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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凤凰涅槃 第十六章

罗韧哈哈大笑,说:“起来吃饭了。”

两人还都没怎么睡清醒,炎红砂问:“烧什么这么香啊?”

这一顿吃得尽兴无比,曹严华拿树叶子托着烫手的蘑菇蛋杯,拼命地吹凉,又忍不住去咬,鲜嫩的炖蛋混着蘑菇的原汁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忙不迭地去擦,嘴里不忘含糊地大叫:“煎……煎香肠,给我留一片!”又说,“太好吃啦,今年吃得最爽的一餐呢,比郑伯烤羊腿那次还好吃!”

一左一右,目光茫然,是一万三和炎红砂。

炎红砂和一万三两个则围着那口锅,用树叶卷成了尖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往里头捞面条。炎红砂还小心地拿叶片托舀了浅浅的汤,哧溜一声就喝了,然后咂咂嘴,说:“好喝。”

刺啦一声响,帐篷的拉链门一拉到底,伸出两个脑袋来。

……

木代跪下身子,去给火膛加火。曹严华目不转睛地盯着菌菇蛋杯看,蛋液渐渐凝了,颤巍巍的金黄和凝脂样的乳白,他咽一下口水,又咽一下。什么凶简、观四牌楼、死士,这一时候,通通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夕阳斜下,水流都不那么急了,河面上罩了一层粼粼的金色。

说不清的无数食物的味道,成缕成丝,熨帖、撩拨得人心痒痒的,喜得真想手舞足蹈。

神棍觉得石片烤香肠好玩,嚷嚷着也要试,罗韧让位,木代在边上手忙脚乱地指导他:“翻!翻!不然会煎老的!”

罗韧把剁碎的辛香料扔进汤里,下泡面不是难事。把鲜蘑菇的梗削掉,里头挖空,倒放,把鸟蛋磕破了打进去,金黄色的蛋液在蘑菇杯里晃晃悠悠——放在石面上小火慢煎,蘑菇的原味被火渐渐烘出,他再把方便面的调料包打开了放边上,偶尔拈一撮,细细碎碎地撒上去。

罗韧微笑,走到边上坐下,俄顷把双手枕在脑后,慢慢躺在河滩上。

曹严华兴奋得不行,大呼长见识,以后知道怎么造锅了。

这片河滩被日光晒得很温暖。

开始扔的时候,是刺啦啦冒白烟,扔得多了,水就被热石子给鼓沸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那个奇形怪状的锅也完成了,罗韧用叶子把内面贴好,往里头装满了水,火堆里放进很多石子,烧得滚热之后,用筷子拈起来扔进锅里。

火膛里偶尔会发出干枝烧裂的噼啪声,曹解放围在边上跑来跑去,有时候会听到鸡喙磕磕磕的,也不知道在啄什么。

有一些心知肚明的小火花,噼里啪啦,带着看不见的电丝,就在空气里游走开了。

要是能有杯啤酒就好了。

罗韧被她的样子逗得失笑,拈了片喂给她,手指从她唇上摩挲过去,缩回来,木代玩味似的舔了一下。

罗韧的思绪忽然飞得很远,棉兰的海边,夜晚,大桶的德啤,弹尤克里里的青木,轻快的小调像长了脚,在海面上跳踩,刚刚学会游泳的尤瑞斯呼啦一下蹿出水面,惊喜地举了条不断扭动着的鱼。

木代捧着洗净了的大叶子在边上等,看到香肠片煎得差不多了,就很快拿木镊拈起了放进叶子里,碧绿色的叶片,鲜红的肠片,分外好看,她深吸一口气,美得不行不行的。

“罗!鱼!”

罗韧用方便面的酱包油包在石面上涂了一层,香肠被削成片片,平煎,很快受热微蜷微翘,泛着鲜红的色泽,带着微金色的油劲儿。

尤瑞斯会直接抛扔过来,银色的鱼,裹着银色的月光,在夜空里划过轻巧的弧线,到近前时,鱼尾巴一甩,扬了他一脸的海水。

木代目不交睫地看,觉得罗韧做什么都新奇,又觉得生活本可以来得简单,好多人却偏要过得烦琐、复杂。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会关掉所有的灯,静静睡在沙滩上等待。

石板洗净了,恰恰搁在垒起的石块上,火在下头烧着,像个铁板烧,他削了好几双筷子,还自制了木头食镊——长木片削好,就着火烤慢慢拗弯,然后在河水里浸冷定型。

夜够深的时候,海浪冲刷,沿边的沙滩上会出现或窄或宽的星空般的光迹,蓝色,明明灭灭,神秘而又浩瀚,当地人把它叫作“蓝色眼泪”。

神棍终于从山里晕头转向地绕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胳膊下头夹了块薄的石片——大概是罗韧吩咐的,因为他接过来看了之后,说了句:“还行吧。”

那其实是一种依靠海水生存的微生物,离开了海水之后,生命的存活只能以秒计,有时候浪太大,蓝眼泪在空中飘起,溅落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光芒像低声的恳求。

木代头发绾髻,袖子撸到臂弯,帮着罗韧打下手。曹严华在河对岸烧那个树桩,按照罗韧的吩咐,用匕首在树桩中心凿个碗口大的坑,然后设法点火烧,火自内往外,烧大了之后,有个锅的样子了,就扑灭掉。

每次,罗韧都会起身,走到海边,把那抹莹亮又放回去。

世事难料,一度压抑的观四牌楼之行,尾声居然轻快得像是郊游野炊。

这世上,再渺小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罗韧说:“你这个人,太现实了。”

……

木代喜得不行,过了会儿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说:“以后我跟你去哪儿都行,反正饿不死。”

他还以为,他们死了之后,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罗韧想了一下:“我们带了方便面、香肠,还有些压缩饼干。都能吃。另外的话,煎烤肠、菌菇炖蛋,再烧个汤吧。可惜了,这河里没鱼,不然的话,片个鱼也挺好的。”

现在这样,真好。活着,真好。

木代的眼睛越瞪越大:“那晚上吃什么?”

