经过柜台的时候，掌柜低头哈腰：“几位大人慢走，慢走。”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上前，像是提小鸡似地把崔四娘提了起来，将她双手一扭，任由她拳打脚踢，嘴里叫骂，也把她捆了起来，和羽生一起拖了下去。
领头的大汉脸上有一条疤，摸摸胡须，问掌柜：“这两个女人的确是外地来的暗娼？”
崔四娘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楼下掌柜和小二在望着这边动静，刚想开口喊，就见他们迅雷不及掩耳的移开了视线。
掌柜的垂眉顺目，嘴里说：“小人怎敢欺瞒官人。她两个近日寓居小人店中，行那苟且的买卖。的确是没有户籍名册，没有路引，不知来路的暗娼。”
那几个大汉哄笑起来：“这小脚娘们好像是和这个是一伙的，不如一起绑了回去。”
大汉这才笑了一声，抛给掌柜一点碎银子：“给店里添麻烦了。”
崔四娘追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气血上涌，爆发出一阵大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王法了吗！”就要扑上去和他们厮打。没料到动作太过激烈，才跑了几步，那残疾的小脚就使她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在掌柜的恭送中，当空昭昭日下，几个大汉就在大街之上把羽生和崔四娘扛上了马车，然后纷纷跳上车，驾着马喝了一声，马车疾驰而去。
这间房在二楼，羽生被一个彪形大汉捂住嘴，拖下了楼梯，一旁候着的还有几个服饰打扮一致的男人，把挣扎不休的羽生捆了起来，嘴里塞上麻布。一路上陆续有人从自己房间里伸出脑袋张望，看见这一幕，赶紧又都把头缩了回去。
杨家新来了两个美貌婢妾。
崔四娘大惊，立刻追过去：“干什么！”
一个叫做羽生，一个叫做崔四娘。据说都是风尘出身，来历不明的流民，做暗娼的时候被杨府主人杨蓁看中，命人强行带入府来。
一双大手一把捂住羽生的嘴，把她拖出门。
原本并无稀奇。
羽生穿好衣服，开了门：“哪位？”
杨蓁行伍出身，现为一方守将，平日最大的喜好就是美女娇娥。他妻子早死，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搬回族中居住。他就在家中广蓄各种来历的婢妾歌姬。不差一个两个。
是个粗厚的男人声音。
出奇就出奇在这两个女人伺候在杨相公身边呆了好几个月，还能安然无恙。尤其是那个羽生，还颇得宠爱。
崔四娘刚想说话，忽然听见有敲门声，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出来一下。”
“羽生姊，羽生！”崔四娘一路进来，浑身哆嗦。
大概是久久听不见她继续说话，羽生回过头，对她轻轻一笑：“做暗门子，上边没有老鸨，的确是攒钱快一些。很快就能攒够去桐里的路费了。不怪绿萼说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羽生坐在房内的胡凳上，一看见她浑身是血、打着哆嗦进来，焦急地站起来：“你惹他了？”
“嗯？”羽生正忙着换上一件嫩黄的孺裙。背对着她，褪下中衣，露出满是吻痕、青紫、掐痕的背。
崔四娘一直哆嗦着坐下，才稍微冷静了一点：“不是我的血。”
崔四娘坐在一边看她梳妆，看她专挑那些浓墨重彩的色彩打扮，莫名的，有些说不出的难过：“羽生姊……”
羽生才舒出一口气，就听见崔四娘流下两行泪来：“巧儿……”
那鹤一样清淡至极的美似乎完全被遮住了。
室内沉默下来。崔四娘扑在羽生跟前，流泪道：“姊姊，我们逃吧，逃吧！去窑子也比在他杨府锦衣玉食强！”
这段日子以来，羽生的妆化得都极艳。墨眉，雪肤，唇色红得好像饮过血。
羽生嘘了一声，轻声道：“杨府势力大。杨蓁为人多疑残暴。不要给人看出心思来。”
这一天，羽生正坐在寓居的客房里，对着铜镜，一点点画着眉，抹着胭脂，涂着唇。
崔四娘抬眼看她：“姊姊，你的意思是……？”
而她虽然整日垂眉低目，扮做羽生身边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但是客店里的店小二仍然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每每被羽生喝止而不断。
羽生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说：“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崔四娘为此成日忧心忡忡。
崔四娘摇摇头，恨声道：“如何能怨姊姊？都是那杨老狗禽兽不如！不过看了一眼中意，就强虏女子入府。”
人们的眼光日渐鄙夷垂涎起来，掌柜的语气日渐亲热起来。
羽生道：“欺负我们无依无靠，又是风尘出身，又无正经身份，抓了也没人管罢了。何况我曾小心打听过，杨蓁乃是本地土豪出身，家族能人辈出，在绍兴树大根深，堪称一方豪强。自己又捐了功名，后依仗战功爬到这位置。别说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就是寻常小官家的千金，他也照样玩弄不误。”
渐渐的，这间客栈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来找羽生。她们住的房间，也从柴房、黄字号房，一路调到了最好的天字号房。与羽生一起出入的男人衣着也越来越光鲜。
但杨蓁也有弱点，他虽然残暴多疑，却最爱惜名声，好面子。羽生心灵意透，就是凭着他的这个弱点，才能勉强带着崔四娘在他身边活下来。
少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羽生的手，滚烫的眼泪滴在羽生苍白的手背，烫的羽生缩了一下手。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叫羽生，说是相公来了贵客，正在前厅宴饮，唤她同一干歌姬一起去侍奉宴饮。
羽生摇摇头，是她那种一贯奇异的忧郁却固执的声调：“不行。我们固然已不是被男人近身就寻死觅活的清白人，但你还要回家。不能再和这行沾边。”
崔四娘听到杨蓁的名字就哆嗦了一下。羽生安排她去休息，自己却整了整衣衫，淡抹妆容，打扮得格外清艳，施施然地去了。
崔四娘嗫嚅半天，鼓起勇气说：“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
李仲光是大学士，也是当世名士，被贬来绍兴不久，正四处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本来他不想去拜访杨蓁这个武夫。本朝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虽然杨蓁职位不低，立有战功，身居太尉，但也是因此遭人嫉恨，数次被贬，回到绍兴当了地方守将。
“嘘――”羽生柔声道：“你不行。”
只是杨家能人辈出，李仲光颇有几位姓杨的风流朋友，杨家又是绍兴大族，是当地的地头蛇。如今世道不好，李仲光要是想在游玩绍兴的时候方便一点，也只能去杨蓁府上走一遭。
少女红了眼眶，脱口道：“那，我……”
杨蓁对这位名士倒是很客气，大摆宴席，把自己的幕僚属下都叫来陪宴。更是有无数雪肤花貌的美人被杨蓁唤来丝竹歌舞，劝酒侍奉。
羽生笑了一下，摸摸她的发鬓：“我说过，无论怎么样都会把你送回桐里。”
李仲光看美人看的愉快。但是酒喝多了，顿觉尿意难忍，想要起坐更衣。杨蓁就叫了自己最近最宠爱的婢女，也是相貌清艳，如鹤如仙，颇有出尘之意的一位美人，去陪客引路。
她大惊失色，撩开羽生挡住脖子的长发一看，顿时半天才出话来：“姊姊，你……”
李仲光其实内心也是颇为中意这位美人，推辞几次，就由这位美人摇摇摆摆地扶着他去更衣了。
崔四娘一打量，才发现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的羽生，回来的时候衣衫凌乱，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杨府占地广阔，通向更衣之地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路途曲折，九转十回，殆如永巷。望长廊的两壁间，隐隐若人形影，形影生动，疑似高明的绘画。
羽生没有回答。
李仲光这个人好诗画，哪怕是急得不得了，也要凑过去多看几眼。
崔四娘闻到食物的香气，才发现肚子一直咕咕作响，问：“哪来的钱？”她们仅剩的钱都拿去付了住店钱，这几天都是每天一碗稀粥度日。
美人却说：“此非画也。您雅好高致，勿要近前为好。”
看崔四娘低下头，羽生从怀里拿出给她一个层层包裹却还是透出油腻麦香的油纸包：“吃吧。”
她的相貌是文人一贯最喜欢的那种。说出话来也是清清淡淡，吐气如兰，李仲光心爱之，笑道：“老夫不是娇贵人。行山游水，也曾随走随坐。”说着，大概也是太急着更衣的缘故，还是依言没有近前，而是先去了更衣之地。
世事艰难。无论时乡野或市井，留给这些穷苦人的，都只有这种生活。而两个身无长物的女子，要活下去，还想千里赶路，就更是难上加难。
等从更衣之地返回前厅，一路再看，李仲光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尽管美人再三劝阻，还是兴致勃勃地走近去看。
如果连这也付不起，那这些流浪人、乞丐，通常就是找个粪堆，在粪堆里挖个土窖避风。
奇怪的是，走近一看，壁上的这些人影既看不见笔迹，又无面目相貌，总共二三十躯，形体痕迹宛若真人。李仲光问道：“妙笔也。不知杨太尉府中还有如此画师？”
有一种通铺，专供乞丐和流浪人居住，只要一个钱。说着铺，其实就是一堆鸡毛混着棉絮，把人埋在其中取暖。
美人却没有回答。李仲光低头一看，见她正在暗暗垂泪。不由奇道：“小娘子何故泣涕？”
见四娘还不服，羽生叹道：“如今天气渐冷，再挑剔，怕是要去睡粪堆了。”
美人半晌，才抬起头来，她肤色雪白，眉色与眼珠的颜色都非常浅淡，只有唇上一点红，姿容神异，行止如白鹤起舞。此时垂泪，实在是盈盈之美。
时下的客店，兼具吃、住、行三事，本就是三教九流往来之处。买卖人和杂耍艺人、娼妇等人往来其中，住在里面揽客，放货，等待生意，乃是寻常之事。
李仲光柔声道：“小娘子有何委屈，不妨对老夫一诉。”
羽生苦笑：“掌柜说的是实话。他阅人无数。我们什么出身，恐怕早就清楚了。”
美人轻轻地开口：“壁上恐怕又多一躯。”
到了背人处，崔四娘怒道：“羽生姊，那掌柜欺人太甚！”
“小娘子此话怎说？”
崔四娘到底年纪小，懵了一下：“你什么意思？”刚刚走过来的羽生却立刻蹙眉，赔礼：“家妹年纪小。掌柜见谅。”然后硬是拉走了崔四娘。
美人哭得越发伤心：“妾命不久矣。”
掌柜此时打完算盘，才有空望她一下，也不知道是笑还是不笑，胖脸上的皮皱了一下：“不过是与人同住罢了。小娘子应该早就习惯了。”
李仲光再三追问，并表示一定不会同府主人提起，美人才惨声低语：“相公姬妾数十百人，皆有乐艺。但稍不称意，必仗杀之，而剥其皮。从头至足一身好皮，钉于此壁上。待皮干硬，方举而投之于水，此皮迹也。”
茶客们并没有看向这边，也未必是在谈论她们姊妹。但是她的话通通梗在了喉咙里。
李仲光脚下一个没站稳，细细一看，壁上那痕迹，的确留有油迹并极淡血迹。顿时感觉鸡皮疙瘩直起，身上哆嗦一下，感觉酒都醒了大半。
另一个茶客说：“张君，你家那女婢没有路引，怕是来路……”
美人泣曰：“相公不许府中人引外人接近此壁。违者仗杀之，同皮迹。妾恐命不久矣！”
崔四娘叉腰想骂，听见不远有茶客笑了一声：“谁家有抛头露面的女人？那寡妇既然敢出来，就别怕人戳脊梁骨。”
李仲光铁青着脸，安抚道：“世间老夫一诺千金，说不会同杨公提起此事，就不会提起。难道还骗你小女子不成？”
掌柜是穿长衫的胖头陀模样，两只绿豆眼亮得彷佛有光一样。他说：“那闲汉也是给了钱的。给了钱就没什么住不得。”他打着算盘，看也不看崔四娘一眼：“或是请小娘子移步他舍。只是这钱是不退的。”
明知不该再问下去，但是李仲光这人到处寻觅灵山秀水，也是一个好奇心很常重的人。说着，他又抚了抚须，道：“只是世间何来此等残暴之人?杨公相貌仙风道骨，语言豪爽，又一向名高望重。怕是你小女子污蔑主家。”
崔四娘气得要和掌柜理论：“我们两个女娥，同闲汉住，这像话么！”
美人含泪道：“您若不信，且借口散酒，去眠凤居一游。”
这间柴房还是和一个闲汉同住！她们裹一层烂褥子灰头土脸地睡一边，隔着小山似的柴堆，闲汉睡另一边。
李仲光返回席上，又喝了几蛊酒，就推说酒气上脑，难耐热气，想找个清凉的地方散散风。只是一边说一边又老拿眼觑美人。
崔四娘和羽生前几天才接到了一些浆洗衣物的活，只是那点钱，加上她们典当衣物得来的钱，只堪堪住几晚黑心的黑店！那黑店租给她们的只有一间柴房，一床破棉絮，棉絮里还有跳蚤爬动。
杨蓁和一干幕僚喝得半醉，闻言都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杨蓁合掌笑道：“李相公不愧是风流名士。眼光一流。这正是我府中第一个中意的人。”
若是真进了窑子，那还不如当初不要逃。
遂指指美人：“羽生，带李相公去客房附近的花园散散酒气。李相公没有散完酒气，你可不许回来。”
她们两个小脚的少年女子，来路不明，身无分文，又生的美貌，若是去乞讨，等于是羊入虎口，十有*是要被卖到窑子去。
杨蓁那些有一半出身行伍的幕僚、属下，又挤眉弄眼笑了起来。
进了窑子里的女人，很快就能被作贱的不人不鬼，消耗得比寻常烟花地都快很多。窑子里常备麻布草席，就是为了能及时地把一个又一个发烂病而死的窑姐抬出去扔了。
李仲光就半扶半揽着美人又出去了。
毕竟高级一点的烟花地，还要挑一挑女人的质量，要费点钱养养她们。窑子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只要提供一点吃的，保证这些女人不饿死就行了。
这个花园附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花园。这个大花园就叫眠凤居，却轻易不许外客进入。此时因为宴饮，府中众人大都在前厅伺候，这里没有人，羽生就带着李仲光悄悄绕隐蔽的小路进了眠凤居。
羽生也摇摇头。哪怕是在青楼楚馆的烟花行当里，窑子也是最下等最可怕的地方。但是，窑子也是这烟花行当里面开的最广，分布最密集的。基本上哪个穷乡僻壤都能有窑子。
眠凤居面积不小，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
崔四娘听到这，呸了一声：“窑子！”
这时是秋季，金黄、雪白的波斯菊和各色菊花竞相开放，更是有多棵高大的高品相桂花树，满树花开，芳香满园。风一吹，就是一片花雨香海。花园中央，还有一种满荷花的小池子。
嫖资尽归团头。这些女乞丐所得到的最大报酬，就是一个窝窝头。或者几碗粥。根据揽客的多少，来决定一天能不能吃饱。
李仲光笑道：“如此怜香惜玉的赏花佳地，不意杨公如此风雅。”
不少团头还收集女乞丐和一些拐来的流□□子，开起窑子。这些乞丐女子梳洗干净，裸身窝在临街半开的洞中，搔首弄姿，有子弟经过，如果心摇意动，只要几枚铜钱，就可挑选女子享乐。
羽生却低声说：“您听。”
长此以往，虽然乞儿大多依旧饥寒交迫，但很多团头已经是家财万贯了。
“听什么？”
乞丐们到了晚上（除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随处歇宿，如果遇到盗贼，就随同行劫。因姓名不知，面目不识，分赃不多。就是盗贼被抓，乞丐们也能一哄而散，让人无可奈何。同样的，这些偷盗所得，也不能少了团头的份。
羽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走到一株金黄的、大朵绽放的波斯菊旁，使尽力气一拔，那株花就被拔了出来，显然原先就种得不牢。
很多因为灾荒或者是失去土地而入城的农民，就这样和本地的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弟一起，壮大了这些团头的势力。
李仲光道：“哎呀，好好一株菊花，小娘子毁它作什……么……”他跌坐在地，浑身悚然地盯着菊花的根下，被羽生从簌簌黄泥中拂出来的人头。
官老爷可不管这些乞丐的死活。
那个人头腐烂得已经露出了一半白色的头盖骨。眼珠已经烂掉了，眼眶黑乎乎的只有白嫩的蛆虫爬进爬出。人头脸上没有皮肤，露着底下已经风干腐烂变成褐色的肉。此刻脸上没有皮肤保护的肉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蚁。
而市井中的乞丐团伙各有地盘，如果外来的单个乞丐不慎误入，要么加入其中，要么被撵走或被打死在街头。
羽生捧着人头，冷静地看着他：“听冤魂哭嚎。”
乞丐成群结队，往往拜在团头名下。团头是丐籍，名义上也是乞丐，但是手下常聚数十乃至于数百、数千乞儿。团头为他们提供夜里的安生之处，和乞讨毫无所得时的一碗薄粥。但乞儿每每乞讨所得，必上缴团头一大份。如有不从，就可能被乱拳打死。
惨白的骨头部分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和淡极的眉色、眼珠，仙气顿去，唯余鬼气。
郊野行路，会有野兽、强盗。但在城市里乞讨，不比郊野安全多少。
她又走到最近的樱花树下，踢开一层的薄土，示意李仲光看。薄土下露着一截被树根紧紧缠绕着的女人手。
她们也打过乞讨的念头。
