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涂文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空落又无聊,女人走了,朋友也走了,他的个人社交关系除了这种干脆生硬的来来去去,就没有更稳固一些的吗?
罗韧说:“我先走了。”
他腿一软,跪倒在地,膝盖抵在一个喝空了的啤酒罐子上,罐身凹下去一个坑。
“我想起来了,其实我见过你女朋友,不就是那个戴小猫头手链的姑娘嘛,她上次来找你,你这次又找她,你们找来找去找着玩吗?”马涂文原本是想说个笑话缓和气氛的,说完了才发觉不合适,只好自己干笑,又继续找话,“你是不是跟她家里人关系没搞好,她家里人把她带走了,都不告诉你?”
马涂文喃喃地说:“罗韧啊,你可真不像追着姑娘到处跑的人。”
五分钟后,他拿毛巾抹擦着头出来,冲着站在外头的罗韧尴尬地笑,发梢一直在往下滴水珠子。
脚步声响,罗韧又回来了,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
进了洗手间,罗韧把马涂文的脑袋摁进洗手池,龙头一开,冷水喷涌而出,马涂文被冷水激得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马涂文挑衅:“怎么着,又想回来跟我过了?”
马涂文挣扎:“哎哎,罗韧,罗韧,白头偕老……”
罗韧笑了笑:“大家认识很多年了,有句话要跟你说。”
下一秒,罗韧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往卫生间里拖。
马涂文昂着头听。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在罗韧的裤子上。
“大花蚊子,你是真没有什么唱歌的天赋。人呢,浪费一两年去追求实现不了的东西叫任性,浪费再长时间就叫愚蠢了。八美人不错,守了你挺长时间,别总让她心里不踏实。”
马涂文说得悲愤:“罗韧啊,你别找你女朋友了,女人都靠不住,嫌东嫌西,说走就走,我们两个人过,我跟你,肝胆相照,白头偕老……”
马涂文昂着头,胸口起伏得厉害。
罗韧抬眼看他。
罗韧起身向门口走,从后头扔过来一个啤酒罐子,砸在肩上,并不疼,马涂文在后头嘶吼:“你懂个屁,你懂什么叫梦想吗?啊?”
马涂文摇摇晃晃的,想起身,腿使不上力,索性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罗韧的小腿。
罗韧没回头,下楼的时候,他听到马涂文的号哭声,想着他和八美应该会没事的。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罗韧坐在沙发上,手边放着文件袋,还有那张被捡起来的、擦干净鞋印的照片。
但是,自己和木代呢?
然后他一头栽倒,趴进满地狼藉中。
文件夹里,除了木代的照片,还有一张万烽火那边的人偷拍到的照片,是在一家私人心理会所外头。霍子红坐在花园的铁栏边上,低头抽烟,边上是张叔,脸色愁苦得像在叹气。
罗韧问了什么,他没听清楚,早晨的空气忽然搅动他惆怅的心事,两行情泪落下来,他回答罗韧:“八美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这家人做事很不地道。
马涂文打着哈欠,晕着头,大着舌头给罗韧打电话,说:“罗韧啊,你要不要来一下?可能找到你女朋友了。”
罗韧当然也怪自己,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外面。
他大剌剌踩着照片走过去,拖鞋底在姑娘的笑脸上留下很大的鞋印。
他总会因为某些事暂时离开,比如去找医生询问木代的伤情,或者联系朋友打听更好的医院和资源。不知道是哪一次,张叔带走了木代,并且事先和医护人员达成一致口径,没有通知他。
哦,他想起来这是谁了。
看到被医护人员整理得空荡荡的床铺时,罗韧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床单和被褥都要换,两名护工掀起褥子,动作大了些,那把被掖在褥子底下的匕首从床头跌落,像是被人遗弃的无主杂物。
他歪着脑袋,低着头看,一个顶好看的姑娘,冲着他甜甜地笑。
罗韧极其愤怒,直到这个时候,监护病房的护士才迟疑着告诉他:“木代早在一天前就醒了。”
他把文件袋拿反了,一张照片掉出来,正落在马涂文的脚边。
罗韧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快递员离开之后,马涂文拖着步子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伸手往文件袋里掏,希冀着能掏出个包子或者热腾腾的煎饼卷油条。
张叔不像是有决断的人,背后是霍子红安排的。这家人为什么要瞒着他带走木代?他们带木代去干什么了?
