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三乜斜了他一眼,直到把马超乜斜得不自在了,才抽了根烟叼上:“路过。”
马超肃然起敬,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掏了包烟出来:“哥,交个朋友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曹严华在事先约好的地方等,忍受着身边的过车扬尘和汽车尾气,油光的头发上不多时就粘了一层灰,乍一看跟早生华发似的。
“不能打,就我这体格,挨不住三拳,但一条——不怕死。”一万三说着拍拍左胳膊上头,“这里,以前被打断过,对方高我一头,体格也大,我愣是吊着条膀子,攥着砖头追了他半条街。其实他真跟我拼命我也玩完,谁叫他不敢拼呢。”
一直到日暮西山,他才等来了一万三。
马超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他:“哥你挺能打的?”
曹严华埋怨:“怎么这么久?”
他不紧不慢地把面条吸溜进去,又抽了张纸去擦嘴角的汤汁:“光拿一身横肉架子唬人,我这两天脾气好了不少,搁着从前,能把面碗卡他头上。”
一万三转着脖子说:“做了个‘马杀鸡’,要套话嘛,当然先得套近乎。”
一万三抬起头:“这种人……”
“套到了?”
马超跟他搭话:“哥挺猛的啊。”
一万三说:“他几岁失身的我都知道了。”
一万三点的是西红柿鸡蛋打卤面,埋头“呼哧呼哧”地吃,眼角余光瞅到马超坐了过来,只当没看到。
曹严华心情复杂,他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去嫉妒不合适的事情,比如现在,嫉妒一万三比他更像混混儿,能搞定混混儿。
店主原本缩在后厨,这场打闹过去后才出来上饭。
相处这么久,一万三多少也猜到了:“曹胖胖,你以前……真是在解放碑称爷的?”
马超的同伴眼见没事了,又互相招呼着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马超:“他要再来,哥几个直接抄家伙!”
曹严华不吭声了。
他回过身,马超几个还在看他。一万三掸掸手说:“看什么,该干吗干吗去,吃饭。”说完了回到原位坐下。
他以前是做贼的,贼讲究低调,要让人一见就觉得亲近,丢掉防备心,哪会真的杀气腾腾,吆五喝六吓跑一大片?
一万三把折叠桌一扔,也就摆个样子。他刚刚试过重量,真抡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他其实也是想当然,觉得对付这种横的混混儿,就得更横,电视里都这么演呢,哪晓得时代在发展,现在的混混儿都不按常理出牌了。
见曹严华还不走,他作势就去搬折叠桌。曹严华吓了一跳,但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底,推开饭馆的门一溜烟地出去了。
一万三说:“咱们是来帮小老板娘打听消息的,又不是来踢馆子的,我以多年的经验告诉你,混混儿的最高境界,我总结的,大道如水。”
一万三上脚就踹:“滚!”
曹严华没听明白:“啥?”
话没说完,一万三伸手把曹严华的脑袋推了一记,曹严华一个踉跄:“你……你……”
“就得跟水似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可以是任何形状,能适应各种环境。他要是配合,你就是温泉水,泡得他有一说一;他要是跟你拼命,你也得变成洪水猛兽,‘哗’一下冲掉他的祖坟。”
“胖子,说的就是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曹严华说:“难怪金木水火土五行,你是水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一脸的凶恶,毫不客气地推开站在最外边的人:“让一下。”
一万三冷笑:“我那么小就被赶出村子了,要不是事事圆滑,能活到今天?我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事往后躲,有利往前冲,这种行为别人不大欣赏,但是说实在的,持久。曹胖胖,你呢,真就跟脑袋里填了土似的,一巴掌打上去是实心的,跟个土墩儿似的。”
一万三看着这边,确切地说,是看着曹严华:“吃个饭都不安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啊?”
听到“土墩儿”三个字,曹严华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瓷片四溅,几个人回头,看到一万三。
曹严华说:“那我小罗哥……属金的,就是把刀子了?”
