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钱孙氏又恨英子,又恨钱老爷,又恨自己。因此竟然除了脸还是圆的,竟把丰满的身子瘦成了一个圆钉子样,
只是大概还是英子的年纪太小了些,也或许是真的又是一个生不出来的石女。三年过去,不见她的肚子有动静。因此英子的日子越发难过,竟慢慢沦落为了家里女奴一样的角色,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了。
而眼看年纪越发大了,钱老爷又起了租肚皮的念头。这回,钱孙氏没拦着。
留下的,只是一个正室和钱老爷的半奴婢半姬妾的小星。
得知了英子的事后的一天,张若华看见她红着眼眶在望着钱孙氏的房间发呆。
从这个晚上以后,钱孙氏和英子之间,那一点母女似地情谊,就彻底消散了。
一天,张若华听见两个仆嫂在指着英子说:“这就是自甘下贱的做人姬妾。”
英子赤身*被老迈的钱老爷压在身下,被捂着嘴,只能用那双大眼睛哀求一样看着钱孙氏,望她解救。钱孙氏手抖了半天,发出一声狼一样受伤的哀嚎,还是忽地转身走了,留下了绝望的英子。变相地默许了钱老爷的行径。
人们总有一种意见。以为天下做姬妾的,都是必然半推半就,自甘下贱的。却不知天下苦命人何其多,不是命都由她们。
钱孙氏一呆。听到“总不下蛋”这句话,她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攫取住了咽喉,她满腔的骂声都出不了口了。
英子只是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快步走过去,拿着条帚打扫。
钱老爷吓得直哆嗦,却还是硬撑着说了一句:“你总不下蛋,我家也是要传香火的!总不见得让我俩老两口都死后无人祭拜。说是外来的姬妾不干净,要吃白饭。英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总是知根知底了罢?”
张若华却从木然的心灵,莫名地发了愤怒,她的性灵之海里,那那快黑色的石头又开始翻波,她走过去,一把拿过条帚,平静又强硬说:“我也不能吃白食。”
在十二岁的英子的凄厉哭喊里,钱孙氏猛地推开窗户,站在窗口,她浑身淋着雨,头发都往下滴水,气得发抖,眼神直勾勾地像毒箭一样射向钱老爷和英子。
钱孙氏听到张若华竟然主动地要求做工喂猪,却很高兴,立刻允许了,夸赞说:“不一样,不一样,外面人的正头娘子,就是勤快。”
就在那天晚上,钱老爷偷偷爬了已经开始出落的英子的床。
钱老爷要说话,听说张若华帮的是英子的忙,他就缩着头,少有的向钱孙氏表示了赞同了。
然而在英子十二岁这一年,因为钱孙氏总是生不出孩子,又总是不许钱老爷买姬妾,说是败家。眼看都老了,还没有儿子,钱孙氏急,钱老爷更急:他不能让钱家绝后。
一过夏天,张若华的肚子,慢慢就鼓起来了。她喂猪的活早早地被钱孙氏停了。且她常常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时想非酸不能入口的,有时候又只吃得下鱼。
英子越长越好看,她是真的喜欢钱孙氏,把钱孙氏当自己那无缘的母亲一样。
都说酸儿辣女,老童生因此整日见谁都咪咪笑,连对长工都笑着说:“请吃酒,请吃酒!”
原来英子三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钱家。那么点大的女孩,钱孙氏带在身边养大,说是丫头,其实就和女儿没什么两样。连钱老爷都把她当女儿一样。
而钱孙氏的脾气就加古怪。一面,她买了花布,竟然极振奋地做起婴儿的小衣服来了,并且她也常常使人给张若华送滋补的东西。一面,她又经常对家里帮佣的女仆和英子说:“呸,看老爷的下流媚好样,巴巴地亲自去买刚钓上来的鱼!腹里是璋是瓦,还没有定论呢!若是个不带把的……哼!”
张若华却对这个女孩子上了心。她私下地听这家的老长工闲聊。慢慢地,钱家三年前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女仆江嫂多嘴,这样的话早就传到了张若华耳朵里。她就平静而漠然地忽视过去。
这一夜英子哭了一夜。只是不抱怨钱孙氏一句。
而英子听了一耳朵这样的话,她回到偏房里,却不向张若华提及。只是有时候,英子会冒着被女工向钱孙氏告密的危险,从灶台偷偷揣些精致的甜酸枣子,给张若华吃嘴。
英子又哭了:“真的。不怪你。”
因为听说这是钱孙氏自己解馋用的,江嫂都不敢随便偷嘴。张若华就阻止她:“我平日吃什么用什么都够。”
张若华看着她,摇摇头。
英子笑笑:“不会……一点枣子而已。”
话还没有说完,英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轻轻说:“张姊姊,你不要去。不怪你的。”
她还是有点腼腆羞怯,但是多了一点好奇,把头贴到张若华肚皮上,侧耳听:“张姊姊,孩子……刚出生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
张若华心里难受:“是我连累你。明天我去向夫人……”
英子大概是被钱老爷爬床的时候年纪太小,被祸害惨了。身体看起来红润,实则是每逢阴雨就肚子疼,怕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的。
月光里,旁边的被窝里露出一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总是怯怯的英子,哭得厉害也不敢大声。
张若华摸摸她的头发,刚想形容婴儿皱巴巴的样子,就忽然一阵剜心似的心痛。
张若华分明听见旁边低低的哽咽声。她不由爬起来,去摇英子:“英子。英子。”
她想到了无缘的长女。
熄灭了油灯,月光照在屋内的地面上,一片冷冷的。
英子是惯常在钱老爷和钱孙氏之间当两面受气包,对于脸色,似乎很敏感,因此看她捂着胸口说不出的痛楚,就连忙说:“姊姊,吃枣子,吃枣子。”懂事地没有再问婴儿的模样。
这天晚上,难得钱老爷没有来。因此也听不到钱孙氏的骂声了,英子也得以喘了一口气,不用给钱孙氏彻夜支使,得以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来休息。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有一抹光,蒙蒙亮,鸡都还没叫,英子就得和长工仆嫂们一起开始干活了。
但是白天,张若华看见钱孙氏,她还是和善地笑,圆脸的弧度多柔和。她打量张若华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家里即将下蛋的母鸡。
钱家有一个长工,姓常,因为他耳朵特别大,别人都叫他常大耳。常大耳人很好,但是命不好。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就像四、五十岁。
这几日,钱老爷都睡在偏房里。夜晚,钱孙氏骂英子的声音就越狠。几天下来,英子的精神都糟糕了许多,镇日无精打采,做事手脚都慢了几分。而晚上,钱孙氏指桑骂槐的对象已经延续到了钱老爷的身上。
他年少的时候,为了抵偿他爹欠的八升米,才十三岁的时候,就到了钱家做长工,给钱家扛活。
她又忙匆匆地出去了。
常大耳同情英子的遭遇,因此常帮她做一些干不了的重活。因此英子在一次难得喘息的时候,就听常大耳讲了他的遭遇。
英子摇着头,半晌不说话。她的柳叶眉竟然也被揪掉了一些。这时候外面又有人喊:“英子,去烧水——”
常大耳脸盘方方正正,额头有一道蜈蚣似的长疤痕,脸皮因为长年日晒雨淋,自然也是黑的。他讲话通常都话不多,闷声闷气,难得那天说了一堆。
因她过去也经常挨打的缘故,张若华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干脆坐在铺上,自己利落地收拾了,然后对英子说:“你去涂点药。。”
“刚到钱家的时候,我才十三岁,碰上冬天,就这样也得在屋外干活。我那时候年纪小,钱家又不给我吃饱,我挑不动满桶水,也得上井,好几次差点掉井里,钱家从来没有关心过。”
第二天,钱老爷走了,是英子来给她收拾。英子收拾床铺和衣物的时候,露出一截手臂来,上面是一道棍痕。看英子眼眶,因为彻夜的被支使着团团转,挂着两个大大的青色的痕迹。
说到这,他呆呆出了会神,才继续说:“我在钱家很少吃饱过,梭子(长工们私底下叫钱老爷)他们吃的是白米饭,给我的却往往只是一碗清得可以见着底的小米粥。我因为又冷又饿,还要干重活,就害了病,浑身都是虚凉,穿的吃的,都暖不了身子。我干不了活,病得迷迷糊糊喊娘的时候,梭子和钉子(对钱孙氏的蔑称),就恼怒又害怕起来,连忙叫人把我抬回家去,扔了几个铜板当药钱,假模假样说要我回家修养去。呸,当我不知道他们的主意吗?这样我就是病了,也不用吃钱家的饭了;死了,也不用钱家出钱买薄棺了。”
伏在他身侧的张若华,恶心得烧心,只是念及那句“ 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又咬了咬牙,忍下去了。在钱老爷又埋过来的时候,她木然地和死人一样,想:似乎听到英子的哭声了?
英子听得默然。她也受苦,但是钱家到底养育过她十几年,因此她就不说话,只是用怯怯的眼睛,安慰着常大耳。
其实他是打不过的。这个老童生,又一贯不沾家务,娶的是屠夫的女儿,何况几十年都是钱孙氏操持着家务,长工都是听她的,老童生也打不过。
常大耳呼出一口气,冷笑道:“我命贱,家里又砸锅卖铁,好歹让我熬了过来,钱家半点不管我死活,这时候,倒是有脸派人来我家说:你躲懒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活,可要代扣工钱的呵!于是就又把我拉回去了。
铺上的钱老爷气得直哆嗦,却说:“唉,唉,这瘦罗刹,我太纵容着她了!几十年不曾打她一片指甲,她竟然成了个恶霸。”
我病了一场,欠钱家的债务,又平白翻了一倍!钉子尽找借口克扣我的工钱,我害病缺工,她说要扣。他家的农具老坏了,梭子愣说是我使坏的,也要我赔。就这样七八年过去,这债,可真是也越滚越多。他们还尽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拿我出气。”
大家都被整得睡不着了。
常大耳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悲伤和愤怒:“我抽水从门前经过,门槛高,我洒出一点水,钉子就骂我弄脏了她家的院子。我吃多一口饭,钉子就骂我祖宗十八代,梭子就说我是饭桶。钱家的长工,哪个没受过气!就是这样的干活,等我年纪大了一点,算是壮年了,能干更多的活了,钱家才不敢再过于欺凌我,好歹给我留了一点口粮。
一会又听见她高声去喊英子烧热水。一整夜不曾消停,就听见她各种支使英子的呼喝声。
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这时候,老爹又死了,我就干脆拼了命,分文不要地给钱家干了三年,债是没了,钱家不肯放我走。我孤家寡人,去拜了拜老爹的坟,干脆趁夜逃走了。别的长工同情我年纪小受的苦多,因此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
夜半,南方多雨,雨又哗啦地打。伴随着雨声,还有隔壁钱孙氏的喝骂声。她似乎在大声骂英子。但是又不像。“若是日后下不出个蛋来,凭一个乡下人再长得像朵野花,那都是白瞎的!”,分明又像是在骂张若华。
常大耳蹲在钱家的台阶下,远处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鸡在打鸣。
英子刚想笑,就赶忙地收住了。她知道钱老爷来做什么,租肚皮可不是只干看着就能租成的。因此只是她低着头,抱着被子到隔壁去了。
英子看常大耳的悲苦的脸,看他壮年白发的鬓角,不大敢问他既然逃了,为啥又要回到钱家这个苦窝窝来。
细脖子伸着,肥肚子,短细腿,活似一只王八。
过了一会,鸡又叫一声,常大耳才说:“嘿,我这一逃……”
门一开,钱老爷就伸直脖子往里面望,使劲地往收拾过蓬发,净了脸,穿了新衣,眉目清奇的张若华身上看。
“我一逃,竟然交了个好运,遇到了我婆娘。她也是个外逃的流民,办不起路引,也不敢往县城去,尤其还是个女流民,就常常避着人走……我帮她赶走了一个跟着她的无赖子……她是个大脚,她们那里最嫌弃。但是我觉得她走路稳,多好。她说天下的男人都打女人,我就说我从不打,因为我娘就是被我爹活活打死的……”
然后她开门了。门外果然是有些熏然的钱老爷,他竟然可笑又别出心裁地在胸口别了一朵红花。
常大耳的表情甜蜜了起来。不止是才子佳人有爱情,这些土里刨食的下等的村夫村妇,也有。
英子正在油灯下做针线,听了这话,她红润的脸一变,把针线放在桌子上,抱起自己的被子,踌躇半天,似乎是以自己的经验下了什么决心,对呆坐着的张若华说:“你别怕……我、我就在隔壁的柴房。”
“我寻思着也许别家待人厚道些,就紧接着,我俩一起跑到了一个叫德顺的村子里,给一家于姓老财做工。她在厨房忙活,我做长工……”
这天晚上,油灯亮起来的时候,外面有人声音不大的叫着:“英子,英子,你开一开门呐。”那是钱老爷的声音。
常大耳没有说下去,英子看他的脸色,也不敢问,只是听到从他的嘴里恶狠狠挤出一句话:“天下的地主老财,原来是一样德行!”
