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思绪回到三年前。
没心没肺的。
那时候他刚到前线，个人物品都没放下，外头就抬进来几个血人，脸上也糊着厚厚一层血，连面貌都看不清。
“唔，有可能。”
常驻在这里的医生护士们见怪不怪地把人放进了急救舱，见他干站着，就分了一个伤者给他。
“大概因为你经常受伤，所以出现在你脑海里的都是些类似的画面吧。”
他永远记得急救过后他为伤者做伤口清理，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颤抖时，那张带着笑涡的脸。
肖四方惊讶了一下，“有三年了吗？总感觉和您遇到还是前几天的事情。”
她说：“医生，不要紧张，直接缝合再输一遍氧就好。”
擦拭伤口的药棉顿了顿，陈医生勉强勾起嘴角，“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都在这里九年多了，我们遇到也三年了。”
姿态驾轻就熟，脸上全无痛苦。
“没关系啦。”肖四方的声音依然轻快，“距离我退伍也不剩多长时间了，与其慢悠悠混满这一年，不如多干几票大的。”
让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张年轻的面孔。
陈医生叹气，接过小护士推来的药品车，“尽管我很不想扫你的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如果你再这么来几趟，你就该伤退回后方修复了。”
三年了，真快啊。
“能抓当然要多抓点，下次我的目标是三个！”
陈医生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为她处理伤口。
“你已经保证过很多次了，实验室有一半活体异形人都是你抓的吧。”
等他处理完站起来，缓释床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两个，我保证这次送到实验室的时候它们还是活的……如果押送员力量掌握的不错，没有让它逃脱也没直接把它们打死的话。”
闭着眼睛的样子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软，完全看不出她醒着时那种无坚不摧的刚强气质。
肖四方举起两根瘦长的手指，既是胜利的手势，也代表数量。
小护士捂着嘴偷笑，轻轻点了一下陈医生的肩膀，小声打趣：“你到底什么时候表白啊，再过两年肯定就开放通婚了，你俩现在开始谈恋爱，过两年结婚正好。”
他一看到肖四方腹部胡乱缠着的止血带就攥起了拳头，独自气了几秒钟，紧绷的肩膀塌下来，既心疼又无奈地说：“今天收获怎么样？”
陈医生俊脸一红，抿了抿唇道：“等她退伍吧，我觉得她对我没那个意思，要是现在说了，她不接受的话会很尴尬的。”
话音未落，里面就急匆匆奔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俊秀的眉目紧紧拧在一起。
“你自信一点啦，四方是还没开窍，未必对你没意思。”小护士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我还是挺看好你的。”
由于战士人数的增加，压力减小，近年来救护室已经不再人满为患了，听到她的声音，不远处正在缠绷带的流民小护士噗嗤笑了一声，向里高声喊道：“陈医生，陈医生空着吗，四方又来啦，快给她看看——”
“谢谢。”陈医生笑了笑，拉上缓释床周边的布帘，脚步轻快地回了办公室继续工作。
肖四方走进救护室，熟门熟路地倒在缓释床上，有气无力：“胳膊断了，腹部十公分创口两处，没伤到内脏，来个人给我治一下……”
肖四方一觉睡饱才起来，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本想回去洗个澡直接回前线去，及时赶来的医生把她摁住了。
1223防线。
陈医生铁面无私，要求她必须休息满四十八个小时。
权限一放再放，流民们基本翻倍的高昂物价也终于被砍到了普通水平，距离身份环统一的日子又进了一步。
医嘱不可违，肖四方只好靠坐在床上，拿出电子本和笔开始学习。
随着时间的推移，教育的深入，自主参军的流民青年越来越多，短短八年，就达到了前线人数一半的占比。
小护士空的时候过来瞥了她一眼，唉声叹气：“四方呀，你的生活能不能有一点情调，看点电视剧玩点小游戏放松一下不好吗？享受一下人生吧！”
毕竟谁也不想真的被打回原形不是。
肖四方转了转脖子，学了两个小时了确实得休息一下，于是欣然点头，翻出一段视频开始看。
之前没有加入的得利流民们纷纷站了出来，安慰家中出现了烈士的同胞，怒骂趁机煽风点火想把事情搞大的愚民，再向被戳到伤心处的二等居民们道歉……新的声音盖过了旧的发言，这场迟来了三年的风波最终没能掀起风浪，平静的过去了。
小护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余光一扫到屏幕上的人就迈不动脚步了！
