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想了个点子。
木代当然不开心,临时找不到别的朋友,没人陪的话,她自己也不想去看,票钱白扔,怪舍不得的。
她背着书包去沈雯家里,敲门,迎着沈雯妈妈诧异的目光,说:“我找雯雯一起去补习啊。”
沈雯说,父母不让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里好好温书。
事先没说好,沈雯一头雾水,只好支吾着任木代编。
可是到了那一天,有了变故。
木代说:“老师说,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题的老师出的,押中考题的可能性大,所以小范围地,找了班里的几个尖子生,一起补习一下。”
那时候,有一部大片上映,木代和沈雯说好了一起去看,木代还提前买好了票。
沈雯妈妈没怀疑,心里还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学习都不错,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有了好资料,优先给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红姨叹着气微笑,想着,也是命该如此,造化弄人。
出门的时候,沈雯妈妈叮嘱:“走大路,看着点车,要是补习得晚,打电话回来让妈妈去接。”
“有一天,发生了件事,其实起初看,也只是小事。”
说到这里,霍子红停顿了一下。
“木代在班上有个好朋友,叫沈雯,两人除了睡觉,干什么都在一起,闺蜜,死党,你怎么说都行。
罗韧低声问:“出事了是吗?”
“八年前,木代……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收养她也有十来年了。木代很好,可爱开朗,也淘气促狭。
“没去学校,走的是另一条路,因为电影快开始了,两个人商量走工地废楼,抄了条很少有人走的近路。”
霍子红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她也不愿去想。人有趋吉避凶的本性,有些事,总想自私地彻底丢弃,而今要一点一滴还原,往事一点点抽丝,还没开口就压得她一颗心沉甸甸的。
罗韧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轻微收紧,即便他早就知道已经过去了,可是听霍子红描述,还是觉得压抑,为那改变不了的悲剧。
很值得玩味的数字。木代习武,八年。霍子红忽然举家搬到丽江,也是在八年前。
霍子红深吸一口气,想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但欲速则不达,总觉得说不到头。
嗯,八年前。
“遇到一群流氓,坏小子,拖着两个人上楼,木代那时候……嗯,说是小姑娘,有些时候,又是大姑娘,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抵死挣扎,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何瑞华说:“或者,你们先把八年前的事,跟这位罗先生说一下。”
霍子红声音有点颤抖:“木代可能挣扎得很厉害,从楼上摔下来了。不知道是二楼还是三楼……后脑着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罗韧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她停住。
“不知道。”
罗韧看张叔:“所以木代这次出车祸,你一直去找医生,问撞到脑子会不会有问题,是吗?”
“木代知道吗?”
张叔无声地点头,像是觉得局促,又把水果袋拎起来抱到怀里。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塑料袋的声音哗啦响。
“一直。”
“后来,抓到那群人,领头的交代说,开始,只是想玩玩,没想杀人。可是,他们以为木代死了,就想着,反正也摊上人命了,死一个是死,死两个也是死。
罗韧问:“一直?”
“所以雯雯很惨,被侮辱后又被掐死了。”
霍子红说:“这位何瑞华先生,八年前在很有名的医院做医师,那时候,他就是木代的主治医生。后来,哪怕是他自己出来开会所,也一直跟我们保持联系,一直跟着木代的病例。”
罗韧闭了一下眼睛,这些事情,远没有他经历过的来得危险激烈,但像抚在脖子上慢慢掐紧的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罗韧在另一个沙发里坐下,手边的台几上有事先倒好的茶水,张叔坐在靠近门的一把椅子上,水果袋搁在脚边,像排队等待就医的病人。
“然后呢?”
