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
“那就是:第七根凶简,被藏起来了。”
下一刻,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要你说?我不知道它被藏起来了?它要是不被藏起来,我们早找到了!”
木代的心怦怦跳,声音也不由得压低:“那你觉得,给了她什么讯息呢?”
说完了起身,一脚把身下的凳子蹬开老远,自顾自转身离开。
“这本书是凶简给她的讯息,她又在这本书上写了个‘hide’,我在想,也许这个‘hide’,是凶简传递给她的另一道讯息。”
身后传来神棍不满的嘟囔声:“小口袋是怎么回事嘛,越来越不可爱了……”
木代嗯了一声:“所以呢?”
临睡前,木代把行李打好,好多花哨的衣服,小猫小兔大象头,拎起来看,不觉皱眉。
这话说的,就跟他见过猎豹似的。
对着镜子比了一件,可爱粉嫩的颜色,衬着深邃而又冷静的眼神,唇线抿起,眉梢微翘,领口往下一拉,锁骨处的匕首文身冷冽而又疏离,不笑的时候,每一个身体微语言都好像在说:离我远点。
见木代听得仔细,神棍不免得意:“所以,猎豹从凶简那里可能得到了更加明显的点拨,否则,她一个东南亚华裔,干吗一入境就买了一本半文半白的《子不语》呢?她长得可完全不像文学爱好者。”
木代拖了张椅子在镜子前面坐下,怔怔看了自己很久,还故意做了个可爱的表情。
这个说法,木代也同意。
似乎,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但是,猎豹跟亚凤不一样。首先,猎豹的祖上曾经犯齐了七桩凶案,像你们猜测的那样,有了这个‘七’,或许有什么被激活了。其次,猎豹没被附身之前,就不是什么好鸟,邪戾的程度远远超过亚凤。”
她把那些衣服团在怀里,脸埋在衣服里,抱了很久,喃喃说了句:“小口袋。”
没错儿,大家伙儿也这么认为。
有点惆怅,像是跟过去的时光打了个再无回应的招呼。
“亚凤和猎豹,她们是人,而不是凶简。被凶简附身之后,类似于一种感知和交汇,她们都得到了一些凶简的讯息。”
再然后,抱着被子枕头,打开屋角的柜门,钻了进去。
“怎么说?”
怀个旧吧,以前,很喜欢钻在柜子里睡觉的。
神棍压低声音:“你不觉得,这个词意味深长吗?”
没两分钟,柜门哗啦一声响,又被她推开了。
“罗韧不是告诉你了吗,隐藏、躲藏的意思啊。”
真是……闷死了。
这本书崭新,应该是猎豹入境之后买的,而且整本书里,没有写画的迹象,所以,这个突兀出现的“hide”,总像是有特殊意味。
她把枕头往斜下拉了拉,柜门大敞,再一次闭上眼睛。
神棍把硬壳书往桌面上一立,下巴搁书脊上,乍一看,跟书上长出了个人头似的:“这个‘hide’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次,她终于睡着了。
木代坐到神棍对面,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看出什么来了?”
她始终睡不踏实,柜子毕竟不是床,总觉得逼仄,又硌得慌,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间里有动静。
也是,而且吧,关键时刻,曹解放还是一支奇兵。
她睁开眼睛。
“不敢放它自个儿待着啊,小师父,它暴力啊。”
真怪,房间里居然起了大雾,团团蒙蒙,像是回到了有雾镇的那个晚上。
木代奇怪:“曹解放也去?”
有窸窸窣窣、窃窃低语的声音,从看不见的雾里持续地传过来。
回到酒吧,神棍正在角落里翻着那本《子不语》,曹严华和一万三的行李都收好了,两个包,放在吧台前头,一万三手里还拎了个宠物笼子,跟曹严华商量:“这个,装解放,怎么样?”
木代睁大眼睛。
怎么没人因为罗小刀跟我在一起而羡慕罗小刀呢?我觉得我也挺不错的啊……
影影绰绰地,她看到数条瘦高的影子,细长得不合比例,隐在团雾里,窃笑着,细语。
当然不得意,非但不得意,还有点愤愤不平:
木代知道这是个梦,大概魇到了。
说完了,她把门一关,掉头就走。
她努力动着身体,想醒过来,那声音忽近忽远,有时又像是贴在耳边说话,她一时恼怒,喝道:“谁!”
