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饭馆,一日三餐加夜宵,夜宵档最乱。
大概是白天有日光照着,光天化日,人都会尽量克己,彬彬有礼,而一到晚上,容易脱略形骸。
很多人袒胸露背上桌跷腿,斗狠买醉借酒装疯,荤段子、胡话一套套的,木代只当一切都是助她修身养性的空气。
饭馆里所有的折叠条桌都摆开,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中,木代上菜几乎迈不开腿,她端着盘子侧着身子:“借过,借过。”
有人不耐烦地瞪她,她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有个醉酒的客人涎着脸过来摸她的胸,被她捉住手腕顺着胳膊一拧,摁到酒桌上。
木代往他脑袋上淋了杯啤酒,说:“来,醒醒酒。”
那客人非常恼怒,挣扎着站起来,脑袋一甩,啤酒滴子乱飞,跟刚上岸甩水的狗似的。
饭馆里有那么几秒钟的寂静,那个客人抡起一碟菜就要往地上砸。
木代说:“你敢!”
那个客人被她一呼喝,抡着盘子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郑水玉怕事,赶紧上来掐木代胳膊:“快,快,给客人道歉。”
木代盯着那人,开始解围裙:“出去单挑?”
外头的小巷里灯光明晃晃的,餐馆里的人开始起哄。
“或者……”她伸手从隔壁桌拿了一瓶啤酒,往这张桌子上重重一顿,顿得一桌人面面相觑,“吹瓶?”
那人脸色尴尬,同行的人赶紧起来劝和,于是那人就坡下驴,两相和气,没单挑也没吹瓶。
只是经过这一出,客人似乎都规矩了很多,木代再出来上菜的时候,还有人主动拖凳子让路。
木代再回到后厨时,郑水玉他们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郑梨说:“木木姐,你以前经历过这种场合吧,压得这么顺。”
木代说:“没啊。”
她自己想了想,也有点儿不好意思:“第一次。”
郑梨脸都白了:“那你……那样……”
木代说:“这些人,你扫一眼就知道,只认棍子的。我不得借个事杀鸡儆猴?不然苍蝇赶走了一只还有一群,又或者天天都来,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合着你讲大话呢。”郑水玉忧心忡忡的,“好险啊,要真出去单挑怎么办?”
木代满不在乎:“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那吹瓶呢?”
“吹个一瓶两瓶的能叫事吗?”
郑水玉哑口无言,转头偷偷跟何强说:“我这心里怎么老不踏实呢?”
何强围着灶台转,说她:“你呢,就是小市民心态,总想请个全能的,请来了真菩萨又怕。你要真不放心她在前头,就让她留在后厨吧。”
留木代在后厨,郑水玉倒是想,但是外头只留郑梨,镇不住场子啊。
近半夜,客人陆续散了,只剩一桌小混混儿模样的人,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自抬了啤酒来的。
郑水玉最烦这样的,没什么油水可捞。一碟花生米加一盘土豆丝能下两小时的酒,占着桌子不挪窝儿,影响她的生意,还特别容易闹事。
果不其然,那群人忽然就拍着桌子嚷嚷起来了。
郑水玉头疼,吩咐木代:“你在边上看着,别让他们砸东西。”
木代拖了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木代不懂他们为什么吵,脸红脖子粗的,都向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发通牒:“够胆就去,不去不是男人!”
是什么神奇的地方,严重到不去都不是男人了?
那个胖男生讷讷的,腮上的肉簌簌而动,似乎左右为难。
为首的“平头”一巴掌掴向他的后脑勺,响声干脆敞亮。
“还有胆子没有,去一趟要你命了?”
胖男生嗫嚅着:“我听说挺可怕的……”
“我们都去过,可怕在哪儿了,还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胖男生瑟缩似的抬眼:“人家说……”
他压低声音,脸色惶恐:“半夜的时候,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听,能听到心跳声,就像是里头有人……”
木代拿眼乜斜他,语气到位,神态表情也到位。这人不演恐怖电影真是演艺界的损失。
平头骂骂咧咧的,手一扬,又要掴他。
木代说:“喂。”
她态度不耐烦,脸上写着赶人。
平头有点儿怵她,扬起的手改成揪,攥住胖男生的衣领往外一推:“走走走。”
一群人起身,踢踢踏踏往外走,有人把饭钱拍在桌子上。
阿弥陀佛,这一天好长,总算可以收工了。
门外,胖男生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的。
平头男很瞧不起他,说:“屁大的胆子……”
胖男生极力为自己辩护:“真的,我还听说……”
他自己先打一个寒战:“人家说,那水泥台子里,陷着个女人,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会穿红色的高跟鞋……”
平头男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滚犊子,没胆去就别整天屁颠屁颠跟着我们。”
……
木代觉得,自己和郑梨大概是有代沟的。
终于收工,她筋疲力尽,只想睡觉,郑梨居然还精神奕奕的,要去网吧。
木代追问,郑梨扭扭捏捏的:“我跟人约好了聊天……”
郑梨满脸绯红,对方大概是个适龄男子吧。网吧就在楼下隔壁,木代也并不担心她的安全:“那去吧,早去早回。”
郑梨应了一声,欢快得像出笼的小鸟。
没了郑梨,屋子里安静得让人不习惯,老旧的挂钟定点报时,丝毫不顾忌扰人清梦。
挂钟响过三声的时候,郑梨回来了。
她蹑手蹑脚,似乎怕吵醒木代,又似乎有事想告诉她。她在木代枕边停了一会儿,耳语一样问:“木木姐,你醒着了吗?”
