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一声断喝，马超身子一激灵，近乎惊怖地抬头，脸色煞白。
“马超！”
这反应，一万三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张通骇叫，他回头，看到张通笨重的身子从桥栏上跌落下去，而那个推他下去的女孩转过身来……
他冷笑着步步紧逼：“是你吧，其实杀人的人是你吧？”
张通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马超大笑着背过脸。
马超嘶声叫道：“不是……我跟警察说过，是那个女的……不是我！”
自己催促张通回去，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在哪儿呢？”
说到末了，他忽然近乎崩溃，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锅，连锅带汤，向着一万三泼过来，然后一脚踹开凳子转身朝门外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场景忽然又硬生生挤进来：
一万三躲得慢了些，半锅汤浇在右肩上，居然也不觉得疼，拔腿就追。
他头痛欲裂，冷汗涔涔。
店主也在追，追到门口跳脚：“哎，给钱！没给钱呢！”
马超嗤笑着，过去托住张通的屁股……
正是饭点，街上人来人往，很多饭馆的折叠桌违规摆在路面上，马超一路冲撞，回头看到一万三就要追上，心一横，抓住边上一张桌子往路中心一带。
“马哥，帮忙托一下，托一下，让我站上去……”
那桌客人吓得尖叫，桌子腿脚不稳，上头的汤水碟罐砸了一地。一万三收不住脚，整个人趴翻在满地狼藉之中，两只手在碎瓷汤水里一撑，无数瓷片戳进去，手上立马见了红。
张通扒着桥栏往上爬，肥胖的身子总使不上力，于是喊他帮忙。
一万三心里头那股狠劲上来：老子还真不信了！
马超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场景如梦魇般又出现了：
他再次爬起，向着马超追过去，眼见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两步就要上车道了，一万三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居然一个虎扑扑了过去。
一万三盯着他，紧追不舍：“你倒是说话啊。”
“咕咚”一声，一万三和马超翻倒在地。马超挣扎着想坐起，一万三一手摁住他的脸，手上的血水糊了马超一脸。
马超的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从鬓发处渐渐渗出。
他冷笑：“我叫你跑……”
马超自己喝得头晕，傻笑般指着桥栏：“那儿，那儿，尿河里去。这河通自来水厂，让全县的人都尝尝你的尿味……”
马超惨叫。
张通拎着裤子，朝四周看，嘟囔着：“去哪儿尿呢？”
撕心裂肺莫过于此。
马超目光涣散，看着一万三不断开合的嘴，头忽然疼得厉害，有碎片般的场景自眼前一闪而过：
至于吗？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脸。
“这说不过去吧，你好歹也是罩着一群小弟的大哥，胆子没那么小吧？你朋友被个女的从桥上推下去了，你应该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也不至于吓破胆，连警都不报啊。”
一万三被他凄厉的叫声给吓到了，一个愣神间，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来捂着脸跌跌撞撞就跑。
一万三决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跌倒的一万三抬头，看到街口高处闪烁变换的红绿灯，像即将被书写的不祥谶言。
马超的这个“不记得了”，明显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警方虽然暂时不追究，后续未必不做进一步调查，但木代那一跑，实在是把罪给坐实了：马超都没跑呢，你要不是心虚，你跑什么呢？
他大叫：“马超！车！车！”
这回答真让人怀疑，一万三心说：小老板娘啊小老板娘，你当时可真不该从公安局跑了。
来不及了，尖厉的刹车声，一辆货车突兀蹿出，因着猛烈的刹车，长长的车身几乎在路上打横。
不记得了？被吓糊涂了？
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头，在半空中，在一万三的视线里，画了道弧线，然后重重落地。
他脑子里嗡嗡的，前言不搭后语，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后来在他坐着警车去郑水玉饭馆的路上，两个警察还在前头说，这小子平时也是耍横的主，瞧给吓得，脑子都糊涂了。
刚刚还在拼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横在那里了。
他结结巴巴回答：“我不记得了，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吓傻了，跑回家之后，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
也不完全是一动不动了，马超在抽搐，一直在抽搐。
警察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了解情况之后，也问过他，怎么没报警呢？
无数芜杂的声音，路上的车子渐次停下，路面上开始一截又一截地堵，只给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无人涉足的空间。
那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其实还没睡醒，在床上窝着，被叫醒之后怔了半天，忽然骇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给杀了！”