她抱着一卷被子过来,花纹一概没有,但这那是惯常睡干草堆棉絮的张若华没见识过的软和。后来,多说了几句话,熟悉以后,张若华才知道这是英子一直不怎么舍得睡的新被子。
他嘿地冷笑一声:“英子,原来这钱家还算仁厚的!我媳妇,可就折在于家了。为了我们辛辛苦苦攒的六亩地,活活打死了我媳妇!”
英子还是不大敢同陌生的张若华说话,她涨红着脸,轻轻说:“你睡这。”
然后他就站起来,走开了。
还好这榻是个通铺的样子,够两人休息的。
地主老财们,想要不败落,那就要苦心孤诣的不放过任何一亩可以增加的地。这,大约也是“节俭”、“勤奋”吧。
那偏房里除了一张榻,就只有一张木桌子,一展油灯,最稀奇的是一个木柜子,竟然雕着花。
这时候,天亮得有些火候了,清晨的味道重了起来。英子看见两个一胖一瘦的身影走了出来,前后的影子投在地上,就像长工们说的,的确一个像梭子,一个像钉子。
这梭子似地老童生觉得钱孙氏说得有道理,竟不敢违背了太太的话,就这样定下来了。
胖的,钱老爷。头脚两头细,只有中间肥,活梭子。钱老爷,为人也像梭子。对上对钱孙氏,总是明里恩爱背面诽谤,对下对长工,都是苛刻无情,转脸翻眼。只有对中间的一些还要大幅利用的人,比如能生孩子的张若华,比如能尚且能让他享用青春躯体的英子,他就和蔼许多,只是这和蔼也有限度。
钱孙氏则说:“不成。没有多余的屋子了。就这样。我使人砍掉那颗老槐树,槐树招阴积,砍了它,屋里就亮堂了。”她朝向张若华的肚子瞥了一眼,说:“何况,还没有定数咧。”
瘦的,钱孙氏。脸圆身子瘦,越往下越是扎人。钱孙氏,为人也像钉子。明面上,笑眯眯,对着钱老爷,还能偶尔显温情。对下对张若华长工英子,按照对她的重要程度来苛刻尖酸。英子最末,所以是被钉得死死的,常受支使。
英子当时就在场,听着这样的话,她只是含着泪按太太的吩咐擦着桌子。张若华想:“这样的话。英子不也是女人吗?何以她住这里就罢了呢?”
英子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笑太太。又怕自己刚才和常大耳的闲坐被钱孙氏和钱老爷看了去,连忙走到一边,开始扫院子。
钱老爷原本是不同意张若华住在那里的。这个曾表现得和英子亲密的老男人,竟说这个地方阴气太重,原不适合女人住,英子住住也就罢了,万一张若华日后肚里有了货色,住在这里就不好。
第二年的五月,钱家从上到下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英子住在一个阴暗的偏房里。那偏房外面就是过道,窗前栽着一颗槐树。
张若华的凄厉呼声响了起来——她那鼓得出奇的肚子要生了。
张若华来到钱家的第一天,被安排去与英子同住。
钱孙氏激动地手直哆嗦,直勾勾地立就在里面泥像似的等着。
钱老爷又搂了搂她的肩膀,这才肯放开了。
钱老爷这个老童生,竟然脸上也有了光彩:“我听到了,哦听到了!”
英子少女的手,被他老手摸着,她缩了缩,似乎想抽回手,但到底只是低着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看得出来英子对张若华很好奇,但她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看了一眼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张若华,低眉怯眼地说:“我、我去烧水。”
“还没生呢,你听到了个啥!”
等钱孙氏一走开,钱老爷走过去,极亲密地摸着英子的手,说:“我出去的两天,苦了你了。”
钱老爷充耳不闻,只一个劲地念叨着:“多敞亮的哭声,定是我家的儿。只有男孩的哭声才这么敞亮。”
但是说是丫头婢女,她梳得头发又不太对。说是家里的女眷,她又太低怯了一点。
即将老来得子,他比中举都还高兴。
那个叫英子的小丫头,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旧袄子,比张若华小一两岁的样子。她生得是个杏仁脸,皮肤是小麦色的,脸色是年轻人的红润,牙齿也不烂,只是眉眼之间总是怯怯的,眉毛天然地修长,柳叶似的。
度日如年了一会,里面响起婴儿重重的哭声,只是这哭声有些重叠。稳婆出来了,先是说:“女孩——”
大头圆钉子似的老妇人瞄了一眼张若华,笑着说:“好的。好的。”然后她就走开了,走开前嘱咐在她身后站着的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英子,你先准备点吃的,再去烧壶开水。”
“啊!”一声惨叫,钱老爷和钱孙氏合力地凄惨地喊了起来,一下子面如死灰。
原来这个就是钱家的正头娘子,钱孙氏。
稳婆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女孩,并一个男孩。恭喜老爷夫人,是龙凤胎。”
只是她瘦得青筋都崩在上边的爪手,要来拉张若华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先去安排,夫人。”
钱老爷的面色立刻红润了,钱孙氏也立刻堆起笑,问:“男孩几斤几两重?活泼吗?”钱老爷也期盼地看着稳婆,同等着答案。
一进了院子,就有一个脸圆圆地,偏偏身子瘦得厉害,像一枚圆头钉子似的老妇人迎上来了,她看起来大约也是四、五十岁,圆脸实在很和善,只是因年纪不小了的缘故,脸色有点青白色。她也笑着说:“哎呀,可真不得了。那乡里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只是黄了点,需将养。”
稳婆做出虚掂的样子,比划了一下笑道:“知道您二位的念头,那是个我近年见过的最有分量的大胖小子!”
由此念头,她没有举动,只是任由这梭子老爷摸着手,上了台阶,进了院子。
钱孙氏以第一功臣自居:“这是我不断让张妹妹进补的缘故。”钱老爷也咪咪笑,难得发自内心地交口称赞钱孙氏,恨不得立刻进去抱儿子。
一时又伤心,又唾弃岑三狗的无耻,只是想到那个据说只是匆匆地稻草席一裹,就被岑三狗埋了的女婴。她想:好歹……要有一副薄棺。
英子有些急,一直插不上话。只是这个时候,她听了这些话,心里实在才着急,这才鼓起勇气,嗫嚅道:“那、那么大个小子,那个女孩儿也好嘛?张姊姊到底怎么样了?”
张若华想抽出手,但是想到岑三狗那一句:“好歹糊弄一点钱,大约也可以给她换个薄棺。”
胎儿过大,的确老娘要吃大苦头。钱孙氏立刻唾了她一脸:“呸!没得提起晦气的东西干嘛?快快快,让我进去看看我儿子——”
这男人恰好像梭子,上下两头尖,只有中间的身子是肥硕的。
按典妻的规矩,儿子一生下来,就和张若华没有丝毫关系,她只是一件为生下儿子而租用的器具,而孩子这个产品,自然是钱家的,也等于钱孙氏的儿子了。
这个男人,张若华在岑家远远看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中年,现在近看,大约是五十都有了。他挺着一个肥肚子,细腿,但是脸上却少肉,是一副瘦脸,显出一点刻薄,两条淡得几乎消失的倒八字眉毛,眉毛间的褶皱可以夹苍蝇,眼睛的眼白总比黑的多,只是看她的时候,像是和蔼的样子。
英子抹掉唾沫,眼眶有些红,但是她还是少有的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在钱孙氏后面进去了。英子跟在钱孙氏身后,偷偷摸了摸怀里。
那个碘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子门口,看到淡妆的张若华,他禁不住地堆出笑来迎接了,摸着她的手,讨好似地要拉她上台阶。
照例说男人不该进刚生产的产房,何况是读书人钱老爷。但是听到那个儿子,钱老爷不顾别的一切了。他一定得亲眼看看钱家的种。
只看到一座院子,里面是砖房子。这家姓钱,男人是个绝了功名指望的童生,家里有些钱,近两百亩地,雇着长工,养着牛,是个乡里富户。
这时候,虚弱至极,面色苍白的张若华,男孩被放在她的左边,女孩放在地上。
两个地方隔得不近不远,没有到要开路引的距离,但总要轿子还是走了一天,黄昏的时候,才到那个男人家。
她抬起头,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皮肤皱巴巴的男孩被裹在布里,被抱在钱孙氏怀里哄着。钱老爷也眉开眼笑地看着儿子。
轿子走了一路,雨飘了一路,她哭了一路。
张若华低低地,痛楚地,叹息一声。
自生产后昏迷醒来,就一直脑子有些木着的张若华,听了一声惨嚎,忽然,泪流满面。
她经吃力地弯下腰,要去抱被按照女婴一贯待遇放到地上,被无视了彻底的第二个女儿。
轿子走得慢,经过村头一户茅草屋人家,忽然的,又隐隐听到一声惨嚎,又传来一阵议论声。似乎是村里哪个女人生孩子生得死了。父亲把这女人挣命生下的女婴,拉出去浸死了。
但一双细胳膊已经提前替她抱了女婴到床边。是英子。
张若华顾不上想这些名声。她看着轿子经过的野地,看着漫天的雨丝,只是想:我的儿,你到底被埋在了哪?
英子的柳叶眉羞怯地弯着,看钱老爷他们都只顾看那个男孩子,她悄悄地掏从怀里出一把红通通的滚圆的枣子:“张姊姊,听说枣子补血……”
只是这女子……名声可就很不好听了。被典后回到夫家,被骂水性杨花的也寻常。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同样是皱巴巴的女婴,她似乎不惯夸人,红着脸颊褒奖说:“长得像你,姊姊。她好看。”
娶妻,对男子来说,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女婴回应似地无知觉的微弱的呀了一声。才十五岁的英子快乐地像大孩子那样笑起来,脸颊更红了,惊奇地说:“她听得懂我说她?”
只要妻没有生孩子生死了,那等下一次钱用光了,又可以再一次轮回地出典妻子。
张若华捧起红枣,一时凝视着英子,她笑了,刚想说什么,然后就听见钱孙氏说:“啊呀,我儿怎么哭起来了。”
张若华出典这一天,雨下得丝丝的飘,坐在颠簸的轿子里,往外望田野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多么划算,多么精明啊。于男子来说,只要娶到了一个女人,是多么划算啊。安稳时,这个妻給他做牛做马,生儿育女,任打任骂;贫困时,可以把这个妻典出去三年到五年,以妻卖肚皮的钱,换来他安稳的生活。等到典期到时,妻回来了,就继续给他做牛做马。
她检查了所有,没有找到理由,看了一眼张若华这边,就很不高兴地喊说:“哦,原来还有一个赔钱货。女婴最招阴物,容易惊吓阳气,损害我儿,英子,你快把这赔钱货抱出去。”
要说这些男人精明,也的确精明。
但是今天见了这些新奇的新生命的英子,似乎被这孩子们的生命力,冲得胆子大了一些,竟然怯怯而又勇不可当的说:“太太,这不好,都是老爷的孩子。”
然后这个女人,刚刚生了孩子,又要被迫和这刚生下来的孩子永别了。
钱老爷听了,也有点犹疑:“夫人,这……”
这个叫做“租肚皮”。
钱孙氏被激怒了,她盯着英子,先是重重地,示威性地又带柔情的叫了一声:“英子!”
