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炎红砂伸手摸索着开了灯,睁着惺忪的眼,看到缩在沙发角落里抱着膝盖的木代。
半夜里,木代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摸着黑坐到沙发上。
炎红砂轻声叫她:“木代?”
迎着众人质询似的目光,一万三和曹严华尴尬地对视一眼,顿了顿,曹严华搓手:“这个,有点儿不太乐观啊……”
木代说:“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吵你睡觉,我就睡沙发好了。”
炎红砂急急把两个人拽进来。
炎红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新躺下,翻了个身朝里,眼睛睁得老大,脑子里却一团糨糊。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消音,在微信里找到罗韧的号,给他发信息:在?
是一万三和曹严华回来了。
没想到罗韧很快就回了:在。
她声音有异样,炎红砂担心得有点儿手足无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看来,大家都是睡不着的,对着那一个“在”字,炎红砂怔着,反而不知道回什么了。
木代攥起的手指节发青,她生硬地重复:“我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过了一会儿,罗韧又发了条信息过来:开门。
她的所谓的人格分裂到了自己无法感知也无法掌控的地步?
炎红砂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门边去,经过沙发时,瞥了眼木代。这么大动静,木代都没抬头看她。
如果她当晚确实出现在桥上,那就说明,酣睡之间,发生了她个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真是个小可怜儿。
她的声音有点儿飘,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揪住了沙发的皮面。
她打开门,看到罗韧。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觉,没有出去过。”
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都明白吧?炎红砂伸手指了指屋里,做了个惆怅无奈的表情。
她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向木代。
罗韧笑了笑,递给她钥匙:“你去我房里睡吧。”
炎红砂喃喃地说:“这就糟糕了啊……木代跟警察说她当天晚上在睡觉,没出去过啊。”
炎红砂不犹豫地接过钥匙就跑。
“宋铁去公安局认过人,他说就是同一个人,不会认错的。”
罗韧坐到木代身边,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不是说,桥上还有第三个证人嘛,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她,还有机会的。”
倒是炎红砂忍不住:“那……那个宋铁,是看见木代从桥上走过来了?”
木代说:“机会不大。我有感觉的,就好像你们今天没回来之前,我就觉得不会有好消息。”
木代没有打岔,听完了,也没有发问。
罗韧笑:“预知吗?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神神道道的?被神棍带坏了,对了,他去函谷关了,你知道吗?”
就这样一想一念间,两个人就错身各走各道了。
木代一点儿也不关心神棍去哪儿了。
不对,这姑娘神情这么平静,不像是受过惊吓的。
“罗韧,二比一了。”
他当时还做了种种设想:平头男是从桥上跑过来的,是不是他抢了这姑娘的东西或者干坏事了?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有两个人指证你吗?”
宋铁说:“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在外头瞎跑呢,多危险啊。如果是那种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为不是,我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脸印象很深。”
木代摇头:“感觉不一样的,你们去鉴证之后,感觉不一样的。”
这个姑娘,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她声音压得很低:“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桥上。毕竟……那两个人跟我无冤无仇,干吗要害我呢,对吧?
宋铁继续沿着河道走,快经过桥口的时候,木代从桥上过来,宋铁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桥上,我想了又想,不可能是何医生说的三个人格中的任何一个……难道说还有第四个吗,很危险,会无缘无故杀人的那种?”
他对着罗韧絮絮叨叨地说:“我之前没跟警察细说,因为我以为不是那个女孩子,因为她……怎么说呢……”
“你别乱想。”罗韧说。
马超被找到之后,才牵扯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铁提起这一节的时候,宋铁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吗?我也见到了!”