马涂文咧嘴一笑,醉眼迷蒙。
最关键的是,木代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跟着张叔走了,手机再也打不通?
对方没理他,手机举高:“来,站直,笑一个。”
罗韧后来才知道,一万三收到过张叔的电话,言辞含混地让他对酒吧的工作上心。一万三开始没放在心上,和罗韧合计了之后,才醒悟那是委婉的说法。
马涂文惊讶地问:“我为什么要文件?你这不是强卖吗?”
正确的解读应该是:这段时间,你照看一下酒吧。
对方把文件袋递给他:“请拿好,我需要拍照,证明文件交到你本人手上了。”
罗韧很有几分邪性:既然瞒着我,那我一定要知道;既然带走木代,那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马涂文的脑子还在啤酒花里浸泡,问:“你来干什么?”
他联系了马涂文,和以往一样,马涂文出面,在万烽火那头购买消息,木代的消息。
跟顺丰、申通、圆通都没关系,是万烽火派来的高级快递员。
不计成本,只有一个要求:快!
门口站着的是快递员。
万烽火不负所托,拍到了相关人员的照片,也提供了地址。
后者的可能性很大。他打着哈欠起来,摸到钱包之后去开门。
那家私人心理会所的位置,在昆明。
所以一大清早有人拍门,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个洗澡的女人不屈不挠,第二反应是八美回来要酒钱了。
文件里有会所主事者的背景介绍。主事者名叫何瑞华,之前供职于国内著名的医院,而那家医院是国家重点兼指定神经疾病康复诊疗基地。
然后,他抱着吉他,一头栽倒,顿入黑甜。
何瑞华的名字后头跟着一长串头衔介绍:中华精神病康复协会委员、中华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理事,曾多次赴美、德、瑞典进行学术交流,是某著名高校心理学系的客座教授。
马涂文抱着吉他想:女人果然就是神经的玩意儿,你要是被吵得睡不着发怒,老子可以理解,但你是在洗澡,我弹唱关你洗澡屁事?把你弹高潮了?
罗韧有不好的预感。
弹唱被迫中断,因为隔壁屋租住的女人裹着浴巾从狭小的淋浴房冲出来,脑袋上顶着用廉价洗发水搓出来的泡沫,边砸门边吼:“有病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洗澡了?”
开车之前,他抽了根烟。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都不稀奇。女人不过是一件神经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烟是他临时买的。他其实没有抽烟的习惯,之前做的工作高危,他本能地杜绝任何可能引发蝴蝶效应的危险:烟会刺激眼、鼻、咽喉,减少循环于脑部的氧气及血液,导致智力衰退和血管痉挛,而他需要狼的眼睛、狗的鼻子和比普通人清醒许多倍的大脑。
喝完了,借着酒劲,悲从中来,想着世上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真是空落无趣,于是抱着吉他,自弹自唱,调子是《卡门》里的,歌词被他篡改了。
不只是他,他的兄弟们也没有这个习惯,酒还偶尔为之,烟沾得真是少之又少。
然后马涂文就全喝了。
但这一次,他破例了。
唯一的不同是,八美摔门而去的时候,忘了拎走昨晚在大排档没推销出去的一兜啤酒。
烟气缓缓上升,刺激他的眼睛和鼻膜。抽烟于他不是放松,而像一种自我惩罚和折磨。
普通男女分手,原因不外乎普通的家长里短,钱、安定、房子、前途,他和八美,各自代表了茫然、失败、看不清前路的男女,分合都司空见惯。
罗韧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他和女朋友八美分手。
既然他早已经看出木代的问题,就应该直白地问她或者拉着她一起面对,而不是因为喜欢她迁就她,而当作看不见。
马涂文昏昏沉沉的,张口呵气,酒味先把自己熏了个拧巴。他依稀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关键词是分手。
那些细小的隐患,像石缝里的毒草,你以为可以视而不见大而化之,它却抓住你视觉的盲点疯长,等你再低头时,脚下延伸开的,可能是长到齐膝的野草。
用拍来形容未免太过文雅,其实是砸。
你也不知道一步踏进去,会踩上些什么。
清早,有人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