家里妻妾不能生,又吝啬颇多,不愿意再多买姬妾给家里添吃白饭人口的人家,就会典一个便宜而能生的女人。等生了孩子,去母留子,孩子归入典夫家,认这家的正室做娘。而刚生了孩子的典妻,就立刻打发回原来的夫家去,不用再吃典夫家的白饭。
英子这个名字还是钱孙氏给年幼的英子取的。小时候每次钱孙氏这么喊,英子都会像被母亲喊一样顺从。
每逢家里一贫如洗,作为丈夫个人私财的妻子,就可以被丈夫典出。就像出租家里的房子一样。
一向最怕钱孙氏这么喊她的英子,这次竟然不动作:她不能把这个小小的女婴抱到外面,外面有风呼呼的吹,而这个小孩子太柔弱了。
民间有个典妻的风俗。南方山区尤其盛行。再底层的男子,都有一个可供他们欺压的对象——他们的女人。
钱孙氏就看向钱老爷,重复了一遍:“老爷,女婴阴气重,冲撞阳气。”她示意似地举了举手里的男孩。
过了几日,按照南边的典妻规矩,典夫家出了钱,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扑了淡妆,穿了一身新衣,带着一袋瓜果,坐着一顶小轿子,被抬去典夫家了。
钱老爷这回反应过来了,那一丝的犹豫立刻抛到了脑后,为了儿子,连声地喊:“英子,快把这个女婴抱出去,抱出去!”
到底商量好了。
英子呆呆地重复一遍:“可是,老爷,这也是……”
张若华在屋内的黑暗处呆坐许久,听屋外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见她低低了叫了一声:“儿啊……”
看英子不肯实施,钱老爷就喊:“稳婆,稳婆,你来——”
最后,岑三狗进来,厚着脸皮对她说:“这家不错。你去若得了钱,大约……大约也可以给…给她换一副薄棺。”然后他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张若华虚弱至极地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出生,不自知就被拿来当了对付自己姊妹的最好的武器。她觉得满嘴的黄莲味:不知道是被什么苦的。
………
但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本身就是苦味的。
老太婆声音顿时就变了,更含笑:“能生,脾气好,还能吃苦头!”
就在生完孩子后的第二个月,张若华身体养好一些,钱家决定要提前决定结束典妻,遣返张若华回夫家去。
岑三狗重重咳嗽了一声。
钱老童生呢,一为心肝儿子的缘故,二为爱清奇眉眼的缘故,竟向钱孙氏提出来:他愿意再拿出一些钱,将张若华永远买下来。可是钱孙氏的回答是:
张若华静静听着。岑三狗还没有说话,那个老太婆很积极地开口说:“怎么不能。怎么不能。荷哟,刚生了第三天,就和丈夫……”
“你老糊涂了,人家会留恋你这一个青春入土的老东西?”
等张若华勉强地扶着墙,有些踉跄地进了内屋,她在屋内听到这个陌生人很疑虑地说:“模样打扮一下,是好的。但这个样子,能生吗?”
钱老爷听到这句冷笑似的话,气了又气,还是忍着,笑说:
中年人刚伸直脖子,就对上了张若华看出来的眼神。他似乎悚然一惊。
“你想想心肝儿没有姆妈……”
中年人就说:“不缺你的。”
钱孙氏看他一眼:“我不是他的姆妈么?”
岑三狗搓了搓手:“那……虽然……也不是白看的。”
钱老爷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转身了。
他看了看岑三狗,拱手一下,对岑三狗说:“虽然请了中人媒婆子,但是我还是得亲眼看看。”
张若华倒是想多留几个月。不是她脸皮厚,爱什么钱老爷的一把肥肚子。而是她实在舍不得她的孩子。
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肚子鼓囊囊的中年人,长得还颇斯文。他身边还站着那天那个邻居家,据说和岑家有远亲的老太婆。
只是钱孙氏这么说:“你已经让英子向着你了,你还想让谁投着你呢?老爷吗?你要脸,要么,多拿些钱走;要么,你就一分不要拿。你需知,这可真是令人气愤:当初,我们说好的,要生儿子。可你居然多生了个晦气的女儿。原本凭这个,我家大可一文不给的。所幸看在我心肝儿的份上,面子情得给你。”
张若华的身体还是不怎么好。她扶着土坯墙,往外面看。
张若华最后只得选择拿了多一点的钱,然后母女俩都立刻被赶回岑家村去。
一天回来,岑三狗坐在那,吸烟。门外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就走出去了。
对,母女。钱家不要那个女婴。他们认为这是多生的。这是个连地主家都不会留多余的女婴活着的时代。钱家自认已经足够仁慈,为了那女婴好歹留着钱家的一点血,还多给了张若华一些钱。
很快,岑三狗就起了典妻的心思。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家里眼见地一日日穷得过不下去了。
钱孙氏抱着男孩,说:“走罢。需知轿子如果是抬到那边,那轿钱就是那边付的,岑家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在我家吃得发白发胖,还是让她走回去,一路好瘦一瘦,免得她亲夫怀疑她在我家过得太好,而怀疑她留恋我家。何况路也不算远,坐轿子要一个下午,那行路约摸一天就够了——让她早点出发就是。”
地,是抵给地主了。牛,卖了。岑三狗因为赌、酒,竟然慢慢身体有病了,又要吃药。而张若华虽然奇迹似地没有大问题,但是因为这场生产,还是虚弱地推不动磨。
钱老爷有子万事足,也觉得夫人说的很有道理,便一切赞同钱孙氏。
自这一场生产后,岑家实在是穷得慌。
钱孙氏也很满意,觉得这是夫妻和睦的契机。
只是因她从不吐露心声的一惯习性,她仍旧是表面平静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年轻媳妇,心里翻滚的波浪到底是什么。
只有英子偷偷跑去送她,塞了自己积攒下的一搭链东西。
从此以后,她一向平心静气的心灵里有了一块沉在心灵之海的黑色石头,常常搅得碧波浪卷。她那双大而圆的多情眼睛,有时候呆滞,有时候竟然也有了冷冷地的眼光。
张若华背着女儿,握着英子的手,平静而坚定的说:“英子,我不要。”
因此,最后还是身体虚弱又气力小的张若华,又挨了一顿打。
但是东西不要,傻英子却还是痴痴地送出去老远。因为尴尬的身份,她很少有同龄的朋友。她舍不得。
几曾见过还要为了一个晦气的女婴,而同丈夫寻仇的?
这次送别,是张若华最后一次在钱家见到英子了。
溺杀女婴,这是自古以来就是广大农村里天经地义的事。多少母亲只是干嚎几声,第二天依旧该种地的种地,该劈柴的劈柴,一家人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
张若华抱着女婴,精疲力尽走到了岑家村。
在岑家村,在许许多多的人们听说过的事例里,张若华这样的,都是稀奇人。
岑三狗已经彻底沦落为了赌鬼,家里没有了一寸田地。做佃户呢,人家又怕他把佃田都拿去卖了,因此不肯用他。
以老太婆为首,一干人等立刻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他们就帮着岑三狗拦她,一个个说:“呵呀!发了失心疯了!”
为了谋生,他只好去给大户当长工。只是因为这烂赌,干活极其不上心,久而久之,长工也没人给他做了。只有偶尔的一些如抬东西一类的短工,才肯喊他。
左邻右舍听说岑家那个温顺的年轻媳妇,竟然拖着这幅虚弱的产后身体,要和岑三狗拼命。
而典妻得来的那点钱,早就喝酒赌钱,花得干干净净。
张若华在他脸上搜寻半天,找不到一个杀了女儿的人的神态。似乎他根本就没有泯灭了那一条生命——当着一个母亲的面。
看到她是抱着一个女婴回来,岑三狗刚想发作,张若华拿出钱来,他立刻堆做笑脸,哄骗她把钱给他。
老太婆说累了,嘀咕着走了。岑三狗进来了。他还是那副样子。他还难得地没有赌的发昏,赢了一点小钱,竟然给媳妇带回来一小包糖,说了一句:“不要怨我。养不起。”
张若华逼视着他:“这是薄棺钱,你连棺材钱都不肯放过?你说,我儿埋在哪。”
张若华虚弱的躺在床上,只是直直看着上方,眼神发木,任由老太婆信口开河。
岑三狗因为长年败坏身体,一点精气都不见了,黄而瘦弱,走路简直像是一张人皮在飘。对比在钱家养得壮实了许多的张若华,强弱已经对置。
老太婆靠近她耳边,理解又贴心似地悄声说:“现在这个女婴死了,岂不好吗?至少骂你晦气的证据没了。”
岑三狗眼看打不过,也不敢动手了,眼光在钱上打转,没精打采地说:“那个小动西,埋在西边的田埂下面……埋的地方有一棵树……”
她身体虚弱地躺在干草铺上,听到邻家那个脸皱得和老狗的皮一样的老太婆,好像是奉了自己的使命似地,倚老卖老劝她:“你呵! 女人生孩子,若生下的是男婴,则一家人都欢把你捧上天,尽享清福。若生下的是女婴……嘿嘿,那你以后,可就晦气了!平白地见了人都矮一头,哪怕身子再虚弱疼痛都得下地干活。这呀,都是女人命不好。”
张若华抱着女婴,匆匆就出门了。
只是张望了半天也看不见,原来岑三狗把那具小小的骨肉同粪便一起挑出来了,埋到不知哪里去了。
那是片很荒僻的地界。张若华按照岑三狗说的,找到了形态怪异的那棵树。
张若华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要跳进粪坑去捞那个女婴。
她刚想做好挖土的准备,就浑身凝固在了原地,一声也喊不出来:不用她挖了……那树下恶臭的,一具小小的、苍蝇飞绕的骸骨,可不正是她拿苦命的孩儿吗?
自然,她后来才想起来,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心里什么东西被活活剜出来一样,一声没吭地瘫在地上,昏过去了。
那骸骨上只剩了一点依附着的干涸血丝,还留着狼与鬣狗的齿痕呢!
她后来心里总是想:儿啊,你那时为什么不哭呢。你为什么不喊呐!哪怕是死前哭一声,抗议这个世界——娘也好记得你的声音,死后去寻我无缘的女儿!
这年头的山村乡下周边,可是晃荡着狼与鬣狗呢!有些精乖的畜牲,就专门拖出那些没有棺材护身的尸首去啃啮。
十六岁这一年,她初生的女儿成了这个时代,无数被溺杀的女婴中的一个。
连狼狗欺穷困。
女婴一声也不喊——就这样肮脏地、痛苦地、来不及发出自己的冤曲,在粪池就告别了初生的人生。
张若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背上的女婴因为母亲的哭声,也嚎淘起来。
一时万物俱寂,她的耳朵里,只听得到沸水烫开皮肉的滋滋声。
张若华抹了抹眼泪,抖开包袱,里面有她在钱家穿过的几件好衣服。钱孙氏特意发仁慈,允许她把这几件衣服带出来。
因粪便的黏腻,孩子咕噜冒泡,没能沉下去。这个男人,又提起一桶沸水,浇了下去粪坑。
她拿了一件宽大的,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小的骸骨包了起来。
等她下身还残留着血,脐带拖着,凭着意志虚弱地扶墙走到门外。就见她的女儿,已经被岑三狗按照岑家村溺杀女婴的传统,被抛入了屋后的粪坑。
她知道这附近一定还有狼或者鬣狗在徘徊,她把这一小包抱在怀里,背着逐渐安静下来的女婴,匆匆地,往岑家村的方向走去。
但这个一见是女儿,就红了眼的男子,没有一刻商量的余地,也不答一个字,就粗暴地提着刚出生的女儿出了房门。
她使钱买了一个小小的薄棺材,把那小小的、被啃啮干净了的骸骨,擦得干干净净,装在了里面。埋在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一向面容风波不起的她,简直用尽自己一生的失态,向他使劲气力喊:“别碰她!”