这些话就变成了一记失望至极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每一个哭诉者的脸上。
“天啊，四方你也是岑薄的粉丝吗？！我以为现在都没人粉他了！呜呜呜我好感动……”
嘲讽他们的是曾经代表流民拿回了尊严的同胞，是他们最亲密也最坚实的后盾。
小护士双手搭住肖四方的肩膀，顺势往缓释床上一坐，激动地说了起来：“这段我看过三遍，那会儿他才二十七岁，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代表生院发言，超水嫩超可爱的！”
这些话换了任何一个二等居民来说，是不上战场就打回原形的威胁，但从肖四方口中说出来就完全不同了。
肖四方没看出来画面上的这张脸和她见到岑薄时的那张脸有什么变化，不过气质变化的确明显，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岑薄没有那么从容，被提问的时候思索时间很长，也没有那么滴水不漏。
“不想承担责任又想过上美好的生活。”肖四方笑了一声，微微抬高下巴，眼神轻蔑，“垃圾就是垃圾。”
她看着画面上神采奕奕的人，无意识地摩挲着电子笔，突然又落寞了起来。
“这样你们就满意了？”
小护士跟着看了一段，视线落在她的笔上，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道：“你这个电子笔好别致啊，这颗红宝石不错……”
说完，她顿了一下，目光倏然锐利，冷冷地扎进屏幕前每一个观众的心底。
小护士两根手指已经捏上了红宝石，肖四方才回过神来往外抽了一下，小护士下意识收紧手指，红宝石按钮沉了下去。
“为什么要流民也上战场呢？反正以前战场没有流民，二等居民们也扛下来了，流民完全没有必要上的嘛。二等居民们真的太会压迫人了，强烈呼吁总统重新关闭流民权限，让大家回到以前温馨美好大团圆的生活之中。”
肖四方瞳孔一缩，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盖在小护士的手上，长按了下去。
她站在镜头前，面庞瘦削，目光坚毅，嘴角却挂着几分冷峭，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她不知道按一下重新开始录音会不会把之前的那段消掉，只好将错就错长按下去保住这段录音。
在事态彻底发酵之前，刚从战场上回到后方休息的肖四方得知了这个消息，即刻联系了林遇，讨论过后录了一段只有一分钟的视频发到网上。
熟悉的声音含着几分认真，从电子笔的顶部响了起来。
而流民们的哀怨又引起了二等居民的厌恶，一场新的风暴初具雏形。
“祝四方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肖四方和第一批流民军团一起上了前线，极大缓解前线压力的同时，牺牲者名单的逐渐累计，也引发了流民们的哭诉咒骂。
肖四方松了一口气，平安无事。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与肖四方有关，但她确实一直都在，从未停止过平权的脚步。
小护士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把笔收回去，合在手掌中间。
当338的训练效果以绝对优越的姿态出现在总统的案桌上，内阁立即通知共和军团指挥部参会，召开了流民军训练体系改革的会议，一周后将确定好的新体系全面推广。
这时，门口进来两位相互搀扶着的伤员，看着伤不太重，但也不轻。
但对于肖四方自己来说，这又是一个普通的需要竭尽全力的一年。在共和军团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不但要亲自下场训练流民新兵，又要撰写她最讨厌训练报告，还需要就着自己的身份角度去改进整个的训练体系，每天忙到上厕所都跑着去。
肖四方轻轻碰了碰小护士，微微一笑，“你该开始工作了，快去吧。”
对于圈外的居民们来说，肖四方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夜空中曾经绽放过的那朵最美最艳的烟花，昙花一现，最后悄无声息。
她的语调与笑容在小护士的脑子里和另一个人完美的重叠了起来，再加上那道熟悉的声音……
正如这位手眼通天啥都知道的包打听传出去的消息那样，肖四方在流民共和军团总指挥部签下了十年从军协议，毕业仪式一结束就拎着东西去了338的流民共和军团分部，加入全都是二等居民的教员团，成为了一名普通的教员。
巨大的信息量差点将小护士当场击昏，凭着本能晕乎乎地站起来，走到伤员面前，发烫的脑子才一个激灵冷却下来。
男生：“……”
不会吧？！
“渣男！”
为了以防万一，肖四方补完这个视频后，换了一支电子笔继续学习。
“男小三！”
四十八小时强制疗养期内，陈医生来看了她好几次，每次这人都在不知疲倦心无旁骛地用功，他也不敢打扰，只能叹口气就回去了。
“破坏人家家庭！”
结束值班回去睡了一觉再回来，人终于再次睡着了。
