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玉萍反应快得出奇:“是为大桥上的案子来的?”
罗韧指了指外面的电动车:“前两天,你这车是不是摔过?”
南田县很小,头天的事,第二天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武玉萍也在第一时间听到了,还跟老公感慨:“那天晚上我就在桥上呢,还跟个不长眼的撞了,好险啊。”
武玉萍四十六岁,可能是长期操劳和经常上夜班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她匆匆从楼上下来,手上还攥着没来得及拧干的湿衣服:“找我?”
她逢人就说,邻居知道了,服装厂的姐妹也知道了,还开玩笑打趣她说:“那你应该主动向公安局反映一下情况啊。”
一楼看门市的是武玉萍的老公,腿脚不大方便,听说罗韧他们来找武玉萍,也不挪身子,扯着嗓子往楼上喊,两嗓子就把武玉萍喊下来了。
武玉萍不干,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罗韧没再拦她。
她看罗韧:“你们是公安局的?也不像啊。”
哪怕是坏消息,她亲耳听到,才能最终死心。
罗韧说:“我们是死者的……朋友。”
她倔起来:“我换了身衣服,又戴着帽子和口罩……我想听她说什么。”
武玉萍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可怜,听说还是个学生呢。我听说凶手抓到了,块头可大可大了,三个人才摁住他的。”
木代也想跟着,罗韧有点儿犹豫:“她认识你。”
罗韧失笑,这谣言真是传得活灵活现,怕是抓捕的过程都惟妙惟肖。
依着计划,罗韧出面,其他人在车里等。
武玉萍说着说着又纳闷:“那找我干吗呢?”
他嘘了口气,回身朝车里打手势。看来是找对主儿了,其他几个地址不用去了。
她把两个人让到客厅坐下。
罗韧下车去看,电瓶拆了,车身上有擦痕。
罗韧说:“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能不能多一点儿线索。你当时在桥上,是不是差点儿撞到一个人?”
武玉萍家在南田下辖乡的集市口,两层小楼,一楼开杂货门市,门口停了辆电动车。
“可不!慌慌张张的,赶着投胎一样,要不是我赶紧刹车,肯定摔了。”
他看了一下木代,果然,她有点儿紧张,两只手悄悄握在了一起。
罗韧不动声色:“但是到了另一头,还是摔了?”
罗韧看了一下武玉萍的地址,缓缓开动车子:“先去这里。”
武玉萍说:“还不是被那死小子吓得腿软手软,一不留神就又摔了。”
“因为有流水线啊,有时候流水线开动了不能停,三班倒,经常要上夜班。”
她表情恨恨的,余怒未消。
炎红砂不明白:“服装厂怎么了?”
“那当时,你在桥上,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他得意扬扬地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武玉萍,四十六岁,看见没,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锦服装厂。”
这一句,罗韧问得慢,木代的呼吸慢慢屏住,盯着武玉萍的嘴,觉得时间都走慢了。
“亏得这个辖区有电动车的也不是很多,我怕电动车不是登记在那女的名下,全抄来了。但是,有重点怀疑对象,这个……”
“姑娘啊,看见了。
曹严华手抄了好几个姓名和地址。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车的时候,看见她在桥上,也不说帮个忙,那车老沉的。”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技术流啊。”
车沉吗?能有多沉?比木代这个时候的心情还要沉重吗?
“曹胖胖演了出‘捉放曹’,没看出来吗,他先偷了人家的东西,接着又装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驴,估计带他看表格去了。”
木代呼吸有点儿急促,口罩贴在脸上,像是把她的氧气都夺走了。
一万三莫名,追着问:“怎么了啊?”
罗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还是对武玉萍说:“那,你还记得她的脸吗?”