乡里人越发对她议论纷纷,戳脊梁骨。
因为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恶的男子,怒目直直地闯进来。
第一,她这么一个被典过的女人,本来就失贞了,还竟然带着典夫家别的男人的孩子回来,还是个女婴!
可是她的头刚抬起来,手刚奋力抬起了伸向女婴,身子却僵住了。
不同与以往的偷偷打量,现在哪怕是村里最底层的小媳妇,也可以抬头挺胸往她身边啐一口,撮着烂牙,大声地阴阳怪气地说:“破鞋!”
如果是儿子,她也许就不管了,自己死去,任岑三狗养他。但是女儿,她一定要藏她起来,否则……
自然,人们是不会去管她是被岑三狗典出去这一件事的。
她挣扎着要抱她藏起来。
时人眼里,男人典女人,是天经地义。但是女人被典后回来,就转眼成了破鞋和荡妇了。
可怜。她一见是女婴,一见自己还健康活着,心里想:啊呀!上天不慈怜!
第二,她自从钱家回来,整个人好像就强硬了几层。
那个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细弱地跟幼猫似的哼哼,手脚缩在一起,皱巴巴的,脐带还绕在身上,胎盘污糟糟一团滩在地上。
岑三狗如果向她要剩下的钱,她是一概不给,反而赶他出去,绝不让他接近自己的小女儿。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浑身虚软,像是被马车碾过一遍。
她把剩下的一点从钱家带出来的东西和好衣服,都一股脑卖了。然后买了一架织布的家伙。
这一天,天边的红日刚刚悬起来,风和醺的吹着,就和岑老汉去的那天一样的清晨,她肚里痛得厉害,哎哟着躺在干草上。
但岑三狗这个被迷了心眼的人,因为孱弱的身体,既然打不过媳妇,竟然就寻了一些无赖子,合谋要去找张若华要钱。
大约请原谅她的痴想,这或许也不算痴想。在乡下,生子生没了的女人才是大多数。何况她怀孩子的时候,在岑家吃住的又很糟糕,是个整张脸都发黄的孕妇。
幸而张若华机警,几次都背着小女儿,躲过去了。
她这时候还天真,因为从小听了一耳朵的灌输,信天意。觉得大约是天意不愿她人为地流掉这孩子,因此见不成功,便傻等着分婠那天。
一次回家,却发现连织布机都被合伙劫了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开始坦然后地等着分婠那一天,甚至又蹦又跳地试图堕胎。只是不成功,才就此作罢。
就在小女儿满一岁这一年,大旱。
因此她心里常求老天慈怜,一尸两命最好。
大旱之后,自然是闹荒。闹荒通常不会只闹一年。
随即,她又忙忙推翻先前的念头:不妥,不妥。她去了,把孩子生下来在孤苦伶仃在这个世间受罪吗?还是娘儿俩同时去了快活。
说来,张若华命好。她虽然出生困苦,但是活到十七八岁,都是风调雨顺,这竟然是第一次碰上大荒。
她这时候,通常都不作声,心里只暗暗地想:像村里的几个新妇一样,生完孩子就死了,这样顶好,她就不用受这活地狱了,真地府大概可爱一点。
岑三狗在这一年,终于因为酒、赌、穷,终于把自己祸害死了。
只是因为看到她的肚子,他倒不打了。只是看门狗一样看着她,骂骂咧咧,好像她生了儿子,他就能赌场翻本。
而此时闹荒,大家都吃树叶和醋槽。因为饥饿,树叶都被摘了个干净。到处是光秃秃,被扒光树叶、被剥光树皮的秃树。
他每每打骂张若华,词都变作:“你个破我家风水的扫把星!”
尽管张若华用尽气力,靠给人做各种针线活和浆洗衣服,积攒下半升小米。每顿只抓一小捧跟野菜搅和在一起吃,但是她的小女儿,还是挺成了一个大肚子,瘦得皮包骨头。没过多久,她就起不来了。
而岑三狗的酒、赌、穷,使他越发变做一个凶狠暴躁的人,身体也弱了,脸孔不再是从前的黑红,而是黑里透着难看的枯黄,连眼白也黄了。
她害了红痢,睡在甘草铺上,从屁眼里爬出了许多许多虫子,足足有一盆。在小女儿死后,还一个劲往外拱。
埋了岑老汉,岑家越发穷了。地已经卖到仅剩一口气了。这其间,张若华说不上一句话。
死前,一声声地喊:“姆妈,姆妈。”
村里媳妇可以买一个,但是爹的瞪腿,是不得不隆重的。再穷都要有草席裹一裹,否则就是不像话。
张若华的眼泪已经干了。她麻木地、温柔地,把她和她的姊姊卖在了一起,同棺而眠。
然后咽了气。
闹荒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官府和权贵、地主,每逢灾年,是绝不可能放弃苛捐杂税与增收地租的。
岑老汉挨了打,又堵着一口气,一气之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恨得直直瞪着张若华的肚子,连声道:“孙子!孙子!生多多的孙子,砍了那老财棍的孙子!”
尤其是拥有广大佃户的后者,如果遭遇灾年就减免地租,那他们怎么让富贵生活不受损害?
果然,很快,岑三狗哆哆嗦嗦向老爹说出来了自己欠下的债的数目。要卖地。
但是这种欺压……是有代价的。
等上了瘾,卖天卖地卖田卖媳妇,基本没有这个赌红眼的人不做的事了。
饿殍遍地。这都是说的轻了。
这是地主骗人家地的时候惯有的手段。败一个人,吃喝嫖赌,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段。看上了某些肥地,就假模假样让从来一辈子没什么享受的庄稼汉,拉到城里嫖赌几回。
农民的最后一点口粮被抢走,路边的皮包骨头的死人,是层层堆着的。
岑老汉这一天,突然顿悟一样,跑到村里地主家门口破口大骂。自然被地主家遣着长工打了一顿。
易子而食的惨状终于慢慢开始了。
门里望出去,岑三狗扯着一个穿绸衣的胖男人的脚苦苦哀求。
而死到临头,不如一搏。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忽然门外,她听到岑三狗骂她时中气十足的声音,竟然哭着哀求:“你发好心,给俺宽限宽限……”
这种时候,贫苦百姓的血性,就全都激发了了出来。
岑老汉只得自己独自牵着牛去地里,以防这头宝贝牛被儿子赌上心头,拉去卖掉。
中国的百姓,为了活下来,素来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慷慨。
任凭岑老汉骂天骂地,岑三狗竟然铁了心一样,地里都去得越来越少。
各地的流民,开始纷纷地聚集,冲击豪强权贵,抗租斗争,杀欺压他们的大户。
就在她怀孕着的这一月月,岑三狗酒也喝起来了,钱也赌起来了。
这时候,这些过去的贵族和老爷,高高在上,家里女眷穿金戴银。
她知道自己怀了的那一天,不知怎地,岑三狗竟然喝得醉醺醺回来。没过几天,就有人上门要钱。原来他竟染上了赌,欠了债。
他们把老百姓逼到了这种程度,然后等老百姓拿起破铜烂铁,草戈树棍,开始为活命和报复,冲击他们府邸的时候,开始恳求与痛斥百姓是暴民。
因此直到张若华怀孕,都没有能够逃跑成功。
那些闺中后院,享尽民脂民膏带来的精秀富丽生活的闺秀夫人,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劲诅咒这些“暴民”。
这样的情况,令她根本没有法子走到村口。夜里因为有狼,更不敢出去。这年头村子外通常就是荒野,有野兽很正常。靠山的地方,则狼出没得更多。
听说其中有一家公府,听取了自家一觉醒来后,写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小女儿的建议,早早地准备了许多家丁护卫,打死了众多拿着木棍树枝,皮包骨头的“暴民”,保全了自家的田庄与财产。
她每次去田里送饭,都要很多人看,村里的大户人家,有时候也喜欢看她经过。背着粪框的儿童,就像尾巴,成群跟在她身后看热闹。
因此这家的小女儿就此得了祖母宠爱,将来当有好前途好嫁妆。
岑家村本地女人很少,因为溺死女婴的风俗比张家村还盛行。村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外面买来的童养媳,因为童养媳便宜。因此像张若华这样有点年纪的年轻女人,都是稀罕的。
受这家的启发,这些人家,小地主投奔大地主,调请人员,修建堡垒高墙。
她再抽出来,喊了一句:“三狗……”岑老汉回头,她就匆匆地头也不回地去磨盘那了。
大地主沟通权贵,调动官府力量,开始逼退流民,打死一切在他们府邸周围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以防万一。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从岑老汉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岑老汉又握住。
张若华在女儿死后,原本心就冷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命贱脸皮厚?
看到虽然瘦小,但是眉眼清奇的儿媳妇,他的鼻翼动了动,鬼使神差,嘿嘿的走上前去,拉着儿媳的手,捻了捻:“爹看你累,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爹问问你一些家里的杂事。”
她没有选择寻死,生活太苦,她就反而在心底激起了一种无由的激愤与倔强:天耶,我偏不死!
岑老汉今天在村口碰见一个人称河姑的老女人,卖弄风骚的。老汉他看不上这徐娘,但是心情也不错起来,竟然有滋有味地琢磨起十几年前生娃生死了的自家婆娘。
一向静柔的张若华,好像也长出了凶悍骨头,她抹黑自己,穿着破衣烂衫,混入流民大军。
“磨盘去。”
因为黑瘦得不成人样,都是蓬头垢面,烂牙破衣,这些流民已经失去了男女的区别。
她刚走到门口,岑老汉就过来盯着她:“哪去?”
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去!往有粮食的地方去!管你什么王孙府邸,清贵宅门,都一律踏过去!
她心里有一个成算,有了一个念头。
官府往常可以以路引限制流民。但是遭逢灾年,面对着皮包骨头,眼神麻木儿凶狠的滚滚洪流的流民大军,路引就做了一纸空文。
做活的时候,她那双大而圆,总是含情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外。
都说法不责众。不是不责众,而是责不了。
过了几天,她总算好多了,从干草铺起来了。
中国人多。人多,人多就是力量。
因此岑老汉还不得不训斥了儿子几句,让他以后打媳妇,得有分寸。
民众所向,力若滔天之浪。
这次打得狠了一点,这天的磨盘,她是躺在炕上,动不了几步。
当张若华挑着扁担夹杂在流民人群中离开了岑家村的时候,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她想解释,可惜又是一顿打,直说她送饭的时候对那些别的庄稼汉眉来眼去。
以往,城门的官役,是凶神恶煞,斗大的拳头,来往百姓都怕,不敢反抗其敲诈勒索。
岑三狗一听,唬了一跳,狐疑道:“你一个娘们,下田?别是今天去给我送午食的时候,和什么无赖子眉眼上了?”
但是这滚滚人的洪流汇在一起,门口的官役,像老鼠似的,害怕得大喊一声,逃得飞快。
她可以学字比大户家的少爷和老幺都快,那也能和男人一起干地里的活。
……
半晌,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我也可同你一起下田。”
百姓的力量携眷着进了城。但是这股滔天的力量没有整体上的领导者。一股能改天换地的力量,如果缺少了领导者,那就容易分散。容易让敌人分攻而破之。
虽然在家干的活并不比男人少,但张若华没有分辨,说了,也是没有用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攻破了一些薄弱府邸后,这些埋头一亩三分地,临饿死才轰轰烈烈了一把的这些原来的庄稼人,一进这些达官显贵府中,就被富贵迷花了眼。
岑三狗揪起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险些没扯掉她的头皮:“贱婆娘,一天不干活,就成娇养的了?连水温都不知道试?俺在外种田养你,你倒是贵起来了!”