每个人都要平安,不要死,不许死。

“不能吃,我辛苦找来逗你玩吗?”

……

“这些都能吃吗?”

木代在他身边躺下来了,他能够感觉得到。

“晚上才能出去,难道干坐着挨饿吗?”

抬起头看了看,不止木代,每个人都一样,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躺得无欲无求,身底下的土石都变得亲近而柔软。

木代惊讶:“你要做饭吗?”

曹解放慢吞吞地踱到附近,曹严华说:“来,解放,舒服不过躺着,躺一个。”

他一样样教她认,有小茴香、野姜、草果,还有些凑近了闻,有葱味,但长得像踩在脚底的草。

他抓过曹解放,肚皮朝天,帮它在身侧躺下。曹解放不习惯,两只小鸡爪朝天蹬,一个翻身,又滴溜爬起来。

“调料,吃的,用的。”

木代说:“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这什么啊?”

她讲起那个在柜子里睡的晚上,弥漫了雾气的房间,七道细长的比例失调的影子,还有那窸窸窣窣的耳语声。

她这才注意到,那堆散放的石块旁边,有很多大片的树叶子、小的鸟蛋,还有一撮一撮的绿色植物、根上带鲜泥的蘑菇,居然还有个树墩子。

她合上眼睛:“你们说,会不会那些黑影才是真正的星君呢?他们原本只是说不清的戾气和力量,但是慢慢地,经过长久地和人类厮混,他们也像人了,有了人的思维,会用隐秘的方式互相说话。”

木代扑哧笑出声来,这一笑,胳膊就没劲撑了,她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土,坐到罗韧身边。

罗韧笑起来,说:“青木讲过很多日本的神怪故事,日本人认为,家里的器物经过一百年就会有灵气,俗称‘成精’。他们把这种叫‘付丧神’。

“基本上,每隔20分钟,神棍就会在那儿出现一次,我估计他已经绕晕了。”

“所以在第九十九年的时候,日本人习惯把老物件丢到深山里去,或者作法以清净家宅——如果‘付丧神’的出现只需要一百年……”

木代眯着眼睛,别扭地伸着脖子去看,那里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没什么特别的。

剩下的话他没说,不过每个人都明白。

说着指了指半山上的一个点:“看见那儿了没?”

凶简在这世上,已经存活几千年了,见过太多人,也经历过太多事,逐渐长得像人,有了人的思维,乃至像人一样窸窸窣窣地说话,这一点都不奇怪。

“探路去了,说是不信只能靠银眼蝙蝠出去。至于曹胖胖,跟解放修复了半天双边关系了。”

猎豹的那本《子不语》上,有个手写的“hide”,木代的梦里,反复听到了那句“藏起来”,第七根凶简,也许稳妥地藏在了什么地方,它藏在哪儿呢?

她问:“神棍呢?”

曹严华说:“肯定是我们最不容易想到的地方,我们身边的人,乃至鸡,都有嫌疑。”

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罗韧,还有篝火,在她的世界里,奇怪地倒了过来。

说到这儿,他用怀疑一切的目光盯了下曹解放——曹解放正围着那口锅,撅着屁股去啄掉在地上的一截面条。

河水清冽,木代捧了把扑脸,整个人都精神了,她站在河边下腰,身体撑拉开的一刹那,舒服地想叹息。

如果第七根真的在曹解放身上,那这位“星君”实在是够忍辱负重的。

身后,传来罗韧的笑声。

木代也在脑子里默默地把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

木代脸色一变:“去你的!”

红姨、张叔、郑伯、聘婷、大师兄、神棍,乃至什么马涂文、万烽火……

曹严华递给她:“可好用啦,我刚用它给解放顺过毛。”

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像。

木代好奇:“我看看。”

到底在哪儿呢?

他得意扬扬,扬着手里捡来的一段枝杈——枝杈生得巧,好多密密的旁枝,乍一看像天然长成的梳子。

一万三懒懒地说了句:“等呗,凤凰鸾扣总会给提示的。”

罗韧在河边生了堆篝火,捡了一堆相对平整的石头,正围着火一块块地垒。木代去到河边,对着水照,头发乱蓬蓬的,她拿手沾了水,对着水面一缕缕地理,曹严华看到了,呼啦啦跑过来:“小师父,你要用梳子吗?”

罗韧说:“也不用太急,越是剩的时间短,我们越要压住性子,慢慢来,一步步走。在没有清晰的提示之前,我建议,还是要先从垄镇入手。”

日头已经西向,金色的阳光铺满山谷,高处的林子里,不知道是什么鸟儿,争鸣似的高一声低一声,那条复流的河哗哗不绝,河心有几块石头露出水面,踩上了可以过河——曹严华就在河对面,跟着曹解放跑得团团转。

没错,或迟或早,他们必有一次垄镇之行。

原来这里这么美。

那里地处函谷关地界,是老子当年封印凶简的地方。

木代笑起来,动作尽量轻地揭开毯子,一矮身就钻了出去,又小心地把门链拉好。

最近一次,七根凶简被打开的地方。

一会儿是“小罗哥小罗哥”,一会儿是“解放解放”。

是水影频繁提示的地方。

木代醒来的时候,帐篷里被晒得像个暖房,小的尘埃在高处缓慢地飘,有人已经起来了,有人还在呼呼大睡,帐篷的门掀开一角,潺潺的流水声分外清晰,夹杂着曹严华断断续续的声音。

也是最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凤凰鸾扣的地方。

这一觉一直到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