羽生把人头放回原处，把波斯菊扶回原处，说：“李相公，有人死于鞭打。有人死于剥皮。有人死于巨石压身。有人死于溺水。死者悉数埋于此园中。园中每一株美丽绝伦的花草下面，都埋着一具女子的尸骨。你如果不信，妾还可以再跳下荷花池水中，为您捞上来几套人皮。”
时下女人能做活计的地方，少的可怜。她们的疑点又这样多，正经的人家压根不肯要她们，连做丫头侍女，人家都只恐她们是大户人家的逃婢罪奴或是烟花之地混过的女人，绝不肯收留。
“杨相公若觉婢妾稍不顺意，动则褪其衣，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或专捶指足，血淋林方罢，或放在鸡笼中活活压死，或活剥人皮，皮投水中，尸体埋于花下做花肥。死者大多埋在此处。外界问起，只说：‘理家不严，妾婢逃奔。’”
而问起来历，则模糊其词，路引也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羽生说罢，伏于他身前：“望李学士搭救！”她在家时就一直听两位兄长说，李仲光才名满天下，敢于直言和怜香惜玉的脾气，也是名满天下。她还是对读书人充满了指望。
两个来路不明，没有男人陪伴的少年美貌女子，既不会女红针线，也不会下厨理事，连洗衣服都不怎么熟练，几乎是一无所会。
李仲光脸色铁青，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两腿战战，开口，却责备道：“杨蓁此虽兽行，然你乃他家妾，得杨蓁宠爱，锦衣玉食，却揭主家秘于外人，是为不忠。”
羽生想办法去找一些活计。可是她们在烟花之地养的除了伺候男人，什么都不会。
羽生豁然抬头，半晌，道：“妾只为活命。不想枉作花肥。”原本还想斥责，看到她目中秋水一泓，美色动人，李仲光叹了口气，抚了抚胡须，又打了个寒蝉，感觉似乎原来的满园芬芳都化作了血腥气。道：“出去说话吧。”
窑子里，妓院里的女人们，黑市里待售的仆奴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些人拐来的。
羽生把一切复原，两人就又由小路离开，到了客房附近的小花园，李仲光舒出一口气，瞥她一眼，道：“杨蓁此举虽恶。死的却不过是婢妾一流。婢妾生死，本就决于主人，一来杨家势力广大，告上本地衙门，恐怕不了了之。二来即使闹上朝廷，杨蓁杀的不过是婢妾，也称不上大罪。至多是以其品行残忍，再贬一级罢了。”
须知市井之中，除乞儿到处流窜，还有恶少年结伙敲诈。更不必提草匪、打布贼、水老鸦、白龙挂等等。当世的这些贼匪乞丐，可是多数都兼做拐子的，不但劫财，而且劫人。劫了你的财，还把你顺手就卖了。
李仲光还有一话没说，他虽是风流名士，但也是贬谪的人，同杨蓁更不熟。杨蓁愿意拿自己的爱妾来招待自己是一回事，自己开口要他送爱妾给自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唯一可庆幸的是，这些流氓还没把她们拉去卖了。
羽生再三磕头道：“妾不敢奢求‘公道’二字。妾也不敢奢求离开杨府，只是妾有一妹妹，年纪尚小，乃是桐里人，被拐沦落至此，家中尚有一寡母。还望李相公大发慈悲。”
那时候，刚打定主意从杭城离开，她们的财物就被盗匪抢走了。不，那甚至还不是真的盗匪，就是几个本地流氓，看她们是两个小脚的独身女子，跑也不跑不快，喊也喊不来人，就把她们拖到偏僻角落，轮流□□了她们，抢走了她们苦苦积累的财物，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
崔四娘正坐在房里发呆，忽然前边有人传话。说是杨蓁让她过去。
她始终记得那个晚上。
崔眉这个人。雪鹦鹉说：“谁当她的贴身人，谁倒八辈子霉！瞅瞅那个小丫头！”
崔眉扶着木窗，看着天上的孤月，也收了在安静中显得清晰起来的歌声。
人们深以为然。连老鸨子都可怜那小丫头，时常说：“可怜见的，还不如跟了老妈妈混事，强过当丫头。至少吃穿用度是差不了的。”
此时夜已经非常深。就算是蜈蚣荡这种地方，也慢慢安静了。
崔眉的贴身小丫头小梅是整个蜈蚣荡里出了名的小可怜。
她有点寒意，往被褥里钻了钻，迷迷糊糊地想。
崔眉不许她留一盒胭脂，不许她穿一件花俏的好衣裳。连精致一些的点心，吃剩下宁肯倒掉，也不许小梅多碰一个。
这歌声真冷。冷的就像月光。
蜈蚣荡里别的女孩子，哪怕是个小丫头，都是花枝招展的。独独小梅，活得像是个灰暗的影子。
小梅半梦半醒中，听见一缕缕入窗的歌声。
崔眉还防她防得厉害。如果来了什么客人，就打发小梅回房。连客人的毛都不许小梅见着一根，更别提从客人那捞到油水。
“萋萋草，悬崖生，风老容颜雨摧身，霜来雪往对孤月……”
“崔眉这个人，精明！怕是见小梅未长成就有楚楚的模样。提前防着咧。嘿，我见多了，花魁娘子的丫头从花魁那学了一身的本事，然后凭着青春年少，反把主子踩下去的事，我可见多了。”
羽生看到她吃惊的目光，竟然淡淡一笑，还是苍白着一张脸，说：“吃惊吗？都说佛家有顿悟，我现在才是悟了。人贱到极点，实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了。我们这样千万人唾弃，低贱到极点的娼门中人，已经是顶顶坏了的，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一位老资格的娘姨这么说。
崔四娘大吃一惊，死死盯着羽生的两片淡红的薄唇，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还以为是她惊怒过度，又犯了臆症。
崔眉不在乎这些。她依旧当着老鸨的心肝宝贝。
羽生笑了笑，脸色苍白，目光雪亮，四娘无端觉得她的眼光亮得可怕，只听她说：“四娘，我们是娼妇，娼妇！碰到劫色，难道我们身上爬过的男人还少？不差这几个。碰到劫财，全给了盗匪也行，大不了我们再伺候那几个盗匪几回，好谋得脱身。就是碰到拐子，大不了再被拐一回，再去一个新的脂粉院，再逃一回。若是实在身无分文，大不了一路干老本行，一路卖身，睡到桐里！”
而小梅听到这些话，低着头匆匆走过。有时候老鸨子看她可怜，塞给她一盒雪球波斯糖，也教崔眉啪地抢过来，一把丢在地上，散落一地糖丸，喂了蚂蚁。
“可是听说桐里离此路途迢迢，我们两个女子孤身怎么去？何况我们钱财也不多了。”
老鸨子有一次私下拉着小梅的手，说：“这可怜见的。就算是防着我们，但是这么可爱可怜的小女孩子，给吃好点喝好点都不舍得吗？”
四娘扶着她，慢慢远离了惊疑不定的小厮，拐过了一个少人烟的巷子，羽生仍旧没有回答。她闭着眼，又过了一会，才睁开眼，忽然又神情淡漠下来，只是脸色仍旧白得像一张纸。四娘听见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去桐里！我送你回去！”
大概是看小梅形单影只，总是只跟着崔眉后面，实在可怜。老鸨就教蜈蚣荡别的同年纪的当丫鬟女仆的女孩子找小梅说话。
崔四娘扶住她：“去哪？去医馆吗？”
小梅慢慢地在蜈蚣荡也有了几个朋友。
羽生拉住她的手，失魂落魄的说：“走！走……四娘，我们走。”
这些朋友都是欢场里出生长大的，泼辣又大胆，见多识广，跟雪鹦鹉一个脾气。时常说一些评头论足小梅打扮的话，也时常告诉小梅一些世道话。
她一直以为兄长们这么多年是没有找到她。原来……原来……羽生捂着胸口，脸色发白，目光飘忽。看她这幅样子，崔四娘吓坏了，连声喊道：“羽生姊，羽生姊，你怎么了？我们去医馆，我们去医馆！”
崔眉一次偶然撞见了这些小梅的朋友，眼神冷冷地把她们全都敢了出去，再不许小梅和她们说话。小梅只得私下里接触她们。
挂牌接客之后，过了一个多月，忽然找上门一位杭州客人，指名道姓要点她，说是要听乡音。这位客人抛了不少银子，只是也奇怪的很，他一听羽生已经不是清官人，并且已经接客一个月多了，他便又连忙地走了。羽生连他的面也没见着。
然而，小梅九岁的时候还是接了第一位客，瞒着崔眉，开了苞。
她虽然身子已破，但因生得貌美，老鸨还是要把她装作处子梳拢。梳拢仪式办得很是盛大，引来不少四方豪客。
她的两条又细又短的腿上压着一头长满胸毛的肥猪老爷。这头肥猪，跟她爷爷一个年纪。
当年她被拐之后，被老鸨毒打折磨，三两天一顿打，还找了黑六强暴了她。奄奄一息之际，为了活命，她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老鸨接客。
肥猪乱拱，她尖叫，身下流了一摊血。
她回想起了一件事。
肥猪老爷捻了一指头血，伸进嘴里吮吸一下，摇头晃脑地吟诗：“人说豆蔻好年华，我道垂发最堪怜。”
好一似霹雳当头劈。羽生蹬蹬蹬连退三步，扶住了墙才稳住身子。她自从失踪了，从未见过兄长与熟人。家乡人是怎么知道她当了粉头娼妇？
小梅痛嚎了起来，从肥猪老爷身下露出的两条细腿不断抽搐，她豆芽似的手臂挥舞挣扎，啪地一下打到了他脸颊上下垂的肉。
小厮也只有十四五岁，看到一个看起自己来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女人扯着自己问，眼里似乎死死盯着，也不由有些害怕，就说：“我怎么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只听说这赵姓人家有兄弟两个并一个姊妹，后来听说那个妹妹病死了，只是也有人说那姊妹其实是给拐去了皖南的烟花地糟蹋了，当了粉头。一时传的沸沸扬扬，赵家两个兄弟都是读书人，上京赶考前出了这等丑事，有辱门庭，就赶忙地举家搬走了。”
最后小梅是晕过去了。
羽生躲在一旁听着，霎时如晴天霹雳，也不顾什么，一把跑了出去，捉住小厮的手臂，连声问道：“搬走了？怎么搬走的？搬到哪去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撕裂的地方已经涂了药，只是仍旧赤身露体，浑身没有哪里不疼。她的手边放着几锭银子，银子旁放着精致的鹅黄纱衣，放着银饰，放着晚霞一样璀璨的上好胭脂，放着几碟十分精致的点心。
只是刚问了几句，就听见那青衣小厮不耐烦道：“去去去，什么赵家。多少年前就搬走了。”
而崔眉正站在她床边，凝眉看着她，半天，问：“这些是你想要的？”
崔四娘点点头，上前询问。
小梅不知道为什么，只不敢抬头看崔眉的脸。
这是所有游子的一贯心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崔眉抱起衣服，全都丢在地上，拿起胭脂，砸得泄了一地红。拿起点心，呼啦全倒在地上。
四娘笑道：“家里富贵，这是好事呀。”就要拉着羽生上前。羽生却迟迟不肯上前，突然怕起来，向崔四娘求道：“四娘，你帮我去问问。”
小梅眼里含了一包眼泪。
羽生凝视许久，喃喃自语：“位置的确是在这。只是变了许多。似乎更富贵起来。”
崔眉最后拿起那几两银子，问小梅：“这是什么？”
四娘笑道：“看，一看就知道是新修过的门。想来人家居住得正兴旺。这便是你家吗？”
小梅含着哭腔嗫泣道：“客人给我的钱。”
转过一重又一重，一座深巷里的宅门现在眼前。朱漆新红，铜锁澄澄的黄灿灿，灯笼高挂，石阶新新。一个青衣小厮在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崔眉听了，将银子一把掷到她跟前，陡然厉声道：“这是他们的买命钱！”
羽生没有说话。似乎有些不安。一路无言地只往前走。
她深深吸了口气，丢给小梅一身灰扑扑的女仆服饰：“穿起来，跟我走。”
崔四娘笑道：“羽生姊，你不是说你两位兄长最疼你吗？他们都是读书人，你二哥又见多识广，一定能知道怎么回桐里的。”
小梅低着头，磨磨蹭蹭穿衣服。她不想恢复到那冷冷的灰影的日子里去了。
凝眸片刻，羽生又对她说：“………不管怎样，四娘，我一定照诺会送你回桐里。”
这时候，她听见崔眉说：“我安排好了，你走吧。我明天就送走你。”
羽生摸摸她重新梳起的丫髻：“你还小。”
小梅惊得立即抬起了头，脱口道：“我不走！”
四娘闷声道：“这有什么羞辱？全怪那拐子混蛋，世道险恶，老鸨心黑。难道还怪得你？”
崔眉淡淡道：“不走也得走。”
羽生叹道：“我家门庭原是书香门第，我大哥二哥都是读书人，我少小离家，如今却以这样的身份回来，恐怕是有辱门墙，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叫人认出来？如今还是一路避开旧识，只悄悄到家探听便是。”
小梅浑身发抖，求她：“奶奶，奶奶，我不想回家去了，我不想回家去了！”
小姑娘听了，笑道：“怕什么？你这样好的亲人，却失踪数年，想来大家都是思念的。”
崔眉看着她，柔声道：“傻孩子，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亲娘。我送你去找亲娘。”
羽生垂着修长的玉颈，半晌，道：“我怕人认出我来。”
小梅哭道：“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早就改嫁了，我家里只有一个把我插草标卖了的爷爷！外面的世道，逼得爷爷卖了我。我从小没吃饱过，没穿暖过，到了这里，才有了活路！求奶奶不要赶走我！”
崔四娘不乐道：“羽生姊，你这是到底怎么了？”
崔眉说：“你以为这里有活路？从前，我教你看见的那些，你都忘了吗？混事接客的从没好下场。”
但接下来一路走去，羽生都是偶尔见人就遮面垂首避开，似乎一路奔逃至此，却突然羞怯起来。
小梅懵懵懂懂地说：“男人爬在身上，是、是很痛。可是……”
羽生摇摇头，擦拭眼泪，说：“旧时邻居。”
崔眉冷笑：“可是有好吃的、好穿的，还有人服侍你，你再不用自己扫地、煮饭、洗衣服，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崔四娘看羽生忽然落泪，不由惊道：“你怎么了？那位夫人是……？”
小梅低头绞着手，不说话。
一路走，一路说着，迎面忽然走开一位老妇人。羽生忙背转过身，等老妇人走过去了，她才回过身来，只是脸上却已多了一行清泪。
崔眉说：“当年脂粉院里的崔四娘也曾像你这样想过。”
羽生正痴痴看着，说：“记得。记得。我年年都记得。”
她看着小梅：“不要去享受这里的任何东西。这些都是毒药。你以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好的？那只代表着你被老鸨子养废了，离了这里就毫无谋生手段！”
崔四娘笑道：“这里真是美。羽生姊，你这么多年不曾回来，都还记得路吗？”
她挑起一截衣料：“这些东西。这些首饰、衣料、金银，都只是老鸨子和妓院老板暂借你使用的。没一样是你的。我见过不少以为可以从良的姐妹，都差不多是净身出户。用惯了这些东西之后，再去过清贫干净的日子？嘿嘿，一个两个的，还是回来了。”
杏花沾春雨，石阶青青草。
她看小梅满脸疑惑，不由叹道：“你还是太小了。不能真正懂这些。”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凌晨就走，我已经准备好了安身的地方。我们一起走。”
江南的街巷九曲十八弯，小道悠长，两边静谧，偶尔转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一枝杏花从青瓦白墙斜出来，还带着欲滴不滴的露。台下石板石阶缝里正长青苔，挤出小草。
小梅张了张嘴。听见她说：“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不会真把你送回家去的。你好好去休息吧，你接客的事，我会按下去的。”
崔四娘不明所以，只好慢慢跟着羽生往另一条路走。
她的怒气似乎慢慢平静下来，背影萧索，出了房门。
羽生却忽然有些忧郁，她拢紧自己的斗篷遮住脸，拉着崔四娘：“我们从另一条小道走。这里人多。”
然而，终究没有走成。
但她们在脂粉铺受的冷眼和鄙夷比这些眼光厉害得多。因此四娘全不在意，也听不懂吴越话，就全凭着少年心气，只是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
老鸨、龟公、老爷，带着一群地痞打手擒住了崔眉和她的几个帮手。连崔眉买下的那间小小的米铺都被老鸨带人顺藤摸瓜翻了出来。
两个少年女子走在街上，当是不像话的。人人纷纷打量。
崔眉是有卖身契在蜈蚣荡的，她是属于老鸨和蜈蚣荡妓馆的私人财产。她的个人私藏的金银，是可以合法没收的财产，是偷了主家的财。更不要提一个登了官府花名册的妓女私买良民米铺，更是罪过。
到了家乡，望见江南旧墙门，连羽生的臆症似乎都好了许多。
告密的人是一个雏妓，叫做小梅。
迎面春风得心意，沿岸烟柳共画桥。
崔眉被蜈蚣荡打手押着向柴房走过去的时候，经过了小梅，崔眉问了她一句为什么。
终于一朝如愿。
小梅说：“奶奶，外面世道不好。这里虽然男人讨厌了一点，但是幸好有妈妈和老爷供给我们吃，供给穿，供给我们安全栖身的地，待我们这样好，我们把钱给妈妈也算是报答。你为什么恩将仇报，偷老妈妈的钱去外面混？”
但就是这个路程，却也远如千里。她便按奈下来，多多接客，扩展人脉，接触底层各路人马，私下积攒一些财物，谋定出逃。
她说话的时候，老鸨就慈爱的搂着她。小梅像倚着母亲一样依在老鸨怀里。
她呆在那三教九流之地数年，慢慢长了常识，常着眼与各方客人交谈。才知道，故乡杭城，从皖南走水路，只要一个月多。
崔眉浑身一震，喃喃：“真是耳熟的说法。”
羽生少小时被拐走，一路辗转卖到了皖南。在皖南举目无亲，又听不懂当地话，又不识字，也不曾出过远门，同时下多数灶前床前闺阁女子一样，不辩东西与南北，连本朝有多少郡省也一无所知。更被黑六这些地痞流氓死死盯着，处处受监视。常叫她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鹤，能振翅高飞还故乡。
她快被押着走过去的时候，她侧过头，对小梅说：“你搬出去住吧。我那间屋子，是给我九岁的妹妹住的，不是给九岁的雏妓住的。”
崔四娘早在这一路，知道了羽生原姓赵，是江南人士，家住杭城，家里亲戚廖落，父母早亡，但家中尚有两位兄长。
