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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观四蜃楼 第一章

人影的声音透着得意:“你输了,你们输了。”

木代问:“我怎么了?”

“我的朋友们为什么不能动了?”

那个人影,迟疑地左看右看,试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不不不,他们跟你一样。”

木代想了想,停住了不动,朝其中一个勾手,再勾勾手,心里又觉荒诞得可笑:忽然间易地而处,她像个邪恶的女巫,要去诱惑良善。

一样?

那几条人影发出惊惶似的啊呀声,忙不迭地往后退,你争我搡,狼狈不堪地哎哟哎哟。

木代先是疑惑,下一瞬,忽然就明白过来。

木代朝前走了两步。

他们不是不动,而是跟自己一样的处境,进入海市蜃楼般的幻境里来——罗韧的世界里,她和红砂他们,应该也是忽然间冰冷、僵住、再无温度。

木代并不觉得可怕,至少,不像在梦里那样怕,或许是因为,朋友们都出事了,每一丝软弱都找不到依靠——最无助的时候,往往也是最无畏的时候。

五个人,都在幻境,也许,只有神棍面对的才是真正的烟火世界。

就是就是,他们先坏,我们才能落脚。

她问得怯怯的:“怎么会输呢?”

又不怪我们,杀人的从来是人,又不是我们。

她看出来了,她如果强悍,它们就会退避和害怕,所以,最好是态度温和。

她生气了,她在生气。

那人影的声音果然又多了几分自得:“你们的力量太小啦。”

过了一会儿,它们又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

木代带了哭音:“活着封印,不也是一样的吗?”

嗖嗖嗖,石子消失在雾气之中,木代恼怒之下没有准头,并没有砸到谁,但那几条人影都像是被吓到,好一会儿都没敢动。

师父梅花九娘教的:实在没办法,你就哭。

木代毫不客气地把石子扔过去,大叫:“放屁!”

另外几条人影在互相议论:

死了死了,也许死了。

她怕了,怕了。

他们死了吗?

是的,她要哭了。

输了输了,他们输了。

那人影说:“怎么会一样?星简的力量是日积月累的,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年代。但是你们,只有五个人啊。”

它们挤挤挨挨,动作夸张地推推搡搡,声音嘈切得像乌鸦,叽叽喳喳,你争我抢着说话:

明白了,凶简的恶念和怨念都是累积的,而他们,没有通过“死祭”去融合前人附着在凤凰鸾扣的力量,所以,乍然相逢,力量悬殊,七根凶简入体之后,他们很快失守,被抛进这个诡异的境遇里来。

影像消逝,雾气漫起,现出几条若隐若现、比例失调的细长人影。

“这里是哪儿?”

天地间的空气无穷无尽,供再多些人也不会匮乏,但总有人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能共享一片天。

那几条人影咯咯地笑,夸张地捂住肚子笑弯了腰:

木代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她并不想闭上眼睛,相反地,很多画面她都看进去了,眼前流动的,像是杀戮的历史,说是人的历史也不为过——自人类诞生以来,没有哪一天是完全没有战争和杀戮的,即便是在相对和平的现在,局部大小战争和冲突依然没有中断过。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所有影像都是黑色的线条和轮廓,没有声音,没有细节,只透过眼球,却如同最钝的刀子,划拉着人的身体。

告诉她告诉她,他们完了,没法翻身了。

画面越转越快,不再单纯是她曾经看到过的简言画面,有攻防,万马奔腾,冲杀阵阵,巨大的投石机抛出大石砸塌城墙,身首飞离,降卒被杀,屠城,累累尸骨相叠。

那个人影更得意了,围着她转圈,倘若塞给它一把扇子,它可能就会翩翩起舞。

大队大队的人在伐竹,竹子成片倒下,强弓射出弹丸,野兽在奔跑,刀砍下,血迹扬上半空。有人被强摁进水里,水花激烈地喷溅;有人被吊上半空,脖颈勒细,身子像枯枝一样飘摇;有人被架上柴堆,挣扎着隐没于蹿起的火头之中。

那个人影又说:“在那个世界里,你们输了,你们像木头,像雕塑,再也醒不过来了。

木代蓦地回头,扎营的平台成了孤岛,看不见来路,也没有了那些高高低低的山石——远处的黑暗里,幢幢的影子,像黑色的皮影,又像只在博物馆看到过的,最简朴的原始绘画。

“而在这里,你们输了,你们被打回到起点,所以你和你的朋友分开了,因为在人生的起点,你们谁都不认识谁啊。”

这上古谣歌……

木代脑子有点蒙:“什么叫……谁都不认识谁?”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那个人影一笑,说:“你看呗。”

四周开始传来辽远而又空阔的声音,像远古时候部落的族人虔诚放歌。

木代抬起头。

木代站了很久,风大起来,把她的头发吹乱。

她看到无数画面,雪片一样在周围环绕。

骂急了,她捡起石子向着七星狠狠抛掷,用电击枪向着虚空发射一记,电极带着长长的线飞射出去,找不着目标,又凋谢似的落下来。

看到罗韧,他搂着聘婷,言笑晏晏,聘婷的长发飘起来,拂过罗韧的脸。

“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装神弄鬼的!”

看到曹严华,他围着个围裙,反拎着曹解放的翅膀,开始薅毛,手边的厨刀磨得锃亮,而一旁给他打下手的居然是曹金花。

“你把我的朋友怎么样了?”

看到炎红砂,她红着脸,从一个面目俊朗的男人手里接过一捧玫瑰。

“搞什么名堂!”

