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青山还有表兄弟?曹金花的心忽然激灵了一下,电光石火间,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居然是青山的声音:“大家表兄弟一场,我的大日子,即便你不能上桌,还是希望你能看着……”
难不成是那个……曹土墩?
是哪家的娃儿钻进去玩吗?曹金花纳闷地绕着物料堆走,走到另一面时,那声音略清晰些了。
至于吗?逃家这么多年,连表弟的婚礼都不敢抛头露面,要缩在这塑料棚里?
帆布罩里,好像隐约有……说话声,雨声砸在顶棚上沙沙的,听不大清楚。
曹金花皱着眉头,又有点空落的茫然。其实过去这么久了,她对这事老早就看开了,有时候觉得,曹土墩逃家也是好事——要不是因为那件事儿之后闲言碎语太多,她也不会一气之下外出打工,接触到那么大的世界。
这是离晒场最远的棚子,下头堆着这趟婚礼采买借来、但又没用上的多余物料,因为下雨,除了顶棚外,还严严实实罩着不透光的帆布,粗绳绕压了一圈。曹金花抹着脸上的雨水歇了口气,正想去别处找找,刚一抬脚,又迟疑着停下。
既然回来了,就堂堂正正上桌呗。虽然曹老爹当初放言“大墩儿再回来就打断他的腿”,但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至于真的把人打残。
锣声快到晒场口了,曹金花两手遮头往不远处的棚子里跑。青山是个懂分寸的人,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失踪啊。
曹金花咽了口唾沫,想开口招呼青山。
吉时不好耽误,曹金花很上心,内场转了一圈,又绕到外围,还是不见人,雨反而大起来了。
“今天把你弄出来,我还是瞒着亚凤的。依她的意思,就让你饿死在洞里头算了。过两天,瞅个空子,我再向她求个情……”
七婶不光推她,也推了邻近的几个人分头找。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亚凤?就是那个看着先天不足,说话娇娇怯怯的小媳妇儿?饿死这么严重的话,又从何说起啊?
七婶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背上:“赶紧去找啊!新郎官不接,牌位就不能进场,可不能让牌位等久了。”
帆布罩里有动静,青山好像要出来了,曹金花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般地赶紧往外走,跑到一半时觉得不对,又赶紧转身,装着是才过来的。
曹金花从座位上站起来,东张西望的,想从晒场纷乱忙碌又兴奋的人群中把青山给找出来。
青山恰好出来,曹金花气喘吁吁地跑近,一副刚看见他的架势。
青山?也是,他是新郎官儿,应该在仪式开始之前挨桌招呼客人,怎么感觉有一阵没看到他了?
“都找你呢!快点快点,接牌位去!”
七婶说:“快,快,牌位要进来了!青山呢?新郎官儿要到入口去接。”
青山赶紧迎上来,一脸憨厚地笑:“刚才雨大,看帆布松了,重新紧了一下,这就来。”
正说着,远处传来隐隐的锣声,晒场上更吵了,七婶一溜小跑地进来,气喘吁吁。
吉时差不多到了,锣声停下,雨打在棚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伴着这声音,青山怀抱着一个牌位,在先前绕村的村民簇拥下走向台边——那里,新娘子已经就位,穿红色旗袍,边上是她的两位伴娘,帮她撑着红伞。
她说得底气不足,毕竟曹家村并不种植大片庄稼,生计来源跟土地也没什么关系。
炎红砂把手机调到拍照模式,焦距拉到最近,青山走过时,及时拍下了那个牌位。
曹金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问过家里人,他们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意思。我自己猜吧,大概是感谢土地,长出庄稼,让我们吃饱喝足。”
没错,跟曹金花说的一样,普通的木头牌位,中间嵌了块老旧的青铜牌,字的笔画凸起,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甲骨文?炎红砂心里怦怦地跳开了。
但这应该不是凶简,一万三说,凶简附在青山身上。
曹金花也说不清楚,比画给炎红砂看:“跟电视上看到的牌位一模一样,但是牌位上不写先祖先考什么的,反而嵌了块青铜牌子,上头有个古体字,我起先不认识,后来在网上查过,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正思忖间,背后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曹金花回来了。
炎红砂挺好奇:“祖宗牌位?”