黑沉沉的盒子,对比而今的数据存储卡,显得庞大而笨重,但里头必然也锁着久不见光的秘密。
霍子红有点恍惚。
打招呼的时候,他注意到,霍子红手上拿了一盒老式录像带。
那天的事,她记得很清楚。晚上十点钟左右,接到沈雯母亲的电话,焦急得要命,问她,两个孩子不是说去补习吗,为什么没回来,也打电话给学校问过了,老师说,根本没这回事。
她出去散心那么久,未必真得到了安宁。人又不是绵羊,换块草地吃草就能得到抚慰。
跟沈雯母亲不同,霍子红是知道木代去看电影这回事的,也隐约猜到她是编了个借口把沈雯拐了去,觉得很不好意思,如实说了,代替木代道歉。
罗韧跟霍子红打招呼:“好久不见。”
但是更晚一些的时候,霍子红也坐不住了。
霍子红也在,坐在驼色的真皮随形沙发里。这种沙发广受客人欢迎,因它没有个性,没有形状,随着你的喜好变形迎合,贴合心意。
电影早该散场了啊。
大的豪华红木桌子,后头坐着一个儒雅的身着西服的中年男人。罗韧见过他的照片,何瑞华。
两家的人,联合了亲戚、朋友、邻居,一起出去找,那时候还没想到报警。
罗韧觉得这样的布置很好,人的心灵也是脆弱的,进入这样的环境会觉得安全稳妥。
他们找到了那片工地,先被发现的是木代,看到那一摊血,沈雯母亲当场就瘫了。
屋子是暗色调的,十分华丽,地毯很软也很厚,再细脆的东西摔上去也不担心会损坏。
后来,一行人又在楼里找到了沈雯。
过了一会儿,张叔出来,领他进去。
沈雯已经断气了,但是木代还有一口气。
等就等,都已经到跟前了,他并不着急。
后头发生了什么,霍子红也记不大清了,只是觉得混乱,每天有无数张嘴同她说话,城市不大,这是个大案子,抽调警力,专案组都组建了,陆续有消息传来。
走到华丽的双开门前头,张叔让罗韧等一下。
有线索了,有个小混混儿自己扛不住心理压力,自首了。顺藤摸瓜,警察又抓住一个,有一个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单位配合,抓到了。
他转念一想,觉得老子说得也没错,任何心理问题,大抵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落网了,都落网了。
让罗韧啼笑皆非的是,居然还有一幅老子的画像,画像下头有一行箴言: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案子破获之后第三天,木代醒过来了。
罗韧踩着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一路向上,边墙上挂着古今中外的人物肖像,弗洛伊德、荣格、维果茨基。大师们阴郁的眼睛看向这个世界,无一例外地忧心忡忡。
霍子红说:“那时候,我居然不觉得这是好事。真的,我想着,木代如果也一起随沈雯去了,可能会好一点儿。”
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只是,并不舒服,是那种一个人踽踽独行,全世界都泼来猜疑的、担忧的、隐瞒的、回避的水,哪怕是善意,也让人心灰的感觉。
那群混混儿被抓了,铁牢大锁,等待法律的惩罚,沈家的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长莫及。
他收起电话,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跟上张叔。
木代就醒在这个时候。
罗韧说:“你想太多了。”
霍子红哽咽,眼泪流下来:“家被砸了几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时候,她下跪,我也陪着她跪。沈家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们活该。”
挂电话前,炎红砂犹豫了一下,问:“罗韧,你会嫌弃木代吗?”
张叔低着头,攥着塑料袋,一动不动。
电话内容于他,其实没什么新意,但是可以从中咂摸出两个姑娘小心忐忑想隐瞒秘密的心情,他笑了笑,说:“知道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霍子红店里的伙计了,老板娘被打,他站在边上,霍子红不让他插手。
罗韧示意张叔等他一下,他站在会所招牌的图标下头,接完了炎红砂的电话。
他也会被打,不知道是哪个女人脱了鞋,往他脑后抽,硬邦邦的鞋底,抽得他一直耳鸣。
炎红砂停顿了一两秒,忽然着急:“别,别,罗韧,有话跟你说。”
何瑞华叹着气走过来,把桌上的纸巾盒递给霍子红。
“没事的话先挂了,再联系。”
霍子红连抽好几张,擦干眼泪,又擤了鼻涕。罗韧把水递给她,她仰头一口气喝完。
张叔回头看他,像是纳闷他为什么跟得这么慢。
“一直忍着,想着没准能忍过去,也让木代忍,人做错了事,要赎罪。但是有一次,我觉得,忍不了了……”
他们先前都猜测,可能是去更好的医院诊治了,虽然这猜测不大站得住脚——换医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吗要藏着掖着呢?
