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嘘一口气，罗韧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这一次，并不说话，等她说。
罗韧笑着点头，刀尖往上移，在黔桂附近同样打了个叉：“四寨附近的山里，勉强算山之巅。”
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过了。
经他一提，木代脑子里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说……”
“小商河……黄土恶绝处？”
他说了句：“海之畔。”
小商河在戈壁沙漠上，飓风起时黄沙漫天，在古人看来，可不就是彻头彻尾的黄土恶绝处？
他刀尖往下指，在地图左下角，广西北海附近打了个叉，那里应该是五珠村。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们并不是……”
罗韧说：“我起先也没有想到，就在刚才，忽然想起神棍说的，八卦观星台上，开始是七颗星，后来暗了四颗，剩下的三颗分外明亮。”
罗韧点头。
罗韧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帮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地图。
老子回答尹喜，没有人能够打开凶简，这话是不确切的，按照这里得到的信息来看，老子死后几百年，凶简就被打开过，非但在地域分布上天南地北，而且分布的那些地方，跟他们到过的地方颇有重合之处。
七星长亮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至于代表了什么样的局面，他还没有猜透。
如果七根凶简确实对应北斗七星，那么古时追随凶简的人，称呼凶简为“星君”就显得顺理成章，而“星君陨落”就意味着凶简被收。
罗韧回答：“七星长亮。”
所以，他们几个乌合而成的“凤凰小分队”，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对付凶简的人，当年的墨家，钜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们所做的类似的事。
木代问：“目的是什么呢？”
唯一不同的是，“前辈”们对付的不仅是凶简，还有那些追随凶简的人。
她的这个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仔细琢磨，也确实有那么点意味在。罗韧点头：“通俗点讲，当时有人拜凶简，而且可能自成一体，组织严密。”
罗韧重新抬头，看着那个所谓铜汁浇顶的穹顶，曹家村里，没有听说过地面上有这个古迹，而根据之前在外头看到的地理位置来看，这处穹顶之上，应该还是山。
帮鬼子做事，是因为怕，宁愿别人被祸害，只要自己平安就行。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这个穹顶浇成之后的漫长年月里，周边的山体不断塌方，形成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顶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木代说：“这就像抗战时候的那些汉奸吧？”
如果这里的这根凶简简言是“土”字，那么当年钜子手下的人堪称以眼还眼，斩草除根——罗韧甚至觉得，或许正因为当时这种“风云突变，钜子令杀”的手段，才令拜凶简者的组织一蹶不振，甚至逐渐绝迹。
罗韧解释：“在西方，有拜上帝教的，就有拜魔鬼教的。有一种偏激的说法是，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惧，追随魔鬼，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拥护爱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运降给自己。”
不过……也并非就能这么乐观了。
追随凶简？木代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项思兰影响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为之，谁会主动追随呢？
地道凿通，有一个人逃出去了。
罗韧点头，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这些东西，死后都要规规整整地入怀，可见这些东西对他们意义重大，这些人应该跟钜子或者墨家无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有一部分人在追随凶简。”
罗韧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木代听明白了：“老子回答钜子可期，就是预见了后来的墨家力量可以对抗凶简？”
他看向木代：“按照秦汉之初的人口分布，这样的山凹村子，几乎不大会有人迹。”
罗韧拉着木代就地坐下：“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里，后羿射日，射下来的是三足神乌，类似于鸾凤之鸟，七根凶简又和北斗七星有关。星主黑夜，鸾鸟则代表白昼。两相对比，确实像是两种力量的制衡。尹喜问老子七星长亮怎么办，七星长亮，听起来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虽然还没想透，但也知道他语意一定未尽：“所以呢？”
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当作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所以，那个人逃出之后，是否根本没有走远，他的同道殒命于此——他会不会等待风头过后，就地造庐结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溯源，会不会是从他而始的？
而神棍也传达了类似的意思，说是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今天是婚礼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门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仰头看天。
说这话时，他还伸手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牛毛细雨，连绵不尽。
