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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凤凰涅槃 第三十章

下午四点多,他们终于差不多就位。

一万三接口:“越像越好,说不定地形地势也有灵,越像越灵。”

“岭眼”所在,也是高处,但不是陡峭的山峰,像个巨大的高处平台,位置略低,站在平台上仰头,可以清楚看到三面的“岭头”,庞大而又奇形怪状,并不觉得像凤凰,可能是离得太近,只缘身在此山中。

小雨在阴沉的雾气里飘,炎红砂说了句:“不知道岭眼的位置是不是最高,先前我还以为凤子岭环抱的是个谷地——如果是往高里走,这地貌可真像凤凰鸾扣着凶简啊。”

木代喃喃道:“要是有鲁班造的木鸢就好了,骑上飞一圈,就能看到山头到底长什么样了。”

徒步、跋涉,轮流换手搬箱子,不断根据定位仪和之前的地形图计算方位和步数距离,路并不难走,就是越走越高,越走越冷。

他们先扎营,为了挡风,背倚一块巨大的岩石。天渐黑,温度以皮肤感觉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他们带了备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链拉到底,纽扣扣到头。

丁老九骇得腿都哆嗦了,罗韧哈哈大笑,推开他说:“看好我的车,万一划着碰着,我跟你没完。”

罗韧的习惯改不了,一旦扎营,必定要圈定范围,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两根铆钉,有绳索绕过岩石,分别连上铆钉,绑出一块三角区。木代给他帮忙,手在山风中激得一久就有点发僵,得时不时地搓,往嘴边呵气。

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是去找当年那条狗,你知道吗,那棵树我们挖过,下头没东西,它可能从地下爬出来了。”

最后一次呵气时,罗韧刚好完工,帮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头看了看天,说:“通县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飘到的,应该就是凤子岭,这几只凤凰,会先白头。

他觉得罗韧出手大方,琢磨着还能再得点封口费。

“以后我们老了,白了头发的时候,再来一趟,凤凰白头,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他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顺便再敲点钱:“我同你们说啊,山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不能随便挖——做生意归做生意,你们要是犯法,我是要举报的。”

木代笑,说:“不要说老。”

这几个人,一趟两趟进山,带的装备越来越多,难不成……挖什么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风大起来,有碎雨掠过她鼻尖,划过一道水痕。罗韧在笑,他的年纪其实刚刚好,还是年轻样貌,眸色却已深沉,性子渐转稳重,不再鲁莽冲动,开始知道生活不是风一样掠过那么轻易,要像游水一样,浸在其中,想前进,不是简单抬脚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气、呼气,一下一下去划刨。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盯着一万三和曹严华从后备厢搬下来的箱子。

要怎么想象他老的时候?像现在一样站在她对面,满头白发,捂着她不再柔软、橘皮百结的手,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络,像老树数不清的年轮。

丁老九说:“那是,我觉得这是个门路,等到旺季的时候,再有自驾的游客来,我就不带团啦。到时候我在门口搞几个停车位,专门看车,收费擦车,能开得起车的,都不小气,挣起钱来轻松。”

木代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前一秒还在摇头说“不要说老”,下一秒忽然觉得,真能这样,也是一种老天给的恩赐,多少少年夫妻中途离散,几个能颤巍巍相视而笑,一直到老?

给钱的时候,罗韧说:“服务挺周到啊。”

她用力点头:“老了再来。”

车近凤子岭,照旧是在丁老九门口停车,丁老九颇有生意头脑,直接让老伴从屋里拿出来好大的军用篷布,张罗着把车罩上。

嘭嘭嘭,营灯打开,雪亮的光柱把误入的雨照得纤毫毕现。篝火点起,焰头舔着落下的雨,刺啦一声激起细小的白色烟气。

神棍笑得跟花似的,有人夸他朋友,真比夸他还高兴,说:“那是。”

开箱了,长方形的鱼缸,大半缸水,血色的凤凰鸾扣已经淡成一抹若隐若现的朱红,六根无字的凶简,像六道肃穆的碑。

罗韧笑:“你朋友挺懂。”

火噼里啪啦地烧,曹严华感到气有点短,喘不上,心想,兴许是海拔太高,空气太稀薄了,该带个氧气罐上来。

神棍接口说:“狼怕鞭炮,这我懂,我以前老去偏地头儿,我朋友教我,放鞭炮最省心。还有啊,狗怕弯腰狼怕蹲,你一蹲下,它以为是放枪,没准儿就跑了。”

罗韧卷起右臂的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说:“我先来。”

路上,罗韧在一个烟花爆竹店门口停车。买了几串鞭炮,可能是淡季生意不好,有客上门,老板分外热情,附赠了一堆烟花小玩意儿。曹严华还以为是要放个炮,求个万事顺遂,哪知罗韧直接递给神棍:“听一万三说,凤子岭深处有狼,我估计有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二三结队的狼,到时候,如果你真得一个人出岭,又遇狼的话,就点两串,狼怕……”

他顿了顿,长吁一口气,整条手臂浸入水中。

那雪盖在山上,开始只有绒线帽上的球球那么大,然后变成小三角锥,循着冬天的节气一直往下生长,最冷的时候,漫山遍野,而等到雪全部化掉,一年也就过去了。

从来没试过这样,这之前,都对凶简敬而远之,哪怕为看水影,也只敢指尖轻触水面。

他们第二天一早出发,天气不好,雾里带蒙蒙的雨。退房的时候,罗韧听到前台的服务员互相聊天,说是北方冷得快,立秋之后,一场雨一场寒,最高的山尖尖上,说不定都有雪了。

炎红砂失声叫了句:“它在躲!”

就好像当年的罗文淼,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后,依然会走、会呼吸、会穿衣睡觉,但再也不是自己的叔叔了。

它是在躲,幅度不大,像是轻颤,自发的,和罗韧的手臂保持距离。罗韧心念一动,伸手想抓,每次行将碰到,凶简都像变了游鱼,迅速避让。

罗韧回答:“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果然,它并不愿意上身,罗韧皱着眉头缩回手臂,皮肤沾了水,风一吹,冰一样凉。

神棍不想学:“还是别了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是坏事,也是好事,虽然计划被打乱,但同样说明,凶简对他们是忌惮的,忌惮就好,怕就怕肆无忌惮。

会变成什么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曹严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帧帧诡谲的画面,四寨山里,那个喉头处蒙着胭脂色琥珀、满头白发、用四肢爬行的女人,还有项思兰变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卫着一颗看得见的、跳动着的心脏。

怎么办呢?