罗韧哈哈大笑。
武玉萍皱眉:“离得有点儿远,应该记得,有点儿印象。”
进门前,曹严华趁那女的不备,很是风骚和摇摆地回头,朝着车子这边挤了下眼。
罗韧从怀里掏出三张照片,一字排在桌面上:“那麻烦你给认认。”
曹严华迎上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女的忽然态度大变,居然对曹严华和颜悦色起来,再然后,风云突变,她带着曹严华往办公楼走了。
三张照片是一样的尺寸,一张是木代的,另两张是从网上下载的。
一万三抬头看,那里,那个女的又回来了,一路低头,好像在找什么。
罗韧承认,自己其实有私心,那两张照片,他找的都是跟木代形似的,长发,清瘦,秀气的鼻子,大眼睛,连笑都是类似的。
罗韧“嘘”了一声,示意别说话。
那时候,小口袋笑得可真好看,无忧无虑的,不像现在,要么不笑,要么是让人心疼的笑。
一万三鼻子里“哧”一声:“曹胖胖吃瘪了,还‘我来’,还以为他有什么招儿呢……”
武玉萍拣出一张,说:“这个。”
远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严华,“噔噔噔”走开了,曹严华垂头丧气地坐到边上的石台上,也没过来。
木代觉得,罗韧握住自己的手,就在武玉萍拣出照片的这一瞬间,紧了一下。
罗韧说:“你俩玩得挺乐和啊。”
他大概是怕她承受不了吧。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啊?”
木代转头看罗韧,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在外面等你。”
罗韧和木代回头看他们。
她起身出去,每一步都是虚的,到了门口,看到罗韧的车,车窗开着,炎红砂焦急地向她挥手,好像在问:“打听得怎么样了啊?”
炎红砂下意识地接着配音:“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要有领导签字!”
木代移开目光,也没有上车,直直地向着来路走,身后,炎红砂挥动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一片错愕。一万三和曹严华开车门下来,看着木代的背影,想喊又没作声。
那女的头一抬。
曹严华说:“坏了坏了,一定是坏了……”
一万三给远处的曹严华配音:“拜托了,美女,就帮我查一下吧,不违反纪律……”
罗韧也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上车问:“木代呢?”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么招,但观望了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他应该就是编了什么借口,腆着一张脸,赔着笑央告,像所有托请办事的人一样点头哈腰,而那女人,趾高气扬的。
曹严华和一万三没敢吭声,炎红砂指了指来的方向。
他一溜烟地过去了。
罗韧发动车子,往前开,掉头,然后慢慢追上去。
五个人在车上讨论了一会儿,眼见那女的出来吃午饭了,曹严华忽然眼睛一亮:“我来!”
土路上,风一吹就扬起好多沙土,两边都是稻禾,起伏着,像断不了的浪,又像看不到头的绝望。
这种事比较难办,偷偷进去开她电脑不合适,况且也没密码,拿钱打点关系也不可能。她不是陈向荣那样的保洁,工作保密原则还是要讲的。
木代真瘦,她这一阵子瘦了很多,一个人,孤独的背影,孱弱的肩膀,罗韧只伸一只手,就可以搂得过来。
负责登记录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队的女文员,也穿警服,一张没表情的爱理不理的脸。
听到车声,木代停下脚步。
说话间,炎红砂已经在网上查到了交警大队的位置。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罗韧揿下车窗。车玻璃慢慢摇下,露出她的脸,像一帧帧的显像。
一万三憋了半天,很不情愿地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时候,打过自行车的主意,自行车买来后要上照打钢印。自行车都这样,电动车管理应该更规范才对。”
木代说:“我不回旅馆了,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吧。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找来找去,也怪累的。
只有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妒忌一万三脑筋转得比他快,不想夸他,问:“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请红姨找何医生,给我开个证明吧。我不想杀人的,我大概真的有病吧。”
炎红砂听得愣愣的,连罗韧都禁不住重新审视他:“可以啊一万三。”
罗韧没吭声,他有点儿受不了,把头别向一边。
过了一会儿,一万三跟那个交警道别,小跑着过来,开门上车。然后他说:“我问过了,这边是这样的,电动自行车都要注册登记,是辖区入户制,根据地址划分区域,选择相应辖区交警大队办理。我想了一下,那个女的在那个时间骑车过桥,串亲访友也不可能选那时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记辖区就是城郊交警大队,登记的时候,要填个人信息,要交身份证复印件。我们如果能跟交警大队的工作人员套一下关系,找一下那片辖区的有电动车的四十来岁的女的,应该有希望。”
曹严华也低头,吸着鼻子,觉得自己要哭了。一万三叹了口气,头倚在车枕上,呆呆地看着车顶。
曹严华嫉妒:“我三三兄就是这么自来熟,跟混混儿聊有一套,跟交警聊也有一套。”
只有炎红砂开口,她说:“你们倒是说话啊。”
连木代都忍不住贴近窗户去看。
没人说话,倒是木代冲她微笑了一下。
透过车窗,曹严华看到一万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儿,寒暄了两句之后,一屁股在交警身边坐下,似乎越聊越嗨。
这一笑,刹那间就把炎红砂的眼泪给逼出来了。
曹严华奇怪:“我三三兄干吗?”
