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握着双手,整个人都在发抖。
岑薄的眼珠变了一个颜色,很顺利地将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
远远没有刚才表现的那么淡定,十一年对岑薄来说是眼睛一闭一睁连梦都没有的一个夜晚,但在肖四方这里不是。
旁边的路灯照在这里就显得昏暗了,靠在“椅背”上的肖四方只剩一个鼻尖还被光线包围着,大半张脸都沉进了黑暗之中。
她实打实过了十一年,两年在克瑞斯学院埋头苦读,九年在这种苦寒之地浴血厮杀,每一天过得好像很快又似乎很慢。
好像这十一年发挥作用,让他们冷下来,也生疏起来了。
在前线战斗的时候没精力想东想西,时间就过得很迅速,可一停下来想起有个人没法联系了,就会无比煎熬。
终于有了单独在一起的空间,两人反而都沉默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将两人团团裹住。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说不上多么痛苦,只是让人特别的不快乐。像有一只铅锤时时吊在嗓子眼那里,轻微坠痛,永远的梗在哪里,永远过不去。
不对,不能简单的概括为石椅,因为它着实不像椅子。它只是两米多高凸起石块中间挖出了一块长方体的窟窿,人在这个长方体最下边儿的面坐下,背部能靠在最后方那一面上。
当睁开眼看见这个没法联系的人时,她只觉得在做梦,直到现在也觉得在做梦。
肖四方带着他在自己凿出来的一把石椅上坐下。
因为在梦里,所以她有条不紊地把潜意识里觉得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若是有选择,谁都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待上一分钟。
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显得成熟体面,责怪他自作主张不让她见证“重生”的凶险,在他倒打一耙的时候用自己越发麻利的嘴皮子反击,然后非常非常成熟地拥抱他欢迎他回到这个世界,最后还要再问一问他的身体恢复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里环境恶劣,没有人气,没有归属感,也就救护室里热闹些,而这热闹里也是带着苦味的,苦中作乐。
现在就差一步,她忽然退缩了。
虽然有疗养区这么一个充满安抚与温情的名字,但它的本质就是个落脚点。只有受伤了才会有人回到这里,挑一间空着的房间铺上自己的铺盖住上几天,等伤好了立刻返回前线,不耽误一点时间。
梦总是不能圆满的,她怕这最后一个问题会变成这场美梦后的灭顶之灾,不敢按照流程继续走下去。
疗养区近在眼前,很简陋的两排简易房,用巨大的钉子牢牢打在地面上,每一扇门都像一只往外张望的眼睛,黑黢黢的,偶尔有高高挂起的路灯光照进去,就反起令人心慌的暗芒。
她真的太害怕了。
一路无话。
岑薄静静地看着她,也在思索这十一年。
一口气走出数百米,等救护室门口没人了,他们才停下来。
从时间跨度上来看,他们生命中重合的那一年和这十一年比起来太过短暂,甚至称得上微不足道。
肖四方看不下去了,匆匆道了个别就拖着人走了。
一个人或许不难回忆十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但却很难清晰地想起来发生那件事的时候自己具体都有些什么感受。
这个任性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完完全全暴露后会让多少人伤心,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没有新鲜的感受去弥补流失的那些情绪,只剩物质的记忆是空洞的,这也是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推移褪色的主要原因。
小护士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在睡这一觉之前,那个能够让他心底感觉到湿润的女孩在这十一年后还剩下多少物质记忆,又还有没有残存一些当年的情绪,还会不会在他看不出人形随时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异形人时,还那么义无反顾地拥抱他。
他眉眼飞扬,看起来是因为心情太好所以说了真话的样子。
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因而时间是情感最大的天敌。
“只是不想拍而已。”
他本不必想的这么复杂,因为他的情绪还是很简单的,恨是恨,嫉妒是嫉妒,喜欢是喜欢,不相干是无所谓。
岑薄看起来和她之前在任何一个视频上看到的模样并无不同,温和有礼,又因为站得太高而难免让人感到疏离。
但当他的世界开始生动起来,他会恨的同时伴生出了恐惧,所以他会因为怕死所以冒险回到皇宫,想找机会带走那些被老皇帝藏得天衣无缝的设备和人员。
“也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当研究团队告诉他没有办法降低甚至不能停止他不断攀升的异化率只能冻存时,他又因为不想面对四方可能会因为他而伤感难过的恐惧,选择了最极端的一个方案,欺骗她也欺骗自己,一边想尽办法向那个彻底摧毁了自己人生的人复仇,一边也在期待一场意外死亡。
小护士一口气断在咽喉里,整个人灰暗下来也不忘为偶像找借口也为自己找台阶:“哦哦,理解理解,素昧平生您不信任我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他死在前面,就可以不用感受那种让人心乱如麻的恐惧了。
“不可以。”
但他最终还是没死成,也幸亏没死成,他才得到了一个情绪强烈到几乎抹平了他过往几十年不幸的拥抱。
但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偶像居然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然而恐惧既然已经存在了,那么就哪里都会有它。
一想到自己即将拥有与多年偶像的合影,她兴奋地觉得自己能一口气绕这颗行星跑三圈!