一万三沉默了一下,说:“我听起来也怪怪的,但罗韧考虑得确实周到,万一结果不好,五个人身上有七根凶简,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那句话,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

一万三说:“罗韧,你刚才可能没注意,我在边上看得清楚,它躲你,但也同时躲血色凤凰鸾扣。”

边上的曹严华听到“清理”两个字,一颗心沉到胸腔发闷,拉一万三到边上问:“至于吗三三兄,至于要‘清理’吗?”

所以呢?

他教神棍使用电击枪:“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压服不住体内的凶简转而行凶,待在偏僻的地方,总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稳妥——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一万三说:“你们之前不是一直在讲兵法、打仗吗?这像个包围圈,凶简现在在里面挣扎,如果把包围圈缩小,让它避无可避呢?”

罗韧利用网上的卫星地图大致拢出了凤子岭的高空地貌,凤子岭形似巨大的凤凰鸾扣,其实并不确定这地势是否也隐隐带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这里做最后一搏,自然还是最好遵循古制以来的某些原则,比如中轴对称、方正严整,他最终选定的是凤子岭中心地带,也称“岭眼”。

话是这么说,但就算避无可避,也不一定上身。

这个晚上,气氛像战前一样凝滞。

木代一直盯着凶简看:“罗小刀,凶简只是戾气,本身是没有形体的,也没有重量,我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我们的血注了进去,让它显形,对不对?”

尾声

罗韧看向她:“对。”

回避不了的命运……也到了。

他很注意木代的一些想法,很多时候,木代未必能给出最终的步骤,但她通常都会想出对的方向。

另外六根凶简到了。

“它怕水,但只是暂时的,我们之所以能封住它,是因为血注了进去,对吧?”

神棍到了。

没错,最初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困住凶简,一厢情愿地用水,用木箱,拼命集齐了所谓的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还用金粉誊写了老子的《道德经》,结果不久后的某一天,忽然发现聘婷在屋里拉线,那凶简又回到了她身上。

他笑了笑,回头看屋里的所有人,说:“到了。”

她说:“我们放水吧,把水慢慢放出去,鱼缸里剩的液体就会越来越少,如果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再伸手进去,它就没法再躲来躲去了。”

罗韧打开窗,探身看下去,看到神棍在楼底,长不过手掌,那个装好的箱子,像个安静的火柴盒。

一万三皱眉:“可是,它没法躲,它还是不一定会上身啊。”

他一边说,一边仰着头往楼上看,这酒店楼层真高,外窗的玻璃被夕阳映射得闪闪发亮。

罗韧的手心慢慢攥起,他有种直觉,一万三的话有道理,但木代的想法在通往正确的路。

神棍给罗韧打电话,说:“小萝卜,我到啦。箱子沉,你们是不是下来接应一下啊?”

片刻之后,他霍然起身,去背包里翻出急救包,把里头的一个裹布袋打开,是一排的细管注射器。

押车的神棍,就乘着这一抹夕阳的余晖进了通县,他在酒店门口下了车,对前来接应的大堂服务生视而不见——其实,服务生是觉得,这位肩挎无纺布袋,眼镜腿用线绑着,脚边还放了那么大一个破箱子的人,合该是送货去工地的。

他说:“我有一个办法。抓鱼的时候,单用手抓,很难抓到,但是如果用网兜,效率就会很高。

第三天的傍晚,夕阳血一样红,距离七七之数的到期日还有四天。

“用薄的布,或者衣裳,做个简易的网兜,连血色鸾扣带凶简,很快兜出来。血色鸾扣在,它跑不了,至少,三五分钟里,一定跑不了。

罗韧回答:“每个人都走在人群里,你走得离我远了,就会离另外一些人更近了,这是好事。”

“把它兜到小的容器里,然后,我们往里放血。”

聘婷忽然有点感伤:“小刀哥哥,小时候,我们老在一块儿玩,以后,会越来越疏远了吧?”

一万三反应过来:“然后用注射器从容器里吸血?吸干净之后,再回注到我们身上?”

“争取吧,去不了也会给你打电话的。”

罗韧点头:“是啊,它不是不愿意上身吗?血液注射,也算是上身吧。”

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语调:“我想以后自己开画室,所以可能会找一家国外好点的学校进修,小刀哥哥,到时候你会来看我吗?”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还能这么上身?

她从来就是个聪明的姑娘,含蓄、害羞,习惯暗示和话里有话,也听得懂别人的暗示和话里有话。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一种上身,简单、粗暴、直白、以血对血。

聘婷沉默了好久,说:“我知道了。”

唯一就是——

“你拿上,为自己打算,进学也好,置产也好,自己规划,从现在开始,立根、立本。叔叔不在了,郑伯年纪又大,你要学着担起责任。”

“小罗哥,用五个人的血吗?咱们血型不同吧?输血不是要一样的血型吗?”

“我房间的床头柜抽屉下层,最底下,有一张卡,密码123456,里头大概有一百万,记不大清楚了。

“是,异型血进入血管,可能会引发凝血和栓塞,多的话会要命,但是如果量很少,体内的纤溶系统会起作用……”

“在吃。何医生说,最好巩固一下。”

神棍冒出一句:“这时候还管什么血型啊,要是较真的话,你们的血注进水里之后,根本就不该形成什么血色鸾扣!要是怕输血出问题,那就喝,喝进肚子里,那也是上身!”

罗韧笑:“还在吃药吗?”

喝吗?

