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她就近找了个茶座,点了咖啡,还有冰淇淋。别看南田县是小地方,消费档次并不低,两样耗去她小一百。
木代找了个公共电话,给郑梨打电话说,有事,晚饭档可能赶不回去。
木代想起郑水玉的话,觉得自己的确也没怎么为自己打算过,眼下她似乎是提起十二分的热情去过“现在”,不考虑未来。
木代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为什么呢?大概是对未来没什么期待和信心吧。
店主对木代说,这人是上了年纪的,要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找她没准有门。
她坐在靠街的位置上慢慢啜吸着咖啡等白天过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眼底像幕布,映着一辆辆过去的车,一个个过去的人。
店主的讲述里,老太太尖刻、小气、抠门、爱占便宜。有一次老太太摊位摆在一家商铺门口,店主嫌她占着地方妨碍生意,她一跳三尺高,说:“我打小就住这儿了,左左右右我都踩过脚,狗屁是你的地方……”
六点过一刻,她终于看到街对面出现一个推着玻璃摊车的老太太。
她同木代说,这条街上,到了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就会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出来摆摊,卖自家腌制的荤素辣串。不管卖不卖得完,十点一过她就收摊。
木代赶紧出去,小心地避让车辆,站到摊车面前。
店主忽然想起什么:“哎,倒是有一个人,没准……”
她先不问,拣了好多串串,各色各样的,付钱的时候,觑着老太太脸色不错,才说:“奶奶,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一片……以前是不是有个四四方方的旧楼啊?”
木代笑笑。
老太太正帮木代装串,塑料袋在枯瘦的手指间“哗哗”作响:“嗯。”
东西一买,就算是客户了,店主比方才热情很多,主动跟她搭讪:“这么着急找人啊?”
木代没来由地有点儿紧张,尽量平静地说下去:“那从前住在楼里的人,你有印象吗?”
她问的最后一家是个小超市,依然无果。木代叹气之余,给自己买了些日用品。
老太太沙哑着嗓子,把塑料袋递给木代:“这个不好说。十八块。”
她没有收获,店主大多是从外来的,偶尔遇到几个本地的,年纪又都不大,二十年前,顶多是十来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
木代递了张一百元的纸币过去,老太太接过来,对着玻璃柜里悬挂的电灯照了又照。
木代一家家进去打听。
木代说:“不用找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这里的新楼商务住宅两用,底层有很多商铺,上头当写字楼,街道上有很多车,互相抢道。
老太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有这档飞来的好事,又似乎对钞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更加仔细地去检查钞票的真假,还伸出食指蘸了下唾沫,在纸币的边缘处捻了又捻。
城市变了,老楼已经拆毁重建,但总有些东西没变,这让她笃定,就是这个地方。
“有一个女人,那个时候,二十多岁吧,三十不到,打扮得好看,化妆,穿高跟鞋,很多时候穿红色的高跟鞋……”
阳光很好,她慢慢踱到记忆中的那个老地方。
老太太喉咙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像干笑,又像裹着痰,说:“她啊。”
木代笑笑,揣上钱就出去了。
木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你知道?”
郑水玉数了钱给她,说:“没你这么过日子的,做人,尤其是女孩,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老太太含混着说:“她跟人家睡觉,人家女人上门来闹,头都砸破了。”
木代一脸的坦荡:“真没有。”
老太太又指向身后的楼,好像灯火通明的商务楼还是最初那幢暗沉沉的老楼:“那时候,整幢楼都没那么穿的,还化妆,正经女人化什么妆!”
郑水玉打死不相信她没有钱:“你是藏在内衣口袋或者什么秘密地方了吧?”
居然真的打听到了,木代百感交集,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围很吵,但是她觉得,长长的街巷里,只站了她一个人,冰凉的风一拂,把整个人都吹透了。
午饭过后,木代告半天假,向郑水玉支半个月的薪水。
她觉得鼻子有点儿酸。
罗韧说:“先遇到你,就先跟你说了。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再跟他们说。”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吗?”
不能只他一个人笨。
老太太脸一扬,表情里透出恶毒的意味来:“死了!这个女人,心肠坏!”