欢快的气氛骤然僵住，原本热情非凡的学妹们齐齐嗤了一声。
他拉了把椅子，在护士们打趣的目光里，无声地坐在肖四方身边，找了本书看起来。
男生一愣，笑骂：“你们真的好八卦啊！不过有一说一，盛夏那个磨叽鬼要是再不去告白，我都想去斗胆追一追白雪女神了！”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新的伤员进来，这种安宁让他倍感美好。
“忘了这个话题吧！学长说点别的八卦呗，比如我们反季节CP哎嘿嘿嘿……”
笃笃。
大家瘪瘪嘴，谁想得到战斗系第一兼制造系第一会想去清理局那种吃力不讨好又没什么搞头的地方嘛。
忽然的敲门声让救护室里所有醒着的病患以及医护人员都朝门口看过去。
男生的镜片泛起一片同情的白光，他的嗓音悻悻的：“我都说了不想提她，你们自己非要听。”
救护室从来没有人敲门，这大概是这间救护室建立以来的头一遭。
众人目瞪口呆。
敲门的男人穿一件黑色的大风衣，一顶同色的宽檐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点点白皙的下巴，还靠在门上微微曲起的手戴着雪白的手套，整个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很优雅。
“共和军团她会去的，前线她肯定会上，但好像不打算留团，说是想考清理局。”
“请问肖四方在这里吗？”
“啊？共和军团她也不去吗？”
陈医生下意识抬了一下胳膊，那人转过头望了一眼，朝他走过来。
男生立马扛不住了，通通交代：“最近科技研究院和流民共和军团都在跟她交涉，据说科研院已经没戏了，共和军团也留不住人。”
“谢谢。”
“哎呀学长，说嘛说嘛！人家最喜欢四方学姐了，最近都没有看到她好想她哦！”有个女生拉了拉他的胳膊，跺脚撒娇。
走得近了，那人礼数周全地向他道谢，但还是没有把帽子摘下来。
男生叹了口气：“不想说那个日均只睡四个小时的怪物啊……”
“请让一下好吗？”
“欸？四方学姐呢？怎么没说到她？”
肖四方挑的这张缓释床靠墙，只有一侧可以通行，陈医生在外面一坐，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靠近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为什么这么没出息的人偏偏是个天才！”有人义愤填膺。
虽然很不礼貌，但对方过于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似乎有些耳熟的声音让陈医生抬起头，借着位置优势，快速地瞄了来人刻意压低的帽檐下的面容一眼。
男生耸了耸肩，“听说是不想离家太远，也不想一个人到陌生的环境里去，所以就留在学院了。”
第一眼有些恍惚，第二眼他直接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还活着？！”
“啊？！”那人垮了脸，“我还以为他这么牛逼，会去科技研究院呢！他干嘛不走……”
来人无声一笑，点头致意。
“你们太天真了吧……”一个男生路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瞥了他们一眼，“虽然徐诚心是已经内定了一个指挥副官的名额，过几天就去前线了，可肖八面确定留校了。”
“暂时还没死成，请问可以借过了吗？”
“哈哈哈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开心，终于不用活在他们的阴影底下了！”
陈医生下意识就往外挪了两步，等发觉不对劲，人已经在床边坐下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那批牛人都要毕业了！”
白色的手套摘掉一只，露出骨肉匀停的手指。
校园气氛很是和谐，时不时还能看到二等居民和流民在路边笑谈的画面。
它在瘦削的身体上轻轻拂过，沉沉睡着的人眼皮就动了几下，仿佛下一秒就会睁眼醒来。
校园里一届换一届，流民学生们开始多了起来，战斗系和指挥系也不断地有特供生进入，成绩虽然没有肖四方和徐诚心那么惊世骇俗，但也不会落到最后，基本都稳在中上游。
两只手放在苍白的脸颊上，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扯。
至少对于338的二等居民和流民们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前者来说，只要走到他们身边的流民有能力，那和平相处也无所谓，难保人家不是下一个肖四方呢？对于后者来说，工作机会更多了，人生选择开放了，哪怕还得遭受些二等居民怀疑的目光，也无足轻重。
肖四方猛然惊醒，睁开眼帘，一张笑眯眯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
流民权限开放后的世界很美好。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