患得患失也是恐惧的一种。
小护士激动地快要昏倒,原地转了一圈才冷静下来,仰着一张迷妹脸请求道:“可以跟您合影吗,保证不会外传的。”
十一年不是十一分钟也不是十一天十一个小时,再深的沟壑有心去填也能了无痕迹,他还能被记得吗?
他摘了帽子,露出一张令这幽暗四周生出光辉的脸,正是小护士时不时会惦记感叹的那张脸!
突然,肖四方深深地弯下身去,将脸埋在了他的大腿上。
肖四方听到背后响起一声笑,语调悠悠:“鄙姓岑,劳您挂念了。”
温热的潮湿开了一个口子,就开始哗啦啦地流淌,像他心中的永远奔腾的水流一样。
小护士的心却十分火热,浓浓的热情从她的眼神里烧出来,火星四溅地扑倒两人面前。
这种感觉和他清晰记得的前几天,也没有差别。
行星表面坑坑洼洼,没有大气层没有水没有除坚硬的岩石结构之外的任何东西,四周是一览无余的荒凉,温度极低。
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看着昏暗中趴在自己大腿上无声流泪的女孩,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1223防线的救护室有很多个,基本都以独立空间站的方式存在,唯独这一个和疗养区一起建在战线后方的小行星上。
时间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东西,空白的部分既然已经存在,那么拒绝也没用。
疑问句式问成肯定句,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直面是唯一的办法。
她心一横,手指一指比肖四方高半个头的男人,一鼓作气:“他是不是姓岑!”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小护士憋红了脸,羞愧道:“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说,想说……”
那张哭到发红的脸慢慢抬起来,仿佛做好了一切准备,对上他的眼睛。
肖四方下意识把人往身后挡了挡,说:“我不会立刻回战场的,你放心吧。”
他微微低垂的面容很柔和,声音里也充满了无限的宽容,一点都不像为所欲为的那个岑薄。
“等、等等!”
“在我死之前,你都得和我绑定,我到哪儿,你就得到哪儿……这件事。”
百米冲刺成功拦下了两人。
他轻松地笑了一下。
两人穿过茫然的群众们,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那天听到录音的小护士终于回神跳起来跟了出去。
“我给你反悔的机会。”
岑薄没有出声,依旧顺从地让她拉着。
肖四方睁大了眼睛,将那张无比包容的脸完整收进眼底,心中也是猛然一松。
口中说着要冷静,可她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不冷静的样子。
她手一撑就扑了上去,把人死死按在石壁上,神情逐渐凶狠:“果然是做梦!但就算是做梦,你也休想我撕毁承诺,顶着岑薄的脸也不行!”