曹严华的脑子彻底死机:“要不,喊我三三兄和红砂妹妹一起研究?”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说,她得了艾滋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罗韧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它是在乱动呢,还是有自己的规律?如果有规律,它是按照什么样的路数在动?”
艾滋病?AIDS?木代心头打了个战。
曹严华终于明白了:“它……凶简一直在移动?”他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第一根,渔线人偶,凶案地点一变再变,凶简当然是在移动了。
老太太说:“这个女人心肠坏,人家说,得了艾滋病,血也是脏的,她自己用针管抽了血,往同楼住户的锅里滴……”
罗韧说:“这只是神棍托人去查,发现了的。而事实上,中国很大,隐秘的地方太多,你怎么知道,这幅画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过呢?”
木代的脑子嗡嗡的。
单看罗韧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对,曹严华有点儿尴尬,他知道自己逻辑推理不行,不长智商光长肉。
她模糊记得,当年的老楼,灶台都在走廊里,一到午餐时间,整条走道都飘香,有时候,邻居走过,会揭开别人家的锅盖瞅一眼,问:“吃什么呢?”
曹严华小心翼翼地猜测:“用了六十年时间,从浙江到合浦?”
“被人发现了,打得要死。人家说,她那个病,潜伏了很多年,得有十来年吧,吓人啊。我记得她还有个囡囡,小囡囡是她生的,病根肯定也带下去了,但是那个囡囡不见了……”
罗韧在纸上画了中国的地图轮廓,在东部浙江的位置打了个三角,在南部广西合浦的位置打了个三角,然后用条弧线连起来,旁边写:至少六十年。
她神秘兮兮的,残黄的牙在灯光下泛着亮,声音压得低低的:“人家都说,她知道得病之后,把囡囡掐死,扔到河里了……”
曹严华跑到吧台,拿了纸笔过来。
木代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耳边忽然乱作一团,顿了顿,她忽然转身,快步离开。
罗韧看出来了,说:“纸、笔。”
老太太叫她:“姑娘,你的串串儿……”
曹严华觉得信息量有点儿大,很多线在脑子里开始打结。
木代像是没听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专拣灯光不亮的地方走,到最后简直是用跑的了。
“还有,石板桥很有年头,至少是在解放前修的。”
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停在哪里了,周围还是有人、有灯光、有声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和忽然间就没了血色的皮肤。
从浙江古镇到广西合浦,曹严华在脑海中画了张图:这是跨了大半个中国啊。
“她得了艾滋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罗韧点头。
“得了艾滋病,血也是脏的……”
曹严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是第二根,相同的……第二根?”
“她那个病,潜伏了很多年……她还有个囡囡……”
每一根凶简都有一个甲骨文的字,又叫简言,理论上,应该各不相同。第二根凶简的字是“水”,这桥板上的画又跟第二根的场景完全相同……
“小囡囡是她生的……”
曹严华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视线里有个电话亭,木代跌跌撞撞地过去,掏出硬币,一连塞了好几个,伸出哆嗦的手指拨电话。
“所以,神棍的意思是,新的凶简,在浙江的这个……古镇上?”
有几个号码,她还是记得的。
他手指点在触屏上,三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晚上,永远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
曹严华咂舌,把这些刻在踏脚石板上去“践踏”,劳动人民的想象力和穿凿附会的能力真是无穷无尽。
霍子红从楼上下来,走到吧台时,看到聘婷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看一万三调酒。
“说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每块桥板上的画都不一样,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甚至有一座桥的画,刻的是男女偷情,由于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以至于线条都快看不到了。”罗韧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画面比较含蓄,不会很露骨。”
她走过去,想让一万三给调杯酒。还没来得及讲话,聘婷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嘘,嘘,小刀哥哥在做事!”
难怪这画线条模糊,原来是千人踩万人踏的。
整得一万三好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在浙江的一个古镇上,石板桥,你看到的是踏脚的石板画,是连着的。”罗韧说。
霍子红逗她:“他是你小刀哥哥?”
罗韧拉掉可乐的拉口,仰头喝了一大口,碳酸带气的后劲上来,冲得鼻子和喉咙发痒。
“他是!”聘婷理直气壮地说,忽然又扭扭捏捏,伸手直直指向不远处,“他也长得像。”
如果他没记错,五珠村海底的巨画甚至不是全的,老蚌根本没来得及完成第三张。
循着指向看过去,霍子红有点儿意外。
曹严华惊讶地问:“三张?”