甚至还为哄抢粮食珠宝而践踏死了一拨人。又因不放过一毫的搜寻粮食,他们就被匆匆去请援兵的逃跑的权贵带兵杀回来堵了个正着。
十五岁的瘦小媳妇白着脸,痛得直想喊,捂着胸口好一会,才忍住了,低声问:“我不知道你觉得这个水温烫……”
张若华混进去的这拨流民,大约有百来人,轰破了几座府邸的仓库,竟然也抢到了一些粮食,而没有在哄抢财物中被官府和权贵包了圈子一网打尽。
岑三狗在外面是木讷的,寡言的,就像背朝黄土的很多农民,从来低头走路。水刚倒进去,哗啦,他猛然踹了张若华一窝心脚:“烫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张若华在的这波流民有人领头。
张若华坐在炕上干草铺,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哆嗦了一会,岑三狗喊她过来给他洗脚。
他们抢到粮食后,在这个人的带领下,没有因为权贵府里的繁华逗留,没有大幅度的哄抢消耗时间,而是在天黑前顺利撤出了城中。
但是即使是这种老道的“泼妇”,骂得固然痛快,但是回家也免不了挨打。
这个人叫做赵令游。
好也打,歹也打。这乡下打媳妇是没有理由的,就好象纯粹是一种习惯,不打媳妇的简直是个令人侧目的怪胎。因此村里有的女人练就了一身撒泼本事,看起来泼妇得厉害,叉腰就能滔滔不绝骂上几个时辰。
赵令游今年二十有三,正是青年时候,来历不清楚,只是破衣烂衫,手有老茧,大约也是农民出生。他生得又高又瘦,面盘又黄,眉峰很高,说话像书生,但是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神冷淡得出奇。人家叫他“赵鹞子”。
她的丈夫今年大了她十几岁,瘦长的身体,黑乎乎的驴脸,脸上常有一种阴沉的神色,走路的时候,腿脚似乎有点不足。就和所有的庄稼汉一样,他不擅长说话,一旦受了什么不顺心的气憋着回来,,就要打家里的婆娘。
“赵鹞子,你等等。你说我们今晚还进不进去?”赵令游走路的时候像一颗即将枯死的白杨树在左右摇摆,听到一个壮年流民这么问,他看看四周,说:“先休息。”
只是她的丈夫就没有打得这么分寸,毕竟他比他爹年轻。
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哭,赵令游竖起眉,冷道:“二叔,你去告诉他们,要是对女人孩子动一丝的歪心思,今晚就别想分到吃的,火堆也别想靠过来,任他们被狼吃了了事。”
只是这个买来的媳妇还没下岑家的崽,因此精明的岑老汉是能骂,就绝不多打的。
这年头的野外野兽遍地,有些流民被裹挟着进了城,利用流民的洪流,抢到了吃的,就不愿意出来野外,自然就被随后赶到的官府率兵逮了个正着。幸而赵令游带着这拨人退得及时。
家里的磨盘,是一天到黄昏都不准停的。岑老汉如果一旦见了这个瘦小的年轻儿媳妇停下擦汗,就要骂骂咧咧,说她不用气力,年轻不顶用。张若华对于这种话,是不敢顶嘴的,否则庄稼人有的是力气,一脚常能踹得她疼上三天。
这波流民顺利带着抢到的粮食撤出了城外,已经有人在填肚子。
至于原来那头驴负责的磨盘,就归她了———这一带靠山的乡下人家,都这这样,能让家里劳动力干得活,能让女人干的活,最好不要劳费昂贵的畜生。
但是,第一,抢到的粮食并不均衡,有些人抢的多,有些人得到的少。有些人就眼馋起别人的口粮,对着一些老弱妇孺虎视眈眈。
自从买了她,岑家租的那头驴也不用了,很是省了一笔钱。
第二,他们现在都住在荒野里。流民大多身虚体弱,野外一到晚上,又多豺狼游荡。如果放任他们各自为政地去捡柴火,烧煮粮食。那只怕是给野兽送口粮。
虽然别人都多嘴多舌地说她享福,但是家里的事情没有一样轻了。岑家既然买了她,就不是让她来干坐着荒闲的。两个老少男人,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不支使她,不打骂她。
第三,一些人饿了太久,粮食一到手,就埋头生吃,生冷的粮食一下肚,活活撑死了自己。就算没撑死,照这个吃法,他们手里的粮食眨眼就没了,然后就开始窥视别人手里的粮食……
那种小脚,张若华从前没有见过,张家村没有这个习惯。来了岑家村,岑家村本身也没有缠脚的风俗传入。但是她亲眼见了几个岑家村被卖来的外地媳妇,小脚象辣椒,不能下地,不能挑水。一步摇三摇,风吹就摔跤。
在这种种的问题下,为了防止混乱的发生,为了让大伙手里的粮食能够多捱几天,也为了在野外聚集更多的人群围在火堆边抵御寒冷与野兽,赵令游就带着一帮愿意服他的老乡,开始强制安排,粮食统一烧煮。
所幸岑家村这里还没有普及小脚。有的村子里,只要家境一好一点,就一定要媳妇缠脚。就是家境不好,也要先试着缠。而小脚女人,无论家境好不好,一般都是干不了重活的。
流民里有一些人饿得狠了,宁愿死护着粮食生吃,也不愿意交给赵令游他们统一烧煮,统一分配。面对这样的,赵令游先说道理,说不通,就让人强行把粮食扯走。
乡下人好面子,家里只要稍微好一点的,就要把媳妇关在家里,不教出去田里干活,以免口舌。又听说岑家没有婆婆,因此别人都多嘴多舌地说她竟然享福了。
这些人里有老弱妇孺,往往哭天抹地,让赵令游身边一些一直跟着他流浪到此的老乡,也有些不忍心,说:“阿游,不若给他们留一点……”
岑家的家境比张家好,地不多,但是有肥气,又大半是自家的,每年如果收成好,交完官家那花样繁多的苛捐杂税,竟还勉强可以糊口,能有一点钱剩着。这家里柴火是可以烧的,牛是壮牛(这点令岑老汉很得意,夸耀过很多次),有磨盘,坑上的干草时常是干净的。
赵令游冷冰冰的,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哥,给他们留了,会是什么结局,你难道不清楚?不想大家一起死,就不能放任无谓的小同情。”
这家的日子,和张家并没有什么大的不一样。家里没有婆婆,听说原来有三个儿子,都夭折了,只留下她丈夫岑三狗一个。
说话的“二哥”不吭声了。显然是有教训。
在十四这年,她被卖到了比张家村更接近山边的岑家,成了岑家的妇人。
赵令游走到一个独自坐在树下的蓬头垢面的女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甚至动手的准备——需知独身的女人,还能抢到粮食,都是十分之不好对付的。
就这样,她第一次离开了出生的地方。
谁知这个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竟然把手里的一褡裢白米递了出来:“分食的时候,虽然要尽量公平,但是请分给对面那个小女娃多一点罢。”
村里一路过去。没有惊奇与怪。这种老汉牵头“雌畜生”,是乡下常有的买女人事。
她说话毫无怨气,且调理清晰,不像时下很多同样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一句话都颠三倒四说不顺畅。
十四岁的她低低笑了笑,看了看已经接过钱的爹娘,像一头真正温煦的畜生一样,被岑老汉亦步亦趋拉走了。
赵令游怔了一怔,反问她:“你叫什么?”
老汉力气大得出奇,她呼吸一窒,瘦弱的身子被拉得险些一跌,她看过村里人拉不听话的畜生。也是这样拉的。
女人抬头看他,头发蓬乱有虫虱,脸上又黑又瘦,脸颊是凹陷下去的,典型经历过灾荒的百姓形象,说话却清清楚楚:“张若华。”
岑老汉看她不动,猛然一拉她脖子上的疆绳,凶恶地吆喝:“走咧!”
渐渐地,赵令游领着的这一帮人有气候了,从最开始的百来人,到了接近三百人。受他们的启发,原本分散的流民开始聚集起来,慢慢地,流民大潮里面无数团体开始形成。
他爹皱眉骂道:“村里面哪家不是这样卖女儿的,我养了你十几年,你跟着岑老汉去,嫁的可不是岑老汉,而是是岑老汉那年轻儿子,享福着呢!隔壁那家,可是把女儿卖给了一个山里的老光棍。”
这样一来,流民们能够得手的次数也明显多了。
她娘不看她,说:“家里要给老幺准备家业,你也大了。该嫁人了。”
对于这种流民开始有意识聚合的现象,官家头痛起来。
老汉一拉,她不动。她盯着爹和娘。
这时候,一个权贵家里的家丁――还是那个背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公府千金家。这家的家丁偷偷装成流民,跟到了城外流民聚居的地方,加入了赵令游领着的那个团体。
那黑老汉进来,拿绳子往她脖子一套,不顾她的挣扎,硬是颁开她的嘴看了看,满意地说:“牙口不错。”又瞄了瞄她的身后:“屁股大,也好生养。”
虽然他因为气色太好,立刻被赵令游发现,并赶了出去,但是城里的官家,也隐隐听说了流民里有这么一路角色。
然后,接着,她就知道了,他们卖得不是畜生,是她。
赵令游早在人数超过两百时,就当机立断地提出要走,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远走,找地方扎根。
她在屋里听得惊异,父亲竟然舍得卖那头牛?
许多人不愿意离开乡土。但一边又思量着做了这些事,怕官家事后算账,因此连日犹豫。
老汉比了比:“最多这个数!”
一个团体过了三百人,就不是根基尚浅的赵令游一个人的一场话就能打动。
她父亲粗呀的声音重重啐了一声:“你老小子想得美!看这玩意牙口好的,至少得这个数!”
这一拖,变数就来了。
一天,她坐在屋里缝补家人衣服的时候,听到屋外有个老汉与她父亲说话:“我要买。”
一场雨来了。
然而,慢慢地,她开始长个,在她十四岁这年,她开始经常遭遇村里无赖子的骚扰。父亲偶尔看她,似乎也意识到那个赔钱货长大了。
就在这场雨后,大旱似乎就有结束的迹象。大雨过后,城门外又贴出了一张告示,几个多多索索的小吏在甲胄士的保卫下宣念了几遍:“春雨已至,朝廷劝稞农桑,决定既往不咎。朝廷减免税负,听任归田;各族减免地租,佃户不撤。若有荒田,则归首耕者所有,允登记田册。”
看,这个“牛”字,还真像家里那头老牛呢。她又比划出一个字,轻轻地笑了起来。
为了取信于民,不但连日防备在城门的甲胄士都撤走了,连那些权贵读贴了一张张告乡民书,让人宣读了一遍又一遍。
张若华比划着这些字,觉得好像窥探到了什么远古的隐秘,一时间,把这些自出生以来就浸润着,听了一耳朵的“女人该如何”,都抛到了脑后。
于是跟着他的那些老乡,转眼变了口。
阿爹说她是赔钱货,阿母说女人就该灶前灰头土脸,阿弟说姐姐就该时刻谦让,大户家少爷的夫子说女人生来有罪,服侍好男人,才是本分。
“俺、俺家在附近还有地……”一个比较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样说。
那天去大户家送衣服,她只是听了一遍,看了几眼,就比那愁眉苦脸的大户家少爷,还要早的记下了这几个字词。心里怀揣着这几个字,她觉得像怀揣了珍宝。只是不知道同什么人,再去学多一点。
一个原来的无赖子则是眼咕噜乱转:“离了这里,弟兄们还能管几百号人?”
她似乎无论做甚么,都上手都特别快,平生都天生有一股灵灵清清的气,格外心平气和,学什么都能到心里。
还有人说:“官府说不追究了。最近从老爷们那弄到的东西够多了,如果节省点,够我们衣食无忧的过几年了……”
等张家老幺走远了,张若华喃喃地一边洗,一边念着去大户家送衣服时,瞄到的几个字。她伸出手,在水波里,轻轻搅动着划出一个“华”。
一个有点头脑的老农责搓着手说:“小赵,官府说,若首耕荒田,就能归为我等所有……”
张老幺听她教训,十分不耐烦,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颜面,骂了几声后,和其他童子一起放牛掏鸟窝去。在这几个顽童心里,少爷的夫子讲的甚么友爱孝悌,都说得是兄弟间。可没有人说,一定要尊重姊妹。
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小富即安的满足与短视,又一次令众多还没成气候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张若华听了,心里透亮,叹了一息,不再问他,只顾自己低着头浆洗衣物。洗了一会,她还是极和缓地说了一句:“你学一些字,岂不好吗?”
