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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一句玩笑话,害了一个无辜的人。”

罗韧冲到门外,扶住门框呕吐,那杯片刻前惊艳如星云的北极光,此刻是酸的、臭的,叫人思之欲呕。

木代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拧开手里的水,问他:“喝水吗?”

不是的,她笑盈盈地跟着那个自以为占了便宜的舞女进了房间,要了她的命,然后不紧不慢地挑选衣服,换好,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

罗韧摇头,眼前的路长得望不到尽头,车灯的光似乎永远冲不破黑暗。

“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起初也以为,她是个用钻石首饰交换衣物的可爱姑娘?”

“那个女人就是猎豹,没有人能从猎豹手上拿走她的东西,不管是首饰、金钱,还是眼睛。”

罗韧笑起来,开始轻笑,继而大笑。

拿走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哪怕是……很久以后。

一股寒意从木代的脊背上升起。

车子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滴嗒,滴嗒,而屋子外头,隐隐还能听到酒吧的音乐声。

木代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点,已经到了楚雄,接到了曹严华。

“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后头的木板屋里。那个舞女我也认识,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推开木门。”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下去,“我看到,屋子里衣服扔得满地都是,那个舞女死了,躺在床上,中了两刀,一刀割喉,一刀开膛,血流得满地都是,我进去的时候,血还在从床上往下滴。”

她不想让罗韧再去回忆。

木代懊恼地把脑袋撞在车窗上,还讲!

她轻声说:“要么就不要讲了吧?”

“尤瑞斯他们还在寻欢作乐,我却觉得是神奇的邂逅。于是我从酒吧后门出去找那个舞女,我记得,她用耳环和项链向那个舞女换了那套普通的吊带和热裤,我想帮她把首饰赎回来。”

罗韧笑了一下:“一鼓作气吧,这个时候不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说。

还讲,木代把脸偏向车窗,车窗的影像里,她的表情有几分愠怒:“不听了。”

“那之后不久,我们又有几次漂亮的仗,几次下来,我成了无形中的领头人——私人武装就是这样的,没有指派,没有规定,也没有先来后到,一切靠实力说话。

“再然后,她就不见了,她什么时候走的,谁都没留意。”

“好处是身价水涨船高,不好的是枪打出头鸟,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木代听得怔住了,过了一会儿郁郁寡欢地笑,说:“罗小刀,你不该给我讲这个。”

“有一天,很紧急地,接到一桩生意。棉兰帝国酒店,二十三个人质被绑架,都是外国游客——说游客也不确切,棉兰很少有游客,二十三个人,大多是因公、因商,可能其中还有外交官员,所以酬金很高。我们出动得也迅速,几乎是把对方堵在了酒店里。”

…………

一场枪战,激烈交锋,连手榴弹都用上了。绑匪押着人质,从一层大堂退到二层,又退到三层。

亮灯的时候,罗韧送了她一朵玫瑰。

这次绑架,背后的人物是猎豹。

她说:“你也可以送我别的啊。”

罗韧让人很快找来酒店的建筑结构图,考虑攻防的布置,正安排谁留守、谁从高处破窗,二楼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响和人质的惨叫声。

罗韧没拒绝,慢慢喝光,说:“说好了我请你的,怎么反过来了?”

后来才知道,绑匪请示了猎豹,猎豹说:“实在绑不回来就算了,但也不能留给别人赚钱啊,我心里会不痛快。”

难怪这酒叫北极光,她缓缓走近的时候,杯子里流光溢彩,璀璨得像银河星云。

所以,一个不留。

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灯,她端着那杯鸡尾酒走向罗韧。

听到枪声之后,罗韧就觉得不妙,他和青木破窗,其他人强攻,破窗进了三楼楼层之后,走廊上尸横遍地,又出奇地安静,绑匪显然已经各自在暗中隐蔽,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

她指名要点北极光,但调酒师不会,于是她自己动手,调好之后说:“要关灯才好看。”

罗韧和青木两个人,端着枪,手指轻触扳机,全身的神经绷紧,起落步都轻,慢慢绕过地上的尸体。

满场起哄,尤瑞斯和青木吆喝得最为大声。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注意到,有一具尸体忽然挪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人没死透,而是因为,尸体之下,还护着个小孩。

但她不接受任何人为她买的酒,指着罗韧说:“只喝他送的。”

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尸体翻开。

再出现的时候,她真穿了吊带、热裤,长发波浪样散着,顷刻间就众星捧月般成了全场的焦点。

下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金色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眼里含着泪,身上都是血污,瑟瑟发抖。

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带她从后门出去。

对讲耳机里忽然传来尤瑞斯的声音,大骂脏话,说:“罗,中计了,猎豹的后援来了,出路给堵了!”

