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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观四蜃楼 第二章

有姐妹来探视,穿丝袜,烫头发,抹口红,涂着红彤彤指甲的手上下指戳,在说项思兰:“这么不小心,中这种头彩,生意都不好做。”

那是……项思兰?

项思兰也烦躁:“我哪知道是谁的种,也吞了药的,狗日的,买到假药,吞了没下胎。”

她看到脏兮兮的床褥,那个伸手伸脚的小婴儿是她吗?小婴儿正哭得厉害,忽然间,边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往小婴儿嘴里塞了个空奶嘴。

“不是教过你跳绳?”

木代颤抖着手触上波影,身不由己,像有巨大的引力,把她拽了过去。

“跳了,命硬着呢。”

她不改变什么,只是想知道。

说着,嫌恶似的把小婴儿往边上一推。

日晷随着她移动,始终在正前方,白色的下落的细沙簌簌拂过表盘,一粒粒落在她脚边。

小七站在她身边,嘴巴里咕嘟咕嘟像是吐泡泡,问她:“走吗?”

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木代说:“走。”

她出生了。

她一步步后撤,退回到幽暗的甬道里。

身侧有水幕样的波影,那是产房,有穿着老式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白绿漆的墙面。

所以,项思兰确实是她的亲生母亲?

才刚起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让她猝然止步。

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木代伸手抹了,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这世上从来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她只是摊上了而已。

木代心一横,向着日晷的方向发足奔跑:她不要那一万种可能,也不要施加任何力量去改变,闷着头,跑就行。

她继续往前,才刚走了一段,身侧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妈妈”。

只能跑了,小七的话她懂,她的伙伴们在跟她经历同样的处境——他们的人生都不能改变,最终才能到达同样的终点,一起推开那扇门。

木代身子一颤,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想也没想,一步跨进那波影之中。

小七说:“你进去就知道了呗。”

是南田县破旧筒子楼里低矮的房间,客厅里没开灯,卧房的门虚掩,有光透出来,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声。

“如果只是跑步,为什么之前的死士都没有成功过?”

她看到三四岁的小木代,扎了个羊角小辫,站在门边,攥着小裤子使劲拧,说:“妈妈,我真的饿了,想吃东西。”

“是啊,你最好跑得快一点,如果你最先到,说不定能给你的伙伴们帮忙。”

砰的一声,男人的大头皮鞋砸在门上,把门砸上了,粗重的吼声传来:“死去睡觉,再说话揍你!”

木代不信:“这么简单?”

小木代撇了嘴,爬回沙发上,缩在角落里,一直使劲拧裤子,木代听到她哭一样的、压得低低的声音:“我又不是装饿。”

“最后,到达终点的时候,有一扇门,你推开了,就能出去了。”

木代气得眼睛都模糊了,走到门边,上去就是一脚,没有踹门声,门也没异样,小七在边上说:“你忘啦,你的力量,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

“你可以停下来,也可以去施加力量改变,但不能停得太久,这力量也只能施加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可是我建议你不要,你改了一点点,你的人生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木代含着眼泪回到沙发边,跪下身子看小木代,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恍惚间想,以后有机会,生个女儿就好了,一定拼命地疼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罪。

“你一直奔跑,会经历你的二十四年,它们像流星一样从你身边掠过,但是重要的片段,你都会看见。

她叫小木代:“乖宝。”

“当你向着日晷方向奔跑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开始了,从出生开始。日影会开始转动,漏壶会开始漏沙。漏完的时刻,就是你在真实世界里停滞的那一刻。

小七说:“她听不见你的,不过你可以上她的身,一会儿。只要你想,和她肢体接触就行。”

小七指了指日晷的方向:“你的前二十四年,都在这里,你要重新去修补一遍。

木代伸手托住小木代的小脸,眼前一暗,再亮起时,她低头看到自己的手,小小的,肉肉的。

“二十四岁。”

下一秒,饿的感觉排山倒海,难怪小木代一直拧裤子。

“你多大了?”

木代咬牙:“走,吃饭去。”

木代点头。

她搬了板凳,踩上去开了房门,小跑着下楼,当时是晚上,店面都锁着,实在找不到吃的,走了一段,有肉香传来,循向找过去,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通子,再吃一块,拿着。”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真实的世界里,你们的时间已经停滞了,但在这里,你们被打回了原点?”

有小男孩不耐烦的声音:“还吃……吃不掉啦。”

“这是观四蜃楼,是活祭的最后一步,也是凤凰鸾扣给出的一条生路。

再然后,看到一个小男孩出来,泄愤似的踢石子,啃一块饼,手里还拿一块,瞅瞅四周没人,把手里的那块扔到了地上。

死是一了百了的放弃,活是迎难而上的坚持。

扔掉的就扔掉的吧,掸干净了也不脏,木代冲过去想捡,手刚伸过去,那小男孩发现了,一脚踏住,说她:“贼!我家的饼!”

“因为活着比死更难吧。”

踏脏的饼就不能吃了,木代恨得牙痒痒:“你扔掉的!”

果然,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在他们之前,也有人尝试过活着去封印凶简,木代有点激动:“为什么没成功?”

“扔掉也不给你吃。”小男孩斜睨着看她,“我妈说,你妈妈不干净,家里的东西脏,身上都有病。”

它压低声音:“我是好人,我告诉你,凤凰鸾扣有‘死祭’也有‘活祭’,这么多年来,你们不是第一个尝试活祭的,只是从没有人成功过。”

木代又饿又火,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夺了他手里的饼,又摁着他的脑袋向地上:“吃!你把地上这块吃了!”