赵令游靠着树,神色一半隐在树荫下。他丹凤眼冷飘一眼,袖手走开,长叹说:“悲夫!”
他对读那些鬼画符一样东西的兴趣,还不如对背着背篓捡粪堆、替大户放牛的热情。因此通常是听过就丢,不意阿姊忽然问起。
官家这次出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就算是张老幺这样的劣童,也不免嗫嚅几下,才厚着脸皮,学着给少爷们讲经的夫子的样子,哼了一声:“你一个贱女子,听这个做甚么?”
第一句话是说:你们回去种田。官府就对你们的流民身份既往不咎。
张若华低头默默洗着衣服,等他嚷累了,她才抬头微微笑说:“阿弟,莫要恼。今天学了几个字,说给我听听,好吗?”
需知多少人就是因为成为流民后,就成了黑户。结果回家后发现田地全都被官家认为荒地,租给别家占走。于是这些黑户干脆铤而走险真反了。
童子很不满,嚷道:“我要告耶娘!”
那既然能既往不咎,流民就少了一部分。
瘦弱的女孩子笑了笑:“阿弟,你高了,阿姊背不动了。”
而其中最毒的可是第三条:
顾影自怜的时光很短暂,那个童子蹬蹬跑过来,嚷道:“背我回去!背我回去!”
荒年一来,苛捐杂税不肯减,地租照旧受,令饿殍遍地。
她十二岁了,即使再怎么受生活的苛难,和同龄的那些不是大着脖子,就是一嘴烂牙的女孩子比起来,仍旧像一支泥里长出来的荷。
需知饿殍一众,死的人一多,那空出来的地就多了。
张若华低着头,看河里,水波映出她的容貌,虽然发如飞蓬,脸色蜡黄,脸上瘦得凹陷,脖子等地方有油垢,但是这些瘦与油垢黑黄,仍旧掩不住她的眉宇天生清奇;张开嘴笑一笑,因她偶尔偷偷背着父母兄弟,也会拿拿杨柳枝刷牙,因此牙齿只是黄,没有到发黑的地步。
原本这些大灾后空出来的无主荒地,都被老百姓自发的重新开恳。然后等老百姓把这些荒地开恳得差不多了,就会有豪族官僚跳出来说:“无主的地都是官家的,田册上记着呢。你们这些刁民,强耕得都是官家的地,按律当如何如何……”
她常常受到几个童子的指指点点:“看,看咧,这是张家的长姐。”
于是就把这些地圈走,没收给了权贵。
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幼弟。
老百姓辛辛苦苦的开恳荒田,养肥田力,都是给权贵做了嫁衣裳。
每当她坐在河边浆洗衣物的时候,村子里那唯一一条像一点样,泥坑少一点的路上,就会走过来了几个童子。
然后权贵再把这些地,租给这些没了地的佃老百姓,坐收收租。
张若华十二岁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做了大半后,就可坐在河边替村里大户浆洗衣物,多少有了蚂蚁腿一样粗细的自由。
这个就叫“羊毛出自羊身上”。
终于免掉了童养媳的命运。
但是现在官家假惺惺地发了这第三条公告。意思就是老百姓啊,你们现在去耕荒地,耕出来的都能上田册登记土地所属权,就算你们自己的地。
她一边哀求父母,一边在沉重的家务之外,还拼命去替地主家打猪草,浆洗衣物。
这样不算无主荒地了,以后就不用怕官家把你的地收走了。
这样一个能干又吃得少的劳力,就此卖掉,的确是很可惜。何况这个年纪,卖出去的价格也高不了。
哪怕这是拿老百姓自己的地收买老百姓的卑劣行径。但是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
又因是未出嫁的女孩子,依照这时候农村里的惯例,家里人让她和畜生同窝吃食,只需不让她饿死就是了,极省粮食。
尽管赵令游尽全力拦着,劝着,告诉他们其中有诈:就算登记了田册,官府和豪族也多得是办法把这些土地再次兼并了。毕竟那些地主官僚可不会那么好心,白白把可以收用的土地拱手让给你们这些流民。
只是瘦小的女孩苦苦哀求,最后也打动了父亲的心。这个女儿自小挑水捡柴浆洗衣裳,做饭,照顾着弟弟长大,小小年纪几乎是家里的另一个劳力。
但是还是不断有流民偷偷跑去登记荒田,归为农耕。
能识字的,可是文曲星哩。卖畜生万万使不得,卖一个女儿,却算什么?
就这样,无数流民团体渐渐土崩瓦解。
家里的父母掐着指头数了数自家几样一见而清的家财,卖畜生?那可是田里的好帮手,不可,万万不可!于是愁眉苦脸之下,张家就打算把张若华卖去当童养媳,好给弟弟腾出读书的可能。
而赵令游在的团队里,比较核心的一些人,一大部分本身是农民,眼看旱灾结束,官府优抚,就也想回归农耕,不愿意继续跟着赵令游了。
因为村里大都是同姓同宗的人家,因此这几家大户,也发了慈悲,只要村里几家关系近一点的,献上多少多少家财,就允许他们把孩子送来当书童旁听。
留在赵令游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弟弟五岁的时间,她八岁的时候,村里的几家宗族大户,合资请了一个老童生来教导自家的子弟。
张若华一直在赵令游手下负责组织分食――赵令游用人并不拘泥男女,只要有用,就揽入自己的队伍。
只是,张家人,从来都是喊她的小名——“招弟”。
并且因为张若华天生灵心静气,学习得快,能看到很多举措的本质,而格外得他重用。很多老乡不满意赵令游,也因为他居然“让娘们参与管事”。
这位老道长又再一次路过,在她的父母将这位铁口直断的道长捧若上宾的时候,老道又再一次捻着胡须,说这个女孩能让张家时来运转,因此给她改了个“张若华”的文雅名字。
眼看人走得越来越多,张若华坐下,问赵令游:“赵首领怎么打算?”
等到她三岁的时候,果然家里添了男丁。她的父母顾念她的“功劳”,因此也就勉强将她养下去了。
赵令游神色平静:“还能怎么打算?人心已散。”
只是在连地主家都会溺死晦气的女婴的情况下,她能活下来,得益于她出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老道长,捻着山羊胡说:“三岁而旺弟。”
张若华这些天从他的做派中感受到了一股勃勃的野心,因此谨慎道:“首领有大志向。可是当下不是乱世,故而只要官府愿意做一做仁慈,你的……你的心血就……没有了。”
何况家里还有一头牛呢!
赵令游看她一眼,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嘴角笑着,眼神却仍旧是洞彻而冷淡:“这一次失败,不是一直会失败。当下不是乱世,但是土地继续兼并下去,就一定会有我真正的机会。”
张若华出生在一个家境中等普通的务农村人家里。至少这家人有几件不像布条的衣服,不是和畜生睡在一个屋里,家里住的土坯屋完完整整,因为稻草勤换,也不用睡在腐烂的稻草堆里。
张若华沉默片刻,轻声说:“首领的志向……是要登天?”
那些事情,一一地,记忆里仍旧好像在眼前。
赵令游听了,哈哈大笑。平日里冷淡的青年,半晌,止笑道:“登天?未免高看我。”
张若华摸索着前进,看着这浓黑夜里的这盏灯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张若华说:“我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但是首领,不像是安心碌碌的。”
那盏飘摇的灯笼,豆大点的微光也一闪一闪。
她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首领既然想把天下的田重新分给天下人,那于造反登天何异?”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夜,风呼呼地吹着。
赵令游猛然抬头看她。
张若华看她一眼,不曾动怒,竟然倒是笑了。她似乎是个从不对任何人生肮脏与生活苦难流露异色的人,仍旧只是微微笑着说:“我不觉得她们脏,也不觉得自己干净。”
赵令游除了指挥流民冲击豪族夺粮外,还在积极组织流民内部体系。
李婆子是个心底还不错的人,她提到那个地方,也露出吞了一只苍蝇似的表情:“姨娘,虽说不忘恩,但恩也有完结的时间。你何必总记着那些脏地方的腌臢人?都说戏子无情,婊……”
他首先把流民按男女分拨。然后再按老少分拨。
否则,一旦被发现姬妾私自出府,按逃妾算,以孔府的势力,下场就可以预见。不但逃妾倒霉,收留的人按此时的律法,也要倒霉。
分拨以后,挑出各自群体中能够冷静地交出粮食,并且还能在饥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吃东西速度的人。将这些人组成了一个三十多人的管事,管理这个两三百的人小团伙。
张若华走到院门边上,才听到她想听到得的东西。李婆子压低声音说:“夫人允许你明个出府去那……那个地方了。小的奉命替你开路,替你遮掩。”
他勒令所有管事必须和他学习认字,学习当今的大事,学习当今的各种官僚体系。其中包括妇女管事(张若华是所有管事里学得最快的)。
至今没有多少人愿意靠近那井。
要逼一帮文盲的成年人学习这些,即使教授进度很缓慢,都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前段时间,刚刚有一个孟姓的婢妾,因为受不了,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跳井了。据说跳井前嘴里喃喃着:“一个人,怎可受男子与女子两边同时的欺辱?”
但尽管大家学得很痛苦,但是赵令游还是坚持他们必须学。
而这对孔氏夫妻,恰恰都喜欢在这档子事上玩些针刺鞭打的花样。
为了让大伙能够更团结,面对下一次的进城夺粮,他还提倡大家诉苦,起来诉说被抢夺土地的痛苦,以激起大家抢夺粮食时的士气。
而今的贵族因为生活富足糜烂,大都有点恶癖。而可以随手买卖的姬妾恰恰是宣泄这种癖好的最佳工具。哪怕是虐待至死,也不是多大的事。
他们诉苦的时候,赵令游就在一边听着。
姬妾往往是夫妻双方共同的泻欲与折磨工具。男人不但知道,还不以为恶,觉得妻妾磨镜去,妻子折磨小妾,总比妻子因常年久旷而与人私通好的多。甚至有一些人因夫妻共用一件“器具”而和睦了。
有一次,一个庄稼人诉苦的时候,讲到自己六个孩子都被活活饿死的时候。这个青年的神色是冷的,低声说:“天下的田产,其实足够天下人用,不必饿死那么多人!”
时下的世家大族的后院里,磨镜之好乃是常事。
这句话别人没怎么注意,只沉浸在诉苦的悲愤情绪里。而张若华注意到了。
张若华却没有其他姬妾一样的绝望,她虽然很虚弱,但神智此时似乎很清明,她还是平静:“我知道。”
她的确读书不多,但是就她观察来看,这个人做事很有条理。
而孔二老爷不知道吗?他当然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许的。
而有条理的人,又有天下概念的人,不会是想安心当麻雀啄食的人。
每当孔二老爷越是亲近姬妾,旷了多年的孔罗氏就越要找她们去“姊妹情深”。
赵令游安安静静看她分析。
今晚这样假凤虚凰的把戏,自从张若华被孔二老爷强买到孔家后,就经年发生。
哪个时代都有聪明人。在赵令游看来,张若华这样的,无疑也是自己时代的骄子。
一夜的折磨过去后,那个李婆子扶着张若华出来的时候,她身上又添加了一些新的血痕与青紫伤痕。李婆子有些不忍,低声说:“为大府的姬妾,就是有这样那样不能说道的苦楚。”
都说贵族教养好,容易出天才。赵令游觉得这纯粹是放屁。
帷幕里的佛像似乎无言。青灯前,香火里,蜡油滴在桌上,好像是佛祖垂泪。
事实上,天才是和人口基数有关的。
张若华早就习惯了孔罗氏这样的喜怒反复,因此平静地等待着。
占百分之九十九的贫苦大众里面,才有最多最不俗的钟灵毓秀者。
孔罗氏听了,先是报复了孔二老爷似地快慰狂笑了一阵,却又随后愤怒地尖叫起来:“谁许你说他!谁许你这个贱人诽谤老爷!”