“不是乱想,其实你心里也在怀疑吧?罗韧,还有曹严华、一万三,你们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
这也是警方认为两名证人没有串供的原因:马超和宋铁互不认识,宋铁说起那个“嫌疑人”的时候,只能给出大致的样貌和衣着特点。
罗韧斟酌了一下用词:“木代,你要明白,这个不是信任问题。我教过你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黄河水还没干呢,还有第三个证人。”
所以,第二天的刑侦顺序其实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线索。他给的画像,是平头男。
木代笑起来。
宋铁当时避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头男的面貌,下意识地,他觉得如果大桥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张皇失措逃跑的人,没准就是凶犯。
“如果,我是说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他搞不清楚情况,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前头有“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平头男苍白着脸向着这边飞跑,跟他擦身而过。
罗韧答非所问:“你今晚睡不着了是吗?”
他努力睁眼去看,桥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别人。
“睡不着了。”
他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个人吧?
“那跟我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当时也巧了,宋铁一抬头,看到有东西从桥上栽了下去,但没落水,砸在下头的桥堤上,“砰”的一声。
木代穿着睡衣、拖鞋。“你就穿成这样吗?”罗韧问,顿了顿又说,“随便你了,你最大。”
夜风飒飒,大马路上基本没人,路灯昏暗,远处是那座跨河大桥,桥上每隔一段就有桥灯,乍一看,像是凭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
木代跟在罗韧后头下楼,一楼的前台里,值班小哥睡得天昏地暗,推开玻璃门,半夜特有的凉气袭来。
那天晚上,牌局到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他输了不少钱,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地沿着河道回家。
罗韧开动车子,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车子穿过街巷,驶过那座大桥,颠簸呼啸在城外的土道上,远远地,木代甚至能看到腾马雕台的轮廓,“呼”的一声,就被抛在身后了。
他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沮丧,觉得当时如果老实回家,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
南田县,可能也被抛在背后了。
他说:“我基本不打麻将,就那天,被个同事拉去,闹到半夜……”
这个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来。
宋铁是个老实的普通人,四十来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时不时就紧张。
木代说:“我来南田,其实是想解开疙瘩重新开始的,就好像一件弄脏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洗干净了,继续穿。
微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反应时间、问题的拆分和故意反复提问、扰乱时间轴,他用这些对付和逼问过老奸巨猾的悍匪,现在用在宋铁身上,杀鸡用牛刀。
“谁知道现在全是窟窿,怎么洗都没用了。”
虽然事出仓促,没法准备测谎用的各种精细仪器,但见宋铁之前,罗韧心里还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对他进行简单测谎。
罗韧问:“想在哪儿停?”
罗韧不想隐瞒:“宋铁那里,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哪儿都不要停,一直开,或者绕回去,就是不要停。”
如何才能忽视一个麻烦?两个方法:解决它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杀死它。
懂了。罗韧不再说话,加一脚油门。
血样?过了好一会儿木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IV抗体检测的事,但真奇怪,现在对她来说,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忽然想起在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上风驰电掣,冲沙、下崖。
然后罗韧进来,迎上木代的目光,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血样我已经想办法送进去了,结果应该这两天就出来。”
这里到底是高楼林立,就算出了县,还是施展不开。
进来的是罗韧。木代听到他在门口吩咐炎红砂给一万三他们打电话,催两人快点儿回来。
木代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我就在桥上呢?”
炎红砂等得越来越忐忑,门响的时候,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的。木代反而平静,就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好像等待得太久,已经不大期望有惊喜似的。
罗韧说:“你想逃吗?如果你想逃,我有办法把你送出去。”
谁都乐意去做那个早早捎来好消息的报喜鸟,但对于坏消息,拖得越迟越好。
木代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逃”是指“外逃”。
炎红砂不吭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间她就成外逃的杀人犯了?
木代说:“如果有好消息,早就来了。”
木代苦涩地摇头:“不想,良心上过不去。”
炎红砂马上说:“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那自己做决定,做负责任的决定。”
木代看了她一眼。
木代偏头朝外,看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庞,说:“懂了。”
炎红砂陪木代在房间里等,太阳一点点下去,没人回来,也没人打电话,炎红砂有点儿坐立难安,一直在看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