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就麻烦在这个黄河上。
函谷关,位于灵宝市,翻开任何一本相关的地理书,描述一般都是“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
旧社会,黄河多次改道、决口、泛滥,为清宫、民国等方面的影视剧提供了大量素材,屏幕上,大家常会看到飞马急报去往紫禁城,画外音是“皇上啊,不得了了,黄河又决口啦”。
万烽火干笑:“这位朋友,各地跟各地的情况不一样。猎豹的祖宅是浙东小镇,家族聚居,一住上千年不挪窝,但是你查的地方不一样……”
万烽火说,1933年,黄河中下游就发生了一次大水灾,也被称为20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七省六十余县受灾,300多万人流离失所,灵宝市也在受灾之列。
没了?那么大块地方,不会凭空消失吧?猎豹的祖上回溯那么多年,还能打听得到呢。
换句话说,当初的那个垄镇,早就被冲得人事全非,即便不是全镇冲毁,里头的人出去逃荒逃难,早不知散在哪儿了,加上后期的战乱,扫荡反扫荡,等同于死去活来——跟浙东那种数百年如一日的小镇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万烽火打来的,声音没平时传递消息时那么笃定,头一句就是:“那个垄镇吧,准确地说,已经没了。”
末了说,他大致能确认那个垄镇现在在函谷关附近的通县范围内,然后给罗韧发了张照片。
他接通电话。
是张县城街景,高楼不少,过往的电动车、自行车也多,还有块大的形象广告牌入镜:“全县人民齐努力,争创文明模范县……”
罗韧笑:“入川了,开了快六个小时了。”
罗韧苦笑,这才叫大海捞针呢。
木代迷糊着睁眼,是个热闹的小县城的街边。一万三正在沿街的摊头处买水。她揿下窗户,正午的阳光杂糅着当地的土语涌进车子,木代听了会儿,说:“四川话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几乎都在赶路,罗韧和曹严华互换着开车,大家伙闲聊,并不回避凶简,一个个脑洞大开。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木代已经睡了长长的一觉。
——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那次天象异变,不应该只影响中国吧?其他国家呢?
……
曹严华很激动:“其他国家,跟七有关的事物也不少啊,比如七宗罪、七大洲、七个小矮人什么的。”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应该是在说:有好看的才叫好吗,谁还吃饱了撑的天天叫。
又聊到具体的人和事:
炎红砂赶紧把车窗关上,后续拆袋吃早餐的时候,都小口小口的,动作尽量轻,还不忘提醒笼子里的曹解放,用口型跟它说:解放啊,别叫啊,大家睡觉呢……
希特勒没准儿是有“凶简”的,战争狂人,极富煽动性,党卫军誓死追随,跟被附身洗脑似的。
回头一看,木代坐在副驾驶位已经睡着了,同样的还有曹严华,也歪在一万三肩膀上,一万三正嫌弃似的把他的脑袋推开——这两个昨夜回来就在守灵的人,也是累得够呛。
那盟军最后攻破柏林,西欧的“凤凰小分队”是盟军的人?
一万三拉拉她的衣袖,“嘘”了一声。
欧美不时兴凤凰,没准儿人家叫“安吉尔小分队”。
一路走,雾一路转薄转散。炎红砂揿下车窗,一直注意看外头的雾,不断嘀咕:“散了,又散一点了,往后看还跟个雾包子一样呢,这里就没了……”
罗韧听得哭笑不得,说:“其实,只要把两个字换一下位置,凶简就是个好东西。”
神棍的门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曹严华奇怪:“哪两个字?怎么换位置?”
那些小圆石头,会赶紧伸手把门牙抓住,滴溜溜地往回跑,欢欣鼓舞地大叫:“报仇啦报仇啦。”
“七星之力,附于身,改换人心,噬恶而扬善,强肌体,使敏于行,竟至返生。”
青木给他讲过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些故事不乏可爱,说是无伤大雅的恶念会变成小圆石头,骨碌碌往敌人的脚底下滚,然后那人脚下一滑,栽了个嘴啃泥,门牙掉出好远。
车里一下子安静了。
炎红砂:“本来嘛,男女朋友间相互信任,就该这样。”
顿了很久,木代才轻声说:“还真的是这样呢。”
一万三:“有自信!”
……
曹严华夸他:“小罗哥洒脱!”
