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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塔莎在咯咯地笑,脑袋上是好几根支棱的小辫子;看见月色下的罗韧,眉头微皱,眼眸中跃动出篝火的影像;看见那舞女,喜滋滋地捧了钻石项链在看,而她身后那个窈窕绰约的影子,正伸手缓缓握起桌上的刀……
她忽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车子已经停下了。
可是眼皮一合上,像是有千斤重,沉沉地再也睁不开,身子随着车子轻微晃动,做的梦也一直在晃,像是隔了层雾。
驾驶座空着,木代茫然地坐起来,天还没有亮,向外看,车子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往前看,罗韧站在坡顶,伫立如松,一动不动。
木代从车后座上拿过毛毯盖住身子,说:“我只打会儿盹。”
木代打开车门,向着罗韧走过去,走到近前,才发现坡下远处,是蜿蜒的铁轨,再远些,似乎有个很小的、亮着灯的站台。
也好,讲这些,很分他的神,她睡会儿,他也能歇会儿。
她抬头看罗韧,他的目光落在行将晨曦的夜色里,鬓发上沾了潮,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
罗韧没有说话,胸口忽然剧烈起伏,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过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不短的路,木代,你睡会儿吧。”
木代有点担心:“罗小刀?”
木代说:“听得出,你很喜欢塔莎,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澳大利亚看她。”
罗韧没有看她,像在喃喃自语:“我们费了很多功夫,送塔莎去码头,筹划了很多,有人负责牵制,有人负责混淆视听……”
已经是半夜了,除了偶尔擦肩而过的车声,车外安静得近乎不真实。
木代紧张:“罗韧?”
听到这里,木代长长嘘了口气。
罗韧终于低下头看她,笑容里有些许惨然:“可是你知道,猎豹是怎么做的吗?”
最终,塔莎牵着舅舅的手,抽抽噎噎地上了快艇,引擎发动,远去的快艇颠簸在波涛上,盛满了月光。
木代愣愣地看着他。
他在塔莎的头发上别了一枚彩虹颜色的发夹,其实很土,但仓促之间,丛林外的简陋杂货店里,他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精致的礼物。
“她把塔莎从她舅舅手里买回来了,她跟我说,这世上,只要价钱合适,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夜半,黝黑色的海浪上空飘着半牙月亮,快艇的船头磕着码头的礁石,哭成了泪人的塔莎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罗韧蹲下身子,说:“乖,爹地有礼物送给你。”
买回来了?
那一路,不想再回溯,声东击西,故布疑阵,最终不辱使命,和青木把塔莎送到了码头。
木代的头皮起了轻微的战栗,像是过电。
接下来,自然有人战战兢兢地奔走,而悬红一出,又自然有嗅到金钱气息的人缀在身后紧追不舍。
“帮个忙好吗?”
从头至尾,她也许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少了一个啊?”
“你说。”
罗韧笑起来:“你不了解猎豹,她不是跟小孩儿过不去,她根本连塔莎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她要的是她的面子,是她年纪轻轻就能在棉兰这样的地方呼风唤雨的权威,是她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不能喘气的令行禁止。”
“把身子转过去。”
木代搞不懂:“为什么猎豹要跟这样一个小孩儿过不去呢?”
木代转过身。这里是坡顶,视线一览无余,夜色在慢慢化开,地气萦绕在山谷中,那个小小的站台,落寞地亮着灯,近得像是一伸指头就能触到。
而送塔莎出去的那一路并不太平,因为猎豹那头,已经对塔莎放出了悬红。
罗韧从身后搂住她,这怀抱,紧得似乎密不透风,他的重量,从她的肩膀、后背处往下压,有那么一瞬间,木代觉得,自己都要撑不住他的分量了。
送出去了,辗转联系上了塔莎在澳大利亚的舅舅,那个肥胖的中年白人,按照事先联系好的,雇了快艇,从水路过来,在码头等。
她咬着牙站着,想转头看,罗韧轻声说:“别动,别看我。”
木代问:“后来呢,有没有成功把塔莎送出去?”
木代下意识点头。
…………
在罗韧他们常去的那个酒吧里,挂在廊柱上的老式电话机忽然响个不停,酒保过去接电话,然后握着话筒,目光在酒吧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罗韧身上。
他说完了,不见塔莎回答,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罗韧接了电话。
罗韧停顿了很久,才说:“能啊,爹地以后去看你。”
猎豹在那头笑,说:“一直知道有个跟我作对的人,原来就是你啊。”
塔莎小声问:“那以后,还能见到爹地吗?”
他听出猎豹的声音,眼前忽然闪过那杯璀璨如星云的北极光,那朵近乎泛着珠光的玫瑰,最后定格在床头处往下滴的血上。
罗韧说:“很快,爹地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去。”
话筒里,传来塔莎挣扎着哭叫的声音:“爹地,爹地救我。”
四周安静极了,隐隐有蝉的鸣叫,林梢上挂一轮月亮。塔莎蜷缩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了,篝火在不远处噼啪地烧,罗韧细心地为她赶走蚊子。
罗韧的血涌上脑袋,问她:“你想怎么样?”