正推搡争执间,忽然“砰”的一声,有人摔了只碗。
一万三说:“也像,不过过了也不好,刚则易折你总听过的。”
左一戳右一戳的,曹严华有点儿应付不过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说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报警了,啊?”
曹严华真是看不惯一万三那副夸夸其谈的神气模样:“那我妹妹小师父是根木头?”
还有人蹭他胳膊:“呦,青龙啊,咋还掉色呢……”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个也是要看的,木头也得看长成什么样,有被虫蛀空了的,也有长成合抱的树的。你知道吗,有些木头的木质,比铁还硬呢,咱们小老板娘,我瞧着,还没定型。”
有人开始推搡曹严华:“哪儿来的胖子,有病吧你?”
曹严华一个接一个地问,还想把炎红砂也问进去,但一万三因为正说到木代,把正事给想起来了,说:“胖胖,事情不怎么乐观啊……”
饭馆本来就小,几个人一进来,顿时变得局促。
一万三跟马超聊得很欢,马超聊得嗨了,也“坦诚”得很,说:“你别看我凶得二五八样的,前两天警察来找我,哎呀,我老实得跟小学生似的,就差上去给人点烟了。”
马超刚刚摆弄过手机,大概是叫人了。他的同伙都在这条街上,打游戏的、剃头的、吃饭的,不在少数。先进来的就有俩,都是小年轻,头发染得金黄,火山爆发一样。外头还有好几个往这边走,马超一直朝他们招手。
既然聊到这儿了,不等一万三问,马超顺势就把事情给讲了。
曹严华觉得不妙,一回头,登时傻了眼。
“那女的我对她印象挺深,我哥们儿跟我说,饭馆新来了两个女的,长得还不赖,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刚吹了……
马超说:“这儿呢。”
“我还专门留心看她,她长得比小的那个好看,但是吧,对我来说,太老了……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嚷嚷着大声说话:“哪儿呢,挑事的孙子在哪儿呢?”
“她后来跟一个客人起冲突,还挺凶的,我就不大喜欢了。女孩子嘛,要温柔,温柔点儿好……”
他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想打架是吗?”
“警察还问我,会不会是黑灯瞎火认错了。不可能认错的。我们这儿,晚上大桥是亮桥灯的,再说了,我又不傻,死了人,事情这么严重,我总不能随便去指一个栽赃嫁祸啊……”
曹严华的火“噌噌”的,更主要是没面子,想起自己也是学过三拳两脚的,威风绝不能堕了。
按照马超的说法,他们这群混混儿是有个小团体的,还有名称,叫“BM”,braveman,勇者。
塑料凳没砸下来,停在半空中了,马超鼻子里“哧”了一声:“就这么点儿胆!”
那天晚上,张通终于鼓起勇气,挑战了腾马雕台。为了欢迎新一名“勇者”的加入,他们专门在桥头的大排档吃夜宵、喝啤酒。
说话间,他忽然“腾”一下站起,就手抄起一个塑料凳往曹严华头上砸,曹严华下意识地缩了下头。
一直到半夜,大排档收摊了,哥们儿也陆续离开,只剩马超和张通。张通是主角,太过兴奋,喝高了不肯走,马超是小头目,只好陪着。
“孙子,你当我吓大的呢?南田这片我哪儿不熟啊,你这张脸,一看就是外来户,还抡死我?!”
但后来,他也困得不行,拍拍张通的肩膀说:“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马超呵呵一笑,手机往边上一扔,身子倾过来,也不叫叔了。
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在哪儿呢?”
曹严华觉得有必要来点儿狠话威慑:“你放老实点儿,我跟你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一个不高兴,找人抡死你。”
再然后,张通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上。
马超很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低头摆弄手机。
这事,马超他们之前也做过,喝高了站到高处往环城河里撒尿。
曹严华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脏呢?”