崔眉被压在囚房半个月。老鸨和龟公还是舍不得她这棵摇钱树，毒打了她一顿，又给放了出来。放出来的时候，老鸨没好气的说：“你一个上了花名册的妓子，竟然敢买良民的米铺，官差听说了要问罪，还是我们这可怜的老妈妈给你花钱保释的！”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不时补给食物饮水，这船夫的确是老实厚道人，又是老渡头，一路避开水匪出没之地，直至由河道汇入江道，顺江而行，大概行船了大约有一个多月，一路风景越见灵秀，山越来越青，水越来越清，花香荡满空气，船夫才唱道：“诺，前边就是杭城。”
崔眉漠然道：“我知道。”
到了另一处，按此时的规矩，就得换一艘船。羽生谢过老船夫，就与崔四娘取出斗篷，罩着全身，并不下岸，而是直接互相搀扶着下了此船，上了另一艘船。
老鸨装作真可怜她似地，叹气道：“老妈妈我也是从你这年轻人过来的。一日为妓，终生脱离不了这个字！你还是乖点，妈妈疼你。”
有些困倦的老船夫进来叫她两个，说是按照羽生的要求，找了另一位可靠的老渡头。
崔眉平静地说：“我知道。”
崔四娘揉揉眼，一看，天色还是暗的，揭开船舱的帘布一看，外面只有很远的天空处露出一些鱼肚白。
老鸨没有多说什么，没多久，崔眉又平静地回到了花魁崔眉的日子里去。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一声鸡鸣，羽生顿时惊醒，忙推崔眉：“四娘，起来。”自从离了脂粉铺，崔眉就改回来崔四娘的名姓，再不用那个屈辱的花名“崔眉”。但是因为裹脚时间已长，脚已经畸形了，拆开裹脚布便不能行走。所以她们还是裹着脚。
只是再没提起过小梅。
夜色沉沉，水流激荡，坐在船舱里，她们在船舒缓的摇摇晃晃里，裹着毯子，互相赶着蚊子，但慢慢睁不开眼，倒成了一团。
然而小梅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小梅成了当红的雏妓，不断有爱好特殊的客人上她那去，客来如云，昼夜不息，一天甚至有十几个客人。
说完一翻话，这个像鹤的女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像想起来什么，又开始出神。一整个晚上，都再没有说话。
过了大概三、四个月，小梅十岁了，但是听说有一天，她没去迎客。老鸨子还特意去看了她，带了补品。
羽生好像看得出她难过的内涵，不笑了，伸手摸摸崔眉的头，低声说：“四娘，你很聪明。世上总有很多人不让你飞。很多很多。有时候大概这些不让你飞的人，就好像是无所不在。为了能飞得起来，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要靠一下不靠谱的东西。”
有人酸溜溜地跟崔眉说：“这丫头现在可是老妈妈的小心肝！”
崔眉脸上一阵红，除了被人听到背后说坏话的尴尬外，又忽然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想：她们是这样的孱弱，想要活命，竟只能靠别人的“信义”。而信义这东西，似乎不怎么可靠。
小梅过了十岁生日，第一天没有出去迎客。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人人都知道小梅有病了。
羽生大笑起来，安抚老人说：“是、是、是。我请您的时候，就知道您是这一带最信义的老渡头。”
但是第六天，十岁的女孩儿苍白的脸上涂着艳红的胭脂，又出来见客了。
羽生还没有回答，在夜色中，在激水声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哼，你们这些奶娃娃。我渡人几十年，载过多少大客，稀罕你们这点身家。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头子，什么时候干过不信义的事！”老船夫听了一耳朵，气哼哼的反驳。
一次客人走后，老鸨子去送客人。小梅昏昏沉沉地歪在塌上。听见珠帘掀起的声音，她勉力睁开肿得快成缝的眼睛：“妈、妈妈，让我休息一会，休息一会。”
但那时候，崔眉还小。她真的被说的害怕起来：“那……那我们回去？”她小心地问：“羽生姊，你的癔症又犯了吗？”她害怕羽生今晚带她出来，只是癔症犯了，临时起意。
进来的人却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
很多年后，崔眉想起来，知道这个晚上，羽生谋划数年，应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进来的是崔眉。崔眉说：“你病了。”
羽生笑了起来。崔眉从来没有见过她露出这样天真柔美，纯然快乐的笑容。她笑着说：“也许她们是对的。但是再坏，还能怎么坏呢？”她把灯笼递给崔眉，自己张开双臂，迎着风，说：“也许这老船夫是坏的，要抢我们？也许不久我们就又遇到拐子？也许……也许有人劫色，并抢劫后还要要杀死我们？”
她发怔，崔眉接着说：“我带你走。”
崔眉傻看了一会，忽然问羽生：“我们真的能飞走吗？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去哪？”
风吹开她们的衣裙，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两岸杨柳的气味，河底水草的香气，夹杂着水气扑面而来。羽生的面庞在微弱的灯光里，白得不像话，也清丽得不像话。她的青纱裙随风舞动飞起来，就像一只立在船头，展翅欲飞的鹤。
崔眉说：“治病。”
羽生站在船头，提着灯笼。灯笼被迎面的风吹得闪闪烁烁，摇摇晃晃，在夜色里发出一团好像随时可能熄灭的光。照着被缓缓拨开的水流。
小梅啪地用尽力气甩给她的手，几乎是尖叫一样地说：“妈妈说会给我治病！不用你，不用你！”
崔眉出生北地，几乎没有坐过船。这下子就觉得有些晕头晕脑。羽生就拉着崔眉站到船头吹吹河面的风，醒醒脑。
崔眉沉默了片刻，冷冷说：“鸨母若是实心给妓子治病，狼也是会给羊接生了的。”
在这里住了三年，十四岁的崔眉，也能听懂皖南话了。她听到老船夫吆喝了一声：“起喽——”，解开了系绳，一撑船桨，小船荡开了。
小梅立刻顶道：“你翻来覆去，就是想哄我离开这里，离开老妈妈，好叫我不要取代你的位置！”
夜色里，羽生挽起裙子，提着包袱，拉着崔眉上了一条静静停靠在河道边的小船。船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笼。撑船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船夫，说的也是皖南话。
崔眉看她一眼：“有人告诉你，我想叫你走，是因为我怕你取代我的位置？你信这鬼话？”
皖南不像桐里。皖南有很多河道。脂粉院也就在河道边。往来常常有很多船夫。
小梅赌气似地一指房间角落的一个雕花上锁的箱子，道：“难道我就取代不了你？那些都是客人给我的。”
然后她们就眼睁睁看着羽生拉着崔眉，不顾小脚的伤痛，摇摇地跑起来，翻飞的衣裙像翻飞的羽翼，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里。
崔眉蹙着眉尖：“如此短的时间积累下这些……难道传言是真的？鸨母叫你一天接十二个客人，你就接？”
“那么，保重。”羽生叹息道。
小梅孩子脾气，扭过头不理她。
“不走。”
她打量小梅，眉毛蹙得更紧。不过一年多，小梅的变化大得可怕。女孩子开始抽个，她的胸脯像发酵的馒头一样涨起来，手臂开始圆润起来，竟然眉稍有了少女的风情。
羽生拉过崔眉，叫上几个说要走的姊妹：“好，我们走。”那二、三个姊妹却面面相觑，推了一个矮个子姑娘出来：“我、我们还是不走了。”羽生定眼看她们许久：“真的不走了？”
崔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厉声道：“鸨母给你吃的喝的，你都吃了？！还有她给你的那些药，你确定是治病的药？！”
翠华其实觉得绿萼说的有一些道理。但是她还是挥手打断了绿萼：“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去。”她推了推羽生：“姊妹们帮你们打掩护，你们赶紧走！”
小梅尖叫起来：“疼！你松开我，松开！”又叫道：“你以为妈妈像你吗！连块好点的点心都不舍得给我吃！”
绿萼坦然道：“我当然不信这一套。只是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我这里的日子过惯了，出去过那些三从四德的清苦日子，我受不了。”她竟反过来劝羽生她们：“我不是要出卖姊妹。我这是为了你们好。羽生，你们出去了，哪里有活路啊？人人都要拿白眼觑你们，你们还要苦苦的谋生路。”
崔眉倒竖起眉毛，看起来简直像是戏文里的怒发冲冠：“住口！你真是不嫌命大！”她正要说话，这时候替老鸨子看着小梅的老娘姨进来了，警惕地看一眼崔眉：“你在这干啥？”
因此当红玉说了这一番话出来，不少人都不自觉点了点头。那几个站出来的姊妹，也犹疑起来。翠华看她们的反应，冲红玉呸了一声：“我不管你什么说辞，出卖姊妹就是不行！”说着，翠华转向绿萼：“绿萼，你可是老姊妹了。你见识过我掉胎，也见识过揽月的死。你还信这一套？”
小梅含泪喊道：“她又想骗我跟她走！”
很多姊妹都是苦出身，不识字，也没读过书，总觉得自己落入这境地是命导致的。而且很多出身农家的姊妹见识过对农民猛于虎的苛政，丰年都能饿死人。故而她们中不少人对这老鸨子一套是深信不疑的。只是有时候看别的姊妹下场实在凄凉，才会动摇想跑。
崔眉推开老娘姨，扭头走了。
老鸨子们日常就是这一套歪理，镇日对姊妹们耳提面命：外面世道不好，女人没活头，强盗拐子遍地，多少人想卖身还找不着地方呢。我们这给你们吃、给你们喝，给你们提供安全卖身的地方，可是你们的大恩人！
因崔眉又不老实，鸨母下决心给她个教训，又把她关了起来，吩咐人不准给吃，不准给喝，先活活饿上几天。
红玉年纪小，大概同崔眉差不多。她嗫嚅道：“姊姊，外面很乱的，很多拐子和强盗，很多人饿死。而我们在这接客，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衣食不愁，妈还派人保护我们，我们却偷偷把钱攒下来不给妈妈，还商量着要跑，这实在不大好。”
有崔眉这个刺头对比，领家鸨母和龟公越发喜欢小梅的乖巧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喊了起来，揪住了几个人。羽生拉着崔眉过去一看，是翠华和几个修好的姊妹，正揪住绿萼和一个唤作红玉的新来小姑娘。翠华双眉倒竖，怒喝道：“你们这些叛徒，想去找领家告状？”
黄脸总是招揽不来客人，她的鸨母又催得紧。无奈之下，黄脸也和其他姐妹一样，去兼职了娘姨女仆，专去服侍那些当红的姑娘，只看能不能蹭到几个客人。
羽生叫她们赶紧回去收拾包袱。
当红的女人们也明白这些低等劣妓的心思，因此往往摈弃她们不用。
翠华过去说了几句，众姊妹听了，都纷纷骚动起来。最后还是只有二、三个人走出来，说是要走。翠华看了看，都是新入院里没多久的。
只是黄脸这次走了好运，她撞上一个年纪还小的当红雏妓，因出来乍到，并不懂门道，竟然招了黄脸当女仆。
翠华摇了摇头：“我不走。死在这里至少还能有相熟的姊妹收尸。你不要劝了。我去转告众姊妹，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跟你走的。”
黄脸伺候了一段时间，也有些可怜这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叫那些点心首饰衣服一哄，又过了一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原来勤快的手脚养废了，还真把那挨千刀的鸨母当了自己的亲妈妈，替鸨母卖铺尽心尽力，鸨母叫她接几个客人，就接几个客人。
羽生纤长雪白的手搭住她的肩膀：“外面不好活，这里也不见得就能多活几天。想想揽月。”
结果年纪小小，也才十岁，就得了脏病。下面长了脓疮和毒痘。
她背转过身：“我不是你们。我从小被卖，在领家身边过活，脂粉院里长大，就算出去也没有活头。”
鸨母哄她喝药，说是给她治病，她感激涕零，一口不剩。
翠华道：“可是我们这些人，这样的脚，又都是签下了卖身契的。就算解脱出来，又能往哪去？我们出去了，拖着这样的脏身子，就是尚有亲人在，恐怕亲人也不乐意见到我们。何况人总要寻一个活计，我们又能干什么？姐妹们多少人连帕子都不会洗。”她摇着头：“你走吧。”她看了一眼羽生身后的崔眉：“你们都走吧。羽生，我知道你一向主意大。你说要走，就一定是想好了。”
好心人劝她别再那么实心实意地接那么多客，应付一下鸨母就成，她反倒怒斥人家是受了鸨母的恩，却不尽心尽力做事！
羽生笑了笑，像一只鹤那样偏偏头：“你不要想的那么多。我只是给了看门的人一笔钱。”她轻轻转了一圈，青纱白裙像舒展开的羽毛：“你快去告诉姐妹们，要走的赶紧回屋去收拾东西。错过了这一次，只怕就没有机会啦。”
黄脸叹一口气。那哪里是治病的药呢！她沦落烟花多年，哪里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那是烟花行当里惯用的一味药，下在平时的精致吃食里，下在药里，能叫干瘪不到年龄的雏妓早早丰满起来。
翠华吃惊地看着羽生：“今晚的事……是你挑唆的？不，或者说，你早就知道他们今晚要来寻事？”
那些大老爷们，最喜欢这个岁数的懵懂天真，却又妖娆似少女的女娃娃！
羽生说：“我没疯。我们该飞啦。翠华，你看黑六和领家、院主这些人，都带着狗腿子们血拼去了。大概要拼上大半晚。东门那边人员又杂乱稀少。这不是我们飞走的好时机吗？”
只是那些雏妓多半是没好下场的。这是虎狼之药，喝多了，就是个百病缠身，到后面，人都不中用了。
翠华一惊，看了看有些注意她们这边的众姐妹，拉过羽生，压低声音说：“你疯啦？”
有一次，黄脸经过厢房，听到这家的鸨母正和那个龟公商量：“这脏病来得厉害。”
翠华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羽生清淡的声音带了一丝兴奋，说：“今晚是个好机会。”
龟公埋怨鸨母：“你这老虔婆，好货色咧！就不能小心点使？早早得了这病，晦气！”
就在这当口，羽生给崔眉使了一个眼色，又拉了拉翠华，示意她过来。自从翠华流过胎以后，羽生与翠华的关系已经和缓友好许多，大概是因为年龄差不多，是同批时候混事的，又是同一个领家的缘故，有时候常会私下说几句话。翠华虽然跋扈，但是重情重义，在一片姐妹里都很有些威望。和她关系缓和以后，羽生也慢慢与众人关系好了起来。连带崔眉都受人照顾。
鸨母自知理亏一般，声音有些心虚，转眼，又说：“不然，喂点药催熟，趁还能使的时候，多招点大客？”
在这一片混乱里，这群姑娘反倒无人理会了。孤零零一群人，站在院子里，搓着手，穿着单薄地看着堂里灯火通明的一片喊打喊杀声。
龟公叹道：“也就这个样了。”
眼见事态进一步升级，不少别的客人都悄悄溜走了。而姑娘们也都在羽生翠华的带领下从屋内撤离出来。脂粉院的主人一看大事不妙。也忙去请外援。
黄脸像是听明白了，又不是十分明白，只是浑身发寒，赶紧跑开了。
这种风流行当里，常有地头蛇看顾。因此也往往是地痞流氓、赌徒、妓子云集。一向是江湖血拼的频发地。
小梅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面盘浮肿，下边疼得厉害，辗转不能。
在这一片乱哄哄中，也不知道谁先动得手，只见一个豪客忽然倒了下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王李氏和另一个领家来劝架，也挨了一拳，随后，一个伙计认出这批豪客就是不远处那家总是和脂粉院对着干的大院子里豢养的打手，眼红脂粉院姑娘美貌、生意红火已经很久，怕是今晚是刻意来闹事的。其中有个机灵的伙计连忙一溜小跑去请黑六，不多时，黑六就领着手下一群地痞乞儿气势汹汹的扑来了。
这时候老鸨子进来了，慈爱道：“怎么不去见客呢？”
就在这天晚上，脂粉院里来了一伙推推嚷嚷的豪客，手里撒钱跟撒沙子一样。姐儿姑娘们为了争抢这伙客，争的乌眼鸡一样。而这伙豪客，喝了几壶酒之后，也面红耳赤起来。
小梅气息衰弱，道：“妈妈……我疼得厉害，教我休息几天吧。”
崔眉惊异地看着羽生。羽生冲她微微一笑。
老鸨子却一下脸冷了下来：“不成。我供你们吃穿，给你们打扮，要是谁有点病都不见客，那我这生意早早倒闭了事！你们喝西北风去！”
这样的日子，虽然仍旧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崔眉已经开始没法忍受了。直到有一天，羽生对她说：“我们飞走吧。”
小梅只得拖着病体去接客。
羽生、崔眉、翠华这些个大体还完好的，王李氏就看得更宝贝。其余的，则是一批批老姊妹送出去，一批批新人又买进来。说是老姊妹，其实送出去，奄奄一息的时候，大的也不过二十左右。
只是因她实在病得太重，直接晕在客人面前，客人扒开她裤子一看：下半身都开始烂了。
羽生漠然地同崔眉说：“所以，大败毒汤，还是喝吧。我们这样的人，不要祸及子孙。”
症状盖都盖不住，这回客人气得要砸店：“妈的！有了脏病还来待客！”
自然，孩子也活不了多久。
老鸨只能赔了一大笔钱送走客人。数数倒赔出去的钱，看看晕得人事不知的小梅，气毒了。
羽生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灵灵一晚挣扎之后，已经生下了孩子，她看了一眼孩子，就吓得晕了过去。原来因为她患有严重的脏病，祸及后代，生下的孩子满身是脓疮。
