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继续待在红姨和罗韧身边,往事挥之不去,空气都会是压抑的吧?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木代觉得这样的生活,对目下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这里没人认识她,缓慢取代激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她可以静下来认真想一些事情。
她不止一次沮丧地问木代:“木木姐,你怎么待得住啊?”
何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无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现在混乱,需要治疗,需要尝试新的方法。”
郑梨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十七岁的姑娘还是不定性的风,喜欢追逐热烈和新鲜。餐馆的生活却像老旧的框画,把她框在横条竖条当中,还带着难闻的油烟味。
木代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她甚至心里抗拒,不想去了解关于人格的种种分析解说。
每天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菜场和饭馆,上菜、收银、擦桌子、倒垃圾,像恒定的轨迹,不出半点儿偏差。
她觉得,每个人身体里都有很多个自己,区别只在管住还是没管住。
极其枯燥又极其简单的新生活。
她没管住罢了,于是三个小妖怪作乱,模糊了她的本来面目。就像个大宅子,没有主心骨,所有人都蹬鼻子上脸,钱账、人事,像一锅乱粥。
木代对新生活接受得很快。
那她现在,就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
凉的,森冷的风,带着腥咸气息,迎面吹来。
这感觉很新奇,好像登上权座,对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许多自己发号施令。
有。
不管是三重人格,还是三十重人格,都要听我的。哪怕有再多的心结和疙瘩,没关系,从最初一个个来解,还自己本来面目。
风?一万三恍惚了一下。
不需要何医生,不需要新型疗法,也不需要林林总总的药。
他追问:“有风吗,三三兄?还应该有风的。”
我就是我自己的药,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曹严华听得极其兴奋,一时间居然词穷:“我就说……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这样……”
郑水玉慢慢有点儿喜欢木代了。老板总是喜欢勤快的员工,木代手脚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懒也不拖沓,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坐着,阳光从玻璃门里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
“然后听到声音,‘怦怦’,像是心跳的那种,接着就看到那个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着心跳的节奏,像是洞里有个巨大的心脏。”
郑水玉跟她聊天,问:“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突然之间,就看到海浪在翻转,就好像是形成一个旋涡,旋着旋着,就成了个空洞,黑漆漆的,像是个洞。
木代说:“有啊。”
一万三指着画的左侧,那里,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这个“有啊”让郑水玉大为惊诧,和所有爱打听的中年女人一样,她其实是想接一句:“要不姨给你介绍一个?”
没人看她,他们围坐在一起,都在看取下来的那幅浮世绘。
居然“有啊”。
然后她脸色垮下来,悻悻的。
“长相怎么样,帅吗?”
她咯咯笑着,撑着吧台仰起头,想给罗韧他们看自己狼狈的脸。
木代低下头,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复地揩,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帅。”
聘婷被张叔带进了吧台洗盘子,她倒是乐于劳动,哼着歌儿,水龙头开得老大,水花溅起来,喷了她一脸。
“家里有钱吗?”
他的目光在一万三和那幅画上打了个来回:“看什么呢?”
木代想了想:“有吧。”
领聘婷过来的,正是罗韧,他只一眼,酒吧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曹严华的莫名、炎红砂的怔愣,还有……
“对你好吗?”
一万三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噔、噔、噔”退后三步。
“好。”
大门被推开,带动门上挂着的东巴风铃,还有聘婷清脆的声音:“小刀哥哥!”
郑水玉有点纳闷:“那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在这种小地方打工呢?”
一万三在看什么呢?
木代说:“他忙啊。”
曹严华凑上去,满脸纳闷地看一万三。炎红砂有点忐忑,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木代说得理直气壮,郑水玉有点儿搞不懂她。木代就披着郑水玉看不懂的目光进了后厨。
那幅画,是仿品,日本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画面也简单,就是渔船置于巨浪的腹部,远处是安详的富士山。
郑水玉的老公何强是主厨,刀工不错,在给土豆切条。
酒吧的边墙,为了增加情调,零星地挂一些特别的画,并不稀奇,事实上,聚散随缘还专门开辟了一面墙,供客人留言涂鸦。
他教木代:“手指要弯起来,手背抵刀面,这样就不会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够快的时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是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其实何强远没到那个境界,只是在小姑娘面前吹牛罢了。
曹严华也一头雾水。
木代说:“我试试。”
炎红砂纳闷,用口型问曹严华:“他干吗?”