炎红砂想从曹金花这里打听点情况。
她又说,当地的婚礼还多一道拜牌位的程序,到时候,不只新人,全场客人都要起立。
她收起手机,以聊天的口吻说:“这个青山,就是新郎官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曹金花给炎红砂解释,新娘、新郎都是孤儿,拜父母的时候,那四张太师椅就权当双方父母了。
曹金花有点魂不守舍,越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奇怪,随口敷衍她:“普通人……好人。”
要说山里的婚礼还真是热闹,整个晒场披红戴彩,最前方扎了个带天棚的台子,上头放了四张太师椅,边上还立了个方便传音的音箱。
炎红砂看了她一眼。曹金花也觉得自己答得怪里怪气的,尴尬地笑了笑。
十一点过几分,炎红砂气定神闲地坐上了喜桌的首席。
炎红砂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刚刚他跑哪儿去了?我看到好几个人满场去找。”
曹金花作为一名优秀的销售人员,要是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就太不应该了。
曹金花支吾:“谁知道?眨眼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了。”
“你们这里好像在办婚礼啊?我还从没见过山里的婚礼呢,现在城里结婚都是婚庆公司承办的,一样的仪式,还不如乡下的有特色。早上紧赶慢赶,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还没吃饭呢,又下雨……”
正说着,音箱里传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拿话筒的是曹老爹,用走音的普通话宣布婚礼正式开始,首先,请全场起立。
把前头一万三教的招支完之后,炎红砂开始东张西望。
拖拉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乡随俗,炎红砂也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她看到曹金花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这个人很快就不那么专业了。
那个方向有什么?炎红砂留了心,趁人不备,很快地瞥过去。
曹金花赶紧点头,心说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专业。
不过是堆放物料的塑料棚而已。
炎红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很严肃:“求精不求快,保证服务质量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道仪式,拜牌位。
曹金花接过客人的资料,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我马上,我很快就根据客户的信息做险种推荐,很快。”
伴随着一长溜的说辞,什么风调雨顺、阖家安康、瓜瓞绵绵、长长久久,好不容易等到念完,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虽然什么夫妻对拜还没开始,但是曹家村的婚礼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这习俗,还真是奇怪。
曹金花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对方轻描淡写地说“跑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属主管一再央求的——对保险业务员来说,有时候多一两单,直接决定了自己当月的级别、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时候,是整个团队在帮忙,上下齐心促签单。
接着,拜父母,拜天地,夫妻对拜,台上撒糖,台下哄抢,然后大喇叭宣布开席。
Henry,不就是自己惦记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吗?
婚礼期间,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的目光又往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处瞟了好几次。
二是,炎红砂说,客服部接到一个叫Henry的客户的电话,说是想给自己和一双兄妹买保险,指定曹金花做保险业务员,她打曹金花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回老家参加婚礼了,为了不让客人久等以致飞单,也为了节省时间,她就跑这一趟,把客人资料先带过来,方便曹金花做险种搭配推荐。
远处的几个棚子下搭着简易灶头,此刻火力全开,炒菜的大锅里烟气蒸腾。新郎、新娘在七婶等几人的簇拥下端着酒杯开始挨桌敬酒,免不了的,也挨桌被惩罚做游戏,很多人挤过去看。
一是,这个叫炎红砂的姑娘,自我介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客服部当地分公司的,张口就叫她Jenny。
炎红砂心念一动,装作失手打破瓷碗,趁着曹金花弯腰收拾时捡了块碎瓷攥在掌心里狠狠一握,然后快步挤到看热闹的人群边。
两个原因。
趁人不备,她取过邻桌上开了盖的白酒,流血的掌心覆住瓶口,另一只手握住瓶身,上下晃荡了几下。
曹金花满腹狐疑,但是这疑惑很快消减了。
晃荡起的白酒浸过掌心,火辣辣地疼,几滴血融进酒里,淡得看不出端倪。
自己的员工信息表上,是填过老家的地址,但是这山路曲里拐弯的,同事怎么会找来呢?而且这制服,看着也不是公司的统一形制啊。
炎红砂不动声色地把酒瓶放回原处,悄悄退开些,又取出手机,调成拍照模式,一直对焦在那张桌子上。
曹金花赶紧开门走出来,院中央站了个年轻的姑娘,门外有两个看热闹的村里人,估计是他们帮忙把人领来的。
终于,敬酒的两个人转到那张桌子了,满桌的人哄笑,七婶拿过桌上的酒瓶,给青山和亚凤斟满了酒。
同事?
炎红砂有点紧张,手指在屏幕上挪动,把场景放大,再放大。
弟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大家姐,有人找,你同事。”
青山满面红光,仰着头一饮而尽,亮出空杯底,神色间有几分得意。
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要跟七婶说,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儿就要离开曹家村,奔赴工作岗位。
亚凤的酒杯端到唇边,忽然停下。
她匆匆吃完,抓紧最后的空隙时间看这个月的展业客户日程表,待签单的、续费的、待促成的、新开发的,怎么掰扯怎么算,这个月的目标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尽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炎红砂看到,她的鼻翼翕动了两下,眉头陡然皱起,然后,警觉似的猛然抬头。
所以,提前填饱肚子很有必要。
在亚凤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扫过来之前,炎红砂迅速转头,眼疾手快地抓了根鸭腿,大快朵颐的模样,咬得满嘴流油。
早上,七婶过来同她说,新娘的亲友那桌由她负责。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你甭吃饭了,把四方来客照顾好,展现曹家村热情好客的风范是正经。
不过,她咬着咬着,就停了下来。
曹金花猛扒饭。
她看到,曹金花的身影,正消失在堆放物料的天棚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