川地广大,这一晚他们没能出省境,住在广元附近。第二天一早出发,中午他们行停西安,吃了传说中的裤带面和肉夹馍,然后走渭南、华山一线,去灵宝。
罗韧很淡定:“看我干什么,这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难道我会吃这种无聊的飞醋?”
路上,山脉明显变多,曹严华从网上搜了地形图来看,果然,有些山头近两千米,海拔应该平均在一千米往上。
车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都转向罗韧。
傍晚时,过崤山,这是秦岭东段的支脉,延伸在黄河洛河间,函谷关就在其间。
“不行不行的”,这口头禅,真是谁都学会了。
路过函谷景区时,罗韧特意把车子开到地势高的地方停住。
神棍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刹那间,他以无上的热情一把搂住了木代:“小口袋,你可爱得不行不行的啊……”
俯瞰之下,游人不少,一派繁华气象。
转身走了两步,她又退回来,笑眯眯地说:“那七根木件呢,我不会给你的。不过,如果你叫我一声好听的,又承诺好好保管的话,银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给你解闷儿。”
一万三伸着脖子,手在额前搭了凉棚,一直眯着眼睛远眺。木代见他看得费劲,把袖珍的单筒望远镜递给他。
木代目瞪口呆,顿了顿,毅然把钥匙塞给他:“拜拜。”
他转着望远镜,喃喃自语道:“是这儿,就是这儿。”
“不用不用。”神棍眉开眼笑,“我巴不得她回来呢,她要是回来,我还想给她做个采访,在我心里,你师父很是个人物……”
罗韧奇怪:“什么意思?”
“还有啊……”木代压低声音,“有些忌讳呢,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我师父只过了头七,还没有出七,大师兄在挂历上标了日子,到了那个日子,你适当回避一下。”
“小商河那一次,第一幅水影是我画的。我记得特清楚,图上有远山的轮廓,还有条大河。那个山的轮廓线,跟崤山的山线类似,从西南低向东北,还有河,不是黄河就是洛水,是这一带,没错的。”
“好的好的,劳逸结合我懂的。”
在函谷关耽误了一些时间,他们进通县时,已经很晚。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时候,至少出来打扫一下卫生。尤其是我师父的灵堂。”
罗韧开着车在县城转了一圈,县城不大,但很新,没什么古迹,再一打听,这个通县,以前没有建制,是建国之后重新进行区域合成划分的。
木代最后上车,把大宅的钥匙交给神棍,好多话要交代。
也就是说,想查个县志,都只能从建国后开始。
曹严华上了车,先把倒计时的日历翻到“17”,看着黑色的数字,他的手心隐隐发汗,有要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意味。
真叫罗韧给料中了,即便把范围锁定在这一块,还是大海捞针。
时间倏忽而过,天刚有了点亮色,除了神棍,其他人整装待发。
当晚在通县住宿,这里物价不贵,最好的酒店也才三百多一晚,罗韧要了个所谓高层景观房的家庭套,内外间,双盥洗室,双大床,沙发拉出来都能躺两个人,五个人住管够,曹解放爱怎么飞怎么飞,只要不从窗户飞出去就行。
罗韧也不强求:“反正垄镇暂时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带着人先往函谷关的方向去,你迟一两天,能跟我们会合就行。”
窗户推开,看所谓的“景观”,无非就是一小片县城的灯火,再远就是山。
当然不可以,那么多信息要回忆整理,他还准备上网搜索一下相关资料呢。
炎红砂呢喃道:“这里的山可真多。”
他问神棍:“我们天亮出发,你来得及吗?”