人群围过来了。
马超愣愣地看着一万三。
一万三朝马超走了两步。
趁着他这迷糊劲儿，一万三把重磅问题抛出来：“我听人说，第二天警察是根据另一个目击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为什么当时没报警呢？”
马超抽搐着看他，脸颊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刚刚他砸过来的海鲜砂锅，并没有泼到一万三，而是泼到了他自己。
马超让他问得一怔，自己也有点儿迷糊，自言自语：“也是。”
一万三茫然四顾，看到四面停下的车，居然也看到了罗韧的车，罗韧正从车上下来，还有从副驾边上开门的红砂。
一万三说：“但是她为什么要放一个目击者走呢？说不通啊，毕竟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窃窃的人声，一张张探究式的面孔。
他殷切地看一万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肯定。
突然之间，有一个声音，不知道响自哪里，但是笃定，带着些许义愤：“是他推的。”
马超给自己找理由：“当时桥上除了我和她，没别人，她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说明她不想杀我，是吧？”
这声音很快得到了附和：“是他推的，那个人，那个人推的！我也看见了！”
一万三留心看他，觉得他的紧张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个人？谁？
马超骇笑：“不至于吧？”说是这么说，心里的忐忑渐渐上来，食欲也慢慢沉下去了。
迎着无数道箭一样的目光，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所谓的“那个人”！
一万三身子前倾，说得意味深长：“她杀了人，你是证人，你要指证她，她现在在逃，又有一身的功夫，你说要当心什么？”
一万三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大声叫道：“不是我！”
马超听不明白：“我当心什么？”
这三个字好熟悉。
一万三话里有话地敲打马超：“那你当心啊。”
就在不久之前，马超说过。
马超拈了颗鱼丸放在嘴里，烫得直吁气：“我也听说了，好多人传她会武术，说是从三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一点儿事都没有。”
一万三手心发烫，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痛又痒。罗韧和炎红砂快步挤进人群。罗韧俯身去看马超，炎红砂急得一直在搓手，看看一万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敌视的人。
他压低声音：“说是本来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交警过来了，对着对讲机很快交代着什么，一万三看到很多人向交警围过去，不知道在讲什么。然后他们伸出手，指头直直戳向他。
一万三指着旁边的空桌子：“挺巧的，刚才这桌人在聊大桥上的案子……”
不是我！说了不是我！
砂锅上来，廉价的海味聚了一锅，鲜汤“噗噗”地在锅里沸着，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汤，腾腾的热气就在他眼前飘。
巨大的张皇像保鲜膜，忽然把他整个人裹住，他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实。
马超喜不自禁，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下手可一点儿都不含糊，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砂锅，好在是家常馆子，也贵不到哪儿去。
……
一万三轻描淡写：“事情办完了，这两天就要走，想着认识一场，所以喊你出来吃个饭，聊聊。”
人群之外站了个女人，普通得像是任何一个偶尔经过看热闹的路人。但她并没有挤进来，也并不兴冲冲向身边的人打听和惊叹发生了什么。
马超很快就到了，脸上带着可以吃白食占便宜的惊喜，语气也分外热络：“小江哥，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
她看着一万三，眼神平淡。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妇”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像是对热闹并无兴趣。
掏出钱包，翻了翻里面的票子，他心里泛嘀咕：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想不到今日今时，自己居然会为那个毒……而花钱奔走……
她穿一双跟早已磨得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有磨口，颜色也变成暗红。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抬脚的时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缘处为了固定而补缀的线。
一万三又到堕落街临街口一家吃砂锅的馆子。他先到，选了桌子坐下，想着既然是自己约的马超，这账也该自己付。
这样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贫的家庭，也早该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