那时候，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地说：“这要是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啊。”
到底是觉得晦气，他皱起眉头呸了声：“又下雨！”
罗韧心里约略有几分明白：“这要看对付的是什么人了……在南田，腾马雕台那一夜，一万三有一句话，一直让我印象很深。后来，神棍在尹二马那里也探听到类似的消息。”
前院里，有不少过来帮忙的村里人，有人纠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财气、福气！”
木代有些唏嘘：“都说钜子是墨家的首领，钜子令杀，是墨家对付这些人的吗？我听说墨家讲究仁爱非攻，怎么会忍心用这么残忍的手法呢？”
我们总是会这么浑然天成地自欺欺人，忌讳很多事，而当这忌讳当真来临，又往往能够自圆其说，譬如新年里打碎了饭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岁岁平安。
篆书里说“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用“绝路”而不用“被杀”，可见当时这些人还都没有死。
青山挠着头，嘿嘿干笑。
罗韧点头：“八九不离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杀，同活埋，同密封。”
他的父母前些年先后生病没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里的老一辈，七婶浑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第五根凶简，简言是土？”
七婶过来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过了，吉时不能超过正午十二点，提前半小时，全村的人都得到晒场，新娘家的人坐一桌……”说到这儿，七婶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说她是孤儿我也晓得，怎么连亲戚也不来一个？统共来了两个小姐妹，昨晚才到，还说什么请假不好请，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开三天席呢！”
字形像山，罗韧认出，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青山赔笑：“亚凤命苦……”
甲骨的“刀”字，一块；“水”字，一块；“口”字，一块；剩下的六块都是同一个字。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命苦？”七婶安排得利索，“没有就凑——那些外村来的，打工回来的，都安排坐娘家桌，让金花负责那桌。”
木代按他的吩咐，把九块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细细辨认，然后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组。
青山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请牌位……”
他把那些堆叠的尸体一具具搬下来，在边上重新堆好，每搬下一具，就寻找尸身上的青铜腰牌，一共九具尸身，九块腰牌，都递给木代。
请牌位是村里的规矩，牌位由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保管，万一去世，就由年纪次之者顶上，每逢有婚事，村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里请牌位，请到之后，要由大人们领着，抱着蒙了红布的牌位绕村走一周，每过一家家门，都要说句吉利话，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罗韧拉木代：“帮个忙。”
婚礼仪式上，夫妻除了拜天地、父母、还多了拜牌位。
这留书，一定是在通往外头的地道凿穿之前刻的。
牌位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没这牌位，就没这村子。
形同绝笔，即便现在展读，悲怆痛绝之意，依然在斧凿石痕之处盘桓不去。
七婶让他放宽心：“都安排好了，到时候锣声一响，就开始绕村。红包备好了吧？小童子这么走一圈，要给赏钱的。”
罗韧走过来，也蹲下身子，接过木代的手电筒，逐字逐句地看篆字记述的内容。这一段内容其实不长，记述也简单，语气极悲愤，大意是：风云突变，墨家四起，钜子令杀，海之畔、山之巅，黄土恶绝处，星君一再陨落，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皆被诱入地坑，铜汁浇顶，再无生路云云。
…………
所以，眼前出现的这个“钜子令，杀”，大有玩味之处。
十点刚过，铜锣第一声起，包着红布的锣槌直打锣心，起势沉稳，“轰”的一声，锣声悠悠，阖村上下，远远近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子确实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钜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后。
刚进村的炎红砂也听见了，非但听见了，猝不及防间，还险些吓了一个踉跄。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但她很快稳住了神，夹紧公文包，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拽了拽身上有点松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动了一下因为穿着坡跟鞋走得很不舒服的脚踝。
尹喜又问：“钜子是谁呢？”
以上诸般，都是昨晚临时开车进城置办来的道具。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钜子可期。”
长嘘一口气，她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尹喜问：“如果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名……保险从业者。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神棍发过来的竹简照片上所记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