小梅病得起不来身了。头发落光，鼻子开始烂，胸脯上长满红脓毒疮。
其中灵灵这个可爱开朗的女孩子，竟然也得了严重的烂病。据说敞开的胸脯上也都是脓疮。但是灵灵这个时候，竟然被发现怀了孩子。她是怀到肚子遮不住才叫人发现的。原来她买通了送大败毒汤和打胎药的伙计，只求生下孩子。
鸨母说要给她治病。
而院里的老姊妹，慢慢，或多或少也都有了一点病。有的烂鼻子，有的烂脚趾。
小梅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忽然感觉一阵阵滚烫的热风滚过来，鸨母进来了。只是她手上还拿着一个赤红的烙铁。
揽月死后，翠华很是沉默了一段日子。
小梅一阵惊惧，颤抖道：“妈，妈，你，你拿这个是要干什么？”
羽生没有说什么，摸摸她的头，说：傻孩子。
老鸨子说：“妈给你治病。烫一烫就好了啊。”
那天晚上，崔眉跑到在羽生屋里，坐在她床边，哆嗦了一夜，哭着说：姊姊，姊姊，我再也不要接客了，你也再不要那么多的接客了，好不好？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妈，妈，我不治病了，我不治病了！”
揽月也终于被抬了出去，没有人敢问一句她被抬到哪去了。
老鸨子狞笑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翠华被赶来的黑六拉了下去。一顿毒打。
赤红烫人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小梅胸口遍布的烂脓上。
王李氏挨了几下，和她撕打起来，嘴里还不住嚷：“这种病是那些天给这行的，哪个当鸡的多多少少没病过？关老娘屁事！”
老鸨又掏出剪刀，挖掉她那些脓包毒疮。
这是揽月？翠华愣了半晌，忽然一声惨嚎，扑了过去要打王李氏：“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们都不是人！”
这一夜半个蜈蚣荡都以为闹鬼了。
王李氏扇了扇手：“呸，这不就是你那个修好的蹄子？快快抬出去，没的脏了这里。”
龟公寻声进来，看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子，发愁了：“唉，一颗摇钱树。怎么办？”
翠华喃喃：“这是什么？”
鸨母丢下烙铁，冲小梅呸了一声：“不中用的东西！还要废老娘一口棺材！”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惊呆了。很多人都一眼之后，不敢再看。
龟公犹豫片刻：“人还有气。”
这东西没穿衣服，也不打紧。烂得这样，连下身都烂成了一堆血肉，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有人敢多看一眼。
老鸨子翻了个白眼：“有气又怎么样？人都这样了，还能赚钱？白养着她个病殃子吃干饭？”
这时候被她扑的竹架子一颠簸，白布褪下来，露出揽月。看着的姐妹都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往后退，翠华骇人的坐倒在地：露出来的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东西。浑身红彤彤的，头顶秃得一干二净。身上都是烂脓疮，黄色的脓水混着血水乱流，鼻子烂成了一个黑红的孔，眼睛闭着，上面长满水泡。
龟公觉得她说的有理。他省钱是个好手，看了看房间，说：“这个衣柜好，把人往里一抬，柜门一钉死，就是一口棺材。这年头棺材比衣柜贵着。”
这时候翠华却扑过来，求道：“妈，妈，揽月还有气呢，我昨天还隔着窗子跟她说过话，她还有气呢！您别把她丢出去！丢出去她就活不了！”
两人把小梅抬进横放的衣柜，合上门，在上面钉了三层木板。一前一后抬出去了。
抬出去的时候几个男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还满脸嫌恶。揽月身上盖着白布，看不清白布下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崔眉饿得整个人晕头晕脑，几天来只喝了几口清水，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躺在柴房的干草堆上发晕。
反正过了又一个月。王李氏叫了几个青年男子过来，用一个竹架子把揽月抬出去了。
忽然听见一阵阵走动声，传来老鸨子和龟公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鸨又是想了什么新花招来驯服她，就勉力撑起身子，从柴房的门的较大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却只见老鸨子和龟公两个人，吭哧吭哧抬着个棺材样的东西往外走。
这可再也瞒不下去。王李氏只好把她带回来，关在自己房里不让出去。每天只差一个姐妹去送饭。只是屋子里面常常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据说，这是王李氏请人给她“治病”。至于到底怎么治的，一概不知道。
奇怪，这是谁死了？她晕乎乎地想。
过了大概一个月多，揽月开始持续的低热、头痛、浑身无力。渐渐地身上长满脓疮，头发开始一束束地落，说话嘶哑，全身都潮红糜烂。皮肤一碰就掉。穿着衣服都疼。
这时，“棺材”里竟然传出一道声音，似乎在挠棺材门，还好像有人在“棺材”里不断晃动，说话。
王李氏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的！死了娘也照旧开院子。去了这穿红的，还有戴绿的呢。你只要别说，他们哪里知道？既然逛院子，就该有得病的念头！”
听不清。崔眉心里莫名地不安。她努力把耳朵凑近门缝。终于，“棺材”擦门而过的一刹那，她听清了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在说什么：
“妈妈，妈妈，叫我歇两天吧。我得了这病，客人也要遭殃的。”揽月哀求王李氏。
“妈……我还没死……妈，不要埋了我……”
揽月先是身上生了疙瘩，长在身下的鱼口，直喊疼得慌。可是王李氏这老鸨子不管她得了病，还是叫她接客。
崔眉终于被放出来了，在饿晕之后。
崔眉因为是年纪最小的，竟能将她们一个个见识过去。
然而放她出来的人，发现她晕着，也一直在流泪。
干这行的，从来命长不了。很多人都是干上几年就染了病，浑身都是病。假母老鸨子叫她们不分昼夜的接客，生活完全没有规律，叫往东不敢往西。得胃病还是最好的。
崔眉躺在床上，听说了小梅昨晚半夜病情忽然恶化，暴病而亡，连夜被拉去埋了。
因为原来的几个都病的病，死……死的死。
她闭上眼，对被派来照顾自己的一个黄脸娘姨说：“我曾经跟过李仲光。”
又过了一年，崔眉也不是最小的了。因为王李氏手下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新姊妹。
黄脸娘姨惊得掉了手里的热毛巾：“啊呀！是、是……”
世人都鄙薄青楼女子，但是骗青楼女子钱财的时候，又从来不嫌弃这钱脏了。羽生说：从来如此。
崔眉说：“嗯。对，就是那个风流天下闻的大才子李学士。我曾当过他的侍妾。”
只是，年轻人一去，久无音讯。只是拖人带了一封口信给翠华：官府不同意消名，他恳求许久，才有所松动口风。他正在同官府中人周旋。
黄脸犹豫道：“那……您怎么还会……”
———翠华想要赎身，但是那个家庭极其普通的年轻人拿不出官府要的钱和王李氏要的钱。于是翠华拿出从小混事就偷偷积攒的积蓄和首饰，叫他先去官府替她消名，再来脂粉院赎身。
“怎么会在这？”崔眉笑了一笑：“有一天，他跟朋友喝酒。他的朋友有一匹好马，他看上了那匹马，跟朋友打赌喝酒赌诗。他赌输了，又实在想要那匹马，就宝马换美人，拿我去换了那匹马。”
后来，崔眉才知道，羽生告诉她：昨晚有一个俊俏年轻的客人来她这过夜，出手很是大方豪爽，还给了她一个银镯子。她认出来，这个银镯子，就是翠华平日戴的那个。
他名士风流，兴之所致，拿妾换马，一代佳话。却全然忘却曾有一个低贱卑微的女子，苦苦哀求他，送她的妹妹还故乡。
出来的时候，崔眉问她说了什么这样灵。羽生只是很轻很轻叹了一口气，又昂起修长的颈，一言不发地拉着她走了。
“他的朋友一天去青楼饮酒，因付不起酒钱，他说一句自己大丈夫也，从不欠债。就转手卖了我抵债。”
……
她曾数次逃出烟花，向官府、向所谓名士、向读书人，甚至向江湖草莽求救。
羽生又沉默片刻，才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翠华眼神一变，死死瞪着羽生，过了片刻，竟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最后眼神一变，抄起桌子上的打胎药，一碗喝了下去。
官府说她已入花名册，是贱民。却全然不顾我是被拐卖沦落至此。只因他们当中也有人爱我容色，不愿她从了良。何况烟花行当给差爷们纳的供是白给的？
翠华不看她，只是摇着头哭：“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名士，读书人，这些人更觉烟花女子多风流豪放，少拘束。认为她一旦回归良家，就不再会是他们喜欢的可以随意亲近的“风流豪放”的烟花女子。
等王李氏出去了，翠华咳咳的哭起来。羽生沉默地蹲下来，说：“你，还是喝了打胎药吧。少受一些罪。隔壁的银环，就是不肯喝打胎药，结果被院里业主叫了一群人手打脚踢，活活踢到昏迷流产，没几日，就死了。”
向所谓江湖义士求救？自古混烟花勾当的，没有这些所谓江湖豪客的保护，哪里混得下去？
她出去看到一圈围着的人，就开始赶人：“看什么热闹！生意都不做了？”
黄脸正听得出神，却听她声音越来越低。定睛一看，发现崔眉的眼角还有淡淡的泪痕，却睡着了。
王李氏瞥了一眼翠华，又警告似的盯一眼羽生：“也好。你年纪大，懂事，多劝劝。不过如果她不识相，还是把老六叫过来处理吧。”
梦里，她一个人坐在无边的暗黑里，想起了很久以前，从杨家被李仲光带离的那一天，羽生的眼神：“你要好好的。回去，回去，回家去！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已经没有路子了，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你还有。”
王李氏立刻住了手。羽生说：“妈，你出去歇歇吧。我劝她。”
她捂住脸，感觉有滚烫的东西从指缝间流出来：“羽生姊姊，没有的，其实没有的。”
羽生摇摇头，说：“妈，翠华，还有很多客人喜欢她的。不能打坏的。你不要打她了。”这句话可比翠华苦苦哀求的什么“从小的情分”顶用多了。
其实这个世上并没有她们这些人的活路。
羽生就是这时候带着崔眉进来的。看到她，王李氏的神色倒是柔和很多，立刻说：“好乖乖，你来做什么？快快出去，这贱人要脏了你的眼。”
这一天，有不少的大客来了蜈蚣荡。
王李氏冷笑一声：“生孩子，得有多久不能接客？我就供着你吃白饭？就算你生完立刻好利索了接客，下面也早早就松松垮垮，男人也不爱这口！你这是要败我的财啊！”
几个老板、老鸨子、领家决定联合待客。务必要令这些大人们宾至如归。
翠华为了护着这个孩子，竟然同王李氏做起对，嘴角淌着血，凄凉道：“妈，看在我从小跟你的情分，卖铺从来尽心尽力的份上，让我孩儿生下来吧。”
因崔眉名气比较拿得出手，她也在待客之列。
翠华相貌妖艳，可是院里当红之一，多次逼她打胎不成，这天，领家王李氏看她从外边进屋，在后边照准她的腰就是一脚！翠华当场就流下血来，领家还想要上去连踩带压，唯恐翠华不流产。
黄脸这些低等劣妓则只能传碟递杯，远远望着。
而翠华可是犯了大忌讳。她和一个俊俏的年轻客人数次往来不说，还拒绝喝大败毒汤。查出怀孕了，还不肯吃打胎药。
就算这样，也多的是往上凑，企图能沾得一点光。
崔眉也喝过一次，当场就吐了出来，又被逼着喝。倒是羽生，从来都一口气喝过，从不皱眉。有时候问羽生为什么喝得这么痛快，羽生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不说话。
然而黄脸自前几天以后，就总是心神不属，做事慌手慌脚。因此她的鸨母就打发她下去了。
但是成天接客，总有意外。很多妓子都怀过孕。为了给妓女闭经，一到春天，领家和脂粉院主人他们就逼院里人喝‘大败毒汤’。大败毒汤，就是蛇、蝎子、蜈蚣、□□等八种毒物配成的汤。味腥，极为难喝。很多姊妹都被折磨的早早没了月事，连脸色都蜡黄蜡黄，一日日身体败坏下去，再也怀不了孩子。
黄脸却呼出一口气，离开了众人眼神之后，就直奔自己屋子后面那间杂物堆间。
一回揽月身子不利索，领家让她接一个有钱的买卖人，她稍微慢了点，领家就从这个洞里伸出炉钩子扎她，，屁股都扎出了血。
她揣了几个饼，奔到杂物间，推开一堆旧物，露处后面用旧帘子革出来的小隔间：“阿华，阿华，你还好吗？”
对客冷淡，要挨打。对客亲热，也要挨打。客来得少，领家骂你不用心，就要挨打。客来得多两回，她就疑心你要勾搭客人从良，更要挨打。
黄脸扶起一位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却容貌清奇美丽的女子，小心地拿手帕擦拭她额前的汗。
原来在姐妹们接客的房里都有一个望眼，领家通过望眼来监视她们，若是对嫖客热乎，过后就要挨打。警告她们不要妄想从良。若是不愿接烦人的客，出来还要挨打?。
张若华用手撑着身子，半靠着黄脸，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还好。”
羽生就拉着崔眉，从人群让出的道里进了屋去。
她看黄脸心神不属的样子，接过馒头，说：“你这几天怎么了？是因为我的事？”
羽生平时那么那么轻轻淡淡没有烟火气的一个人，碰到这样的情景，却不由怒喝道：“都闭嘴！给我让出一条道来！”
黄脸摆摆手：“姐妹们的嘴都严得像蚌。老鸨最近也有大事，才顾不了我的小动作。”
到了翠华屋，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姊妹，揽月生得温柔俊秀，却一向同嚣张跋扈的翠华关系最好。看见羽生，揽月一把拉住她哀求：“羽生姐，我知道我们平时不该胡说八道嚼你舌头，求你看在同是一个院子姊妹的份上，快去劝一劝妈妈。再…再打下去，翠华就要没命了！”其他人也围着羽生左一求右一拜。
张若华道：“有什么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羽生面色一变：“翠华？血？”她好像想起什么，不由面色一变，怒道：“这个傻翠华！”提起裙子，就拉着崔眉飞跑过去。小脚跑动起来，比踩在刀片上还痛。但是这一刻，羽生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反倒是崔眉慢了几步，就被她硬是扯着扯过去了。
黄脸摇摇头：“我们这的脏事，你是清白人，不要听，听了脏耳朵。”
崔眉哆嗦着，死死拉住了羽生的手：“羽生，妈妈最喜欢你，你快去劝……血……肚子……翠华”她几乎是语无伦次。
张若华打她一下：“胡说什么！都是姐妹，什么脏不脏的。我还教岑三狗典卖过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破鞋？”
“羽生！羽生！”这天，崔眉忽然一路尖叫着跑到了羽生的屋子。这天，羽生刚好没有挂上客，在屋里休息。听到崔眉一路尖叫着过来，她看过去：“怎么了？”
黄脸连忙摆手：“哪里的话。那是岑三狗混账，怪得着你？”说着也明白她的意思，半天，说：“我前几天被派去伺候一个当红雏妓。”
两年过去了。崔眉接客两年了，也才十三岁。
“她死了。”
羽生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好几天话都不同崔眉说。崔眉最后只有笨手笨脚地重新捡起过去的能耐，把衣服都浆洗了，羽生才扭过脸，对她有了一丝笑模样。
张若华放下了饼。她坐直了，倾听的态度变得非常严肃。她对于生死的有关的话题，一向是这样的态度。
羽生很少对她发火，那次却冷冷地把衣服丢在她脸上：“会洗脸吗？会洗脸就会洗衣服。”
黄脸继续说：“她死前得了脏病。鸨母给她治病。”
崔眉累得很，又因是熟悉的羽生，便懒懒道：“不会。且累得很。”
说到“治病”，黄脸哆嗦了一下：“被治死了。”
一次，羽生进来了。羽生不声不响地捡起地上的脏衣服，：“怎么丢在这？”
张若华皱眉道：“庸医给她用了虎狼药？”
连崔眉自己，很多时候，也学她们的做派。把脏衣服往地上一丢就是。
“什么庸医！鸨母压根没给她请大夫！更不要提喝什么治病的药了。”
这样的人，就算出去了，怎么活？
“那是怎么治病？鸨母会医术？”
就崔眉所见，一次，院里的几个娘姨都有故回家了，几个姑娘描眉画眼，穿着花花绿绿，身上的内衣却散打出难闻的味道。要她们洗洗换一换，她们也不会，内衣裤脏了，就扔掉。好不容易挨到娘姨仆人回来，才把这些人都发臭的内衣裤洗了。
谁料张若华刚问完，黄脸说：“阿华，阿华，你命好。”
一个院里，不会只有王李氏带的一拨姐儿，自然还有别的领家带的姐儿。
“我们从小一块玩。我的事你知道。哪里说得上命好。”
在“脂粉院”里，很多人的确是连洗手绢、洗衣服都不会，缺乏起码的劳动能力。特别是很多“红姑娘”，从小被卖，吃饭有老妈子喂，洗衣服有小丫环。像从小跟着王李氏长大的翠华就是这样。
黄脸道：“你没沦落到过这地方，命不差了。”说着，她竟然淌下眼泪来，忽然拉开自己的胸襟，露出袒露的胸乳来：“你看！雌老虎就是这样治病的！”