木代也扒着窗沿看:“古代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家,高处去看,就是山岭间点缀着几户灯火,想想还挺可怕的。”
誊写到一半,罗韧推门进来,进山这一两天都稳妥,没什么活动强度,于他更像休养,伤势恢复得不错。
各自洗漱,罗韧睡了厅里的沙发,躺下的时候,看到曹严华把倒计时的牌卡拿上来了,就立在沙发边的茶几上。
神棍盘踞了郑明山的屋子,对着手机一字一字誊写拍下来的照片资料——他答应过木代,离开有雾镇的时候,就会把有关资料全部销毁,这个秘密,也绝不跟任何人说。
看一眼时间,距离午夜还有几分钟,罗韧来了强迫症,一直盯着表上的秒针,十二点,指针过格,他把牌卡又掀一张,才长吁一口气。
木代点起灵堂的香烛,重新穿起孝服,带着曹严华,守此时到天明的灵。
罗韧睡得不踏实,总像听到绵绵的哀乐,堵得人心里难受。
回到梅花九娘的大宅时,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早上起来一说,才知道不只是他,大家都听到了。
能能能,只要把这最后十七天给挨过去,跨过那最后一条鸿沟,干什么不能啊。
炎红砂开窗去看,指着楼下大叫:“真的有,你们看,对面办丧事呢。”
不过,这过家家似的美好畅想还是叫他心动了。
昨晚入住得仓促,没有仔细看,果然,对面的居民小区门口,停了好几辆挽黑幔的车。
走在最后的罗韧险些笑出声来。
曹严华嘀咕道:“有点晦气。”
“这个嘛……”曹严华思考了一下,“要经过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们不让进。”
观四牌楼之后,他就下意识地反感一切跟死有关联的东西。
“也能带朋友来玩吗?”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早晨是自助,罗韧取好餐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吃的曹严华冲他挤眼睛,又指指后面那一桌,压低声音:“小罗哥,去世的是个老教师,这几个人都是在外地定居,回来参加丧礼的学生。”
“能能能。”曹严华大包大揽,说得跟这片山头都是他家的似的。
罗韧埋头用餐,过了会儿,进来几个人,臂上戴着黑纱,那一桌的人赶紧迎过来,握手、问好、致唁。
奇怪的念头像开闸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还要再搞个菜园子,种葱种菜种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桩,随时随地拉出来练,听得神棍羡慕不已,问:“我也能来玩吗?”
罗韧听到他们的对答:
曹严华觉得这主意不错:“我们还可以带电脑来,投影放电影。就投在雾幕上,效果超赞的,巨幕影院呢。”
节哀顺变。
她兴致勃勃地说:“这个路这么绕,神先生白天走那么一小截就绕晕了,普通人肯定进不来。我们在这儿造个房子,就当度假呗。下次来,带齐吃的喝的、烧烤架子、太阳能发电机,还有音箱,可以唱歌!”
什么时候送上山?
炎红砂突发奇想:“木代,我们在这里造个房子吧。”
上山的时候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有个坑,都当心点啊。
谢谢,谢谢。
这里滑,慢慢走。
……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走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互相之间偶尔还聊两句,木代像个细心的小队长,一会儿踢开脚下踩到的石子,一会儿又叮嘱后头:
一行人寒暄着离开。
手电全部关掉,银眼蝙蝠扑棱棱地拍打着木翅旋上半空。
罗韧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对面看。木代觉得他不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罗小刀?”
木代忍俊不禁,罗韧背包过来,点了数,每个人按原位站好,缠好绳子。
罗韧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服务员经过时,他忽然开口:
炎红砂居然还给他支招儿:“你把两张合成在一起呗。”
“小姐,我想问一下,什么叫‘上山’。”
曹严华无语,过了会儿说:“我真是不稀得说你们两个……”
服务员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说上山啊?是我们这本地的说法,其实就是下葬,在墓园下葬。”
拍完了过来看,黑魆魆的画面上,只有一张亮得发光的大脸,说像鬼估计鬼都不干。
“那为什么叫上山呢?登仙的意思?”
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打手电,电光如同探照灯直打曹严华的脸,曹严华迎着强光,勇敢地睁大眼睛……
服务员茫然,她知道的也不多。
炎红砂说:“一万三拍照技术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来。”
“要么,你们去对面问问?办丧事的人家,会请那种几代操持的老师傅过来,他们什么都懂。”
“雾里找呗。”
罗韧真去问了。
他问:“人呢?”
那是个老头,牙掉得不剩几颗,呵呵笑时,满嘴漏风。
一万三拿手机帮他拍了一张,曹严华喜滋滋地过来看效果——
他认真给罗韧解释:“不是的,跟登仙没关系。从前哪,我们这里死了人,都习惯送上山去埋——一是因为附近山多,地方广;二是以前黄河不是老发水灾吗,埋得低了,怕坟被冲了,不吉利,所以都往山上埋。
木代他们在大雾中拆帐篷,收背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装袋,手电的光影影幢幢。曹严华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和树墩子锅合影,他跑过去蹲下,直着腰,咧嘴一笑,露出标准八颗牙。
“所以哪怕是现在,下葬的时候,还都习惯说‘什么时候上山哪’……”
入夜,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