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心跳声呢?
她有样学样,也侧着耳朵去听,耳郭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就是觉得,风不该是这样刮的。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在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挡。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声。”
然后她顺势站起来。
木代奇怪地问:“听什么?”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地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蹿出,唧唧啾啾。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要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了。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多心了?多想了?
张通鼻子里“哧”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来的,待会儿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
身后,张通打了个寒噤,过了一会儿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了。”
木代说:“你可以在白天抽个空来写啊。”
木代说:“你怕啦?”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忍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原来他叫张通。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到此一游,张通。”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务,好生惬意,步伐越走越轻快,甚至吹起了口哨,跟木代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得很嘛,我前几天愁得都睡不着觉。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画的布,有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当地方写字。
“现在好了,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为一点儿小事就发愁。若是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话虽这么说,但他语气明显变得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他长嘘一口气:“哎呀,你跟着我干吗,吓得我。”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想起来了,眼前的人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上,那里是自然的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桥边的夜摊出得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过的,也有生面孔。
灯光刺眼,木代抬手去遮。
一群人见到张通,立刻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不过是个雕塑,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儿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哆哆嗦嗦写着什么,听到她走过来的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忙地打过来:“谁?谁?”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她走近了,发现真的是马。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确认一下。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衬衫的给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熊样。”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地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平头男有点儿莫名,说:“我真看见……”
这是干吗?约会?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被淹没下去了。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结束了,郑水玉脸色不大好看,但没说什么。
真是很有恐怖片和犯罪片的氛围。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木木姐,你去哪儿了啊?”
四周一片漆黑,有错落的房子,右手边是田埂,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郑梨挡开。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头,她不知道跟的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郑梨愣了一下。
干吗?怕她抢劫?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儿,我这两天感冒。”
土坷垃在半空中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得更快了。
郑梨“哦”了一下,回床上躺下:“姑妈那儿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她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满腹心事,本该会辗转反侧,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第二天睁眼时,已经十点多了。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木代洗漱后下来,午饭档还没开,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有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郑梨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如果她要写生平小传呢?
木代有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起从前看过的墓园,形状千篇一律的墓碑,上头写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看见木代下来,郑梨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又赶紧挪后些,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句号了。好像她也并没有那么害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活好多年了啊。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奇怪,这一次,木代的心情反而平静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出过命案,不过多是意外,很少有人为的恶性案件。
如果真的传染了……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发生在昨晚吗?
她大口大口嘘气,提醒自己冷静。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上摔下去,摔死了。”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
“不会游泳?”
她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不是掉进水里,是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淡日子里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那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性交、血液和母婴传播。
木代问:“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她觉得好像是在跟着人走,随便拣一个跟,跟丢了就再拣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郑梨指着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她在脑子里搜寻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还真没见他慌过。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他转身离开,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说:“罗韧,你都不慌吗?”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她要做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儿的地方才更保险?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儿紧张:“木木姐?”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来的是辆警车。
她嘘了一口气,觉得过去的几分钟里,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来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清了,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着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着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很少生病。
穿制服的警察跟郑水玉说了些什么,郑水玉惶惑地回过脸来,指了指店内。
这病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二十四岁了。
然后,几乎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这里看过来,目光复杂。
从前,好像是看过预防艾滋病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麻,这不是好的预感。
霍子红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店里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了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郑梨紧张得有点儿口吃:“木……木姐?”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了,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马超,你过来认一下。”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那个平头男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木代脸上停留两秒,像是受了惊吓,蓦地低头。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号码吧?他比霍子红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霍子红自己合适。
木代前两次见他,他耀武扬威得像个带小弟的大哥,现在,跟在两个警察后头,原来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肩膀都撑不起来。
霍子红乍逢此事慌乱得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她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木代听到他嗫嚅着说:“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