渐渐地，崔眉几乎荒废了一切从前在家里时干活的念头和干活的能力。连洗一块手绢，都洗洗停停，吃力得很。干脆丢给脂粉店里的娘姨洗。
张若华骇得手抖了。
但是尽管羽生这样说，她还是慢慢开始适应这样的日子，并且有点心虚地享受起来。为什么不呢？只要好好接茶客、铺客，就有好看的衣服、漂亮的首饰，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伙计娘姨端茶送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王李氏克扣缠头嫖资严厉，也偶尔有大方的客人，会私下里偷偷给她一些。
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道道翻滚卷开，皮肉均焦黑色的可怖伤痕，一片片纵横交错在一起。
羽生一下子盯她，幽幽说：“永远不要以这样轻易的语气说这样习惯的话。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习惯。”
黄脸待她看了，又拉上衣服，冷笑道：“干这行的，有哪个身上没有病！还是大夫也总治不好的病。老鸨子们，雌老虎们，现在不知道从哪听来了歪招，说是烫红的烙铁可以烫平杨梅疮，一听哪个妓子病了，就拉过去拿烙铁‘治病’！治好的有多少我不知道，活活被烫死的我倒是晓得不少！”
崔眉只有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十一、二岁女孩该有的被人纵容的感觉。她吐着舌头，说自己恶心，不想听这些，因昨晚刚接了一个胖的像是猪的老男人，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乱拱。“不过，也是习惯了。”崔眉不在乎的说。
她的黄脸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愤怒憋红了，喘了口气，才继续说：“我身上是老天可怜我，本没有病，只是生了些疹子。哼，那些雌老虎哪里管这些！因传出去有病要影响生意，她们不管真假，也不管你死活，就是烫了再说！烫死了她们也不管，随便席子一裹，乱葬岗一丢了事！”
崔眉第一次看羽生那张雪白的面孔，只有一抹淡红的唇吐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傻在了那里。羽生很少笑，这时候就更不笑，少见地斥责她：“你不听。不好。”
张若华轻轻地说：“会有报应的。”
但羽生空闲的时候，就教崔眉很多东西。怎么与客人说话，怎么伺候男人。怎么从这些男人手里不让自己受伤。怎么看那些人有病没有。来花街柳巷找乐子的男人，有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恶癖。
黄脸摇了摇头：“报应？阿华，烙铁治病是可怕，但她们没得这个法子前，也都是直接把病重的人席子一裹丢出去。这么多死在这娼院里的人，都只看到过老鸨龟公揽金带银的活，没见过来报复的窑姐的鬼！”
她也抢崔眉的客。但是崔眉不恨她。那些男人，崔眉宁可一个都见不到。
张若华叹道：“我哪里指望过鬼神来报应。鬼神都是泥塑的像，管不了活人的报应。”
羽生有时候听到她们的骂，只是绻着脚，缩着手，摇摇头：“真傻。”
“那是哪样的报应？”黄脸追问。
但羽生其实是脂粉店最不招姊妹们喜欢的一个。除了一贯温柔的揽月，别的姊妹都喊她贱人。说她端着一副清高样，但总是什么客都接。百无禁忌。还老是抢别人的客。所以羽生是王李氏最喜欢的一个姐儿。
张若华摇摇头，避开了这个话题，问道：“你继续说那个孩子。”
慢慢地，崔眉与羽生的关系越来越好。
黄脸沉默下来：“这对活阎王夫妇，骗人说是小梅是病死的。其实我也听到了。下葬的时候，那孩子一直在挠棺材板，喊自己还没死。”
每次夜半喊着“娘”哭醒，都会看到隔壁那个又白又瘦，像一只美丽绝伦却疲惫不堪的瘦鹤的羽生赤着脚，站在她床榻前，低低地用柔和的嗓子问：“你怎么啦？”
张若华悚然道：“不是病死的？是钉在棺材里活埋了？！”
脂粉院里的日子，只要不到晚上，只要不到晚上……她们的大多数日子，都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但是崔四娘改作崔眉以后，她总是睡在远比过去柔软许多的被窝里，起来，枕头却总是湿的。
黄脸苦笑一下：“雌老虎和活阎王们哪里管人活着还是死了。你要是脏病太重，对他们没用了，给他们赚不了钱了，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死人。”
但也只有她总是叫崔眉“四娘”。
她都一宿没睡好。老鸨心黑，众姊妹却是有心人。不忍见她小小年纪惨死，她叫了同为劣妓的众姐妹，偷偷出去想砸开棺材门救人，都叫监视她们的护院逮回来了。
羽生顺着她的眼光，看了看她们的脚。她忧郁又奇异的说：“四娘，不要担心。张开翅膀飞的时候，不需要完好的脚。”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出神了。羽生有轻微的臆症，放松的时候，常常会神情仲怔，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终于挨到天明，借出去拉客的时机，众姐妹掩护下，有人偷偷摸摸去救人。去的时候，好不容易刨出土来，“棺材”早已没生息了。
而崔眉，既然有多次出逃的“恶习”，为了迎合南方的男人们，也为了让她跑不了，自然也免不了裹脚。裹得像是一个粽子。她也开始像羽生那样走路摇摇。裹脚的那天，她的惨嚎连王李氏听了都渗的慌。
张若华死死紧着眉毛，听到黄脸低低说：“阿华，我想跑。否则再待下去，小梅的下场可能还比我好呢！她还是当红的来着！”
南方好小脚。既然是为了取悦男人的娼妓，那就更得按男人的口味来。羽生走路摇摇晃晃，并不是她的腿真的像鹤腿一样细，而是因为她的脚趾也被一个个折断，用白布一圈圈裹起来，脓水流尽，穿上绣花鞋，成了幼童巴掌大的三寸金莲。
黄脸又说：“最近是个好机会。来了几波大客，热热闹闹人杂，调人去大客那了，对我们这些下等劣妓的看守反倒放松了。阿华，我知道你一向有主意，想问你一问，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崔眉只是垂下眼睫毛，看着她的绣花鞋。再看看羽生的绣花鞋。
张若华道：“嗯，一起走。”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大了起来。
这时候，羽生只是微微的眨眨睫毛，说：“你不要不信。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飞离这里。”
黄脸侧耳听了一会，推开门探出头看了一下，对张若华说：“好像是前边大客那出事了，我去看看情况，你等会。”
崔眉笑她：“你真以为自己是鹤啦？别傻了，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你和我一样，从前是个穷书生的女儿。”
但是过了好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来。张若华正想出去看看，杨姐替黄脸来给张若华送信：“出大事了，趁着官府的人还没来，你赶紧走！”
羽生有时候说自己本来是住在翠翠的山里的，可以自由地低着脖颈饮一溪落满了花的泉水，再抖擞着雪白的羽毛慢慢的飞越一重又一重的云。
张若华惊道：“出了什么事？三姐怎么了？”
羽生像一只鹤。死的也依旧像一只鹤。崔眉在很长很长一段时日里，只有记起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着，才觉得自己必须活着。
黄脸只是绰号，黄脸在家行三，人称三姐。
天咧，青衣书生在纤毫必现的烈日下，又热得晕乎乎一阵子，才看见前面那个满脸麻子的族人走过来，吆喝着拉着一根麻绳，绳子一连串绑着几个瘦得和麻杆一样的乡下人。
杨姐扶起她：“真是作孽！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族人摇摇手：“族兄此言差矣。那驴是我们族里出租给这些佃户的。而这些佃户嘛，死了就换一个。”
今天的蜈蚣荡似乎格外廖落，外面有几个姐妹在等着杨姐，见她带着张若华出来了，就一起上去，给她们打掩护，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说起来今天发生的事。
柳玉烟叹了口气：“人总比驴重要，族兄，收租不急于一时。”
事情要从今天的大客说起。今天蜈蚣荡来了几个衙内，说是初到南细城，及蜈蚣荡尝鲜。其中一个是太常寺卿的公子，一个是翰当地知府，一个是光禄寺卿的儿子。几个人带着一帮公子哥进了蜈蚣荡，叫出名的魁首名妓全都叫上来。
族人看他皱眉，就忙换了笑脸道：“是的是的。”
其中光禄寺卿的公子跟太常寺卿的儿子原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看上了同一个才刚满十五岁的新进花魁，争执起来。
少年书生脸上那对还在滴汗的春山眉，登时皱起来：“喝口水，怎么就扯到脏不脏了？”
那光禄寺卿的公子，一怒之下，拿刀砍死了那个花魁。
麻子脸族人也说：“族兄，这使不得，你是读书人，哪里能和乡下人混用东西？乡下人，脏得很咧。”
说到这，杨姐的声音都微微哆嗦起来。不久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农夫瘦骨嶙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夹着，好像千沟万壑。他好像被吓了一跳，嘶哑的啊啊了几声，连连摇头又是躬腰，又是摆手地拒绝。
那年仅十五岁的花魁还带着惶恐的青涩面容永远凝固住了。
少年书生———叶二郎看那老汉热得焉头焉脑，就走过去拍了拍农夫，递过去自己的水袋：“老乡，这里还有水，你也喝点？”
失去了头颅的脖腔处，血喷射出来，溅了离得最近的崔眉一身。
麻子脸瞟了一眼，喝到：“仔细点！要是驴热坏了，我可要你好看！”
光禄寺的詹公子，提着刀哈哈大学，一脚把人头踢得翻了个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赶车的农夫，正在给那驴泼水散热，使劲拿衣袖扇着驴，自己却干热得嘴唇都脱了皮。
那个乌发如云的头颅圆睁着眼，带着血，轱辘滚到了崔眉脚底下。
想着，少年书生又抹了一把汗：“族弟客气了。既然车来了，就走吧。去哪收租？”
崔眉听见詹公子大笑着对太常寺卿家的张公子说：“与其为了这贱人，坏了你我兄弟的情分，不如看看弟弟我的刀法如何！”
太阳太刺眼，热气蒸腾得书生都看不清这族人的表情细节，他想：难为晒死人的天气里，这小宗的“族弟”还有拍马屁的心思。
场面安静了一瞬间。张公子先是一呆，接着叹道：“可怜一个美人儿啊。不过，贤弟说的是，不可为青楼女子伤了和气。”
麻子脸族人忙说：“族兄果然是少年沉稳，别有心胸气度。”
说着，命鸨母遣人来收拾掉尸首，几个小丫头浑身发抖，抬走了那副躯体，面无人色。
少年书生挺直薄削的背，伸出细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直淌不停的汗：“我央你带我来见识一下族内的收租流程。哪有自去休息的道理。”
那知府先是被吓了一大跳，后来倒是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因死的不过是青楼女子，也就当做没有看见。
这个自称小弟的柳家族人，也有将近而立的年纪了，大了少年书生起码十岁。皮肤黝黑，满脸麻子的眉毛吊耸着，一脸卑躬。
其余几个公子哥，有被吓到的，觉得没了酒兴。也有嘻嘻哈哈不以为意的。
说着，又赶紧递上一皮袋的水，笑道：“那收租的乡下地方离这还远，我们一贯是坐这驴车去的，族兄您先喝口水，歇歇。然后再坐上来。”
又喝了一会酒，詹公子似乎怒气过去了，兴致上来了，说：“我方才确实是太冲动了一点。唉，检讨一下我这臭脾气。只怕是既败坏了大伙的酒兴，又要劳烦知府大人。”
车上躺着的人踹了赶车人一脚，才一咕噜爬下来，小跑到书生面前，大呼小叫：“您何苦劳累躯体等小弟！这样的太阳。族兄，您当心晒坏了！还是先去前面的竹亭子里歇一歇？”
知府连忙笑道：“哪里的话。”
等了一会，黄土路那头起了烟尘，抽鞭子声，大喊声，一辆驴车到了跟前，慢吞吞地停下了。
众公子哥也连忙应和。
那不是人的住处，而是摆放金丝雀和品相上佳的花瓶的库房。
其中有个人提议道：“今天李兄为了兄弟情义，忍痛别美人，实乃一代佳话也。不如以此为题，各自赋诗一首？”
阴凉的闺阁里，阴凉的闺阁里她可待够了。
那太常寺家的张公子笑道：“如此甚好。”
不过书生一边热得发昏，一边还是更乐意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影子投地分明。
詹公子则道：“唉，悲乎美人薄命。我方才确实冲动了一点。罢罢罢，我也为她写一首悼亡罢，务必令其名留文章，也算是对得起那花容月貌。”
现在可没有躲在闺阁里“冰肌玉骨”，乘着阴凉的的娘子待遇了。
张公子叹道：“贤弟真乃情重之人。”
幸而鹃娘姐姐的妆容，是不怕水的。
其中一个举人叹道：“素闻李公子作诗颇有古风。以一条命，能留得姓名在千古文章里。实在不亏呀。”
书生敢担保，能从衣服上狠狠拧出一斤汗水来。
众人无不赞同。
青衣的书生不断把汗从额头抹下去，发丝全都湿嗒嗒地粘着脖子。背上黏成一片，汗不断濡湿衣服。
之后，又有人吟诗，又有人作死谱曲，消费着那一个死去的妓女，或做深情，或做怜惜，或做叹婉，好不快活，其乐融融。
那点树荫，压根挡不住毒辣的阳光。
终将不了了之。
热气从土地里蒸腾起来，蒸得景物也好像扭曲了。
崔眉一直低着头。这时候，说了一声去换染血的衣服，很快就又回来了。
灼热的阳光烤着土地。
她红润润嘴唇，嫩生生脸颊，一溜儿春水汪汪的眼，翠生生青山眉，好一似白玉桃花。
太阳钉在当空。刺眼夺目。
忽然变得主动起来。妩媚的程度也忽然翻了几倍。
这场轰轰烈烈的夺嫡之争，遂由项氏之死开始。
轻轻地给他们每个人倒了一杯酒。
五皇子瑞王于园中偶遇六皇子晋王的侧妃项氏，乘项氏酒醉换衣，五皇子尾随其至僻室，将其奸污。事后，欲杀人灭口，将项氏勒死，被同游园中的余家世子发现，世子大怒，悲痛欲绝，将瑞王一状告上御前。
酒过三旬，李公子揽过崔眉，笑问道：“你叫什么？”
几天之后，京都游园会开始。
崔眉眼波动人：“妾唤作崔眉。”
吟着诗，她慢慢地步入了浓雾之中。渐渐隐没了身形。
张公子闻言笑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真是好名字。”
她一生，一次次为不值得的人，流尽潇湘泪，毁尽青春。
李公子坏笑起来：“的确是好名字。来来，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崔眉折腰法。”
驿寄桃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哄然大笑起来，起哄道：“我们要看崔眉折腰事权贵！”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处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李公子当下解下衣袍，脱了亵裤，那丑陋的玩意袒露出来，对崔眉说：“来来来，美人儿，折腰一个，爷赏你白银黄金成堆搬！”
她一生错信他人，到如今，真正的亲朋俱风流云散，身边孤寡独支，做了人家能随意捏搓的孤寡妾室。这又能怪谁？
崔眉嗔怪似地一笑，真似个桃花天仙。她慢慢弯下腰去，张开樱桃小口，靠近了李公子胯下。
她胸口里有一块石头，渐渐地又硬又冷。
正当众人呼吸加快加重的时候，忽然寒光乍现！
这一场乍然重逢，为的是哪班事，锦妃心里很清楚。哪怕是余易珅表现出来的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意，也抵不去他的来意残酷。
听到这里，张若华早已面色铁青，忍不住追问道：“然后呢？”
锦妃步出前殿，看到外面又开始起雾，并无奴婢一个等候。她回头看一眼殿内，忽然作惨惨一笑，低声道：“表哥呀表哥，想来，经年分别，不知你的钗头凤又送给哪个了。”
杨姐道：“那姓李的禽兽，当场毙命。他们擒住了崔眉，说要她说出指使她来行刺的人是谁！”
几个心知肚明的人，一场虚伪的表演后，余易珅就不在与她言谈，只问晋王机密正事。晋王就打发锦妃退到外面去等候，全然忘了刚才是如何关怀“爱妃”，怕她受了春寒。还是余易珅开口，请晋王让她先回去歇息。
“崔眉怎么说？”
晋王也笑吟吟道：“世子多虑，锦蓝这样可心惠性的人儿，本王疼爱都尚嫌不及。”
“崔眉，唉，崔眉！”杨姐叹了口气。
锦妃低着头：“从来都好。”
李公子倒在血泊里，几个公子哥带来的侍从立刻控制住了场面，因人太少，知府派人去调人，几个公子哥对着崔眉拳打脚踢，逼问她是谁指使她来的，崔眉被打得蜷缩成一团，还是冷笑，只说一句话：杀人偿命！是这世道指使我来的。
余易珅答道：“具都安好。表妹可好？”
张公子止住了他们的殴打，忍怒问她：你若不供出主使，整个蜈蚣荡都要倒霉！
锦妃低低应了，亦步亦趋，上前行礼：“妹锦蓝，见过大表哥。不知家中长辈，具都安好？”
“崔眉一向刻薄冷淡。谁料得她居然其实是那样的性子！她说：‘早晚都得死。这位少爷，我们这些人，早晚得死在你们这些人手下，死在这世道里。早晚都是死，谈什么倒霉不倒霉？’”一个姐妹接着杨姐补充道。
这青年美男子，就是锦妃的嫡亲表兄，靖远侯府余家的世子余易珅。
张若华道：“但是她也的确连累了你们，你们不怨她吗？”