马超背过身,说:“快点儿。”
马超说:“聊屁啊,我又不认识你。”
就在这个时候,张通惊叫了一声。
曹严华气得想跳脚,碍于“身份”,还是把火压下去,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把“文身”朝向马超:“小兄弟,想找你聊件事。”
马超迅速回头。
不远处,正准备坐下来的一万三险些一屁股坐空。
跟一万三提起时,他还心有余悸:“想不到,不管以前看过多少凶杀片,真在眼前发生,还是吓得腿都软了。”
马超纳闷,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又看了看曹严华:“叔,你有事啊?”
回头的刹那,他正看到张通跌落,而那个站在桥上的女人,双手还保持着往下推的姿势。
曹严华直直和他对视,毫不畏惧。
“不是救的那种拉,是推,推和拉我还是分得清楚的。然后,她回过头来,那张脸,我看得清清楚楚。
马超抬起眼皮看他。
“她也看到我了,当时我想,坏了,别要杀我灭口。所以我掉头就跑,到桥头的时候,心慌意乱的,还跟一辆电动车撞了。”
到了门口,马超正坐在靠边的桌子前等面,边上还有不少空位置,但曹严华大剌剌过去,在马超对面坐下,动静挺大的,折叠桌子都抖了三抖。
一万三心里一动,想起罗韧提过,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叫宋铁。
一万三拿着马超的照片,街头街尾走了个来回之后,过来给曹严华递消息:“马超就在不远处的面馆里。”
不过马超再往下说,他就知道不是宋铁。
中午时分,曹严华目光阴沉地迈入堕落街。他想象中,这样的露面,该是举座皆惊人人侧目的。然而没有,一条街的人,该干吗干吗。
“是个女的,四十来岁,张口就骂我没长眼,要不是我当时吓傻了,我肯定跟她没完。
堕落街其实就是学校附近一条集网吧、游戏、餐馆、美发厅于一体的长街,堪称小混混儿的聚集地,是逃学者的乐园,历来为校方深恶痛绝。
“不过也是报应,我跑了一段之后回头,看到她在桥的另一头摔了一跤。”
马超是高三学生,是常年瞎混不上课的典范,曹严华和一万三到校门口打听他的去向,看门大爷一脸嫌弃,说:“还不是去了堕落街!”
一万三弯下腰,从边上捡了块石子,在地上画着道道比画给曹严华看。
于是他俩出发,留炎红砂陪木代在旅馆等消息,罗韧去找宋铁。
“这是桥,左边是进城的,右边是下乡的。大排档的地方在右边,张通也是在这儿坠桥的。马超受惊吓之后,一直往左边跑,在左边的桥头上撞到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那个女人明显是下乡的,她骑车过桥,又在右边的桥头上摔了一跤。”
不过随便啦,混混儿嘛,注重的也是内涵,外表没那么重要。
曹严华明白了:“所以当时,还有一个目击证人?”
一万三皱起眉头,老实说,他觉得曹严华这身打扮有点儿过时——这应该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混混儿风格,现在怎么着都该走个‘洗剪吹’路线。
“宋铁不能算现场目击者,他是后来撞见小老板娘离开的,在宋铁之前,还有这个女人。警方好像还没找到她,我觉得,她的证词很关键。”
然后他往手上挤摩丝,头发擦得光溜溜的,老话叫“苍蝇上去都打滑”,又拿小梳子梳了梳,最后“刺啦”一声,T恤领口撕开个豁口,杀气腾腾地问一万三:“怎么样?”
曹严华点头:“我小罗哥之前怀疑宋铁和马超串供……但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人,不可能跟他们认识,如果我们先找到她,就可以问出她在桥上见到了什么,如果连她都见到我小师父……”
曹严华一巴掌拍掉一万三的手:“刚拿花纸印上去的,别给我蹭掉了。”
曹严华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衣服,牛仔裤松垮,T恤上有一个骷髅头,肥嘟嘟黑黝黝的左小臂上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一万三好奇地拿手去摩挲:“曹兄,你还有文身?”
他看一万三:“三三兄,我怎么越查越觉得,我小师父当时,确实就在桥上呢?”
为了以最佳状态“面对”马超,曹严华一早就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忙活。
一万三没吭声,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曹严华,他也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