她尝试性地切了几下,然后手上渐快,“当当当当”,刀刃和砧板相击相打,像是快节奏的音乐。
他扬扬得意,正要呛一万三两句,忽然发现,一万三正皱着眉头,盯着刚刚糖包砸到的地方,然后起身,走到那幅画前细看。
切完一个,又一个,砧板上堆满细细的淡黄色的土豆丝,互撩互搭,像姿态优雅的艺术品。
曹严华为自己的反应速度发出惊叹:“完全是身随心动啊,看来这些日子的基础功夫没白练。”
何强张大了嘴,郑水玉和郑梨都被这声音吸引,从厨门处探进头来。
一万三抓起一个糖包就向曹严华扔过去。曹严华躲得很快,脖子一缩,糖包就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正砸在墙上挂的一幅画上。
土豆切完了,木代拎起刀,向着砧板用力一掷,菜刀的边角剁进木板,铿然而立,像音乐乍停的一记强音符,然后转身,面对着三个合不拢嘴的人,屈膝、低头、一拎围裙,像谢幕的芭蕾舞演员,“咯咯”笑着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曹胖胖是想死吧?!
郑水玉觉得,这个服务员招得真值,下个月或许可以给她加工资,省得她心气高,被人挖墙脚了。
曹严华在一旁凉凉地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时的罪恶嘴脸都昭然若揭了,现在装什么爱心暖男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这天晚上,晚饭时间刚过,夜宵还没开始,刚好是一轮空闲。
炎红砂抬头,狐疑地看他,然后拿起小汤勺,在咖啡里搅啊搅啊:“你这么好心,没放药?肯定喝了拉肚子……”
木代坐在餐馆门口,看街对面那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然后拿了纸笔,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完了,抬头看郑梨,招手让她过来。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个大大的笑脸,端过去给炎红砂,说:“我请你的。”
郑梨没来由地喜欢木代,就喜欢跟在木代后头屁颠屁颠。她一路小跑到木代跟前。
一万三忽然挺佩服她。
木代说:“有钱吗?帮我个忙。”
红砂其实比木代还小一点儿,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么大,忽然接连失亲,知道了家里发迹的不堪真相,财产被收回,变得孑然一身,没哭没闹没上吊,还在想着去把债给清了……
她想打电话,但刚上工,还没来得及预支工资,口袋里只有两枚一角的硬币。
自己是混混儿,到哪儿有口饭有张床就行,无所谓。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贼骨头铿铿地扛挫折。罗韧完全是非人类,出了那么多事,没见他慌过。小老板娘虽然不知怎么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有人宠吧……
郑梨赶紧点头:“有!”
他想想,好像的确是红砂最倒霉了。
两个人挤到电话亭里头,木代转身关好门,投币之后摁下一串号码,然后把纸条塞给郑梨,说:“照着念。”
一万三盯着她看,看到后来,忽然有点儿唏嘘。
借着街灯和巷子里林林总总的各色灯光,郑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点不明白,看向木代,想问为什么。
她在距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趴下,脑门抵在桌面上,扎起的辫子执拗地翘着。
木代背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门,头微微歪着,格子衬衫卷起了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示意郑梨不要多讲话。
炎红砂说:“我没烦,这一阵子发生了太多事,我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木代的目光温柔而沉静,长长的头发拂过肩膀,被后头打过来的灯光笼出柔和的光晕。
他手一挥,直指凤凰楼。
郑梨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话,就爱上她了。
他给她罗列希望:“你们家的宅子,应该值不少钱,要是还不够,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别忘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宝石在呢,再不行,还有房产!”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喂?”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你不要丧气,有我们呢,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总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真被抓进去了,我们会想办法凑钱捞你出来的。”
郑梨一怔,赶紧举着字条,用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照着念。
那边谈得似乎差不多了,炎红砂耷拉着脑袋过来。
“您好,本公司专营各类房产,佣金优惠,服务到位,是您投资置业的不二选择……”
曹严华瞪他。
电话挂断了。
一万三不这么觉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富婆乘了这么久的凉,现在担点连带责任也正常啊。”
郑梨捏着字条,有点不知所措,木代低着头,一直在笑。
曹严华说:“都是她叔叔举的债,我红砂妹妹背这种债太冤枉,要说是报应吧,应该报应在炎老头身上才对。”
过了一会儿,木代轻声说:“真没耐性。”说完了,她把门一推,往饭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
一万三说:“世事难料啊,前一阵子还是富婆呢,一朝落魄。当然了,她那叔叔和爷爷也没做什么好事。”
郑梨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追着问:“木木姐,是你仇人吗,故意打电话去整他?”
一万三来回转,曹严华正伸长了脖子朝那头张望,着急套消息:“怎么样,怎么样?”
巷尾传来呼喝的声音,木代偏头去看,一群混混儿模样的人,抬着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饭馆里走。那些人要么袒胸露背,要么穿着松垮,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八九岁。
她找霍子红咨询,两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里,都神色凝重。一万三故意寻个由头从旁经过,听到炎红砂问:“那都要我还,要是卖了房子还不够呢?”
木代说:“夜宵档要开了。”
炎红砂回到丽江,兴致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