她带着哭音大叫:“我不同意!”
罗韧靠边停车,一万三没说为什么,打开车门往前走,顺着方向看过去,前头有个刚轮完班下来休息的交警。
她几乎是踹开车门下来的,下来就拽木代。
一万三忽然出声:“罗韧,停,停车。”
“木代,你现在心情不好。我爷爷……我爷爷教我,他说,人在特别难过、沮丧、失望,还有愤怒的时候,千万别做决定,别做任何决定。
罗韧沉吟着,没有发表意见。
“你现在太难过了,你就想着算了,就这样吧。这是你一时的想法,但是你一旦进去了,不管是被关在牢里,还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那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啊。”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不是最佳方式,这么大张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她使劲拍车子:“罗韧你说话啊,曹胖胖,一万三,你们都哑巴了啊,说话啊。”
五个人遍寻无果,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红砂说:“要不然,咱们悬赏吧,南田这么小,咱们上网发帖,或者在街上贴小广告,找当天半夜骑电动车在桥上摔跤的女人,没准有门。”
没人说话,炎红砂孤立无援,她的眼泪水一样流下来。她撇开木代,爬到车前盖上,一屁股坐下来,坐下还嫌不够,又躺下来,四仰八叉,脑袋正倚在前挡玻璃上,长发乱糟糟的,贴在玻璃上,真心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场景。她口中还说着:“不行,就是不行。”
命案之后这么久才去现场,实在也发现不了什么,桥头处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车摔过,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木代走过来,说:“红砂,你真是没什么形象……”
那警察只是路过。
木代忽然顿住,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去四寨的时候,炎红砂拿铁锨当扁担时,木代也这么说过她。
罗韧看在眼里,在心里叹气。
炎红砂哽咽着,像是在跟谁较劲:“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叔叔死了,我爷爷也死了,你又要去坐牢,我是扫把星吗,把你们一个个都克没了?
所有人都上车,直奔桥头。中途停下等交通灯,有个交警模样的人骑着摩托车向这边过来,木代很紧张,赶紧低头把口罩戴上。
“我就不相信了,你从小到大,就算人格分裂,也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那天在旅馆跟你睡一张床,你整晚都老老实实的,也没见你出去。怎么偏偏就那一晚,跑哪儿不好,跑到座破桥上,推人下水?你怎么就这么背,你到的时候他正好在桥上撒尿,一推就下去了。他当时要是没在撒尿,你难道要把他抱起来扔下去吗?我就不信了,这是出鬼了吗?这是出鬼了吧?”
木代换了身装扮,牛仔裤、中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顶棒球帽,长长的马尾从棒球帽的后扣处拉出。
有什么念头忽然在脑际闪过,罗韧心头一震。
要找那个女人并不容易,罗韧他们几个人决定开车去桥头看看。木代执意也要跟着,前一晚之后,大家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么要求,都没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