看到一万三,他在汽修店打工,袖子撸到胳膊,手上都是机油,正跟一个过来修车的女客户有说有笑。

木代忽然愤怒,大叫:

也看到自己,穿着洁白的长拖尾的婚纱,身后的拉链没拉,露出弧线细致的腰背,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男人走上前来,给她拉上拉链。

流转着的奇异的光来自头顶之上的苍穹,那是北斗七星组成的巨勺,勺柄像钟表刻盘上的指针,又像闪烁着寒光的长剑,缓缓转动。

木代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

木代忽然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退后两步,连呼吸都屏住了:她觉得,那不是山头,而是蹲伏在那里的巨大而真实的凤凰。

那个人影说得轻松:“你不懂吗?人生就好像混沌的星空一样,本来就没有秩序,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一个角度的偏差,就会让结果完全颠覆。

没有雪,也没有雨,凤子岭三座巨大的山头剪影,在这一刻看来,与真正的凤凰无异。

“你被打回起点,你的人生有一万种可能。罗韧从来没有见过你,也就不会爱上你。你的朋友们,再也不会跟你相遇,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她心里怦怦乱跳,咬着牙从毯子里钻出来。

雪片一样的画面还在变化,像是循着时间的轨迹。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机械地伸手击打,直到有一瞬,才蓦地反应过来:雪好像停了,帐篷外头有奇异的光流转。

木代看到自己进了产房,那个男人抱起了新生的宝宝。

嘴上这么说,却并不能真的睡着,木代一直攥着毯子,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她仰着头,茫然地听雪片落在帐篷上簌簌的声音。帐篷高处有一块平顶,雪积得一多就沉甸甸地往下坠,木代手往上拍,隔着帐篷,把那一块雪打得四下飞散。

那个男人,眉目俊朗,手里拿着奶瓶,对着她笑。

睡一觉,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木代忽然哭出来,说:“我不要给他生孩子!”

左右都冷得没有温度。

她不要这狗屁的起点和狗屁的一万种可能,也不要这个男人,再好也不想要。

篝火渐渐灭了,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木代不去理会,把毯子张开,盖住几个人,自己也钻进去,挨着罗韧坐下,手里攥着电击枪。

那几条人影都凑过来,似乎手足无措:

来来回回,累得她气都喘不匀了,这不像轻功可以取巧,是实打实的力气活,每个人都重得像沙袋,她连拖带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所有人搬了进去,最后拉上拉链门的时候,她看到门边的曹解放,嘴巴半张,翅膀半开,像尊活灵活现的雕塑。

她又哭了。

她反反复复,一直跟自己念叨这些话,直到双脚发麻,手有些冻僵,她把双手送到嘴边呵了呵气,猛搓了几下,开始把人往帐篷里搬。

怎么办啊,给她擦擦眼泪?

她给自己打气:七根凶简上身,一切都那么顺利地解决,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发生一些诡异的事才合理——没关系,罗韧他们都没事的,一定没事。

已经这样了,没办法了,认命吧。

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慌。

嘈杂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要不,其实还可以……”

他们都不动了。

马上有人粗暴地打断:“不行,不能说!”

再然后,她小腿发颤,慢慢地从五个人的拍照队形里走出来。

木代霍然抬头,盯住那几条一样的影子:“谁?刚刚谁说话?”

木代站了一会儿,听到风鼓荡着帐篷的声音,看到神棍举着的那个手机渐渐被雨丝濡湿。

没人承认,它们瑟缩地往后退。

曹严华依旧托着腮,手指夸张而别扭地翘着。

木代紧盯着它们不放:“有办法的是不是?还有办法的,这里不是绝境,一定有路的对不对?”

“曹胖胖?”

没人说话,它们畏畏缩缩的,都想躲开她。

罗韧的手还搭在她的腰侧,但他不动,也不回答。

木代的希望转作愤怒,想找石子扔它们,但前后都摸不到了。

木代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她竟然不敢转头:“罗小刀?”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电视剧里,有人气急了会脱鞋子扔人。

神棍没动,托着那个手机,雨丝在空中斜着打,被火光映得发亮。

她也脱了,两只都脱,这一次瞅得准,铆着劲扔了过去,正中两个,听到它们哀嚎。

她清清嗓子,站直了些。

木代觉得很爽,出气似的大叫:“你们这群骗子,你们是凶简,杀人、害人、骗人,说混账的鬼话,我就不信没有办法了,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们嚣张,凤凰鸾扣是死的吗?啊,是死的吗?”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赶紧道歉:“怪我怪我,我们再来。”

轰然一声,炽热的烈气冒出,天地间一片火亮,木代转过身,被热浪迫得后退两步,嘴唇燎得焦干。

木代磨蹭了一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的眼角余光瞥到曹严华——他也好不了多少,右手本来是放膝盖上的,也不知是哪一瞬搭错了神经,忽然托住了腮,看着跟女子思春似的。

但她没有闭眼。

还要换个姿势啊……

她看到,三个凤凰山头,凤嘴中喷出炽热的火焰,把怀抱的中央变作了火海,北斗七星的光在赤焰的光芒下黯淡下去,而火焰消退处,原本应该是低凹的山谷的地方,耸立着巨大的……观四牌楼。

对面的神棍乐颠颠地说:“再来一张,换个姿势。”

正对着她的那一面,门楣上有古朴的篆体字。

木代有点不自在,她不大会摆拍照的姿势,尤其是这么正式的合影,镜头一对过来,人就有点发僵,不自觉想问:好了吗?拍好了吗?

那是个“木”字。

篝火的光映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