说着忙道：“锦妃你也起来罢，快来见过你表哥。”
杨姐苦笑：“怨，当然怨！然而，她说的是实话。从事烟花的，在这些老少爷们的作贱下，在鸨母龟公的拼命欺压下，十有九病，活不了多长的。”
晋王闻言一时有些讪讪，不由笑道：“是本王的不是，想教爱妃的好被天下人知道，一时胡乱嚷嚷，竟然将锦妃与贵府的渊源忘了。本王给世子赔罪，赔罪。”
另一个姐妹说：“我倒是高兴她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他还是老样子。老样子。锦妃一时有些恍然，抵死捏紧裙摆，依旧垂下头去。
张若华又问道：“黄脸呢？”
锦妃一直强忍令自己不去看他。听到他句话，明明恨极他薄情，却一时还是心笙大乱，忍耐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杨姐叹道：“我是偷溜出来的。她是最近服侍崔眉的人呀，那些人正盘问她呢。她叫我们趁官府的人还没来控制整个蜈蚣荡，赶紧走小路送你走！你先别担心她了，若你不走，官差来搜人，搜出她屋里有个来路不明的不明人士，那她才要倒霉呢！”
她垂头蹲了许久，却听一旁的青年美男子微微含怒的清透声音道：“晋王今日邀臣入府，竟只是要臣看着您拿臣的表妹取乐？”
张若华点点头，知道是这个道理。她不但来路不明，身上还背着通缉。若是搜出来她，三姐才叫倒霉透了。
当着外臣与众人被这样谈论，对于时下女子，是大羞辱。但锦妃只是深深地垂下头去，她深知自己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侧室，恐怕在晋王眼里也只是这样一个可以和臣子拿来取乐的玩意儿。
她们很快偷偷地离开了蜈蚣荡，杨姐她们凑钱，把她安排在了一个可靠的低档客栈里。
晋王哈哈大笑：“先生得矣！此子的确神似白玉而作的桃花，床上赏玩更得妙用。想必当年五哥没有纳到此子，必然心头大恨。”
张若华见她们还要回去，便问她们不干脆趁机逃跑，何故还要回火坑去。
缪先生击节而叹：“好一束白玉桃花！”
杨姐叹道：“我们卖身契捏在那呢！”
呵！眉如远山青称灵秀，目如秋水含多情，肤如脂雪腻而不肥，色如桃花艳而不俗。
另一位姐妹说：“我爹妈生病，我为了救他们，欠了高利债，被他们倒腾到蜈蚣荡还债。我要是跑了，我爹妈不是病死，就是被青楼逼债的打手活活打死。”
锦妃虽是上了玉册的侧妃，奈何到底是个后宅的妾室，不敢得罪晋王外朝的得意谋臣。见晋王毫无反应，她只得抬起头来，看向缪先生。
一个高个子说：“嗨，我逃出去也没成想。我是相公死了，我无处可去，又大妇不容，把我卖到青楼。我从小被人调教成去伺候人的，除了干这行，也实在不会别的事，出去估计得饿死。我也不想再受大妇的气。说实话，受鸨母的打，有时候还比小妾的命好咧！”
闻言，缪先生扶须颔首道：“请夫人抬起头来。”
另一个年轻的说：“你是大妇卖的。我是公婆卖的。我从小家里揭不开锅，被远远卖给人家当童养媳，遭他家打骂，丫头一样伺候这家人。眼看长大要成婚了，夫婿又忽然不要我了。公婆就将我卖到青楼，换几个钱。我就是出去，也是举目无亲。”
这眉目阴郁的壮年人是晋王手下的得力谋臣，锦妃见过他一次，知道他姓缪，府中多称他为缪先生。
还有一个矮个的，无奈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无知，羡慕隔壁的乐户整天自由自在地吹拉弹唱，就偷偷跟着他学艺。人家渐渐都不把我当正经人看，我十五岁的时候跟了那个乐师，跟着他离乡背井去卖艺。嘿，说起来可笑。他是个乐师，也是个卖屁股的，他自己卖不算，还非要逼着我也接客，开个夫妻店。一次他得罪了流氓，自己倒是跑了，我为了替他顶债，也为了找个活路，无奈之下也学他一边卖艺，一边卖身，最后慢慢地，就沦落到地方来了。”
右侧是眉目清逸俊美的青年男子，大约年许二十四、五，比锦妃大不了多少，一身闲适风流的天蓝道袍。他发是寒鸦色，眉如远山青，朱唇皓齿，端得是骨清神秀好丰姿。看见锦妃进来，他轻轻一蹙眉，眉稍收拢似燕子敛翼，十分优美。
姐妹们你一语我一句，说得杨姐直叹息，说得张若华只有沉默。
这二人，左侧是三十出头的壮年人，留着山羊须，一派斯文读书人模样，只是眉目阴郁，正拈着须打量锦妃。
这吃人的世道！
晋王也不在意，望向侧座的两人，笑道：“本王这妃子，如何？”
杨姐最后说：“我们是没有路子，被逼到这地方来的。来了这地方，染了病，就算脏了一辈子了。就算出去了，人家永远记得你干过什么，没把我们拉去沉塘，已经是好的事啦。”
锦妃把头垂得更低，只能看见一截细腻若羊脂玉的脖颈：“臣妾的不是，竟要大王劳心记挂。”
她带着众姐妹走了，临走的时候嘱咐张若华，如果三天后黄脸还没来找她，她就赶紧自己跑吧。
王府中时刻都有人监视着各路人马。
她们临走又凑了一点路费给张若华。张若华坚持不要，但最后在她们横眉竖目的问她是不是嫌弃她们的钱不干净后，还是败退地收下了。
这位伟丈夫，就是六皇子――晋王殿下。他听了，笑道：“既然不耐春寒，就不该登高临远，雾气入体。”
住在客栈里这三天，张若华听说了不少消息。
锦妃拜在阶前道：“臣妾贱体不耐春寒，望大王见谅。”
听说是实在查不出什么主使者，最后只能关闭了蜈蚣荡，胡乱抓了一批鸨母龟公投入监狱。
一见锦妃垂着头，凌波袅娜而来，这伟丈夫老神在在地捏着一樽银杯，问道：“妃子何珊珊来迟耶？”
蜈蚣荡剩下的烟花行家们，则纷纷带着自己手下的姑娘们转移阵地，再去重新找地方偷偷摸摸开张。
坐在最上边的是一位伟丈夫。他脚蹬青云靴，身披蛟龙服，面如冠玉，鹰眉武目，美髯长长，身量高大。端坐主座，好一似君王登御座，气势凌人。
转移过程中，借机跑了不少姑娘丫头。气得那些鸨母龟公妓院老板，肉痛不已，纷纷大骂崔眉。
奢华的室内摆了三个主座。
崔眉被判砍头，听说是上面打了招呼，不但牢里要她受尽酷刑折磨，而且砍头时，就算不能千刀万剐，也要刮个百刀。而崔眉的鸨母龟公，以同犯的罪名同处绞死。
耳中听到七转铜壶灯声乐并响，乐师琵琶萧瑟齐奏。眼中看到夜明珠清辉洒落，照亮有些晦暗的室内；舞姬媚态作胡旋舞，在一脚能踩陷进去的柔软波斯绣毯上左右摇摆。
事关权贵，处理的速度快得很。就在第三天，崔眉要被行刑了。
等踏进殿中，更是浑身一暖，异香扑鼻而来。
她被关在笼子里游街的时候，经过了张若华住的客栈。
刚远远望到前殿琉璃瓦的一点反光，就听见里面的喧嚣声。
张若华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她的囚笼经过门前。
锦妃今日难得多说几句话，多露几丝神情，闻言凄然一笑，道：“恐怕我欲与枯木等而不可得。”
似乎是为了污辱她，她是赤身*困在囚笼里游街的。
杜鹃道：“娘娘忒悲也。”
她身上明显受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毒刑。处处皮开肉绽。一条手臂被活活折断了，吊在那晃荡。一条腿也被打断了，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锦妃行在这莺飞草长的春光里，却叹道：“枯木将有逢春日，人生岂有再少年？”
张若华听到人们窃窃私语，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一路往前殿去，石亭青松，烟柳画桥，如花女眷。一派富贵府内好风光。
一个不远处的男人猥琐道：“看，听说还是花魁呢，从前傲得跟千金小姐似的。你看，这奶白得……啧啧，如果我是狱卒多好，肯定能玩一把。”
此言之后，她便收去雨恨云愁，又是那个柔媚而寡言语、少欢乐的锦妃：“扶本宫去罢。”
另一个说：“嘿，那你可错过机会了！听说这几天，詹家找了一个街上所有最老最丑最烂的乞丐，轮了她三天。”
少妇闺名唤项锦蓝，封号锦妃，是六皇子的侧妃。听到杜鹃嘴里的那个“王爷”，少妇面色一变，看楼台之间的雾也渐渐散去，她不由叹道：“是妾平生做的冤孽。罢罢罢。”
男人摇摇头：“詹家糊涂了，本来就是个婊子，还怕人睡？”
来人是她的大婢女杜鹃。杜鹃有些惊异地看着已经多年不曾露过柔弱的主人，柔声道：“娘娘，王爷请您去前殿。”
这街上还有许多特意赶来的娼妓，其中一个满身脂粉的胖妓女挤到了张若华旁边，拿帕子擦了又擦，不断嘟囔：“让让，让让，嘿，说你呢！别摸老娘屁股，要给钱的！”
“锦妃娘娘，娘娘！”耳边有人在轻声地喊。少妇回过神来，怔征地看着眼前人，粉面上尤带泪痕，眸中翦水盈盈。
她杵在张若华旁边，像个大鳖一样伸长了脖子去看游街，身上的刺鼻脂粉味混着汗味，熏得张若华硬生生退了一步。
可是，那时才九岁的她，哪里知道一辈子会毁在了这样一个风流繁华的苦地方？
胖妓女站定了，一边擦汗一边骂骂咧咧，不时评论崔眉：“生的好，可惜脑子不中用。不好好吃香喝辣的当花魁，为了个不认识的同行，把自己混进了笼子。还连累老娘最近生意都冷清了不少！”
好一个行骗的嬷嬷！她想：竟然骗了她一生。
另一个小摊贩的女人说：“她怎么不哭呢？”
奶嬷嬷立刻说：“是呀。小姐，你往后，可有好日子受用了。”
杀头的人游街时痛哭流涕的脸，胡言乱语的嘴，一向是人们取乐的地方之一。崔眉不说话，也不流一滴泪，就好像是剥夺了他们的乐趣之一。
朱门的艳红油漆、戴着皂帽的小厮、威武端正的石狮子，都在白雾里隐隐绰绰。她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地打量了一眼轿子经过的石狮子，悄声问奶嬷嬷：“这里就是舅舅家吗？”
张若华不想再听这些话，只把目光投向崔眉。
那时候，也是一场弥天的大雾，年幼的她坐着一顶软轿，被静静地从角门抬进了靖远侯府。
崔眉在游街中，一直是目光平静的直视前方。
少妇揾去脸上的泪痕。这一场无声的大雾，好像是梦境重现，回到了十几年前初入京都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注意到了张若华的目光，往她这边看了好几眼。
大雾里偶尔有衣袂一闪而过，是仆奴们踩着软布鞋静悄悄走过去。
刑场到了。行刑官照例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青年模样的少妇坐在楼上，向远处隅望。玉臂倚着栏杆，雾沾在她的发鬓上，凝做露珠，微微生寒。
崔眉这时候，点了点头，忽然展露了一个干净到极点，也妩媚到极点的笑容：“有。”
白茫茫的雾弥漫在楼台间，赤红的梅花若隐若现。楼台高处，好像在云端。
她扫了一圈看砍头的乌鸦鸦人群，慢慢说：“你们都记着，我不叫崔眉，我叫崔四娘。”
这是在与蜈蚣荡遥遥相对的另一端，一个人们口中总以为和蜈蚣荡千差万别的“高贵府邸”里。
刽子手在她说完，手起，刀落。
崔四娘到底只有十一岁，侧耳听了一下，再抬头看看，果然是外面人声鼎沸，墙上隐隐可见高头大马，似乎的确是街边。又见这中年姊弟相貌端正，态度庄重严肃却又友善。她犹豫之下，还是跟在了这王李氏身后。
血溅了一地，不远处夕阳光照。夕阳与血，似乎分不出不同来。
王李氏嗔怪道：“看你，都吓到这小娘子了。”说着王李氏蹲下，仔细地给她开了脚上的链子锁，又开了手上的锁，微微笑向她招手：“好了，小娘子。来。”
张若华在行刑的时候，听到了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哭声。扭头一看，竟然是憔悴的黄脸。
果然是先前与她对答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崔四娘定睛一看，这男人是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高瘦汉子，四十几岁，眼珠布满血丝，似乎很有点疲惫。他长得颇为英朗，只是因为那一道疤痕，整体看起来有一点狰狞。
黄脸终于给放出来了。她受了牢狱之灾，却一直没有抱怨崔眉。
应和着妇人，从门后走出一个大汉：“老姊姊，这是钥匙。”又向崔四娘拱手赔礼道歉：“我黑六是个混人，小娘子切莫怪罪。”
她反倒给张若华讲了崔眉的故事。
说着，她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这记性！老弟弟，快把钥匙拿来给老姊姊。”
她说，官差为了套话，叫了许多崔眉认识的人轮流去看，劝她，威胁她。
见这小少女还是犹豫。妇人正色道：“你且瞧瞧，这间屋子外面就靠着大街，你要是怀疑，随时都可以冲出去大喊。”
崔眉一言不发。倒是受毒刑，昏迷不醒的时候，喃喃叫了几个人的名字。
崔四娘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渴得可怕，肚子里也十分空虚。但她对刚才那个男人的说法很有些介意，总觉得自己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有些犹豫。妇人回头看她一眼，似乎了解她的想法，和善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姓李，都是做正经生意的，经营胭脂水粉。因最近从人牙子那买来以供水粉铺子杂役的贱藉奴婢多喜欢利用我家老弟弟的同情心，以被拐卖的自居，伺机逃走。我这个老弟弟是受了多重的骗，这才练得这声色具厉的一套。”
一个是“娘”。
崔四娘道：“是。我可以证明。你照着我说的你找，保管有人知道，我老家是桐里的，我爹姓崔，叫做……”妇人却挥挥手打断了她：“唉，先不说这些，你说的我也查过了，你的确是被拐来的。我这老弟弟真是糊涂，竟将良民当做逃奴对待，将你关了这么些天，水米未进。哎呀呀，为表歉意，先随我来吃点东西，喝点水吧。”
一个是“羽生”。
崔四娘正待问你们这是哪里，却听见外面响起了解锁的声音。崔四娘警惕地盯着门口，却看见进来的却是一个穿着皂色褙子，打扮朴素的中年妇人。这个中年妇人虽然衣衫朴素，脸上的脂粉却涂抹得厚厚一层，只能依稀看得出她生得大体算是端正。妇人神色很庄重严肃：“小娘子，你不要怕。你说你是被拐来的？”
一个是“小梅”。
那男人还是嘿嘿笑：“拐子？谁知道。一被家人卖到我们这就喊自己是被拐来的也不少。不管是不是亲爹，反正你是被卖给我们了。”
官府一一地去搜，去打听这几个人。还曾试图找崔眉的娘来威胁她。
崔四娘喃喃道：“爹？我爹早死了。”她虽然冷静又有点小聪明，但到底只有十一岁，不由慌张起来，喊：“那是拐子！我亲爹早病死了！你们错买良民了！”
然而崔眉是一路被拐，多次被卖，经由数重人贩子，辗转多次流落在此。
那个声音嘿嘿笑起来：“怎么在这？你爹把你卖到了这。”
能够清清楚楚知道她底细的人，压根找不到。
“这是哪？有人吗？放我出去！”崔四娘踉踉跄跄，挥动得手脚上的锁链一阵哗然作响，她扑到门上，猛然捶门。门却丝毫不动。她听见门外有人翁然道：“老实点，别闹腾，小心吃苦头。”那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崔四娘稚气未脱的脸上，遥遥绰绰的黛眉顿时拧在一起，她喊起来：“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
好不容易有一个老鸨找上门来，说自己知道崔眉的一点情况。
她醒来的时候，嗅到一股脂粉味，张目去看，手上脚上却被拷上了铁链，拿一个大锁死死锁着。四周堆满柴，大门紧紧闭着，室内阴暗干燥，只有一个又高又小的铁窗子，阳光从窗子的铁栏杆空隙里投进来。在阳光里飘飘浮浮着金色的灰尘。
偏偏结果气得审案的人砸笔。
但是在她十一岁那年的一天，因为母亲发了病，崔四娘不得不独自去一户人家送涣洗好的衣服。短短一段路，就被人贩子拿住，蒙了熏着麻药的麻袋，一路昏昏沉沉地被不知道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原来崔眉嘴里这几个人，早就都死了。
母亲开始发觉，就让她尽量不要出门。送洗洗好的衣服，都是母亲代她去。
崔眉的娘早就死了。
日子一安定，崔四娘的生活开始好转，她也开始发育，出众的美貌就开始压抑不住地萌发，走在苍老憔悴的母亲身边，小少女更像是一束年少却挺直的花树，满目绚烂。
崔眉进了青楼之后，某一天，忽然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乡下老妇找上门来，说是崔眉的娘。
她好像看到在这无边的夜色里，年幼的自己一步步在虚空里走来。
老妇千里寻女，竟然运气极好，终于应该误打误撞发现这地方的花魁长得像自己的女儿。
崔眉站在窗前，看灯火通明的蜈蚣荡一片欢歌妖舞，*之声不绝，连带潮气的湿冷江风都吹不散不了这冲天的脂粉香气。
她欲上门寻亲，被人打出去。老妇想去衙门状告此事，衙门收了青楼银子，把老妇当刁民赶走了。
只是，大约是天也不想让她过好日子。
这个身无分文，千里寻女的老妇，求告无门，最后吊死在衙门门前。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姓名传给崔眉验证。
眼看日子就要好转，她们又要以良民的身份重新生活下去了。
崔眉知道吗？她大概还是知道了。因为，听说是一个崔姓女子给老妇收的尸。而崔眉从这一年以后，再也没提过想回家的话。
感谢天怜孤女。一路虽然餐风露宿，可是平平安安，既无虎豹与豺狼，又无拐子与盗匪，母女两个顺风顺水到了姨妈家。姨妈家里只是小康，却也是好心人，竭尽所能为她们安排住宿，又找了一个浣衣的活，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时她母亲竟然也慢慢清醒了过来。以她缝纫的手艺找了一个织布裁衣的活计。
羽生这个人，也有人知道。这个人当年可是闹出过一桩大案子。她也是来路不明一个人，据说是逃妓，后来到了杨太守家当了婢妾。
幸而还记得有一个姨妈。只是姨妈远在他乡。崔四娘只能带着精神恍惚的母亲，把自己抹得脏兮兮的，一路乞讨，到了姨妈嫁的地方。