聘婷沉默了一下:“病好了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喝得满嘴都是血,太不文雅了吧?曹严华还没来得及说话,炎红砂很实在地来了句:“喝不好吧,上能吐出来,下能拉出来,感觉那都不叫上身。”

罗韧说:“是很久了,你病了很久。”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还是注射吧,我先试,然后给你们打。”

一连说了三个“很久”。

他们按照计划制作网兜,兜起,倒进简易塑料杯,取血的时候由罗韧主刀,选取每个人手臂的小血管,很快过一刀,流适量血滴入,然后用棉球摁住伤口,贴上胶带。

聘婷收到电话时,高兴坏了,说:“小刀哥哥,你很久、很久、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

真不明白戾气到底是什么,没有形状,没有重量,一根注射器堪堪抽完,一管,暗红色,六根凶简都龟缩在里面吗?想想竟替它们觉得憋屈。

罗韧的电话打给了聘婷。

罗韧先给自己注射,想好的是每人五分之一,注的时候,还是给自己多摁了点。

她倒是挺想得开的,一万三忽然有点佩服她,红砂身上,有一股近乎粗犷的侠气,说“我干”时,说得最干脆,喝酒时,也喝得最利落。

自己的多了,别人就少了,真的排异,真的出状况,他们多少会好受些。

“那种十年八年都不联系一回的,我干吗打过去?我有那工夫,不如给解放顺毛。”

接下来,依次是木代、红砂、一万三,最后到曹严华。

“就没别的亲戚了?”

临门一脚,曹严华忽然无端地心慌,想临阵退缩又觉得没脸,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对着神棍大叫:“神先生,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把解放放生,可别吃了它啊!”

炎红砂小声说:“没家里人了,都死了。”

其实他也没那么担心曹解放,但总觉得喊点什么,才能舒缓减压。

“你家里人呢?”

罗韧听在耳朵里,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针管一推到底。

“没人打。”

得了,逼上梁山,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一万三一屁股坐到炎红砂边上:“二火,打过电话了吗?给谁打的?”

每个人,互相对视,因为忽然身临同样的深渊,心理上反而更加亲密,罗韧低声问他们:“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回到房间,看到炎红砂拿酒店的小梳子在给曹解放顺毛,曹解放一脸的陶醉,像极了解放前压迫劳苦大众的地主老财。

还好,似乎没有异常,什么异常都没有,他们的眼睛依然明亮,耳朵依然聪敏,火烧湿木的烟气绕在鼻端,一样呛人。

虽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但一万三的心情出奇地好。

木代问:“这是不是就算是……封印了?”

于是,这曾经一度温情脉脉的电话以张叔的破口大骂和一句“你要敢回来,我敲断你的腿”告终。

是吗?希望如此,但每个人又都觉得难以置信,像是准备好了要对付大刀长矛的土匪,结果对方的配备只是餐勺和水果叉。

张叔还在那头一个劲儿追问,一万三清清嗓子,说:“不是,叔,屁事都没有,我就考验一下你对我的感情……”

“真觉得正常?”

一万三忽然哭出来,咬着牙不出声,抬起袖子,擦掉眼泪。

“真觉得。”

“是不是医药费贵啊,没事,我身上还有点钱,我跟老板娘说说,当初一万三千块她都帮你还了,为你这条小命,再补贴多点,也有可能的啊。”

“一点儿不对都没有?”

“你倒是吭气儿啊,怎么个情况?医生怎么说啊?一万三,兔崽子,在听我说话没?我跟你说啊,有事要讲出来,大家伙有商有量地想办法。

“没有。”

一万三没吭声。

“就这么完成了?”

“是早些年在外头落下的病根儿吗?我就说,你那小身板,平时也不注意,拼命往死里祸祸,人家曹胖胖比你壮,还每天起来跑圈压腿,你呢,锻炼过没?”

“完成了。”

以张叔常年混迹天涯的机警和脑洞大开的程度,是断不会相信他这托词的:“一万三,你该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从忐忑、难以置信,到欣喜,到忽然双目湿润,木代有点手足无措,一直隔着篝火的火焰看罗韧。一万三故作镇定地给篝火添柴,两只胳膊都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一万三心里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就是这么一说。”

曹严华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不行,我想翻跟头呢。”

张叔说:“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呢,不回来是怎么回事?小兔崽子,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

他攥了足足的劲,但是不会翻,木代没教过。

一万三说:“没什么,叔,要是我……不回去了,我那些东西,你就扔了,下次,招个比我靠谱的人……”

炎红砂说了句:“咱们拍张照片吧,合照,挺有纪念意义的。神先生帮我们拍,然后我们再和神先生拍,最后和解放拍。”

张叔觉得不对劲:“你唠叨这些干吗?转性了?”

提议不错,记忆会褪色、意外会发生,任何重要的场合,都应该留下照片,承载多年以后的翻看、反复摩挲,还有回忆。

也不知道说什么,随便问了几句,店里生意好吗?进货价贵吗?有些卖家报价特低,十有八九是假的,别急着进。旅游景区,人杂,进店消费的,有客人,也有冒充客人下手切钱包的,一定要带上眼,多注意。

炎红砂把自己的手机调到照相模式递给神棍,神棍端了手机,站前点,又挪后点,指导着他们摆姿势:

半大老头子了,说话还这么损,都是常年上天涯学来的。

“小萝卜,你搂着小口袋啊。”

张叔说:“哟,这谁啊,这不江老板吗?还知道打电话,太感动了,你等会儿啊,我吃块肉压压惊。”

“曹胖胖,你比个‘二’,哎呀不要嫌傻,反正你本来就看着傻。”

末了,他去到门外,蹲在走廊里,拨了张叔的电话。

“小三三,你头往红领巾那里靠一靠,再近一点……”

没亲人,五珠村荒了,打电话给那些自己坑过的人,未免太矫情了。

咔嚓一声。

一万三想了好久,该给谁打呢?

图像显像,真是……完美。

看来,不是所有的浪子回头都能圆满收场。

取景恰到好处,篝火形同打光,给晚上的画面增色不少,人物的姿势排位经他那么一指点,简直符合黄金分割比例呢。

他气咻咻地去洗手间,甩门,砰的一声响,隔壁房都听得到。

神棍觉得自己挺有拍照天分的,乐滋滋地转回拍照模式:“再来一张,换个姿势。”

挂了电话,曹严华瞪所有人,忽然来了气,跳脚大叫:“不打了,就当我死外头了,不打了!”

取景框里,每个人都没动。

……

神棍不耐烦,抬头看向他们:“我说你们倒是换个……”

“金花嫁不出去,怪我咯?她都出去打工那么多年了,人家自己有想法,都多少年了你还抬不起头,至于吗?”

话音戛然而止,一股凉气骤然爬上他的背心,他腾腾腾倒退两步,正跌坐在搭好的帐篷边,手忙脚乱,一把抓起电击枪,抖抖索索地举起。

“谁死在外头了?我好得很。爸爸你咋这么记仇呢?”