只是往往太平时候,这些人有层层官家豪族的铁索压着,得不到任何资源与发芽的机会。他们的血泪则被贵族阶级拿去供养自己阶级中的庸才出头。
张若华平静地顺从道:“夫人,老爷,早就老了。”
所以,每逢世道一乱,民间就会有为数众多的各类不俗之人脱颖而出。
孔罗氏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痕,拿手碰了碰:“老爷……哈,老爷就这么喜欢这些年轻的躯体?”她故意地问:“老爷,怎么样?”
乱世之中,往往将星云集,帝才遍地,智士涛涛。这些人往往来自太平时怎么也出不了头的民间大众。
张若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还是平静地褪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她的躯体遍布伤痕,她昂着头,没有看孔罗氏一眼。
有人抱怨,太平时代少惊才绝艳的才士。哪里是少才士啊!只是权贵豪族重重压榨之下,民间能挣出命来的有才之人,少得可怜而已。
孔罗氏坐在已经被帷账遮住的佛像跟下,白而丰满的脸上涨红起来,怒瞪着低头走进来的张若华,从鼻孔里喷出气来:“还要我帮你脱嘛!”
所以赵令游从来也不赞同压榨女子那一套。就他看来,一个民族里面的才士是随机分布的,男女各占一半。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孔罗氏的心腹,张若华在她们的监视下走进了孔罗氏佛堂的门里。
把女人圈在墙里,不给走出社会的机会。就等于把这个民族可能出现的英才,给活活废了一半。这简直 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浪费。
张若华垂头看着鞋尖,听见与白天不同的孔二夫人的喝骂声:“谁要你们多唇舌通报?除了李婆子,其他人都滚下去!”
注意到丹凤眼青年正在神游天外,张若华立刻住口:“这只是我个人的猜度。请赵首领不要见怪。”
这时候,外面的婆子开始通报:“夫人,张姨娘来拜遏。”
赵令游回过神来,这回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我想造反,那么,还敢跟着我?”
万而此时的窗外夜色深,似乎一切都能隐没了。
张若华微微笑,心灵之里的那块石头显现在她的目光里,很安静和顺的说:“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乱世。但是地主的田越来越多了,我们的田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乱的。而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了的人,在乱起来以前,怕就已经和我的女儿们一样地死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今年也刚刚到四十,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为什么他妻妾成群,她就要一个人孤冷冷地对着青灯古佛?
赵令游难得露出一个比较真挚的笑容,站起来看了一周,这个流民的团队里,剩下的人七七八八。已经彻底散了。他伸出手:“重新介绍一遍。我姓赵,名令游,字守成,只是个流民头子。补充一句:还是个目前已经失败、很可能被官家当反贼抓起来的光杆一个的流民头子。”
孔二老爷,人越到中年,欲念越重。
张若华想了想,学着他的古怪的礼节,也伸出手:“我姓张,名若华,无字,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恩,是一个不认识几个大字,被时人认为应该在灶前过一辈子的乡下女人。”
看着青灯前,长夜里依旧垂眉敛目的佛陀,这女人突然觉得冷的可怕。
赵令游此刻难得脱去了彻骨的冷淡,朗声笑起来。他停住笑,补充了一句:“你跟着我走。男人能做的,你都必须做。”
等孔老爷前脚出了院门,孔罗氏坐回佛陀跟前,低声这样念:“信女听说,贪色在佛门是要遭报应的。”
张若华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了:“正是我的愿望。”
孔罗氏捏着佛珠,嗓子里飘出来一句:“是。妾这就差人去秦姨娘那儿送。”
——女人继续离开灶台床榻,做男人也能做的事吗?
他目光流过孔罗氏开始发福的腰,划过她眼角的皱纹,和善地说:“夫人,你好心,我知道的。今晚把我那个喜欢的檀木枕送到小秦那去就是了。”
——能。当然能。造反不分男女。
孔二爷关爱地看着她:“你呀,你呀。你身子这样不好,又一把年纪了,一向是个佛祖跟前挂了名的女修。我怎好劳烦你的呢?”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官家豪族利用威逼利诱分化了流民后,就将原来隐藏在众多流民团体中的赵令游暴露了出来。各大公族都恨此人恨得牙痒痒。
孔罗氏的连珠炮戛然而止。
就是此人,鼓舞那帮贱民给他们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孔二老爷抚摸着胡须,慢慢地说:“哦,噢,罗氏,今晚我不在这里过夜。”
他们已经着手要追捕这个特别能搞事的流民头子。
但是不等孔二老爷开口说话,孔罗氏就连珠炮似地说:“妾这里已经备下了宁神的熏香,也铺好了上好的鹅绒的胡床,夜里的茶水用的还是老爷一贯觉得半夜可以助眠的通州清茶,不知道老爷要玉枕还是软枕,或是从前的檀木枕……?”
赵令游这个被官府重点盯上的人,已经早早知道自己会被盯梢,因此已经早做好万全准备。
孔罗氏听了他这一声罗氏,脸松了松,也笑了笑,故意问他:“老爷今晚来这里是——?”
而张若华和其他两个还是愿意跟着赵令游的人,因为不太起眼,也没有名头,不招人注意,就跟着混入返乡的流民里,装作是被遣返回乡的流民之一,偷偷离开官府的势力范围。等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再行汇合。
进来的时候,似乎孔二老爷心情不错,是背着手慢慢踱进来的。因此看见发妻的这个克制的样子,他还像是少年夫妻一样,和善地笑起来:“罗氏,你呀,稳重一点。”
但还是出了意外……
而孔二老爷本人,留着长长地胡须,面盘白嫩光滑,长眉凤眼,年轻的时候想必也很清俊。只是他中年以后发福得比孔夫人更厉害,看着就像是个发涨的白面馒头,粘了胡须,又用细致的笔锋在上面画了眉眼,充作人样。
上面通过一家公侯府第,发下来一个奇怪的指示:除了赵令游这个流民头子,还有一个叫张若华的女人,也是必须张贴告示追捕的对象。
她生得本只能算清秀,虽然保养得好,皮肤白皙,但是中年又发福了,旁人说是慈眉善目,雍容华贵。孔二老爷厌恶起来,就喊她“老母彘”。
张若华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会被人盯上。虽然她在流民管事当中,比较得赵令游看重,但是其他更得看重的流民管事,官家也是轻轻放过了。
听说孔二老爷来的时候,她急急站起来,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失去了世家主母的风度,因此是克制着小步走过去的。
到底是谁,会特意指明要追捕她?
孔罗氏跌坐在蒲团前,闭着眼,捻着珠念。
傍晚时分,黄昏暗落,南细城这座被那些来自乡野的“乡下流民”惊破胆的城市,不过几个月就摆脱了惶恐,街头巷尾转瞬又繁华起来了。
这是孔二夫人参禅的佛堂。孔二夫人孔罗氏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儿就是孔六娘。自从人过中年,孔罗氏就常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了。
虽然有宵禁,但是到王朝的而今,这纸禁令,在各地繁华富贵的大城市是形同虚设的。大凡是权贵云集、 商贾蜂拥、百工汇聚、人马纷扰的名城故地,多半都已经是通宵达旦,歌饮不息。
佛前点着宁神的香,摆着檀香味的软蒲团。
虽然一离开这些繁华地界的城门,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局促冷清的县城、破败的村落两两坐落,其中布满饥饿与浑身黝黑灰仆仆的人们。但是那些土黄与粪臭的颜色气息,远远越不过那座城门,到达不了这些浆声灯影、绮罗香尘里。
金漆的佛陀小像。
黄昏的红云慢慢消散,几声锣鼓之后,灯一盏盏点起来,街上反而更热闹。
她跟着这黄泉引路灯似的灯笼,慢慢消失在了夜里。
酒香、菜香、甜味、汗味,百味杂糅,混成市井。
张若华定神看着这盏灯笼和这张老脸,打开门,望了望门外,确信自己府里的丫头婆子都睡下了,她才平静地站起来,说:“请吧。”
汤饼、烧酒、脂粉、绸缎,衣料摩擦,团作夜景。
提着那展灯笼的是一个脸皱得核桃似的老婆子,她到了窗前,举起灯笼,那黑夜里格外阴森的光,映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和黄黑的牙龈,老婆子诡秘的一笑:“姨娘,您请!”
南细城里,夜色一到,百鬼夜行。各个行得行不得的行当,各路正经不正经的魑魅魍魉,都悄然潜行,倾城出动。
外面的昏天黑地里,有一盏鬼火似地灯笼慢慢进了院门,有些绿油油昏惨惨的光。
城东有条河叫潮河。潮河边的野地叫做潮关。过潮关此地,绵延大约半里,窝着九条的巷子。巷子固然只有九条,但是周旋转折间,在这巷子前后左右的却有通道百条,活似百节蜈蚣。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巷口狭窄而像肠子一样弯曲,寸寸节节,有精致的低房与秘密的陋室,这些房屋外面的围墙,往往是布满了黑红的胭脂污迹,烟熏火燎一样。
张若华独自坐在屋子里,听纱窗被风鼓吹得颤动的哧哧声。
这个地方,人称蜈蚣荡。里面的住户,十之七八都是女人。而且人员杂错,有像大家闺秀一样每天琴棋书画,妆容闲雅隐居深院,并有丫头伺候着、假母护持着,非向导引荐,寻常人望之不及的。也有涂抹着劣质口脂香膏,皮肤粗糙,经常早出晚归,领着不同人进进出出院子的。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只有风呼呼吹着。
附近的人都知道,只要每次一到黄昏临至,别的地方不管,通常白天寂静若死的蜈蚣荡,必然是管弦歌舞、灯影通明,笑骂声交杂。里面的女人倾巢而出。
她模糊中,迷梦一样听见那个东西嘀咕着:“我对一切不同人群的人类都有兴趣和好奇心。”
其中这些身上散发着劣质香粉味、浓妆艳抹的女人,数量远远超过隐秘不出的“大家闺秀”,大约有五六百之数。
然后王云城觉得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飘离了她的躯体,开始往窗外的孔家去游荡了。
她们每逢傍晚,就沐浴熏香,涂抹香膏,穿着暴露地成群离开巷口,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脂粉妖物,在街上左顾右盼,靠在墙上、来回走动或者盘踞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那个声音乐呵呵地笑起来了。
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
接着,她霎时觉得臀部的伤,竟然清凉痛快了许多。那个声音说:“吱……生命之火定下来了?原来青蛇教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茶馆檐下昏暗的角落里,蛾子绕着纱灯百无聊赖地飞来飞去。昏沉沉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一股辛辣的劣质香粉味,偶有蛾子被黏腻的头油粘住,被一双指甲涂得艳红的手揪下来,一声嘟骂后弹在地上,转瞬生命消逝。
有一个声音龇牙咧嘴起来:“人类打同类可真狠。好疼。”
偶尔有人喊了一声,就从这片昏沉的黑暗里忽然地浮现出来一张张女人的脸,都是白惨惨脸,红通通唇,直直盯着发出喊声的人。
迷迷糊糊中只感觉自己又好像开始做噩梦。
这些脸在灯光掩映下互闪互灭间,若隐若现。如果喊的是个男人,并且这个男人指住了一张脸,那么这个女人就像是得以脱离幽冥、化形而出的鬼物,略带解脱地舒一口气,掀开竹帘,裸出脚丫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这天晚上,因为有伤在身,又刚抹了药,云城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灯前月下,人无正色,一白能遮百丑,都是白白的脸。管她这白色是像鬼或像妖,只要搂定的腰是柔软的女人的腰,这些浑身汗臭的男人也就满足了,嗅着刺鼻的劣质香粉,被这女人疲倦麻木地领着向蜈蚣荡的方向去罢。
她还得到了张姨娘送的药。
到了蜈蚣荡的巷口处,就能听见遥遥地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
最后的结果,张姨娘的面子似乎格外大。王云城被打了几十板子,臀部打出了血,却还要拜谢婆子们手下留情,到底保下命来。
巷子里面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高高低低的女人的笑声、骂声、应声,好像脂粉的惊雷,火燎即出。
孔二夫人笑起来:“妹妹真是心善。”
慢慢地,夜越来越暗,越来越寒冷。那些在灯火掩映间,一闪而过的惨白女人脸,一一纠缠着不同男人离去了。好像一个个的幽魂得以超脱。
她手握得很紧,张姨娘似乎想抽出手,但到底没有动,只是任由孔夫人握着,还是那样垂着头,温软地,低低地又喊了一声:“夫人……”
剩下的不过二三十张脸,仍旧在夜晚的凄冷江风里,无聊地徘徊在逐渐冷清的茶馆酒肆纱灯畔,眼望着飞蛾。
丫头婢女一时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这些人,惟作呵欠。
孔二夫人丰满的面容上,那种亲热太过,显得很怪异。不像是正室对姨娘的态度了……倒像、倒像……
而这些女人也情知自己今日恐怕是无所收获的了,只是仍旧不死心便具集在一起筹钱。
孔二夫人竟然殷勤又亲热地应了上去,握住张姨娘的手:“妹妹怎么出来了?”
