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啊，我让你不要管。要怪就怪你的朋友，明知道两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们，她为什么还回来呢，她以为，拿了铁锨回来，她就能赢吗？”
木代吼：“你不早说！”
小七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嘟囔囔：“这就是自己蠢嘛，她要是跑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小七捂着脸大叫：“打人，你打人！”
跑了，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小七的脑袋被她掴得在脖子上骨碌碌连转了几下，又转回来。
但是雯雯明知道危险，还回来帮她，有错吗？
再次睁眼，是小七拖着她退入波影，木代盯着它看，忽然飞身起来，一巴掌掴向它的脸。
小七还在絮叨：“看，白忙活了吧，早知道就别插手了。”
……
木代走得很慢，几乎失神地看身侧的一帧帧波影。
沈雯直直地砸在她身上，这一砸，几乎把她给砸死，她的后脑重重砸向地面，全身骨架散裂一般，她看到沈雯挣扎着爬起来，哭着晃她的身体，看到楼上的黑影鱼贯而下，看到沈雯尖叫着被拉走……
她看到霍子红和沈雯的家人找到工地，看到沈雯的母亲几乎昏厥，看到医院，看到墓园，看到家里被砸，看到自己下跪……
几乎是想都没想，木代下意识地扑过去，想接住她。
她低声说：“怎么会是白忙。”
木代的眼泪忽然涌出，她抬起头，看到有几个人，把一个黑色的人影抛砸了下来。
她庆幸自己没有袖手旁观，尽管再次差之毫厘，失去了一个那么好的朋友。
那是雯雯！她又回来了，她没走，她找了家伙，又跑回来帮她了！
小七一直让她别插手，闷着头，往前跑。
身子落地的同时，木代反应过来。
是该插手，还是不该插手呢？这重新经历的前半生，是要力求跟之前的人生完全相似，还是应该循着本心去做？
那是……
她有过遗憾，也犯过错，人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第二次还那么做，就不是犯错，而是选择。
下去的一刹那，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个人举着工地上的铁锨，从楼梯的入口，大叫着又奔了进来。
小七的话包藏祸心、半真半假，她得有自己的选择。
木代不想去信，又不敢不信，她咬牙提起最后一口气，踹开身前挡着的人，从墙面直翻下去。
正确的选择。
这王八蛋，它之前从来没提过，现在，荡在这里，狰狞似的，跟她说起这些。
波影晃动，木代停下脚步。
“你还打吗，如果你最后累垮了，你是可以离开，但之前发生在雯雯身上的事，就会发生在当年的你的身上了。”
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隐约能看到床的轮廓，还有床上的人。
再一次把一个小混混踹飞时，看到小七两条胳膊吊在废楼的窗口，吊死鬼一样在半空晃荡，说：“我提醒过你，你本来就不能停很久，你还打架，打架会更快消耗你的能量，你知道吗？
床头灯忽然亮起，少女时的木代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间，但是才走了两步，忽然盘着腿坐到了地上。
积蓄了很多年的仇恨，潮水样喷涌而出，膝顶、掌掴、手刀，每一招儿都不留情面，只是，每一招过后，不知道为什么，都更加吃力。
木代长长地吁了口气。
走了就好，木代笑，这些个混账，她早就想好好收拾他们了。
这场景，她曾经在何瑞华医生那看过，在红姨录的录像带上。
沈雯大哭，转身离开。
人格分裂，是这么个词吧，这个时候，她大概要人格分裂了。
有砖头抡过来，砸中她的肩膀，这一群混混人不少，打架胡缠蛮拼，一对多，再拖个沈雯，势必处于劣势，木代把她推出去：“走啊！”
木代跨进波影之中，正对着小木代，在冰凉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
沈雯哭着不肯。
她盯着少女时的自己看。
她咬着牙，踢飞了正对面的一个小混混，一把拽起雯雯向外推，大吼：“雯雯，走，别管我。”
小，真小，清瘦，脸上带着稚气，眼神却是茫然的，嘴里一直在念叨：“怎么办哪，该怎么办哪……”
现在，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重来一次”吗？
再然后，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子。
师从梅花九娘的时候，她说：“师父，要是时光可以倒流多好，如果当时我有功夫，拼了命也会救雯雯——要是还能重来一次，该多好啊。”
木代屏住气，目光未曾有须臾离开：也许事情的走向和真实世界里的会有一点偏差，小木代会自杀吗，那把刀子之所以最终没有插进心口，是不是因为，自己又插手了？