小七说:“是啊是啊。”

小男孩抵死不吃,木代气上来了,摁着他的脑袋往地上一磕,起身就走。

木代指着那个漏斗:“这是漏壶吧,也是计时的?”

三两口就把饼吃了,好歹垫一点。

它一说木代就明白了,先前,为了查找五珠村的飞脊脊兽,她看过故宫的相关介绍,故宫里也有日晷,又叫“太阳钟”,因为阴天和雨天,日晷是不能显时的。

上楼的时候,她眼前忽然发黑,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站在边上了。

小七说:“这是古时候的计时器啊,叫圭表,又叫日晷。表针就是太阳的影子。”

小七在边上嘟嘟囔囔:“都告诉你了,只能一会儿。”

木代的掌心渗出细汗,她吁了口气,指向那个钟表:“那是表吗?”

她看到小木代诧异地站在楼梯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咦”了一声,自言自语:

这是个诡异而陌生的境遇,这个看似良善的“小七”,也许会抛给她很多很多信息和指引——对这些,她得信,又不能全信。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叮嘱自己沉住气,最高明的骗子不是满嘴假话,而是说好多好多真话,让你松了戒心之后,再掺进关键的假话。

“不回去的话,妈妈会打屁屁。”

木代的脊背爬上凉意,以这样的姿态出现的凶简,比青面獠牙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发瘆。

她噔噔噔地往楼上跑,到最后一级时,许是爬得费力,小屁股撅起老高。

那根被罗韧认为是最具智慧的、长久地蛰伏不动统领全局的凶简,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连嗓音都像小孩子。

波影在身侧现出,小七拽她:“走啦,不能停很久的。”

第七根。

木代任由他拽了出去,进入波影的一刹那,忽然说了句:“我该帮她洗个手的。”

“你叫我小七啊。”

再过一会儿,小通子母子找上门来,小木代会被打的。

那人影,只是最简约的人形,并没有真的手,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伸出来,交叉着摆了个扭曲的“七”字。

她回到了幽暗的甬道里,小七的脖子上挂着鞋子,在前头引着路,蹦蹦跳跳。

木代不动声色:“你人真好,你是哪一根凶简?是我们收的第几根?”

木代有些失落,没有先前跑得那么急促,沙粒在盘面流动,霍子红温温柔柔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些孩子,我看过了,觉得都不太合适……”

真是鬼才信这话。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转头。

那人影见她不接,索性把鞋带打了个结,挂在自己脖子上,很是高兴:“是啊是啊,我是好人,我是来帮你的。”

拂动的波影里,她看到接待室里年轻的霍子红,边上坐着的是张叔,育幼院的院长似乎很抱歉:“还有个囡囡,前一阵子送来的,身体不好,一直生病,在睡觉。我估计……也不合适。”

木代想劈手夺过,脑子里电光一闪,火气和不悦都压下去,说得温温柔柔:“是你啊,我认得你的声音,刚刚你想帮我来着。”

霍子红笑了笑:“那就算了,这种事也要看缘分的,可能时机不对吧。”

木代回头,看到一条细长的人影,讨好似的递过来一双鞋子。

……

身后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等等我,我来啦。”

不对啊。

里头是个黑色的山洞,正前方的半空中幽光拂动,是个悬浮着的表盘,石面上竖着一根细柱,盘面上细柱的影子对准的方位,像是普通钟表上的十二点,而表盘的正上方,有个透明的漏斗,里头装满了白色的细沙。

木代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到了门楣前头,木代停了一下,还是一头冲进去。

红姨给她讲过当初领养她的事,说:“那么一堆小孩儿,一眼就相中你了,安静得很,一个人含着手指头,在边上看着我笑。”

那条人影向着木代追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摸索着找到木代的两只鞋子,把左右细长的胳膊套进去,像套了手套。

这个囡囡,怎么会在生病睡觉呢?而红姨,又怎么会说出“那就算了,可能时机不对”这种话呢?

想办法,想办法,拦她!

红姨不收养她了?那她以后的人生,要往哪里去?

那个“呀”字,飙着长长的高音,余音未歇中,一条细长的人影踉跄着被推了出来,回头看,剩下的人影都撵苍蝇似的对它摆手:

……

拦她,拦她呀!

夕阳西下,院长送霍子红出去,说:“其实你们可以再试几年,到那个时候,医学更发达,也许会有希望,不急着领养的。”

出不去的,别慌。

霍子红还是款款地笑,张叔尴尬地搓着手,就在这个时候,院长忽然说了句:“呀!囡囡怎么跑出来了!衣服都没穿好呢。”

完了完了,她要出去了。

循声看过去,前头的墙角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姑娘,歪着脑袋,像是刚睡醒,衣服穿得皱皱巴巴。院长匆匆过去,帮她把纽扣扣好,又把裤子往上提了提。

背后,那几条人影惊慌失措,你推我搡:

那小姑娘一直看霍子红,盯着她的眼睛看。

木代抬脚就往那里走。

霍子红也看她。

门洞幽深,看不清内里的端倪,但是没关系,不会更糟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走唯一能看见的路。

过了会儿,她低声跟张叔说:“这小姑娘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跟她认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