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的朋友身上招呼呢?

“不是打电话朝你要钱的,我有钱,自己有饭吃!”

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是上过房敲锣,那都多少年的事了,翻不过去了是吗?”

他颤抖着声音,试探性地叫:“小……萝卜?口袋?胖胖?”

木代他们忍着笑,旁观了曹严华脸色转白、转青、险些转黑。

细雨在飘,飘进营灯的光柱里,像一根根细密闪亮的针,篝火在闪耀,偶尔,有搭着的木柴烧空,发出啪嗒一声跌落的声响。

“我,大墩儿……”

你看,万事万物都是动的。

那头传来带着浓浓鼻音的土话:“啷个撒?”

可是,那五个人再也不动了。

曹严华按照青山给的号拨打,拨完,手心都汗湿。

番外/

青山说:“大墩哥,你不知道村里拉线了吧?才拉的,有电话了,你打回去呗。”

晚上十点多,距离变故发生三个多小时,岭上的温度继续下降,碎雨中开始夹带雪碴子,打得帐篷顶沙沙作响。

外国人?说的不会是猎豹的手下吧?曹严华岔开话题:“我爸妈还好吧?”

神棍裹紧衣服,在随身的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写:活体封印凶简,五人全部失去意识,肌体僵硬,无心跳,无呼吸,但一定不是死亡。

“找了几次,找不着。有人说,跟外国人跑啦,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一定不是死亡”六个大字下面,重重画两条横线。

“找了吗?”

他不是人体死亡研究专家,但常识他是懂的。

青山说:“亚凤跑了。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那么一个好看的大姑娘,哪能看上我啊,上赶着要和我结婚,结完就跑了,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据说人死亡一分钟后,因为血液的关系,全身的皮肤就会发生变色——但他们没有,始终保持那一刹那的微笑,肤色生机勃勃。

青山在县城的工厂打工,接电话时,声音恹恹的,似乎也不大记得被附身时发生的事。

死亡约五分钟,身体内没有血压,眼球会从球体慢慢变平——他们还是没有,眸光依然很亮,凑近了看,神棍隐约还能看到端着手机取景拍照的自己。

曹严华鼓起勇气,战略迂回,先给青山拨了电话。

就好像,时间是条看不见的隐秘大河,所有人,熙熙攘攘,从生到死都在河底行走,而他们五个,忽然间,被托出了河面。

是的,现在就很好。

神棍看向帐篷内侧,五个人,他费了好大力气,都给搬进来了,吭哧吭哧地,像是劳力在搬展出的雕像,还按照原位置排好,给他们罩上毯子。

木代笑出声来,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拂在手背上,痒痒的。

曹解放开始挺兴奋,大概觉得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游戏,围着几个人走走停停,还拿脑袋去顶曹严华的屁股,最后它失了兴致,懒洋洋地钻进毯子里,窝在一万三盘起的腿上。

门响,曹严华不知道进来干什么,一眼瞥到她,哼了一声,说:“我小师父又在显摆自己韧带好了。”

舒服、温暖,简直是天然的鸡窝。

现在就很好。

帐篷的门帘没拉紧,有风不断地从底下侵进来,送来远处凄厉的狼嗥,神棍从那袋烟花爆竹里抓了三两个,掀开门帘,一股脑儿都扔进渐燃渐小的篝火里。

木代一直以来都有心结,从小被抛弃,没有血缘亲人,被人收养,活得永远收敛,可是现在,站在这里回望,忽然可以淡淡一笑,说,那些所有的不顺,都是小事情。

炮仗竟然是哑的,反而有个绚丽包装的小烟花,嗖的一下,像钻天猴蹿到半天处,炸开绚烂的光环,照亮那一侧的岭头轮廓,像是给凤凰戴寂寞的花。

这其实不是最好的时候,前路叵测,风浪诡谲,但心情像是踮起脚尖站在风眼,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银碗盛了晶莹雪,又像白马渐渐隐入无边的芦花丛。

神棍等了两天,除了睡觉,把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每两小时更新一次,没有新的内容,清一色的“同上”。

打过电话,木代把卧室里的窗户开到最大,背贴着墙壁横劈下一字马,然后缓缓倾前下腰,下巴枕到交叠的手背之上。

之前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带的食物不多,神棍啃了几顿压缩饼干之后就断粮了,高台上是风口,即便躲在帐篷里,还是冻得哆嗦。第二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寒暑,几个人身上都积了厚厚的尘土,像旧仓库里摆放了多年而蒙尘的塑料模特儿,他拿吹风机去吹,风挡开到最大,灰尘雪一样飘走,露出熟悉的清晰的轮廓,每一张脸上,还都是带着笑的。

“定下了日子告诉我,一定到。”

半夜,通县迎来了第一场雪,不大,如同罗韧预料的那样,凤子岭的三个凤首最先白头,捡来的树枝都是湿的,火长久生不起来,帐篷里呵的全是水汽,没法晾,内外的温度几乎没差别。

郑明山感喟:“师父吩咐过的。师父跟我说,你这小师妹挺孤单,从小就被抛弃,住在收养家庭,一直小心翼翼。将来要是嫁人了,做大师兄的得像个娘家人,该护着就护着,半点也别让——我就是没想到,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起床之后,神棍饿得头晕眼花,在皮带上钻了新孔,紧了又紧,搓手、呵气、跺脚、跑圈。曹解放倒是展现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山鸡抗寒,零下三十五摄氏度都能在冰天雪地行动觅食。神棍饿到极致时,脑子里转过曹解放的念头,后来还是放弃了,原因有三:

木代咯咯笑。

1.曹胖胖交代过的,要给解放寻个好归宿,所谓的好归宿,肯定不是他的肚子。

郑明山和霍子红完全两个风格:“挺好,没事,大胆地结。罗韧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2.他饿得腿脚发软,但解放愈见灵巧,估计也逮不住,而且据说,曹解放发起飙来,战斗力相当惊人。

木代哭笑不得,含糊着答了句:“可能吧,只是暂时……有这打算。”

3.就算逮了解放,薅了毛,这里条件贫瘠,只能烧来吃,毫无滋味——一只鸡失去了生命,死后若不能以肯德基全家桶的调味标准来对待,何其憋屈。

“让我务必参加婚礼,说地点都订好了,在离丽江不远的古城。”

神棍对自己说,再等等看,到晚才能说阴晴,不到最后一刻,还不能下定论。

结婚?木代吓了一跳,下一刻反应过来:是他们之前在车上畅想的封印凶简之后的打算,神棍也是大嘴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跟郑明山说了。

他又挨了一晚。

挂了电话不久,郑明山忽然打来电话,说:“木代,你是要跟罗韧结婚了吗?”