“好了。”肖四方放开他,利索地爬下床套上鞋子,把人脑袋上快要掉下去的帽子往下一扣重新戴严实了,拉着他往外走,“让我冷静冷静,等会儿有很多话要问你。”
岑薄愣了,眨了眨眼睛。
自然眯起的眼眸直直看向跟个棍子似的杵在一旁的陈医生,带着强烈驱逐意味的神色终于打破了第三人心中的侥幸,让他落荒而逃。
“还有半年多我就退伍了,等去了清理局,我一定会找到理论上可以对冲掉异化影响的灾变物质……”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改口:“就算我有生之年找不到,我也会做好接替计划,让其他人继续找下去,然后替我履行承诺的。”
正好方便他不着痕迹地处理掉一些无关人等。
“等我醒了,我就开始做这个计……”
岑薄也不指望她发现,小丫头长了归长大了,心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纯粹,这会儿又还没缓过劲儿来,反应迟钝一些很正常。
肖四方说不下去了,因为被她掐着脖子扣着命门的人已经笑得直打颤,都不用她施力,自个儿就软趴趴地笑倒在后头的石壁上了。
这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本身并无绮念,所以沉浸在喜悦里的肖四方并没有发现他说这句话时刻意凑到她耳边的暧昧。
她默默松开了手,想坐回去冷静一下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腰部被人一按,膝盖撞在石壁上,整个人就坐在了那条被自己哭湿一大片的大腿上。
岑薄拍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回应:“我也非常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
岑薄抱住人后,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还止不住笑。
“无论如何,能够再次见到你,我都非常非常的高兴。”
他怎么就忘了,如果一个人数十年如一日地惦记着一件事,那就能时时刻刻得到情绪加强,又怎么会让它褪色呢?
十一年光阴,足够她成长为真正坚强不屈的大人了。
四方是执拗到能为一个目标奋斗终生的,又怎么会在目的没有达成之前,就松手让它被时间抹平呢。
肖四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整个人倾了过去,大力拥抱了他,将比她宽阔很多很多的肩膀拥进怀里。
很久很久之后,肖四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闹出什么笑话了。
陈医生:“……”
岑薄也终于笑停了,对上她探究的视线,道:“都打算做计划了,那这个货真价实找上门来讨债的债主,为什么会被掐住脖子呢?”
岑薄面无异色,立即改口:“建议还是择优学习。”
不是做梦?!居然是真的!
孩子果然长大了,已经能还手了。
肖四方的脑子嗡嗡作响,终于真正缓过劲儿来了。
肖四方静静地沉默了一会,也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是得怪我自己,以后我一定好好向你学习。”
她正要痛哭流涕表决心忏悔,后头忽然扫过来一束强光。
“嗯。”岑薄爽快承认了,但下一句又开始倒打一耙,“我以前提醒过你,不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你总是不长记性,那得怪你自己。”
“在那儿呢!快上!”
肖四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瞪着他:“说好新技术开始试验的时候我要在场的,可我并没有接到任何的通知。你早就交代过吧,成功了你就自己来找我,失败了就让我永远以为你还被冻在生命研究院,对吗?”
还没反应过来,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就冲了上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岑薄微微坐直身体,笑问:“我怎么骗你了,跟你说过不会有事,这不就没事了吗?”
林遇黑着脸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到最前面,一把将下意识挡在“通缉要犯”面前的外孙女抓了过来,头一撇就让身后的人抓人。
“你又骗我。”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的太快,肖四方懵了:“怎么了?”
肖四方屈起膝盖,手肘抵着膝盖,双手在脸上重重地搓了一下。
前监察局局长看了被上三层镣铐的男人一眼,冷笑道:“这得问他,第一个周期的治疗都还做完,一能下地就跑得不见踪影,怎么能这么能耐!”
岑薄很顺从,没有反抗,任由她抓到满意自己放手。
对此,岑薄还以八风不动的微笑,并不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错误。
太多的情绪一起冲上她的大脑,喜悦、惊愕、激动、后怕……什么样的都有,酸甜苦辣咸搅拌在一起,冲得人眼睛发红。
肖四方:“……”
一开口就哽住了,手中的衣领被抓得皱成一团,还紧紧地勒住了衣领里头包裹着的白脖子。
托福,她现在一点儿激动的情绪都没有了,异常的平静。
“你……”
生院的人利利索索地把人带走了,林遇看着外孙女欲言又止,还没想好怎么教育她不能随便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就被先发制人了。
反手一巴掌就拍掉了捏着自己脸的那双手,身体坐直揪住对方的衣领。
肖四方真的很平静,平静地问:“外公,岑薄从封存舱出来而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从中作梗,您在其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像是憋了很大一口气似的,整个人轻微地颤抖起来。
林遇:“……我突然想起你哥哥说让你给他回个通讯,他都惦记好久了,你赶紧去通讯室给他打一个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个人还在。
他一边说一边大踏步往回走,跟有个什么吃人的东西在后面追似的。
肖四方木木地睁了一会儿眼睛,再闭上,再睁开。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肖四方一屁股坐在石椅上,半晌后独自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