可是这个女子实在忘恩负义。
娘家！她们哪来的娘家可回？舅母舅舅一个赛一个狠心。娘以前困难时讨过一次粮。舅舅家一贯是乡里的恶霸，连亲妹妹也不手软，竟拿放高利贷的态度对待她们，强逼着娘亲还两倍的粮食。若不是那时外祖母还在世，只怕娘就被她自己亲哥哥逼死了。现在外祖母早已去世，去舅舅家，何异重入虎狼窝？
竟然在某一天，活活勒死杨太守后，自己竟然从从容容地服了鹤顶红，自杀了。
好好一个劳壮充足的家，就这样只剩下了她们孤女寡母两个相依为命。她娘因为打击过大，精神常恍惚，她那时也只有七岁。族里欺负她们，说是她娘是个克夫克子的命，要发卖她，幸族长里怜惜这家还有一个孤女儿，因此只收田作惩，打发她们母女回娘家去。族里说了这么一番强取豪夺的话，就将她家里的那家传的几亩田，收得一亩不剩。
至于这个小梅，因为死的不久，又是最近当的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她几个少年哥哥，也是实心眼。在下一轮和隔壁村的械斗开始后，就第一次去参加，试图为父寻仇。大哥二哥当场被打死，三哥缺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回来后想不开，自以为成了废人，想不开，趁她们母女去给他求医问药的时候，投水自杀了。
然而无论官差怎么查，也都查不出这三个人同詹公子的死有什么关联。
一怒之下，她爹非要上门找那秀才理论。娘要他要忍一时之气，她爹却气上了脸，自以为读书人的面子大过天，怒斥娘是妇人之见，读书人的脸面比天大。挽袖子去理论，结果被该村的人一顿好打。回来就气的呕出几口血，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几个儿子报仇，便一命呼呼。
他们只好归结于崔眉疯了。
自然，也没有考上秀才。
黄脸说到这，忽然泪如雨下：“我们几个确定毫无干系的丫头、劣妓被放出去前，经过崔眉牢前，她正在唱歌。”
不识字的人们，都以为读书人是神圣的。却不料听说童生偷纸。便纯做笑料将此事遍传开来。次年她爹因此去考秀才，也被同窗与主考官指指点点，目以视之，以为品行不端。
她听见崔眉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爹本来是读书人，是不屑于参加这种械斗的。她家因为弟兄多，平素也轻易没人敢惹。然而她爹一次照她娘的吩咐去隔壁村找一个亲戚借粮。结果碰上一位同年的秀才邀请他去做客。到了秀才优渥的家里，因为家贫而数年没有碰过好一点笔墨的老童生，忍不住在离开的时候偷偷揣了几张好宣纸在怀里。却当场被那出生地主的秀才老婆发现，狂骂了一通几十年考不上秀才的老穷酸作贼。虽然秀才碍于同窗的脸面不予计较，说是拿纸不为偷，算是给老同窗一个台阶。不料秀才老婆却把这件事传遍隔壁村。
这首世人经常拿来调侃崔眉这个花名的诗，原来正正经经唱出来，是这么好听。
这种械斗血腥残酷。通常是举村的男人都参加。每一次械斗都会有人伤残，有人遇难。抬回来一具具尸首。常常是东村与西村械斗，而从东村出身，却嫁到西村的媳妇两面为难，最后却发现自己的丈夫被自己的兄弟乱斗中打死，这么抬了回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难过。非常难过。
乡下宗族势力庞盛，两个不同族的村子，哪怕是互有有姻亲，也经常会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而爆发一场又一场的械斗。因为水源，因为田地，，因为女人。有时候一枚绣花针，都能成为械斗的爆发点。
又过了几天，全城的戒严松散了一点，张若华带着黄脸离开。
她那时年纪幼小，崇拜她那个咬文嚼字的爹。只是最后也是她爹引出了这个家的祸根。
出城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她家原住北地，父亲是个穷酸童生，家里原还有几亩薄田，称得上是村里不差的人家。只是她娘能生，她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因此生下她，就叫崔四娘。人一多，她那个爹又是败家子，死读书，压根没能力养家。家里全靠她娘织布，苦苦撑着。不过也是拖家里娘说话算数的福，她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却因还算聪明，能帮家里做点活，到底没有像别家的女孩子一样被卖掉。
她们带着满身雨汽，被几个男人一把拉住，领着她们在大雨倾盆里冒雨进了一片树林。。
此夜漫漫多心事。崔眉又想起自己还不叫崔眉的时候。
黄脸吓呆了。张若华一边跟紧那几个男人，一边低声安慰她：“不要紧。这是我朋友。”
崔眉提着一盏灯，送小梅回屋的时候，灯光照亮了小梅眼前的路，她奇秀的面孔，都藏在黑暗里，这样说：“去睡吧。这样的夜，我要醒着。你却得睡。你还小，不应该适合夜里醒着。天亮了，再醒来吧。”
男人同女人，能交什么朋友！只怕阿华遭了人骗！黄脸这样想，悄声问道：“阿华，你这是谋了什么营生，交上这些朋友？”
她说完，抬头往窗外看去。天已经慢慢黑了。蜈蚣荡灯火通明，又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妖歌艳舞。这是在她们这些下贱女人的血肉之躯上建立起的一片脂粉王国、男人桃源。
雨声很大，张若华抹了一把脸上乱流的雨水，笑道：“别怕。他们要是靠不住，我第一个挡你跟前。”
崔眉一笑，注视着她，好像是注视着多年以前的自己：“我？我当然也不会有好下场。”
树林里一块空地旁，坐着个穿蓑衣的男人，雨里看不清样貌，只能模糊看得是高高瘦瘦的一个人。
小梅听得有些傻眼，傻乎乎地问看着崔眉：“那奶奶你呢？”
他看见张若华几个人过来了，立刻站起来，把手里的包裹拆开，露出里面的几件蓑衣，递给几个人。然而因为多出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分到黄脸，蓑衣不够了。
小梅呜呜地哭了起来。崔眉轻轻叹了口气，揽住这小孩子，柔声道：“傻孩子，你只要记得，这蜈蚣荡里，无论是娘姨、伙计、领家老鸨、龟公，谁都比我们这些卖肉的地位高。我们是鱼肉，她们是吃肉的。你老老实实当个娘姨，不要被混人忽悠去当姑娘，也不要去混事。混事的都没好下场。”
高个男人见是张若华领着来的人，问也不问一句，只是立即脱下自己的蓑衣给黄脸，言简意赅地说：“雨天呆在这，非常危险，人到齐了，走！”
崔眉硬塞给她：“拿着。我给你的就拿着。谁都拿了，差你一个？”
黄脸就稀里糊涂跟着这帮人一起飞快地在茫茫雨雾中不知道向哪个目的地出发了。
崔眉苦笑一声，招呼她过来，把那最后的一小堆碎银递给她：“拿去买点吃的吧。”小梅却缩着手不敢接，哽咽道：“奶奶，是小梅的错。”小女孩接近九岁，虽然仍旧不明世故，但看了刚才那一出，也知道这钱拿的未必好了。
走到一半，张若华伤势未愈，力有不支，高个男人一言不发背起她，几个人继续在雨中狂奔。
说着就招呼一干人等退出去。等门关上，脚步声远了，崔眉才疲惫地坐下。小梅从屏风后哆哆嗦嗦地出来，怯怯喊了一声：“奶奶……”
过了几片林子，几段土坡，逐渐远离了南细城。天色昏昏沉沉，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烂泥越来越滑。黄脸都跌好几跤了。
哎哟！这雪鹦鹉最近也招了不少下等的客呢，打坏了脸可怎么成？领家连忙一拉雪鹦鹉，向崔眉赔笑道：“心肝儿莫气莫气，打坏了她这张脸不打紧，气坏了你就不好了。”
前边是个破城隍庙，一个麻脸汉子对高个说：“鹞子，我们进去？”
崔眉耳朵很灵，她啪地给了雪鹦鹉一个耳光，指着门说：“要么滚，要么闭嘴。我这颗摇钱树蹲不下您这凤凰。”
高个点点头：“雨一时停不住。”
雪鹦鹉小声嘀咕道：“我混事也不见你拦着。”她原来身为崔眉一个人的丫头，不但自己混事接客有钱可拿，还能分一份崔眉的卖身钱。现在崔眉竟然又招了一个叫小梅的丫头，分薄了她那一份的“娘姨配额”，因此雪鹦鹉不乐意的很。整日都尽撺掇小梅从娘姨（女佣）转去当姑娘。
背着张若华进了破庙，他们清扫了一下蜘蛛网，撕下几块衣服边角擦了擦灰。里面还有些稻草，抖了一抖，扶张若华躺下。
崔眉冷声说：“我不管。我就是不乐意小梅混事，我就是乐意养着她。妈妈要为这个打我不成？”
张若华躺在稻草里闭着眼，几个男人在想法子升火。黄脸这看看，那看看，很有些惶恐不安，悄悄地坐到了张若华旁边，附耳问道：“阿华，你还回不回家啦？”
崔眉一向不同雪鹦鹉计较她私下接客的事，这次却拦着小梅。真叫领家老太婆好生郁闷，小梅这么个黄毛丫头，总不至于比雪鹦鹉还要抢客罢?
张若华睁开眼，说：“我哪里还有家。”
至于红小姐们，却很多人有些不愿意，只怕这些女仆们分薄自己的客人，就拘束着不许，一旦发现女仆私下接客，就要一顿好打。早一点的例子就有那唐时的鱼玄机活活打死她婢女的例子。
“那、那我……”黄脸搓了搓手。
妓院里哪有不能卖的东西？妓院里的婆姨（女仆人)也是要接一些低等的客的。领家们也乐意叫女仆人自己去混事，这样的话，还能从这些婆姨身上也刮一笔，虽然分到的比例不高，但是蚊子腿也是肉。
张若华拍拍她的手：“我们到了峪州城，就送你回家去。”
领事眼咕噜一转，登时有点不好看，只是因刚分到了崔眉的卖身钱，还是笑着：“心肝儿，你怎么还没叫那小可怜去混事（接客）？你一个人要养着雪鹦鹉与那小可怜，岂不是太辛苦了？雪鹦鹉都知道混事帮你减轻负担，这个小可怜，也太不懂事。你也别怕雪鹦鹉和小可怜分薄你的客人。你这样的美貌，她俩个歪瓜裂枣岂比得了？大客该来的还是会尽往你这来。”
她们的对话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等到他们分到最后，只剩最后一小堆，崔眉才上前一步，拢住最后一小堆，笑道：“这是小梅的。”
高个男人走过来了，他递给张若华和黄脸一块干粮，：“这位是？”
像崔眉这样红是红，却没大红到名妓地步的，自然想攒钱就更难。
黄脸在张若华示意下接过干粮，她虽然从业烟花，然而对陌生男人还是有本能的恐惧。一时嗫濡着不说话。
所以很多一开始混事就名扬天下的名妓，也得苦苦捱上数年，才能攒下钱来，以图脱离苦海。
张若华道：“首领，这位是我昔日的乡里姐妹，名唤三姐。这次我能逃过一劫，全亏她救命。”
女票资都是事先领事就定好了的。姑娘本人如果想得银子，那得客人私下里多给。不过这样大方的客人可真不多见。毕竟领事本来定的女票资就够高了。
首领？黄脸一时有些不好的联想，脸色骤变。
至于那个卖身的女子本人？别开玩笑了，她吃住都蒙妓院收留提供，哪里还需要分钱给她？如果碰上特别心慈的领事，说不准就会格外从自己的五两份额里给姑娘本人分上半两。这还是红姑娘的待遇。
高个男人见她如此，知道她恐怕有些不妙的猜测。他也不解释，只是微微一笑，说：“若华的恩人，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绝没有恩将仇报的意思。”
假使一个红姑娘一次得了十二两银子，那么龟头得五两，领家得五两（如果没有龟头，就领家全得十两），娘姨（女佣人）得一两，伙计得一两。。女票资大致就是按照这个比例分。
黄脸这才放了五六分的心思。她听说某些团伙，往往最讲恩义。何况看起来那个首领跟阿华关系匪浅。
这时烟花柳巷里的规矩是这样的：
她偷偷打量这高个男人：黄脸盘，高瘦个子，生得倒是五官清秀，有些书生气，看着像斯文人。只是眉峰冷淡，目光锐利，很不像是安分的良民。
崔眉只在一旁袖手看着她们分。
火生好了，空气里多了几分暖意，张若华向黄脸介绍说：“这位姓赵。”
领家把银子分成了十三份，五堆。两堆最大，三堆稍小。领家和老贵头夫妇分别拿了最大的两堆。接着伙计拿了一堆小的，雪鹦鹉拿了一堆小的。
黄脸想了想，怯怯叫了一声：“赵先生。”
崔眉淡淡道：“他们自然大方。”多的是既要道貌岸然，又要装君子的衣冠禽兽，他们那些说不得的恶癖，也只能对家里的婢妾，对她们这些烟花女子发。反正她们就是被玩死打死了，也没有娘家寻事，没有官司好打，就一笔银子了事。既要找美貌过人的，又要找受他们这些恶癖还一言不发的，撒银子自然大方。
赵先生冲她点点头，说：“这位娘子，去烤烤火吧。”
崔眉笑道：“不。先分账。”说着一把抢过钱袋，呼啦一声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银子尽数倒在了桌子上。几个人看直了眼，咂舌道：“乖乖，官老爷就是大方。”
此时另外三个大汉升起了两堆火，他们围坐一堆，另一堆空着。黄脸有些紧张地坐到了空着的那堆火旁边。
门打开了。领家进来，雪鹦鹉和老贵头，并一个壮伙计，都跟在她身后。领家对浑身狼狈不堪的崔眉视而不见，倒是一眼发现了钱袋，直奔钱袋而去。等将钱袋拿到手里，颠了颠分量，才分为亲热地说：“小心肝，你累了。休憩去吧。”
看她走去烤火，赵先生坐下，低声问张若华：“听说你这次是躲在了蜈蚣荡里？既然躲在了那里，为什么不趁伤好一些再出来？”
崔眉说：“不许出来。别叫领家看见你。”她自己披着一件单衣就从屏风后饶了出去开门。
张若华叹了口气。给他简要地讲了一遍崔眉这事的经过。
这时候，门砰砰地响起来。领家在外面喊：“心肝儿，心肝儿，财神留下的宝贝呢？'
赵令游听完，判断说：“世道逼人。”
崔眉揽着她，像是哄女儿一样，说：“傻孩子。”她信手拿来一个钱袋子，倒出里面的碎银子，说：“我要是不理这坏人，你、雪鹦鹉、老妈妈、老贵头，都哪来的钱财生活？”
张若华想起从黄脸那听说的崔眉的经历，不由点点头，叹道：“无论是那个据说毒死杨老狗的羽生，还是现在的崔眉，世道绝了她们的望，她们找不到出路，也只有用自己的命向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做最后一搏。”
小梅一把抱住崔眉，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你以后不要理这坏人！”
赵令游忽然道：“等等，你说的那个羽生，是个什么人？”
她披头散发，浑身遍布脏浊，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风流意态。
张若华看他长睫毛一抖一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就仔细讲了一遍从别人那听来的羽生这个人的故事。
屏风小梅听着那一声声惨叫，看着这一幕幕，心惊肉颤，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等他一走，雪白的躯体遍布青紫，独独脸完好的崔眉咬着牙爬起来，爬到屏风后，给小梅解开绳子。
最后说：“别的人们都不清楚，只知当年犯下此案的婢妾羽生，说话是一口江南口音，很像是杭城人。”
这个想死可有点特别。自这个大官有特殊的癖好。他打得崔眉惨叫连连，又让崔眉赤身爬在地上走，他跨坐在崔眉背上，像御马一样，大力拍着崔眉，让崔眉玉体为马，极其吃力地驮着他，四肢着地，在房间里四处爬。过足了瘾头后，又被翻红浪一回，这官就丢下一些财物走了。
赵令游听得出了神，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死的好。”
小梅被过了一会，早与崔眉约好的客人来了。那客人膘肥体壮，挺着个大肚子，一身官服，胡须冉冉，道貌岸然，像一头披着衣冠的野猪。他一见崔眉，就说：“可想死我了。”
“谁死的好？”
为了防止小梅一会惊叫出声，崔眉狠狠心，拿绳子绑了她，丢在屏风后头。
赵令游冷冷道：“我死的好。我那个哥哥，也死得好。”
崔眉笑起来：“我就知道。那水桶腰的鬼丫头肯定给你整天地说这些。”她葱白如玉的指尖敲了敲：“过来。”小梅怯怯地过去。崔眉一把揽住她，小梅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冷香。崔眉像姐姐替小妹妹梳头那样，帮小梅拢了拢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傻孩子，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在屏风后边别出来。听着，看着。”
张若华听他这么来了一句，不由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她现在倒是知道赵令游的一点身世。
小梅到底还小，竟然脱口而出：“因为鹦鹉姊姊比奶奶年轻！”话一出口，她就惊惶万分地捂住了嘴。
据说他出身江南的书香世家，父母早亡，留下兄妹三人。他和妹妹从小由哥哥拉扯长大，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妹妹早夭，他和哥哥双双考上举人，为了方便会试，就举家搬到京城去了。
崔眉春水眸斜睨她一眼：“我不信。因为我的确欺负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作弄她？”
然后在京城又和哥哥一起考中贡生。殿上赐进士出身。
小梅白着脸摇头：“奶奶，鹦鹉姊姊没有说。”
一门兄弟双进士，堪称名噪一时。只是两个人还来不及被赐什么官职，就因为恩师柳谨行，莫名其妙卷进了什么废太子的案子里去。
崔眉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打量着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小梅，忽然幽幽说：“雪鹦鹉一定说我最会欺负人。”
柳家被抄家，他们两个先是被革除功名，接着哥哥被判秋后处斩，赵令游则被被流放千里。