这一晚下小雨,夹雪碴,帐篷里湿冷阴森,神棍冻得睡不着,肚子里扭曲地像有一张等着投食的嘴,后半夜时听到狼叫,惊觉距离比前一晚近了好多,他骨碌一下翻身坐起。

如果万一真的回不去了,以后红姨想起她,想起和她的最后一通电话,就不会是泪水涟涟的生离死别,而都是亲昵私密和家庭的话题,像母女间不外道的温暖和贴心的秘密。

听说,天冷下雪的时候,狼找不到吃的,会主动犯险,攻击人,或者潜入就近的村子。

木代一直点头,没告别,也没说那些会让霍子红多想的似是而非的话。

他握紧电击枪,没敢再合眼。后半夜,雨又转了雪,雪落在帐篷上的轻软声音,像天地间恒远的叹息。

霍子红吁了一口气:“还想提醒你呢,我是觉得吧,现在婚前发生性关系挺普遍的,但是女孩子还是要做好防护,万一冲动起来,你记得要让他用套,我看你还是个孩子呢,你要是那么早就生一个,带起来也够呛。”

终于挨到天亮,他把帐篷门拉开,漫山遍野是浅浅的白,回头再看罗韧他们,心里突地一跳,揉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的脸上,好像都有异样的红。

木代脸颊有点烫,下意识地摇头:“还没。”

这是有知觉了吗?神棍喜得心突突的,抓起了笔记本奔过去,看清楚时,心里蓦地咯噔一下,赶紧掀开毯子看他们的手。

霍子红忽然压低声音:“我问你啊,你跟罗韧,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是冻伤,温度太低,他们不活动,较长时间处在低温和潮湿的刺激中,体表血管痉挛,皮肤开始红肿充血。

木代笑了出来,眼睛悄悄湿了。

每个人都有,程度不同,可能因为女孩子畏寒,木代和红砂的情况严重些。山里的温度在逐日往低走,大风又加剧了失温,这冻伤只会越来越严重,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甚至骨头,都可能坏死。

霍子红说:“可别,用你师父的话,那时候收养你,是缘分。现在再不想操那个心啦——你知不知道,从你能被男孩子追开始,我就操心得不行不行的,买了好多少男少女杂志,天啊,一看到上头女孩子早孕打胎,我就琢磨着万一哪天你也给我唱这一出,我该怎么办,看你班上的男生,都觉得是坏小子。”

他们是没有死,但身体还是会死,像脆弱的芦苇,一轮寒冷就可以把他们收割。

“红姨,你要嫌闷,可以再收养一个。”

进山前,罗韧把决定权交给了他:

那种热闹像水,流来又流去,到底不是寒暑常伴。

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怎么会闷,酒吧里人来人往的,不知道多热闹。”

神棍很快做了决定。

“红姨,一个人在家,闷吗?”

就算他们一辈子醒不过来,也要好好保护他们的身体,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出去,否则低温严寒和缺少食物会要了所有人的命。

霍子红见过世面,只是想起来提两句,并不是真的唠叨,这大半年木代几乎不着家,她也并不追根究底地多问,这一点上,木代挺感谢她。

他要抓紧时间,赶紧去村子里找人帮忙。

红姨大概是回到房里了,说她:“女大不中留,伤还没好全,就跟着罗小刀跑了。”

神棍把每个人的衣领都扣紧,一个紧挨一个,用毯子把大家围裹起来,所有能用来保温的东西,都往毯子里裹塞,他钻出帐篷之后,把拉链拉好。

木代静静听那头传来的声音变化,音乐声、吵声渐隐,噔噔噔的上楼梯的声音,关门声,然后,就清静了。

曹解放原本在周边溜达,这个时候,一摇一摆过来,张开翅膀,扑腾着站到了帐篷顶上。

接通了,那头很吵,酒吧一贯的调调,霍子红说:“你等一下。”

神棍说:“我就当已经把你放生了,你爱干吗干吗吧。”

木代回到房里,盘腿坐在床上,给霍子红打电话。

他捡了根粗木棍,后腰插了罗韧的匕首,把几串鞭炮都盘了挎在肩上,踯躅着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一阵,看到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像梅花,趾端有尖利的爪。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心里一沉,赶紧又跑回去,飘摇的小帐篷,即便拉链门紧闭,看着还是觉得焦心。他忙活了一阵子,搬了不少大些的石头,围着帐篷垒了一圈,死死堵住拉链门。

“万一回不来,有没有人要告别,有没有事要交代?”

曹解放还站在帐篷顶,居高临下地看他,神棍说:“你要是只能看家护院的狗该多好啊。”

曹严华没听懂:“什么意思?”

说完了,从肩上分下一串鞭炮,打着火机点了,然后转身离开。

他对曹严华他们说:“咱们抱最大的希望,也得做最坏的准备。”

这一回没有哑炮,身后,颗颗炮仗噼里啪啦很响亮,破碎的爆竹纸混着地上的雪末子在硫黄的烟气里乱飞,曹解放逃得远远的,亮着嗓子叫:“呵……哆……啰……”

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刚到罗文淼家的时候,聘婷抱了木头的红缨大刀,跟他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神棍走了六个多小时,马不停蹄,到村子时已经是傍晚,他直奔丁老九家,进门时,双腿一软,险些起不来。

罗韧愣了一下。

迷糊中,丁老九扶他上炕,裹住被子,灌了两口烧酒,身上缓过来之后,才觉得嘈杂得厉害,睁眼看,是就近的那些老头老太,双手拢在袖子里,大概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看热闹的。

神棍又说:“聘婷是你的妹妹吗?你跟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啊,她问我你在忙什么,我说,你自己问他呗,她摇了摇头,就走了。”

丁老九为难地表示,不进山,给多少钱都不进,天气好的时候,村民都不会进到岭子深处,何况是现在,既下雨又下雪的。再说了,他指了指看热闹的人,说,村里没青壮年,不残不病的年轻人都去外头打工了,剩下这些老头老太,万一在山里磕着碰着,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神棍回答:“说得跟我会管别的事似的。”

神棍不想费口舌,时间紧迫,也没那个工夫等外援:“那我自己进,给我准备点酒、吃的、搽冻疮的药油。还有,我怎么把人弄出来?车开不进去,这要怎么搞?”