塔莎眼圈红红的,点头。
“听说,你原本是打黑拳的?”
罗韧把她抱在怀里,问:“想家吗?”
猎豹要罗韧打一场黑拳,在她的场子里,她下了注,买他能挺三十分钟。他能让她赢,就把塔莎还给他,让她输了,也把塔莎还给他——以另一种形式。
罗韧朝她招招手,她“噔噔噔”地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同意了。
有一天晚上,罗韧坐在室外檐下的廊板上,和青木又谈到这个话题。青木回房之后,罗韧无意间回头,看到塔莎怯怯地躲在门背后,只露出额头和眼睛,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时隔经年,再次踏上泛着血腥味的拳台,环形的围场上欢声雷动,他看到被保镖簇拥着坐在围场黄金位置的猎豹,身材窈窕,穿黑色英伦装,优雅地戴着半纱的复古呢帽。
不过,罗韧始终没有放弃把塔莎送回去的想法,待在丛林里不是长久之计,风声稍微松动之后,罗韧就一直辗转托人打听塔莎在澳大利亚还有什么亲戚。
像那晚在酒吧一样,和这个拳场格格不入。
…………
组织者对着大喇叭狂热呐喊:“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挑战者,拳王——休曼!”
罗韧没好气,心说:“童话故事看多了,也是没救了。”
欢声雷动,多么相似的场景,有人从另一侧通道走出来,泰国人,体重90公斤,皮肤黝黑,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塔莎的脸红红的,忸怩地说:“国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女儿的。”
罗韧转头看场中的猎豹:她调查过他,安排一场弄人的造化,让他看她的本领。
“女儿就女儿,为什么是小女儿啊?”
罗韧哈哈大笑。
“我是爹地的小女儿。”
拳拳到肉,和休曼的又一场较量。记不清多少次触地,又多少次重新站起,眼睛充了血,透过血雾看鼻青脸肿的休曼,打到昏天黑地,头上挨了一记又一记,最后不觉得疼,只记得拳头击过来时,脑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像在拍皮球。
青木有时候逗塔莎:“他是你的爹地,你是他的谁啊?”
罗韧最后恍恍惚惚、摇摇晃晃地在台上立着,听到的声音出现重音。他听到全场都在倒计时:“十、九、八、七……”
叫多了,罗韧也就无所谓了,随便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挺三十分钟,他帮她赢了。
塔莎小孩儿心性,经不住别人起哄,于是追着叫他爹地,叫完了就跑开,咯咯笑着,看罗韧发脾气。
罗韧瘫倒在地,猎豹的两个保镖走过来,一左一右,夹着他去见猎豹。到场下时,有个嗑了药般疯疯癫癫的客人经过,跟他们撞了个踉跄。
尤瑞斯跟他唱反调,拉着塔莎说,偏叫他爹地。
那是混进来的尤瑞斯,趁着那一撞的混乱,塞给罗韧一把匕首。
罗韧凶她:“别叫我爹地。”
罗韧不动声色,匕首的光芒锋刃敛进袖里。
起初,塔莎都叫罗韧叔叔,有一次或许是想爸爸,叫错了,喊了句:“爹地。”
到近前时,一切如意料之中的,悍然一个虎扑,锋利的刀缘压住猎豹的脖颈,先让她见了血。一道纤细的血线,迤逦在白皙的脖颈之上。
…………
罗韧冷笑:“我从来不受人威胁。”
只有塔莎坚持着念完:“做做运动真美妙!”
猎豹说:“你会后悔的。”
一群人念不下去了,你挤我、我推你,笑作一团。
罗韧哈哈大笑,正要说什么,一声枪响,眼前掀起一片血雾,怀中的猎豹软软倒地,天灵盖处血肉狼藉。
“小狗见了哈哈笑。”
猝不及防,呆若木鸡,鼓膜被近距离的枪声震得几乎失去听觉,罗韧僵了半晌,缓缓回头。
众人继续跟着念:“母牛跳过了月亮。”
他看到猎豹,高挑、修长,穿银色高开衩的晚礼服,戴钻石项链,漆黑的长发盘起,鬓上簪一朵鲜润的玫瑰花,右手平举着枪,枪口处似有青烟袅袅升起,还是瞄准的姿势。
“母牛跳过了月亮!”
低头看,地上的那个女人半纱呢帽滚落在一边。那是一个和猎豹面庞相似的女人。
一群人面面相觑,参差不齐地跟着念:“小提琴和小猫。”
猎豹这样的女人,这样一个之前大家连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的女人,怎么会没有一两个似是而非的替身呢?
“小提琴和小猫!”