脸上的劣质香白粉簌簌往下落,袖里的铜板银钱一枚枚地凑,用蔻红的指甲递上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
总是带着微微笑说话的张姨娘,此时脸上绝无笑意,只是低着头,也从内室走了出来,站到孔二夫人身后,轻轻地开口。
黑魆无人的茶馆里悄无声息,外边隐隐有管弦声,但是她们围坐在烛光旁,一个个都垂着头。
就在婆子要拉她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孔二夫人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带南方温软的声音响起来:“夫人,贱妾听说,今天是不宜见血光的日子,是佛祖诞辰。”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怒道:“丧气甚么,一个个的,难为人家瞧得上!”说话间,她的惨白脸上的香粉还簌簌地落,露出一点又一点皮肤的黝黑本色,像是抹了霜的驴蛋。
她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封建时代。是无数穿越女梦想的世家高贵、贵族气度斐然的旧社会。
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枯黄稀少的发鬓,粘了一手脏呼呼的地摊头油,惨笑叫了一声:“杨姐……”
她没能喊出口。
她们互相看了看,都到底一时无言。
凭什么一个人只因一点小错,就要失去性命!
终于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还是强笑着,说:“许有迟客。”说着为鼓励,竟自娇声唱起《劈破玉》等小词:
凭什么一个人的命不如一只猫!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几个婆子来拖她。这个瘦若的黑丫头呆了一会,挣扎起来,气怒得浑身发抖,她想要大喊:“凭什么!”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猫被抱走了。王云城还是仗毙的命运。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没有一个人提到王云城。似乎她这么一个活人不值得她们一提。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孔二夫人听了掩着鼻,轻轻呀了一声,笑道:“怪不得这畜牲如此雪团似也的灵秀。快快,将它抱离这被弄脏的地界。”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这雪狮子是老夫人心爱的猫。
就死在黄泉也,
却听见那婢女恭恭敬敬道:“夫人,老夫人正到处找雪狮子呢。”
做不得分离鬼。”
王云城有些期望的看向那个婢女。
歌声伴着凄冷的江风飘出茶馆,一缕缕,若隐若现,时断时续。
听了孔二夫人这判决,一旁的一个贴身服侍,打扮似乎颇得倚重的家生婢女,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了这个最小的带头,其他人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捱过光阴。
说完,她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真是不幸,这样的年纪就毛手毛脚的。”
然而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
她低头看了身上粘着污秽的王云城和那波斯猫一眼,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厌恶神色,或许是因为――这是孔二夫人自己五脏庙里排出来的脏物。她只是看了一眼,轻描淡写:“污秽主家内室。按家规,人和畜牲一起拉出去仗毙。”
直至突然有数人喝骂:“夜深了,哪个鬼嚎,扯她去见官!”
孔罗氏修养的确好,对这等恶臭,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拿香帕捂着口鼻:“清理干净前,这屋子是不能住人了。”
一群的笑语顿时戛然而止。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互相看了看,惶惶如互相取暖被打断的鹌鹑,怕被人再驱赶,只得一起沉默下来。
她缓缓踱步出来,穿着雍容华贵,云鬓雾寰,是个四十岁左右,白皙丰满,略有发福的中年贵妇人,手里拈着一串佛珠。
夜半时分,她们不得不离去,悄然似一缕随风飘散的亡魂。
孔二夫人娘家姓罗,丈夫是府里的长房孔二老爷。通常府里叫她孔罗氏。
其中唱劈破玉的那个,在夜风里缩了缩,畏惧道:“诸位姊姊,不如我们凑钱给妈妈,以免受苦挨打。”
因这一翻动静,终于惊动了内室的孔二夫人。
其他人一时没有回她。半天,一个高个的女人说:“哪来的大钱。姐妹凑一凑,怕也只够那假母宽赦一个人的。”
追着猫出来的大小丫头,都掩鼻惊叫起来:“雪狮子!”
老鸨凶恶,她们拉不到客,受饿、受笞,俱不可知。
碰地一声,恭桶飞出去散了一地,黄白之秽物溅了一地,恶臭顿时弥漫室内。那只猫却被王云城趴到了身子底下,喵喵地惨叫着。
出了茶馆,离了酒肆,一路上大家都多多索索,眼睛还不时地流连,盼望能有人问一句、看一眼,她们就好蛇缠老鼠似地缠上去。街边偶有行人,也多知道她们的身份,匆匆地躲避瘟疫一样避开。
下边一时重心不稳。
至于跑,更不敢想。到处是人贩子,跑了,也没有出路。何况这些女子沿街觑着,那些街巷的暗处,都不时有人的影子――那是“保护”她们的人。
这只身上秃了一块的波斯猫慌不择路。竟然碰地一声猛然撞到王云城腿上。
此时,月光清清地照下来,
随后就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来。
她们满身疲惫,满脸凄惶,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就在王云城提着恭桶打算要出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里面惊叫了一声。
一路默默无语地行至蜈蚣荡口,眼见得蜈蚣荡灯火通明,她们越发惆怅,这二三十人里有人已经开始一边哽咽一边骂骂咧咧。
这是孔夫人房里外间。
忽然,最小的那一个,年纪大约有十六、七岁,白粉下的脸蜡黄蜡黄,方脸、厚嘴唇、瘦干干身子,只有一双眼睛生的好看妩媚一些,人家都叫她“黄脸”。
因为一旁的家生婢女盯着,王云只得城垂眉敛目,心里有些愤懑地移动着恭桶。
黄脸低低喊道:“有人!”她指着蜈蚣荡一片最冷清的屋舍,那里灯火黯淡,一片漆黑,是她们这众姊妹的居处。隐隐绰绰,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影瘫倒在墙角的隐蔽处。
杂役进主子房门提恭桶的时候,是万不可抬眼,以免污了主子的地界。
女人们面面相觑,黄脸视力最清楚,说:“好像……好像是个女人。”
这怕就是当年自己看小说时,里面女主们炫耀过的世家奴仆“规矩严”。王云城不无自嘲地想:可惜自己现在是被“严”的那一个奴仆。
一群人里面有几个最大胆的决定去看看。
下人提这恭桶时,要面露微笑,脚步轻盈,好像是捧着鲜花一样。若是露出一丝一毫的嫌色,免不得要因“不敬主子”,而有板子等着。
包括黄脸在内的五六个人,就走近一看,果然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瘦骨嶙峋,跟花子似地。头发脏成一缕一缕,皮肤黑而有茧,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在黑乎乎的夜里,根本看不清长相。她昏昏沉沉、嘴里胡乱嘟囔,人事不知。
哦,对了,不能说“脏活”。世家中人,金尊玉贵养大,哪怕是夜香,都与平常人家不一样,是万不可说“脏、臭”这些词的。
看清这女人的虚弱,其中一个比较谨慎的大姐蹲下去,在这个女人身上掏了掏,说:“反正不是良民。没有路引和别的证明,一枚铜板也摸不到。八成不是个逃奴,就是乞丐、流民。”她望了望姐妹们才凄凉地慢慢说:“也可能是个不中用了的‘邻居’。"
又过了几日,王云城再一次去孔家主子们房里收恭桶――这样的脏活,自然都是她这种外来的杂役做的。
蜈蚣荡里的女人,多半是没有正经身份了的,出去了,也找不到什么活路。经常就有“不中用了”的女人被鸨母命人丢到巷子外边,任其死生。
王云城送完食物的时候,原路返回。一时感慨张姨娘其人,一边又还是怀揣着挥之不去的怀疑――昨晚那个月光下,浑身袒露,女鬼一样的女人,会是这个张姨娘吗?
她说话的时候,屋舍里面大概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怒骂,假母似乎因为没有客人,气得厉害。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摸摸自己手臂或者腿上的鞭痕,又看看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看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不由一个个低头垂泪。
这样一个人,难怪听说她出生贫寒,年纪偏大,曾委身多嫁,生过孩子,又是流民,孔老爷却还是垂涎着脸,非要纳她进府来。
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或许就放置不管罢。说不定明天清晨,她就消失不见了。在蜈蚣荡里,就这样消失了的女人不计其数。
就连她那俊美容貌里的憔悴,也好像是清晨天光里的西湖,湖面蒸腾起雾。烟波浩渺里,令景致越发有朦胧之美。
活着消失,或许是被人牙子带走了,估量姿色,典到黑市。或许是被拍花子的乞丐拐走,去给团头做牛马。
这个女人似乎言行举止,无一处不让人感到心悦神怡。
也或许……反正没有好的结果。
实在是因为说话时,她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而眼角含情的眸子,时刻专注而静慰地凝视着你。又像是最诚挚的安慰,又像是鼓励,令人心里觉得平静而愉悦。
死,也并不稀奇。这样因为病饿而横死街头的乞儿流民多的是,很快就会有巡夜者把这些尸首集中到城外的义庄去,胡乱埋在乱葬岗里。
婢女婆子,甚至包括主子们在内,似乎都愿意同这个做低贱姨娘的女人多说几句话。
和她们这些人的命运,何其相似。
张姨娘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吐字清楚,带着南方的轻快语调,却声音偏于低沉。
黄脸蹲下来,听到这个昏昏沉沉的女人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姆妈给你吃的……撑着……撑着……姆妈给你吃的。”口音似乎是南细城北边的祈山人。祈山旱得最厉害,前几个月几波流民,都是祈山的难民。
王云城自认和这府里的人大多是话不投机的。何况也没人看得起她这个外面买来的杂役,就平日更不开口。但是被张姨娘的大而圆,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看,她不自觉就能多说好几句。
黄脸霎时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大忪道:“众姊妹……俺……俺”她回头哀求地看着姊妹们。
张姨娘似乎同谁都能说得起话。
姊妹们知道黄脸的身世,她也是因为祈山大旱,被爹妈所卖,才流落于此。
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张姨娘回过头,向她眨了眨长而带卷的睫毛眼睛,微微笑,走过来说:“你叫甚么?是外面来的吗?”
她们听到这话,也纷纷想到自家的身世,也半是哀怜半是自伤,不由都动了恻隐之心。年纪大一点的杨姐走上来,一语定乾坤:“我们虽然贱得很,但也都是人。见死不救,不是人干的事。”
昨晚那个女人身上布满了青紫与伤疤。有一道带着血色,格外触目惊心的勒痕可是一直蔓延到脖颈。
“这娘子似乎是烧着,黄脸,你院子里有空余,干净一点,妈妈也去的少。姐妹们给你打掩护,避开那些‘眼睛’,叫这娘子暂且住在你房间后边的那小屋子里面。”
确定是那个女人吗?王云城兀自想得惊悚,眼光不自觉漂移着看向张姨娘封闭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似乎想从那衣料下窥得一点蛛丝马迹似的。
黄脸微微高兴地唉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