附上少女木代的一刹那，木代的心智忽然清明：只要她还记得罗韧，不管霍子红后续有没有搬到丽江，她都可以去找，她和罗韧有许多相遇的节点，比如那个雾气蒙蒙的长江索道，再比如解放碑附近的水果摊。
咣当一声，水果刀掉落地上，木代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会后悔吗？
小木代在笑，咯咯地笑，手指绕着垂在肩上的头发，忽然又偏了头，说：“不能怪我啊，雯雯，不怪我啊。”
身后，小七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会后悔的！你完啦，你再也出不去啦！”
下一瞬，她的神情惊恐，尖叫：“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叫你去看电影了，真的！”
她几步奔到楼下，身形如电，贴着废楼的外墙向上蹿。
她浑身瑟缩，四肢并用往边上爬，摸索着推开衣柜门，哆嗦着钻了进去。
木代转头看它，又看往高处，一字一顿：“去你妈的！”
木代的脊背爬上森然的寒意，她站起身，转到衣柜前面。
小七很满意她停下：“这样才对嘛，大局为重，你难道不想出去了吗？”
她看到小木代缩在衣柜的一角，怯怯地向着黑暗的角落说话：
如果没料错，再过一会儿，年少的木代就会从三楼摔下来，而雯雯，会经历那个年纪的少女所经历的最悲惨的噩梦。
妈妈，你吃桃子吗？
她茫然地看向废楼的高处，那里，尚未修好的阳台上剧烈晃动着几条模糊的黑影。
我没有抢过人家的肉饼吃。
小七说得没错，她要的结果，是五个人，重新、再次，走到一起，而雯雯如果平安，后续的一切都会改变。
红姨不喜欢我的话，会把我送回去的，我不要回去。
木代猝然止步。
身侧响起了小七咋咋呼呼的声音：“呀，她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救了她，她就不会死。霍子红不会带你搬家，丽江不会有一个叫聚散随缘的酒吧，一万三也不会去打工，后续的一切都会改变的。
木代厉声说了句：“胡说，我没有疯，我当时只是承受不了，所以……所以人格分裂，何医生给我看过录像，有三个人格，主人格隐藏，后来是小口袋……”
你要救她吗？
小七细长的胳膊攀上柜门：“这就是疯嘛……”
小七和她一起跑，或者说，它更像飘着的黑色鬼魅，绕着她，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说话：
木代没有说话，屋里安静极了，能听到闹钟嘀嗒嘀嗒地走格，回头看，隐蔽的角度里，有泛着亮的光，那是担心着她的红姨听从何医生的建议，在她房间里放置了摄录机。
夜风里，隐隐传来呼救的声音，木代头皮发紧，小腿止不住抽搐起来，拔腿就往出事的方向跑。
木代的额头渗出细汗，忽然大踏步上前，附上小木代的身体。
这是八年前，她和沈雯出事的那个晚上。
再然后，她径直走到屋子的角落处，搬开用作隐蔽的杂物，取出摄录机，按下按钮，倒带。
木代突然哆嗦了一下。
小七问她：“你干什么啊？”
夜晚，没有月亮，黑漆漆的废楼像城市的暗影，透不进光。
“把这一段洗掉。”
说完了，两条胳膊突然往木代肩上大力一推，木代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波影之中。
洗完了，她把摄录机放回，拿过闹钟，摆在正对面的地方，重新盘腿坐下。
小七的声音听起来再也不像个小孩儿了，说得冷漠和慢条斯理：“我不让你插手，你非说插手才是对的——那现在，你是插手还是不插手呢？”
秒针的针头是夜光的，带一点点绿，循着那个表盘，规规整整地走时。
它凭什么拖快她的时间？
木代一直盯着看，小七细长的身体诡异地弯下来，橄榄球一样的脑袋在她面前晃，问：“你又干吗啊？”
木代大叫：“你干什么？”
木代不理它，盯着表盘，唇角慢慢现出微笑。
影子怎么会被拖动？
那时候，何医生说：“木代，你需要学会自我催眠，要把目光收向内里，去和你另外的人格对话。”
它细长的胳膊往上长，越长越细，触须样钩住日晷表面上的那缕日影，蓦地往下拖了一格。
木代慢慢闭上眼睛。
小七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我是好人啊。”
目光收向内里。
木代起了疑心：“我不插手，红姨就不会收养我，我就根本不可能卷进凶简这件事来，更加不会认识罗韧和我的朋友。你在骗我是不是？我不插手，我的人生才会有一万种可能，只有我处处插手，才能找到唯一的那条出路。”
进入到那个业已崩塌、紊乱的精神世界里去。
小七边走边絮絮叨叨：“都说了你最好不要插手了，你就是沉不住气。”
这个孱弱的小木代，需要剥离此时无法承受的罪孽感，还需要一个无条件无原则的强悍保护。
她那些真实的人生，不应该是自然发生的吗？为什么现在看来，都像是自己插手修补过的？
这是个崩塌而又紊乱的精神世界，不会有小口袋和木代二号。
再次回到甬道之后，木代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把它们塑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