罗韧看到她拽了个舞女,在角落的暗影里讨价还价,解下耳朵上的耳环,又脱下脖子上的项链。

几乎是与此同时,酒店外头和走廊里响起了子弹密集的扫射声。罗韧抱住那个小姑娘,一个翻滚进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进了对面的那间,两个人同时检视身上的武器和弹药余量。

那女子听得眼睛发亮:“你等我。”

小姑娘噙着眼泪看罗韧。

“你换一身装束,穿吊带、热裤,头发散下来,满场的男人都会为你疯狂。”

罗韧和对面的青木打手势:我先冲,你掩护,交错曲线前进,小姑娘不能管,听天由命吧。一、二、三……

那女子笑了:“我觉得自己生得漂亮,和朋友打赌,到酒吧来会被好多人搭讪。结果无人问津,马来舞女都比我抢手。”

就在罗韧准备冲出去的刹那,小姑娘忽然用手拉住他的衣角,带着哭音叫他:“叔叔,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罗韧说:“你一身的珠光宝气,普通人不敢靠近。”

罗韧刹那间心软,那一头,青木几乎已经滚到门边,见他忽然有变,赶紧又转向滚了回去,引来一梭子子弹,打得门口石屑乱飞。

那女子主动跟他说话:“这酒吧里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个人,居然也不为我买酒。”

罗韧回头看那个小姑娘。

饮到中途,那女子自己过来,一撩裙摆,在他身边坐下。

是真的不能带她,现在看来,这场所谓的生意,根本就是猎豹有预谋的一场围剿,他们现在是突围逃命,手、脚,每一根神经都要调用,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兼顾她。

罗韧也没有,坐了角落里的台子,要了酒,自斟自饮。

对面房间,青木恼火地继续向他打手势。

酒吧里的客人谨慎到过分,居然连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

那意思很决绝: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谁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这里是棉兰,几道街以外就会有抢劫、械斗,乃至爆炸,谁也不信这种酒吧里会出个公主。

罗韧转头看那个小姑娘,她一张漂亮的小脸哭得像小花猫,抬着胳膊去擦眼泪,小声求他:“叔叔,这里有坏人,带我出去,我会乖,我不出声。”

尤瑞斯耸肩:“不知道。富商的姘头、大枭的情人,都有可能。”

这不是捉迷藏,不是不出声能解决的事儿。

罗韧奇怪:“哪儿来的?”

罗韧沉默,小姑娘怯怯的,想伸手再拉他,见他面色阴沉,又慢慢缩回去。

和这酒吧格格不入。

罗韧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惊艳的漂亮,穿高开衩的银色晚礼服,盘发,两边各坠下蜷曲的丝缕,慵懒优雅。修长的脖颈,戴钻石项链,金粉的眼影星光璀璨,饱满的红唇一如丰润的玫瑰。

“塔莎。”

难怪尤瑞斯说他会喜欢,吧台的那个女子,眉目间八成像中国人,但肤色气质,又带东南亚的妖冶风情。

回头看,青木急得要跳脚了。

东南亚人大多是马来人种,并不是不好,但跟罗韧的审美差得很远,青木他们追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这样的。”

罗韧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塔莎蹲下身子:“上来。”

只一眼,罗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两条细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儿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背。

说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台。

罗韧说:“塔莎,我们说好了,我没法照顾你,你自己抱紧,如果你摔下来,我也不会拉你,不要出声,不要影响我,抱紧就行——也不要太紧,我还要呼吸。”

那一次去酒吧,罗韧迟到,刚跨进门,尤瑞斯就把他拉到边上,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有个妞,你一定喜欢。”

塔莎胳膊搂紧了,在他背上点头。

去酒吧是常事,高强度、高压力的搏命需要极度宣泄的放松,烟、酒、女人,都是途径,还有更放松的,比如毒品,但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碰。

他重新给青木打手势:一、二、三,冲!

“有一次,和尤瑞斯他们去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走廊,枪声刹那间大作,罗韧不去管身上还有个孩子,开枪、躲闪、翻滚、趴伏,身周有流弹“嗖嗖”穿过,鼻子里都是硝烟火气。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一下。

最终突围,会合之后跳上车子撤离,尤瑞斯嚷嚷:“罗,你受伤了,你裤子上全是血……怎么还多个小孩?!”

罗韧说:“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

尤瑞斯费了老大劲,才把塔莎的手掰开。

车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费站之后一路坦途,车灯打开,只照车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没有风景可看了。木代额头抵住车窗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罗韧:“为什么不喜欢玫瑰?”

她已经昏迷,后背中了流弹,斜对穿,罗韧身上的血,都是塔莎流的。

木代在座位上笑,隔着玻璃看罗韧,狡黠地觉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报。

尤瑞斯帮她止血,昏迷中,她痉挛一般喃喃重复:“抱紧,抱紧,叔叔,不要留我一个人。”

他说完了,帮她关门,然后绕过车头去驾驶座。

车子持续颠簸,驶向林地,尤瑞斯把包扎完毕的塔莎还给罗韧:“罗,你预备拿她怎么办?”

罗韧先开副驾的门,让她上车,木代坐上副驾的时候,他忽然俯身下来,在她眉心上亲了亲,说:“是我不喜欢玫瑰。”

罗韧背倚车挡板,抱着塔莎坐着,说:“我也不知道。”

木代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看罗韧付账,沉默着跟罗韧上车,路上踢了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水沟里去了。

他垂下头,看怀里的塔莎。因为失血,她脸色苍白,小手下意识地攥着罗韧的衣领,喃喃地叫:“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