“哪天你羡慕我,只因为我是木代,我才觉得是被恭维了。”
那几条影子惊慌起来,似乎在互相推搡,木代听到耳语般的急急嘈嘈的重复:
她说:“你羡慕我跟罗小刀在一起,只不过是羡慕他身边的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没有我,也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被发现了。
木代看自己的手,罗韧总说她是“小姑娘”“一阵风都能吹倒”,这话用在聘婷身上更合适吧,木代觉得自己瘦是瘦,透过皮肉,那骨头总还是硬的,打出去的拳头还是能让人叫痛的。可是聘婷,刚刚挽住她胳膊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她柔软得让人不忍心沉下脸。
藏起来,藏起来。
木代把她推进去了才松手,两个人,门内,门外,灯光打在聘婷的侧脸,这个姑娘看起来分外落寞。
她找不到的。
她连拖带拽,聘婷拗不过她,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走,一直送到半开的门边。
放心,她找不到的……
木代觉得好笑,只当听了孩子话,过了会儿走过来,挽住聘婷的胳膊,说:“走,送你回去。”
第二天早饭,木代坐在桌子边,多了两个硕大黑眼圈,她一坐下就瞪神棍,都赖他,害得她做噩梦。
“你跟罗小刀在一起。”顿了顿,她又咬起嘴唇,问,“你是不是很得意?”
神棍埋头吃得正欢,压根连眼神都没跟她交流一次。
“羡慕我什么?”
反而是霍子红盯着她看:“没睡好啊?”
聘婷不说话,看了她很久,忽然叹口气说:“我很羡慕你。”
一边说一边给她夹了个溏心煎蛋:“多吃点,这趟回去送你师父,有好多要操办的事,够你忙的……听说你师父收了曹严华当小徒弟,那他回去也应该的。一万三也一起去吗?”
“找我干吗?”
吧台那头,正埋首做咖啡的一万三噌地就把耳朵偏过来。
聘婷说:“走两步就回去了,不碍事。”
身为欠着一万三千块账款的打工者,他每趟出去回来,交代理由都憋得像难产,以往有曹胖胖跟他共同分担,这趟不同了——曹严华摇身一变,成了蹬鼻子上墙的小徒孙,走得合情合理。
其实她年纪跟聘婷差得不算很多,但或许是因为聘婷生病,有一段时间痴痴傻傻的缘故,木代总觉得她还是个处处要人照顾的小姑娘。
只剩下他,想找理由都没名头。
木代回过头,眉头不经意地皱起:“你一个人跑出来多危险啊,郑伯知道吗?”
木代嚼着煎蛋,不紧不慢:“红姨,只大师兄和我忙不过来的。你想啊,丧葬仪式,总得排开桌子吃饭,迎来送往的得有人张罗吧。罗韧虽然陪我过去,但他伤还没好,不好让他太累。”
身后忽然传来聘婷的声音:“木代姐姐。”
霍子红叹气:“也是,这活儿,还就一万三能干。他脑瓜子嘴皮子都活,应付得来。”
命运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宇宙中无数的无序和杂乱无章。
是吗?冷不丁地就被夸了,一万三有点受宠若惊,沾沾自喜的余劲还没过,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抬头,炎红砂正走下来,两只眼睛跟锥子似的专盯他。
每个人都是暗夜里的星,每段感情都是星体间的引力,星系的平衡、颠簸、被打散、重归,像极了人的一生。
孽障啊,一万三想抽自己两个耳光:都怪自己多事,二火失恋就失恋呗,下次,她失恋去跳长城,自己也不管了。
原本都有既定轨道,想象里的、计划好的,但这宇宙太过杂乱无章,陨石、流星、星体的坍塌和黑洞的形成,多少小行星狠狠撞来,撞得你手足无措,瞬间改弦更张,一直在无极处游荡,擦肩无数过客,直到突然间,引力恒定,彼此贴近,形成小小星系。
他把咖啡杯推过去,心说:这炮仗大概要炸了。
都说人生是条线,有时候和他人相交,有时平行,木代觉得不像,她觉得每个人都像广袤宇宙里的渺小星体,身侧有亿万星流。
果不其然,炎红砂的声音阴森森的,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一撇?今儿给我更一撇?以前还按字呢,现在按笔画更了是吗?”