原来罗韧也在,大概是等到点带聘婷回去吧。
第三张,水中漂着饮水人的尸首,赶来施救的人正把凶手摁压在地上。
她想过去打声招呼,才刚迈开步子,手机响了。
第二张,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在拼命挣扎,远处,飞奔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的。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张,有人蹲在河边俯身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打算去推蹲在河边的人。
霍子红接听:“喂?”
曹严华往后翻,照片一共有三张。
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
是照片,拍的是石板上的雕画,凹刻的线条模糊,石板边沿长满青草。
“红姨?”
曹严华接过来仔细看。
霍子红的心险些跳漏一拍,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罗韧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了张图出来,递给曹严华。
声音有些大,罗韧抬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神棍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是在另一个地方也发现同样的画了。”
霍子红退到楼梯后头安静的角落里。
记得,一万三后来特意重新画过,就挂在存放凶简的房间里以作参考,那算是个凶杀场景,溺死。
她不懂木代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一阵阵没来由地心慌,尽量平静地去回答木代的问题:“何医生那里,是安排你做过身体检查的,各项都正常,血常规也查过……但是你说的这种,常规检查是查不出来的……木代?”
他先不急着吃,示意曹严华坐下,开口就问:“还记得五珠村海底下的那幅画吗?”
电话挂了。
他选了远离吧台的墙角位置,点了兰州炒饭,加一份羊肋排、一瓶可乐。
霍子红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方向不对,前头是墙。
罗韧笑。
她扶住墙,手臂一阵微颤。
合着罗韧是来吃午饭的。吧台后头,郑伯抬头强调:“罗小刀,你吃饭一样是要给钱的。”
身后,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
“有饭吗?”
“是木代打来的吧?”
曹严华问:“有事啊?”
霍子红回过头,盯着罗韧的脸,想向着他走过去,刚迈开脚,腿忽然一软。
真是稀客。
罗韧过来扶住她,霍子红说:“我有点儿站不住,你让我坐下。”
曹严华正胡思乱想,门口出现一个人。他先还以为是客人,脸上端了笑正要迎上去,下一秒反应过来,是他小罗哥。
罗韧半跪下身子,扶着她坐到地上。
“万一”真是个细思极恐的词儿,就怕这个“万一”。
霍子红喃喃地说:“她问我,她有没有艾滋病,问我以前的身体检查有没有……”
炎红砂说:“万一呢?”
霍子红脑子里乱作一团,想起刚刚那通电话,木代整个人也是乱的,语无伦次地问她:“红姨,我是不是有艾滋病啊……”
“你们以为我国是有多乱?她一个成年人,自己做决定,身上还有功夫,哪那么容易就出事了?”
霍子红两手撑住地,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私底下,曹严华和一万三、炎红砂讨论过木代的去向,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忧心忡忡,只有一万三无所谓,他甚至对他们的忧虑感到不理解。
罗韧离开,又很快回来,给她递了杯水,然后说:“木代可能是回家了。”
曹严华觉得合情合理,罗韧大概为妹妹小师父在担心吧。
霍子红看着他。
他基本不出现。
罗韧说:“她自己都不确定,要来问你,不可能是近期的血液传播或者性传播,最大的可能是母婴传播。她在打听她母亲的事……电话是从哪个地方打来的?有区号吗?”
炎红砂和一万三不像他那么尽心,但时常冒头,算是常驻,至于罗韧……
霍子红不由自主地把电话递给他。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事忙活,洗碗、擦地、算账。
罗韧回拨,已经打不通了。他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机,依着号码录入,刚输入前几位,系统自动比对跳出一个相似号码。
曹严华辞了聚贤楼的工,晚上在酒吧帮忙,白天的时间几乎都耗在凤凰楼。
自己打过这个电话?或者这个电话也给他打过吗?罗韧完全没有印象,他留意了一下通话时间。
从最开始的没有客人,到一天两三桌、四五桌,尽管按照一万三的说法,依然是每天连本都收不回来,但曹严华觉得,从无到有,就是巨大的飞跃了。
然后,他想起那个电话了。
凤凰楼的生意终于如曹严华所愿,一天天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