她身边围拥着一大群脑满肠肥的人物,跟她一样,都是非富即贵,穿着白西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托了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杯带淡蓝色火焰的鸡尾酒,B52轰炸机。
然而塔莎完全不自知,摇晃着花篮一样的脑袋,教一群大男人唱儿歌。
猎豹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向着周围嫣然一笑:“愿赌服输,我赢了,我老早说过,他不会那么老实,一定会有所动作。”
最盛的时候,塔莎脑袋上能支棱二十来根小辫子,有几根辫子上还插花——这群男人的审美也是惨不忍睹。
又有侍者托了托盘上来,向那群人挨个收金筹码,筹码“哗啦啦”落入盘中,一片耀眼金光。
说到小辫子,塔莎有一头微卷的金发,原本是不扎辫子的,也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在林子里待得无聊,揪过来扎了一根,竟成了炙手可热的消遣游戏,每个人争先恐后:“给我留一撮。”
她像是在玩一场游戏。
于是放哨解除。
冰冷的枪口抵住罗韧的后脑,越来越多的保镖涌过来,有人狠狠踢他的腿弯,淹没在人群中的尤瑞斯急得额头冒汗。猎豹说:“放了他,我还想让他收我送的礼物呢。”
方便完毕,尤瑞斯过来拽她的小辫子:“前进!”
拳场是什么时候空的、静的,罗韧全无知觉,只知道最后,尤瑞斯把他托扶起来,说:“罗,回去吧。”
小丫头身子一绷,“唰”地转身,捂着耳朵,动都不带动的。
…………
最壮观的场面是尤瑞斯他们一起来,十来个男人,齐刷刷方便,站成一排,罗韧命令:“塔莎,放哨!”
猎豹的礼物是两天后到的,大的木箱,几乎有两立方米,几个当地的人抬进来,放在木屋前头的空地中央,箱子一角的缝隙里,插着一朵颤巍巍的、撒金粉的玫瑰花。
没办法,罗韧只好训练她“放哨”——双手捂耳朵,转身,立定,瞪远方。
十来个人,都聚拢过来。
她耷拉着脑袋,攥着灌木叶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罗韧坐在檐下的廊板上,没动。
丛林里没厕所,去林子里“野放”时她也跟,罗韧烦她:“这你也跟,你在这瞪着,我怎么尿?”
尤瑞斯骂了句:“妈的!”骂完了扛把枪走到近前,枪托狠狠砸向木箱,木板没有砸开,里头却传来獒犬的吠叫。
林子里没有女眷,都是不同肤色、面目冷峻的男人,塔莎看这个也怕,看那个也怕,每天就跟着罗韧,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
青木的脸色变了,他从偏屋里拖了把斧头出来,示意尤瑞斯闪开,狠狠一斧头砸开了木箱。
塔莎虽然中了斜对穿的枪伤,好在当时应该是流弹末势,没伤着筋骨,很快就能下地了。
里头是个上了锁的铁笼子,笼子里头,是一头狰狞的、身形庞大的獒犬。
那是一段血与血之间的短暂空隙,泛着林木清香。
罗韧还是没动,尤瑞斯举起枪,对着笼子里头狂扫,有子弹击在锁上,金石铿锵的震响,那獒犬的狂吠变作嘶叫般的呜咽,到最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于是罗韧暂且留塔莎在丛林里养伤。
青木握了刀,打开笼门进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然后赤手扒拉开獒犬的胃。
这是个不祥的信号。
再然后,围拢的人慢慢散开,罗韧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的、一步步走过来的青木。
又有传闻说,从帝国饭店抬出二十二具人质尸体,手下过来回报,猎豹款款一笑,未熄的烟蒂弹落在那人脚下,问:“怎么少了一个啊?”
青木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是一枚带着血的、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夹。
罗韧又设法打探猎豹的消息,果然,她并非东南亚人,据说祖上是下南洋的华人,厚积薄发,到她这一辈,坐火箭般发迹,绑架勒索、军火、赌场、拳场、偷渡、人口贩卖,无一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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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不容小觑,绑架的生意做不成,就转头灭掉对手,顺势接收酒店,生意版图又拓一笔,永远水涨船高。
木代觉得,罗韧站不住了,那原先压在她肩膀、背上的重量开始下滑。她顾不得罗韧说过的“别回头”,转身试图去托罗韧:“罗小刀?”
暂避风头,无人外出,消息陆续从外面传来,帝国饭店损失不少,元气大伤,业主转手,接手人不明,但种种痕迹都指向猎豹,耐人寻味。
罗韧跪倒在地上,死死搂着她的腰。
罗韧恨得磨牙。
木代也跪下身子,搂住他的肩颈,头轻轻地贴在他的头顶上,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点算人数,死一个,伤两个,多了一个。
夜色终于散开了,晨曦的亮开始向外蔓延,那个站台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木代转头看,一长列绿皮火车,“咔嗒咔嗒”,在山谷中蜿蜒着,向这个方向开过来。
相对于棉兰的其他区域,丛林反而是安全地带,地形复杂,易于隐蔽。
“罗小刀,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