没有声息,郑梨想:木木姐大概是睡着了吧。
她刚转身,木代在身后问:“有事?”
郑梨被吓得险些绊倒,回过头,木代已经撑着手臂坐起来了。
郑梨小心翼翼地问:“我吵着你了?”
木代说:“本来也睡不着,有事?”
郑梨说:“我去上网的时候,想起你的事儿,你不是要找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嘛,我帮你查了。”
木代啼笑皆非:“上网查,这不是正确的路子吧?”
郑梨说,查到个关于穿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
红色高跟鞋、绣花鞋,诸如此类,从来都是恐怖故事的烂熟梗,木代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她重新躺下,用命令式的口气说:“睡觉。”
郑梨没办法,草草洗漱,钻进被窝。但她睡不着,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闭上眼睛,全是在网上看到的故事情节。
开始,她的确是去聊天的,但是在那个叫“追风骑士”的男人发来一张自拍照之后,她就兴致全无了。
有一句老话说得很对:长得丑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但是她包了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干点儿什么好呢?
郑梨忽然想到木木姐不是要找人吗?
于是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南田、红色高跟鞋。
出乎意料的是,有很多条搜索结果,标题都是一样的,可见是同样的内容被反复转载。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于这种恐怖话题,郑梨既害怕又猎奇。
最终好奇心胜出,她把鼠标挪了又挪,犹豫着点了进去。
网页里头提到了二十年前,南田县修的一座雕塑。
按照当时的规划,这雕塑将接通三条新修的马路,继往开来,象征着城市腾飞,所以雕的是匹昂首腾空的骏马,基座是厚重的水泥台子。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雕塑落成,领导班子对城市规划有了新的想法,中心城区南移,另外的马路接通省道,这里连带着周围区域完全破落,成了城乡结合部。就如同木代先前看到的,田埂上长稻禾,随时邂逅闲庭信步的大白鹅。脑补的话,场景凄凉而又诡异。破落的郊区地带,人烟稀少,偏偏伫立着这样一座跟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的雕塑。
无人管理,无人维护,雕塑周围成了小混混儿及不务正业人士的厮混场所。在这儿打架斗殴的有,激情燃烧的也有,水泥台子上各色的漆刷各色的词句和画,字都是骂人的,画都是写意的,总之看不懂就对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场激烈斗殴,马头也被砸掉了半拉。
再然后,那个诡异的故事就传开了。
故事说,夜深人静,一个人前往腾马雕台,把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仔细听,会听到心跳的声音,就好像,水泥台子里埋了个活人。还有人说,当你听得入神的时候,颈后,会忽然间吹起冷风,你急忙回头去看,身后当然是没人的,但是如果低头,你会发现,身后有双红色的高跟鞋……
郑梨被吓得头皮发麻。
有很多回帖,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居然成了精神文化生活贫瘠的南田县人的一个消遣去处,很多人拿这个打赌,比胆色,他们专挑月黑风高的时候前往,用涂改液在台子上炫耀似的写下“×××到此一游”的字样。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当初的施工队都出来辟谣,工头的原话是:“放屁!当时没动用大型铲车,水泥台子浇筑是我们拌好了泥浆一铁锨一铁锨铲进去的,真有活人,我们会不知道?”
但是传谣的速度总是比辟谣的速度快,又或许,人们心底,本身就暗暗盼望着这样刺激的恐怖,真实与否并不重要。
罗韧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神棍的电话吵醒。
三更半夜,想来也不会是打来寒暄的。罗韧在黑暗中坐起身,问:“你到函谷关了?”
神棍说:“早呢。”
他声音里有少有的激动。
罗韧察觉到了:“有事?”
神棍说:“虽然我没过多关心你们和凶简的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一直觉得,凶简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罗韧失笑,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神棍会把这样的追寻冠以“研究”或者“课题”的字眼。
“第二根凶简之后,我让小万万帮我留心一些事,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没跟你们提过,我只是希望,从一个新的角度,也许能发现一些什么……”
万烽火很给神棍面子。神棍大概是唯一可以朝他要消息但不付钱的人了,因为神棍斩钉截铁地表示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罗韧伸手,触到床头的台灯开关,又慢慢缩回来。
好像黑暗更能给人安全感似的。
他问:“你让他查了什么?”
“那几幅画。渔线人偶的插图,合浦海底的巨画,有没有在其他的地方,以其他的形式出现过。”
“有吗?”
神棍停顿了一下,这停顿的时间里,罗韧听到自己滞重的呼吸。
然后他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