这一天，崔眉忽然叫了小梅。小梅虽然看着还是很天真怯弱的样子，却比刚开始的时候鲜亮得多，穿红黛绿，脸色也红润起来了。
后来流放途中，赵令游大病一场，几乎身死异乡。幸而熬过来了，也刚好碰上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赵令游得以自由。只是自此后性情大变，竟然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投身到了民间……变成了张若华知道的这个赵令游。
小梅看着她笑，也懵懵懂懂的笑。
就在张若华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赵令游又问道：“你知道那个羽生埋在哪吗？”
雪鹦鹉扑哧地笑起来：“傻妹妹。女人需要会什么呀？女人只要是个女人，自然有办法过得好。你要是能学奶奶那样，就可以既不用干这些娘姨干的活，又能吃香喝辣啦。”
张若华摇摇头：“我也是道听途说。哪里知道这么仔细。”
小梅说：“姊姊你会的多。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挑水浇菜洗衣服。”
赵令游又问：“那个据说是昏迷时喃喃喊着羽生名字的崔眉呢？”
雪鹦鹉故作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奶奶一向刻薄小气。她给的钱若是不够。我们可以自己另外赚呀。”
“崔眉埋在了离这里不远的乱葬岗。”
“这件衣裳真漂亮。”小梅看着一件红色纱罗裙，咬着指甲说：“鹦鹉姊姊，这是哪来的？听说很贵。奶奶给你的钱怕是不够买的。”
张若华是亲眼看着他们给崔眉收尸的。
雪鹦鹉倒是高高兴兴地把小梅使唤得团团转，然后又给小梅分胭脂、分衣裳。小梅到底年纪小，因为没有了领家的责骂与老贵头的虎视眈眈，她过了几天就慢慢淡忘了对陌生地方的惊惧，同雪鹦鹉关系好了起来。小姑娘爱俏，小梅虽然出身贫苦，但是也喜欢这些，雪鹦鹉就引着她，慢慢地，小梅也跟着雪鹦鹉学起了涂脂抹粉，拿月钱去买首饰，听了一耳朵的崔眉脾气有多臭。
詹家不允许人收尸，放了几条野狗，把崔眉的头颅啃得东缺一口，西少一口，并扬言谁敢来收尸，就视作同犯。
崔眉后来才知道，小梅原来才刚八岁。因为她年纪太小，又刚来不久，做什么都怯生生的。崔眉对她冷冷淡淡，但是也不责骂她。
崔眉也没有什么要好的人。就算有，也不敢在詹家的监视下冒这风险。
崔眉头也不回：“知道了。”
最后几天过去，尸首在日晒雨淋下，腐烂得实在不成样子。恶臭到附近的百姓都受不了，詹家这才允许清理街道的清道夫把尸体拉出城去。
崔眉刚要伸手去拉这孩子，就听见领家说：“心肝儿，你要怎么折腾这孩子都行。只一条，这是花二斗高粱买来的，宁可死了，可不许放跑了。”
尸体被拉走的时候，几个有心人，包括黄脸和张若华，还有几个敬佩崔眉的青楼姐妹，才敢悄悄给那个清道夫塞了一点钱，求他给尸首裹了一身草席，埋得深一点。以免轻易叫野狗刨出来。
老贵头不情不愿缩了手。
赵令游道：“离这不远？”
领家连忙赔笑脸：“哪能！哪能！”说着她一推老贵头：“说你呢！老冤家，快把这小可怜放开，心肝儿可等着她伺候呢！”
张若华想到崔眉的结局，还是忍不住沉重的心情：“乱葬岗离这里大概只有三四里。向东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堆乱糟糟的坟殷。”
崔眉冷冷道：“妈妈，难道你以为这孩子能比我重要？难道我比二斗红高粱还不如？”
“埋她的地方有什么标志？”
领家为难道：“心肝儿，这个可不成！”
“众姐妹凑了钱，在埋她的地方，偷偷摸摸竖了一个木牌，请识文断字的人写了：崔氏四娘。”
崔眉好像忽然被这目光刺了一下。她又转了念。别过眼去不看着孩子，她扶着门框，开口说：“听说老妈妈买了一个丫头。长得或许不错。可是我没料到竟这样小。太小了，什么都不好干。”顿了顿，她说：“雪鹦鹉一个还是不够周到。这个不如给我当扶妆的小姐儿。”
张若华说着，问他：“首领这是要？”
崔眉本不想多事，只管叫他们挪地方，但是这小女孩脸饿得极小，脸色苍白，眼睛就显得极大，黑乎乎的。此刻正雏鸟似惊惶地睁着两个眼睛望着崔眉，望着这个世界。
赵令游若有所思，看看天色，瞧瞧雨势，算算时间，说：“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天色不早，看来今晚是要在这修息一晚。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崔眉满含厌恶地将目光从老贵头身上转开，转向屋子里刚被拽出来的第三个人。这是个岁的黄毛丫头。说是岁，可是又像更小。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褐色衣服，因为太瘦，裤子不断地往下掉，卷起露出的两截豆芽菜似的手臂上还遍布着鞭痕和掐痕，双腿不住地打颤，颤颤巍巍合不拢，一看就知道刚被人破瓜。崔眉看了看五十多岁的又黑又皱的老贵头，看看这个八岁的瘦小幼稚的女孩儿，哪怕这样的事情早就见多了，但因这女孩儿看起来格外的小，崔眉就觉得这一回出奇的恶心。
说完他拿了一件蓑衣，过去嘱咐了另外几个人几句话，就转身出了庙门，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至于所谓清倌人，别傻了，几个清倌人真是清倌人？男人叫清倌人，图的也就是个名头表象。蜈蚣荡里多得是弄虚作假的行家里手。
赵令游前脚刚走，忽然外面又有人声咋呼起来。一时之间，人声盖过了雨声。几个大汉都警觉起来，因破庙里实在无处躲藏，他们立刻拉着黄脸，围到了张若华身边，警惕地看着门外。
凡是不肯的小娘子，领家就翻着白眼对老贵头呲牙道：“便宜你了。”然后老贵头就美滋滋地去把那不肯的小娘子给糟蹋了。被糟蹋了的小娘子失了身子，不是清倌人了，外界也容不下她们了。她们往往一被糟蹋，就无可奈何，干脆破罐子摔破认了命。这也是蜈蚣荡里通用的磋磨人的第一个法子。
门外首先进来几个护卫打扮的壮汉，接着又鱼贯而入七八个丫头，瞬间显得破庙挤了起来。
崔眉最不待见的就是老贵头。这个龟公是领家的丈夫，他们夫妇都是乐户，本都是教人糟践的人，原因知道底下的苦。谁知道越是这样被人糟践过，他们糟践起人来就越狠。夫妇两个联手起来在蜈蚣荡闯家业，收“义女”。
门外雨中还连绵停着不少轿子。
领家笑道：“那我这就把人领走，去别处调教。”于是她又她走进去呼呼喝喝、碰碰砰砰的，在一阵哭声里，领家和龟公老贵头也从里面走了出来，老贵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骂骂咧咧，硬是拽了另一个人出来。
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好像是画上了人脸的白面馒头。
崔眉说：“现在吵到了。”
馒头扫了一眼寺庙里面的情景，抚须道：“这怎么能住人呢？”
领家的老脸立刻堆起笑来，委屈似地低声说：“心肝儿，你不是说这人放你隔壁不吵着你吗？”
一个管家式的人物立刻吩咐仆人：“快清理室内，铺上熊皮孺子，升起炉子，挂上帘幕，布置桌椅。”
崔眉凑上去，指着自己的眼眶下面：“喏！你看到没？黑的。老妈妈，我脸上长一圈黑眼眶，你兜里的钱少赚一围。”
他们立刻旁若无人地忙碌起来。
片刻之后，门啪地被打开了，领家那张跟老狗皮似的脸露出来，看似和蔼的老眼威风凛凛地扫过去：“谁找死呢？”
一个护卫对张若华他们说：“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过了片刻，崔眉猛然坐起来，低低咒骂了一句，也没有喊雪鹦鹉，披着一件单衣就推开门，走到隔壁门前，把门拍得啪啪响，不耐烦地喊道：“老虔婆，你滚出来。”
几个汉子脸色一变，他们都是不服世道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人。麻脸说：“无主破庙，同是躲雨，凭什么驱赶我们？”
那天晚上，崔眉刚刚送走一个客人，眯着眼准备小睡，忽然听见隔壁又响起尖细的哭喊声，隐约听见“疼、疼！”。
护卫震了震手里的□□，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过去了几天。崔眉知道院子里多了一个雏姐儿，叫做小梅。因为家里穷，爷爷把她头顶插了草标在街上卖，老鸨子用二斗红高粱酒买下了她。
“咳，几位哥哥，”张若华勉强撑起身子，赵令游不在，就属她说得上话。
她干脆拿被褥蒙住了头。
她趁他们没有注意，抓起一把稻草下的湿泥，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接着才撑起身子，笑道：“哥哥，既然是这位老爷说的话，我们兄妹五个当知贵贱之分，不要惊扰贵人。”
崔眉侧耳听了一会，那个骂声是领家那老太婆混合着龟公的，哭声则是一个很尖细，稚气未脱的。
说着，拉了一拉麻脸，使了个眼色。麻脸忍着气，向侍卫拱拱手：“容我们收拾一下，我们兄妹这就离开。”
但是崔眉想睡一会的时候，隔壁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而那哭声也一山高过一山。
侍卫颇为满意，和气起来，说：“你们今日走了大运，能看圣裔一眼。快些走罢，看多了伤你们这些贫民的福气。”
说是这样说，但是第二天不，白天大中午，崔眉没客，浑身疲乏，准备睡下，整个蜈蚣荡也很安静，除了偶尔有一些日夜游荡烟花的浪荡子，大部分蜈蚣荡的女住客都在补眠。
几个人只好拎着蓑衣，提起包裹，张若华低声说：“不要惹事，我们往乱葬岗去找‘大哥’。他应该在那。”
崔眉冷淡道：“放吧。本来就是臭男人高声嚷嚷进进出出的地方，还怕什么吵。何况这院子又不是我的，问我做什么？”
他们刚走到瞄门口，忽然后面有人喊道：“等等！”一个矮个护卫跑过来，拿着一副画像：“那两个女子，转过身来。”
这一天崔眉正在梳妆，雪鹦鹉进来说：“奶奶，领家新买了个小丫头，说是要放在您隔壁这屋。只是怕这孩子吵着您。”
黄脸不明所以，几个汉子浑身僵硬戒备，和张若华一起看向来人。
红姑娘老了，从一等，落到二等、三等，最后人老珠黄的落到蜈蚣荡最底层的窑子里去。雪鹦鹉说：“老娘打小欢场里养大，这样的见过的多了！”
那个矮个护卫手里拿的，是一张通缉画像。
私下里，谁都在议论这个当红的女人。“她仗着这臭脸，不好惹的很。”雪鹦鹉呸了一声，竖着眉毛说：“等她老了……等她老了！哼，一个婊、子。窑子里的苦头有够她吃。”
张若华看了看那画像，微微笑道：“这位大哥有何吩咐？”
崔眉的确也不认识字。崔眉的确也冷笑着把他一脚从床上踢了下去。
那矮个护卫瞅瞅瘦弱的她和黄脸，接着对了对那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女子画像，有些沮丧地挥挥手：“你们走罢。”
曾有一位客人是个才子。这是个酸秀才，每次一喝醉，就高唱：“安能崔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自诩是风流佳客，刚从崔眉雪白的肚皮上爬起来，就飘飘欲仙地品评了一句：“可怜崔娘不识字。”蜈蚣荡里绝大多数的女人，包括许多的花魁，都是不识字的。
先前赶他们的那个护卫走过来，拍拍矮个护卫的肩膀：“你呀，想要赏银想要的鬼迷心窍了，见了个陌生的女人都想瞧瞧。小心王管家责备你擅离职守！”
而随着崔眉名气一天天大起来，蜈蚣荡所有好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崔眉是个摇钱树。也知道了崔眉的不好惹和刻薄。
矮个护卫沮丧地把画像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唾一口：“奶奶的熊，费老子半个月功夫！”
这次，雪鹦鹉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哭着应了。
张若华低头看了一下那张通缉画像，上面写着：通缉犯岑氏大娘。
她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梳子，轻轻叫道：“折腰？”
她微笑着踏过了那张写着自己化名（夫家名字）的画像。
崔眉说：“哦。”
眼看要顺利离开的时候，然而这番动静还是叫人注意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馒头老爷，忽然开了金口：“把那个高个女子（张若华）带过来，我瞅瞅。”
过了一会，雪鹦鹉哭哭啼啼进来，对崔眉说：“奶奶，是领家要我走。我绝没有走的心思。”
张若华压住心里的惊怒，安抚黄脸他们，跟着几个护卫走了过去。馒头老爷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盆水来，擦干净了脸。”
崔眉就坐在屋里又开始唱曲儿，伴随着外边的教训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叫她走？妈妈，你真是！一株摇钱树，谁真愿意走开？”
立刻有丫头过去照办。张若华只得任由他们擦干净了脸。
过了一会，崔眉还能隔着帘子听到她大声教训雪鹦鹉的声音：“崔奶奶疼你，你得识趣！听说美人身边多养人，你瞧你这歪瓜裂枣，还不惜福！”
等脸一擦干净，馒头老爷眼前一亮，立刻站了起来，围着张若华转了几圈，赞道：“江南烟雨作容貌，清山奇水铸骨骼。”
领家的皱脸顿时拉了下来，她盯着崔眉，过了一会，这老太婆才皱着眉笑，一摔帘子走出去：“好心肝，你最明白。”
张若华开口道：“这位贵人，我刚死了夫婿。”
崔眉笑了：“既然我不算太老，也不算太难看，那你怎么还不出去？”
馒头老爷好像没有听见，只转身对几个汉子说：“这个女子我买下了。”
领家忙笑道：“心肝儿，你才十七，小的比不得你，老的更比不得你。”
麻脸冷声道：“我们不卖姊妹。”
老太婆领家看看她额前的菱花，看看她的桃花香腮，柳叶长眉。红润润嘴唇，嫩生生肌肤，一溜儿春水汪汪的眼，上边还有遥遥的青山黛黛仙人一样眉。
一圈护卫立刻将他们围起来，王管事吩咐：“打死这几个，带走老爷赞颂的那个。”
崔眉不理会她。她丢下那被拍断了一根木条的梳子，又细细地拿笔描着一双本不须多添彩的秀眉，满意地左揽右照，才扭过头指着自己，对领家说：“不算太老吧？不算太难看吧？”
馒头老爷抚抚胡须，叹道：“你们呀你们呀，小人残忍，祖先所说不假。”
领家夹起皱纹，一只嗡嗡地苍蝇陷进这皱纹里，老太婆皱着眉笑起来：“心肝儿，你真是顽皮。那丫头娘姨里的好料，得罪她干嘛？”
然而却扭过身去，慢慢地自去取一位婢女手里的书读。任由管事说话。
崔眉正在梳妆，看了看铜镜里的黛眉画眸，啪地一声把木梳子拍在桌上，说：“我不。我就要她。”
而今世道。有权有势的人，打死几个庄稼汉，根本不是事。
“姑奶奶，心肝儿，雪鹦鹉若是招你了，我使人打她一顿，再给你换个乖觉的就是。”领家有时候这样对崔眉说。
张若华看了黄脸他们一眼，笑道：“哥哥，我才不愿意再嫁给庄稼汉受苦。”
崔眉根本不理睬她的哀求，每次只是拿眼斜睨着雪鹦鹉，一个劲笑。
说着冲馒头老爷道：“贵人，我的哥哥姐姐本来就是来接我回家，打算给我再找个人嫁了。大人如若不嫌弃我是再嫁之身，奴当场就跟大人走。只是还请大人赐我哥哥一些盘缠还乡，让我跟哥哥们说几句话。”
歌声传出帘子，顺着草木的清香，在春风微醺里遥遥传开。不时有人窃笑。
馒头老爷允许了。
“雪鹦鹉、雪鹦鹉，花开正好且去折。哎呀呀，叉手央奶奶：折不下腰，折不下腰。”崔眉翘着又小又尖的脚，靠在妆台旁，揽着铜镜这样清唱的时候，雪鹦鹉总是臊得满脸通红，又是恨又是哀求：“姑奶奶，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
张若华走过去，低声道：“去附近的乱葬岗找首领。三姐知道路！告诉首领，我被孔家的人带走了。”
雪鹦鹉最大的丑处就是腰粗，上下看不出曲线。崔眉就经常当着面叫她“折腰”。
麻脸汉子问道：“孔家？”
但是崔眉不喜欢她。
“对，我有个当孔家佃户的姊妹，她告诉我普天下可自称圣人后裔的，就只有孔家。而前两天刚听说什么衍圣公家的大人物来了南细城。恐怕就是这位。”
崔眉的格调已经很不俗，往来经常有大客。所以她就有了一个伺候的丫头，叫做雪鹦鹉。这丫头是个好娘姨（欢场里的佣人），且眉清，嘴甜，勤勤快快地，赛过一个伙计。
张若华最后低声嘱咐：“这位是我恩人并姊妹，烦请送她回家。她家就在南细城隔壁峪州城外的张家村。”
小崔原来没有名字。因在族里中排行第四，所以人家叫她崔四娘。后来又因她眉毛天生就纤秀非常，给改了一个花名，唤作崔眉。
说着推了他们一把，故意大声道：“我才不跟你们走！”
当然，与这些劣质的住处不同的，还有尽头的那些干净的好院子。小崔就住这好院子里头。
“说好了没有！”护卫开始催了，张若华静静地走了过去，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走向了馒头老爷。
一条条狭窄的走道进去，一扇扇木门开在墙上，帘布垂下来，一个个鸽笼似的小屋子。行人经过那些倚着门巴巴望着的麻木苍白的女人时，一股辛辣、呛鼻的劣质脂粉味就在空气里盘旋。
夜里的风透过纱窗刮进来，张若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点起一盏灯，叹了口气，喃喃道：“过几天就要跟着孔罗氏去卫家了。”
蜈蚣荡西南角落这一片低矮阴暗的屋舍叫做玉顺堂，是整日那些贩夫走卒往来的低等地方。又叫“鸟窝子”。
好不容易通过百般隐忍得了离府的机会，希望他们能得到信。她一定要把握住机会，离开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