罗韧叮嘱他:“你什么都不用管,就押货、盯箱。”

看热闹的老头老太纷纷献策。

当天晚上,神棍赶到丽江,打电话来说一切都顺利,没大意外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骡子,用骡子背,我家养了两头,便宜给你用,就是脾气倔,怕你驯不好。”

这样啊,万烽火觉得小姑娘尊师重道,怪有人情味的,于是也给了个挺有人情味的答复:“那给你打八折。”

“你要力气大的话,我家有板车,窄的那种,推啊拉啊,都行。”

木代说:“师父死了,我想知道多一点师父早些年的事。”

……

万烽火解释:“之前,神棍让我打听过一个叫观四牌楼的地方,我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你师父的。你自己的师父,你打听什么?”

末了,丁老九引神棍去了后院,给他看棚里拴着的一条大青牛。

木代紧张得一颗心怦怦跳:“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师父?”

“这牛,脾气温吞,听话。鞭子抽背上它直走,左抽朝左,右抽朝右。你要不嫌弃,我帮你把牛跟板车套一起,拉四五个人出来没问题。”

“有雾镇,观四牌楼的梅花九娘?”

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我师父,梅花九娘。”

收拾得很快,板车上垫了苇席,铺了一层棉被,另带撒大花的盖被,怕被子被雨雪打湿,又罩了块大油布,丁老九给他灌了两水壶的热水,用袋子装了十来个馒头,还有咸菜疙瘩。

也许是语气特别诚恳,万烽火居然没嫌弃,也没抬杠:“打听谁?”

另有人送来了大手电、浸油的火把、挂在辕头上的老油灯,甚至有叉狼的钢叉。

她点头:“我给,真给,只要活着,一定给。如果你收得多,我一时付不出,能分期付款吗?”

神棍裹了老羊皮棉袄,头上顶了斗笠赶牛进山,出乎意料地,速度比他想的快,大概是因为牛看似慢吞吞,实则步子跨得大、稳健,又不骄不躁地持之以恒。

万烽火永远公事公办:“要钱的。”

天很快就黑了,雨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风却冰刀子一样,神棍嚼了个馒头,点起火把,就手插在板车辕手上。

她说:“我想打听个人。”

行程过半时,狼的嗥叫声又隐隐传来,路过深密的林侧,直觉林子里影影幢幢——不过大概因为狼怕火,始终没敢露面。

鬼使神差地,木代拨了万烽火的电话。

后半夜时,终于接近扎营点,风越来越大,牛也渐渐吃力,神棍下了车,揣着大手电,把牛鼻子拉绳搭在肩上,拼命往前拉,才刚走了几步,再一次用手电前照时,他忽然打了个寒噤。

通县的山多,青灰色的山线,屹立了得有成千上万年吧,比人、朝代、建筑都要长久,现在的群山合围下,是新兴的城市,那么多的朝代,老的头绪,曾经鲜活的人和事,都被遮盖掉了,日子久了,就再没人记得了。

有头狼匍匐在地上,身周的血几乎凝成黑色,皮毛粘着血被冻凝成凌乱的一撮一撮。身后的大青牛似乎也有些畏缩,鼻子里喷着气,四蹄迟疑地想往后挪,神棍拼命铆住劲,才把牛车给拉住。

挂了电话,木代握了手机,在窗边怔怔站了好久。

他端着钢叉,把狼的尸体叉翻到路边,然后继续赶路。

“我也是这个想法,一直打听,但是这么多年了,人事变化太大,没什么头绪,能记住师父的,也许只有我们了。”

这最后的一段路,薄薄的雪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后走,出现了鸡毛,一根一根,一撮一撮,神棍险些要怀疑曹解放已经被狼给吃了——但鸡毛的数量太多,单凭解放,薅光了也达不到这规模。

“能打听到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到了,神棍紧走两步,用手电向帐篷处照过去,没有如期照到帐篷拱起的顶。

“是。师父这么想回到这里,我猜,保定可能是她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有一次,路过一个街口,有个老人家跟我说,那里,原先是个大十字路口,早些年,真有个酒坊,上百年了,传了好几代,卖最烈的烧刀子,日本人占领的时候,被烧了。”

怎么回事?被雪压塌了吗?不可能啊,这里的雪远达不到这样肆虐的程度。

木代的眼眶微湿:“大师兄这些天一直在保定吗?”

他拔腿就往那里跑,手电的光柱紧照着那处不放,风一直吹,吹散高处的雪末子,像是还在下雪,忽然有一瞬,帐篷破碎的蓬皮被吹了起来。

郑明山没问她为什么,只要了神棍的号码,方便当地的朋友联系了去接,挂电话的时候,郑明山提醒她:“师父的墓地已经择好了,我这几天会回去,把师父的骨灰请过来。下葬会等你一起,你那里完事了之后记得跟我联系。”

别,别,别,千万别,神棍的脑子里嗡嗡响,除非那五个人活过来了,割开帐篷走了,否则,帐篷已经破了,他们跟在露天无异,这么冷,这么大的风,真的会被冻死的。

这样更好,至多两天就能赶到。

到了近前,他猝然止步。

郑明山回答:“钱都是小事,不过一辆车跑全程,人累,车也费,我倒可以多联系几个沿途的朋友,一人负责送一段,跟跑接力赛一个道理。”

他自诩看到过很多常人所没见过的、奇异的场景,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泰山压于顶而不变色”,但这一刻,他还是怔愣住了。

同一时间,木代也联系了郑明山——他在各地都有交情很铁的朋友,能不能安排车,从有雾接上神棍到丽江,带上“货”之后,一路来通县,价钱上,只要不离谱,都能接受。

他居然看到很多雉鸡,华丽的皮毛,锦缎样的颜色,偎依着毯子裹住的五个人,挤挤挨挨。曹解放正窝在曹严华边上,被手电光激得一呆,待见到是神棍,居然也忘了彼此之前有过的芥蒂,兴奋地拍起了翅膀。