霍子红眼前变得模糊。
罗韧说:“有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心理会所。”
那一次,也是家里被砸,她疲惫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等沈家人离开。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自从上次在山里被罗韧训斥似的说了几句之后,她对罗韧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回避和畏惧。
沈家人走了之后,她从暖壶里倒水喝,暖壶被摔破,倒出来的水夹带着许多碎成碎片的镀银玻璃碴儿,感觉喝下去就会肠穿肚烂。
炎红砂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她问:“罗韧,有木代的消息了吗?”
霍子红叹着气把杯子推开,抬眼看到木代还跪在那里。
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困囿在自己的阴影中,不同的是,有的人亮些,有的人暗些,有的人进了这四四方方的房子,有的人还在外头闲晃游荡。
她过去想把木代拉起来,忽然发现,木代背上有一片莹亮,像是铠甲。
罗韧抬头,看到心理会所的招牌,图标是一个黑色的圆圈,里头是黑色的女子剪影,微微仰起脖颈,手臂伸长,触到圆圈的边界,将出而未出。
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奇怪地问:“木代,这是什么啊?”
说完了,他抬脚往会所里走。楼梯一级一级的,每一级,都好像在刻意拉开和抬远与普通世界的距离。
木代没吭声,霍子红却一下子崩溃了。
他说:“老板娘在上头,罗韧啊,进来说话吧。”
那是图钉。
张叔叹了口气。
后来她数过,二十三颗,颗颗透皮进肉,居然挨得整齐,排成一片。
如果这是在选女婿,罗韧应该通过他的考验了,只是可惜啊,这不是。
罗韧眼眶发酸,两只手从沙发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张叔没问罗韧是怎么找过来的,他觉得理所当然,不管明的暗的,男人该有点儿手段。
霍子红说:“我觉得,这个地方,住不下去了,这局面我应付不了,问题我也解决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张叔叫来,跟他说,挪店,搬家,马上,随便去哪儿。”
有点意思,不管结果如何,是男人就该追过来。那是你的女朋友,没有了就该找,不用顾忌,不用犹豫,至于发怒、买醉、自怨自艾就没意思了。
她深吸一口气,惨然地笑:“现在想想,我也不好,我从来没给木代做过一个好的榜样,我遇到事只会逃,家里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带着她逃了。多年之后,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对不了李坦,又逃了。”
张叔笑起来,他有点儿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那二十三颗图钉,是霍子红一颗颗抠出来的,瓷盘摆在一边,每一颗被扔进去,就发出“咣当”一声响,带着血痕。
罗韧从车后绕到车前,倚着车头站定。
木代没喊疼,低着头,盘着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中间只问了一句话。
张叔站着不动。
她问:“红姨,其实我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黑色悍马,那么大的家伙,如气势汹汹的兽一样蹲伏着,顶上一排狩猎灯,像怒气冲冲的质问的眼睛。
霍子红心里泛起诡异的凉意,她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一件事。
他快到私人会所时,一抬头,看见一辆车。
出事之后,她只顾着让木代去忍,去赎罪,去忏悔,却从没有意识到,木代其实还小,很多成年人的坚忍、坚持和韧性,她并不具备。
张叔买了点水果,早春的西瓜,进口的车厘子,还有山竹,一路边走边看。单价都不便宜,他总担心摊主给他缺斤短两了。
木代的精神,也许会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