头再仰些,透过贴近地面表层的灯火,她看到夜空里疏落的星。
餐桌那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这边:有的吃,还有戏看,谁也不愿错过机会。
木代竟有些惆怅起来,彼时丛林里生死与共的兄弟,现在尘埃落定,即将各安一方,两个国家,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以后即便可以经常联系,重心也会慢慢转移,清淡成逢年过节的一抹问候。
一万三强作镇定:“二火,注意看,这是逗号,逗号。”
青木和罗韧会聊什么呢?
炎红砂再也不吃他这一套了:“标点符号也算?你今天给我更一段,必须更一段。”
抬头看罗韧的房间窗户,灯光明亮、通透,隐约地可以看到走动的人影。
一万三清清嗓子,决定说实话:
回去的时候,木代刻意走得很慢,渐渐地就落到了只剩她一个人。
“二火啊,我看你精神挺亢奋的,我想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到此为止好了。”
……
炎红砂盯着他看:“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写什么文章,忽悠我呢?”
他跟另外的人不熟,只是点头打招呼。一万三瞥了眼炎红砂,她有点不自然,随大流地寒暄:“一路平安,以后去日本,说不定还能见。”
这不明摆着吗,当然没写啊。
青木跟木代告别,依然很客气,半鞠躬,说:“木代小姐,以后罗韧就拜托你了,请多多关照。”
一万三换了个委婉的说法:“重点不在于文章,而在于牵引你走出情绪的低谷,你看你现在多精神啊二火,提把刀就能造反……”
定了第二天中午出发去有雾镇,几人各自回去收拾行李,下楼的时候,看到青木上来,他回国在即,跟罗韧应该也有不少话要聊。
炎红砂盯着他,盯着盯着,眼圈忽然红了。
罗韧憋着笑,心说:太会过日子了。
一万三心里一慌,不敢说话了。
神棍可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乐颠颠地到外头拨电话去了。
只听她说:“什么人啊,欺负人这是。”
木代笑嘻嘻地说:“那你给万烽火打电话,你打不要钱。”
说完了,她负气走到酒吧中央,拖了张椅子坐下,往桌子上一趴,气得要命的模样。
真是曙光初现,长吁一口气的感觉。
没人说话,木代拿了块煎饼,裹了油条和榨菜,又抽了张纸巾,递给炎红砂。
神棍同意,在那个圈儿外头,又加画了个大圈儿:“以尹家村为圆心的这块区域,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再加上垄镇、卫姓,可查找的范围就小得多了,小万万一定查得出来的!”
炎红砂接了煎饼,拿纸巾胡乱抹了把眼睛,眼睛通红的,像个受欺负的小兔子。
罗韧点头:“所以,水影里的那个街市,不可能是尹家村,而是附近的大的城镇,四乡八里的村民赶集会去的地方。”
木代说:“一万三,你今天必须写一个,哪怕胡诌呢,也给红砂诌一个出来。”
他在纸上圈了个圈儿,权当那是尹家村:“村子很小,山头上零落散布了十来户。尹二马七十岁不到,如果按照谱系,二三十年一代,他算是……第三四代吧,水影里的事,应该发生在一百多年前。那时候,村子还要更小,周围更荒。”
曹严华心花怒放,一万三吃瘪,实在是他喜闻乐见的事:“三三兄,必须写,不写影响团结。”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要是站山头上,隐隐约约,都能看到黄河。”
神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得眉开眼笑,连从来不搅事的霍子红都说:“一万三,看把红砂气的,写一个怎么了?”
“尹二马住尹家村,那个地方,距离函谷关景区已经挺远的了,但是,依然位于我推测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上。
写一个怎么了?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万三梗着脖子抗议:“我又不是作家,这要灵感的,哪儿能说写就写啊?”
他找了张纸,配合着墙上挂的大地图,写写画画。
声音很大,中气十足,力压各方意见。
说到尹二马,没人比神棍更来劲。
张叔慢吞吞地喝光了碗里的米粥,起来收拾餐盘,絮絮叨叨:“现在说没灵感了,当初上网发帖,不是挺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