开车回去的话,一来一回,徒耗时间,罗韧给神棍打电话,通知他出发,中途取道丽江,把六根凶简带来通县,连鱼缸带水一锅端,先量尺寸,让玻璃师傅做盖,罩好之后外头用皮缚拉条绑紧,装箱,箱子和鱼缸之间,放置大量塑料气泡薄膜和泡沫板。

神棍注意到,曹解放两只翅膀掀起的幅度大小不一,像是受了伤,脖子梗得高高的,挂的两块小牌子还在,凑近看,上头一块上写着“一只好鸡”。

函谷关、凤子岭,到底是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凤子岭本身的地势就像一个大的凤凰鸾扣,稳妥起见,定在那里,应该更适合最后的封印。

帐篷大概是被狼抓破的,边缘处还有咬痕,堆叠的石块半倒着,门边的地上还有狼爪的刨痕——狼很聪明,早些年的时候,关门挡不住它,它会在地上刨个坑,从门下钻进去。

决定了,五个人着手开始。

神棍愣了半天,才说:“解放啊,这都是你的朋友吗?你什么时候跟它们混熟的?”

平安才有命,有命才有日子,有日子才有生活,那种她向往的生活,比如……在超市里,她推着购物车,而他,伸手取下她够不着的柴米油盐。

他记得,之前一万三还恨铁不成钢地说,曹解放酒后失德,险些被山里的野生雉鸡给啄成半身不遂呢。

木代也在心里默念:“平安。”

曹解放头一昂,胸脯挺起,周身散发着一种不打不相识、五湖四海皆朋友、同仇敌忾一条心的豪气。

罗韧笑起来,酒碗端到唇边,说:“那就不多废话,平安。”

神棍说:“谢谢了啊,我把他们接出去了,天怪冷的,你们回家睡觉吧。”

曹严华憋了半天:“谁先说谁占巧,不就图个平安吗,说不出别的花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弯下腰,鞠了个躬。

一仰头,也喝了。他素来喝调过的洋酒,从来喝不惯白的,但也怪,这一次,酒线一路烧下去,像是一路冲开毛孔,辣得痛快,热得舒爽。

静默了一两秒之后,除了曹解放,所有的雉鸡都突然间振翅飞出,成群结队,在半空中盘了个旋。用手电光打过去,神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光像舞台上追逐主角的打光,而那群雉鸡,飞开时,好像一只迤逦的凤凰形状。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所有的“还有”都挺虚:“就这样吧,干了。”

神棍把牛车赶过来,被子铺开,把五个人逐一放上车。小口袋最轻,神棍把她往罗韧怀里塞,说她:“你啊,要多吃一点,再瘦就不好看啦。”

一万三第二个发言:“二火都把话给说完了,我要求不多,活着,平安,不损胳膊不损腿,还有……”

她脸上带着笑,长长的睫毛沾了雪粒,神棍呼的一下就把雪粒子吹开了。

世家?是指他们炎家世代采宝吗?虽然叔叔横死,爷爷炎老头又做过那么不光彩的事,但忽然被夸,还是觉得脊梁骨一挺,有点骄傲,没给家里丢脸。

曹严华最沉,扛他上车的时候最费力,把神棍压了个踉跄,神棍气得跳脚,说:“没事吃那么多干吗?”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豪气,不愧是世家出来的。”

曹严华脸上带着笑,傻里傻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抱歉抱歉,包涵包涵。

说完了,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辣劲烧进胃里,又折回脸,烧得她两颊酡红。

他收拾妥当,把油布支起了罩在车上,用麻绳扎紧老羊皮袄,最后抱曹解放上车,曹解放不配合,往旁边退了几步,又退几步。

炎红砂抢先来:“我先说。希望罗韧的法子是对的,后续进行得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循着那个方向看过去,神棍看到几只又飞回来的雉鸡。

罗韧笑:“大家都说两句吧,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明白过来:“解放,你是不是不走了啊?不走也好,跟人待在一起怪闷的吧,也不能一起说个笑话啊,讲个鬼故事什么的,行吧,跟你的朋友待在一块儿吧,热闹。”

大家碰完了杯,不约而同,都没有立刻喝,一万三看罗韧:“不说两句吗?”

他拿了两个馒头,掰碎了在地上撒开:“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到时候,你娶了老婆,生了娃,住上豪宅,可不能假装不认识我们啊。”

炎红砂赶紧端稳了。

那几只雉鸡迟疑着过来,试探性地啄食,曹解放没动,仰着头看神棍,神棍摸摸它脑袋,说:“我们走了啊。”

罗韧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碗是朝酒店借的,还要还回去。”

他上了车,牛鞭子正抽在大青牛脊背上,行了一程回头,看到曹解放往这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尾巴上的毛竖着,一直盯着车看。

她觉得像桃园结义、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仰头喝光了还要把碗摔碎在地上,踩着混了酒水的碎片往前走,一身的胆气豪气,背水一战。

神棍忽然难受,拉住牛,掏出手机又下了车,小跑着过去,说:“解放,我给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以后,曹胖胖和小三三他们会想你的。”

罗韧揭了盖子,一碗碗地斟上。每个人都拿了,清冽的酒液在碗里荡,劲辣的酒气晃在鼻端。炎红砂双手端了,两颊直发烫,心里头鼓着一股子劲儿,有点激动。

他拍了一张,曹解放还主动换了个姿势,像是在聚散随缘的酒吧里,被捧作酒吧小萌物的时候,它自己懂得看镜头,也懂得变换姿势。

木代站起身,揭开手边锃亮的大罩盖,原本以为里头盖的是羹汤,揭开了才发现,是酒坛子的老窖,泥封口,小麻绳绑了红盖布,边上一溜儿敞口浅腹的仿古酒碗。

拍完了,神棍跟它挥手再见,上了车,吸吸鼻子,打着牛往前走,跟自己说就这样了,别回头了。

罗韧说:“既然这样,酒没白买,碰个杯吧。”

但走了很远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这一次,什么都看不到了。

看到他急得抓耳挠腮样,还“不行不行的”,木代噗的一声笑出来。

他把手机照片调出来,翻到曹解放最精神的一张,塞到曹严华的怀里。

“没压力!我真心诚意的,一颗心真的不行不行的!”

牛累,人也累,神棍蜷缩在辕座上,迷迷糊糊地,会间或给牛一鞭子,手起得不重,像是给牛挠痒,而牛真是让人安心的家畜,不脱缰,不暴跳,无论哪次睁开眼睛,它都在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岔路口就停下来,等不来指向的一鞭子,绝不前进。

“别,你考虑考虑,别有压力。”

忘了是第几次睁眼时,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睁不开——天蒙蒙亮了。

怎么还剥夺他加入的权利了呢?曹严华急了:“小罗哥,我真干。”

又是一天,这是进山的第几天了?

罗韧说:“别,曹胖胖,别从众,从众没意思。”

电光火石间,神棍脑子里忽然冒过一个念头:就是今天,七七之数到期了!

四比一,曹严华感觉不好,像是从团体中被孤立出来了,大家都干,一个人铆着劲反对也挺没劲的,他期期艾艾,决定随大流:“那……我也加入……”

凶简是封住了还是没封住?如果它们逃出生天,罗韧他们身上,会不会像之前的聘婷那样,出现形同木简的伤口?

啥?怎么这么快都表态了呢?

他赶紧拉住车,爬到板车上掀开被子,女孩子是不能冒犯的,就小萝卜吧。

一万三想了想,说:“目前看来,在想不出更好出路的情况下,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不干也只能等死了,迟死早死而已,我也……干吧。”

他手忙脚乱,解开他的衣扣,把衣襟往边上一掀,忽然愣住。

炎红砂反问他:“能考虑出花来?”

没错,罗韧的肩胛下方,隐隐地,有个凤凰的轮廓,凤首高昂着,像在回首。

曹严华吓了一跳:“红砂妹妹,你不再考虑考虑?”

神棍的眼睛忽然微湿,鼻子抽动了一下,帮他扣上衣扣,愣了会儿之后,又去看曹严华的。

是炎红砂,她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豆浆,说:“我干!为什么不干,国外的赌场里,根本不知道结果,只凭运气,还有大票的人去赌——我觉得罗韧的话说得挺有道理,要命就给命,活的命不比死了的一堆烂肉金贵?我干。”

也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曹严华长得胖,原本纤细而又曼妙的凤凰,在他身上,撑得像个胖头鹅。

话还没完,忽然听到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的声响。

……

曹严华有点犹豫:“现在……就要决定?小罗哥,能不能多给两天考虑啊,这也……太突然了。”

这样看来,七根凶简应该是封住了。

罗韧摇头:“这是拿命去赌,不好委屈任何一个人去服从多数,有任何一个人不同意,就不干。”

但他们五个人,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醒呢?

曹严华看向木代:“小罗哥,你昨晚就和我小师父商量过了,你们两个都同意了吧?我们表态,是怎么个说法?少数服从多数?”

没关系,睡多久都没关系,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试还是不试,你们表个态吧。”

他重又兴致勃勃,赶车上路。

“曹胖胖,我不是有答案的那个人,我跟你们一样,只是设法去解题,我希望结果是对的,但如果老天要给个叉,我也没办法。

岭子复苏了,第一场初雪后,太阳升起,各种独属于自然的、山林的、岭地的声音响起来。车轴很久没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大青牛吭哧吭哧地,走得还是不紧不慢,脊背上大块厚实的肉,一起一伏。

罗韧静静听完,说:“问得挺好。不过,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再走一阵子,他竟有些恍惚的错乱感。

有啊,多得很,凶简怕他们的血,那六根凶简,会乖乖上身吗?是简单的上身就完了,还是会捅出其他的篓子?

两千余年前,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这一带都是函谷关地域,老子会不会也曾经走过这一条道呢?

罗韧点头:“说得有道理。还有问题吗?”

只不过,老子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赶了辆车,吱吱呀呀。

“还有,”曹严华越想越觉得问题多多,“引七根凶简上身,万一它在里头翻江倒海,咱们还能活吗?”

但做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儿,在交错的时空里,同向而行,擦肩而过。

这交的什么朋友?!一万三真是火大。

寂寞无人空旧山,圣朝无外不须关。白马公孙何处去,青牛老人更不还。

他还拉一万三下水:“还有三三兄,坑蒙拐骗,较真起来,也得判两年呢。”

还不还都没关系,后继永远有人。

曹严华慌慌的,忧心忡忡于自己的黑历史:“不行吧,小罗哥,引七根凶简上身,那得是圣人才镇得住吧?我……我思想品德不好,我做过贼啊。”

神棍鞭子一甩,直直打上牛背,车轴晦涩的行进声响起,他抬起头,看半空中那轮并不刺眼的太阳。

老死……也能算吗?炎红砂想了会儿,忽然就有点理直气壮:算啊,不都是死吗,凭什么不算?

他大声说:“出太阳啦,睡得差不多就起来呗,不然这一天又过去啦!”

罗韧指了指桌上的木简和凤凰鸾扣:“不是刚好吗,老死也是死,正好拿命献祭给凤凰鸾扣。”

再走一程,他哼起了小调儿,自娱自乐。

炎红砂皱着眉头:“可是,我们过几十年就会死的啊,那时候,凶简怎么办呢?”

都是老歌,一会儿是“无怨无悔我走我路,走不尽天涯路”,一会儿是“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要搏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如果等凶简脱困了才决定,又要重新费一番收服的工夫,还不知道下一回能不能这么顺利呢。

罗韧后来说,这一生最难忘的回忆之一,是那一次,在出凤子岭的路上醒过来。

“当然不保险,我只是从‘死’和‘没希望的活’这两种选择里,又开了一条道,就好像无路可走的时候,往下打了个地洞——走不走得通,安不安全,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帮你们做决定,搏还是不搏,你们自己拿主意。”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晃晃悠悠,之前也不知道是用来拉什么的板车上,脑后垫着用一个塑料袋装的馒头,怀里抱着木代,身上盖着一条几十年前常见的、大红底撒牡丹花的棉被。

他问罗韧:“这个法子……保险吗?”

而神棍在唱歌。

一万三开始吃东西,一个包子接着一个包子,好像肚子里塞严实了,脑子才能开始运转和思考。

他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送到那人民群众的煮饭锅里去呀……”

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