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殊可经不住罗韧动手啊。
怎么说也是法治社会,私自把连殊抓来,他已经心头发毛了,生怕有什么后患。
罗韧像是没听见,缓缓走到连殊面前蹲下,伸手揪住她的衣领,连人带椅子拎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小罗哥,你你你……悠着点儿……”
连殊脸色都白了。
印象里,罗韧从来彬彬有礼,连粗话都没说过几句,对木代更是迁就得不行,曹严华一直觉得,他是那种绝不会对女人动手的谦和男人。
罗韧说:“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动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最恨别人动!”
曹严华之前的“吓唬”,无非就是“信不信我抽你”,但真让他对这年轻漂亮的脸下手,他是打不下去的,罗韧上来就动手,直接把他吓蒙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变得狰狞,手往前一握,就掐到了连殊的脖子上。
曹严华和炎红砂他们都变了脸。
一万三头皮发麻,和炎红砂一左一右拉罗韧:“罗韧,慢慢来,慢慢来。”
她的话没说完,罗韧忽然变脸,抬脚狠狠踹向座椅,椅子往后一翻,带着连殊先撞在墙上,然后翻在地上。
罗韧笑了一下,松开手。炎红砂和一万三把连殊连带着椅子扶正。连殊头发有点散,右脸不知道是不是刚被撞到,肿了一块。
他说的时候,语气温和,给人云淡风轻的假象,连殊没当回事:“罗韧,你别给自己惹麻烦,你们这是私设……”
罗韧回头看了眼曹严华,也真是见鬼了,曹严华居然秒懂了,赶紧拖了张椅子过来。
罗韧说:“那再回想回想。”
罗韧在椅子上坐下来,正对着连殊,问她:“有印象了吗?”
连殊说:“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真不记得了!”
连殊开始怕了,一说话就带了哭音:“我真不大记得了,罗韧。”
他这时才开口问连殊:“你知道木代是我女朋友吧?”
罗韧笑了笑,说:“我信。”
炎红砂猜到罗韧的用意,赶紧拿了个盆去后厨接了半盆水出来端到跟前。罗韧随手一扔,那块琥珀就沉了底。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疲惫,很久没有说话,久到连炎红砂他们都有点惴惴不安。
再然后,他用力狠狠一拽。
“我问,你答,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指望我对女人客气。”
罗韧没理会她,手伸向她的脖颈。连殊下意识想躲,但没躲开,罗韧牵着她脖子里的那根丝绦,带出了那块胭脂琥珀。
连殊见识到了,他对女人,还没有曹严华和一万三他们对女人来得客气。
一万三有点紧张,透过百叶竹帘的缝隙看外头,生怕连殊的声音引来过路的甲乙丙丁。
“你老家,是不是在黔桂一带,靠近四寨?”
“罗韧,你们没权利这么做!要问我,也应该是警察问我,我会告你们的!”
连殊蓦地睁大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罗韧走过去,扯下她嘴上封口的胶带,动作很重,连殊疼得皱了下眉头。
罗韧紧接着问:“你妈妈,是不是生过一个野人?”
确切地说,她不是坐,算是被塑胶袋绑着的,但绑得相对“温和”。曹严华他们的确恐吓过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也并不当一回事。
连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间,又恢复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连殊。
“都知道了啊,”她说,“是啊,就是。”
罗韧来得很快,从前门进来,“砰”一声关上门,伸手闩好。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曹严华自己先哆嗦了一下。
连殊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惨然。
这语气……
“也没什么事,你们这么问,估计已经知道不少了。那个时候,都说山里有野人,但是谁也没真的见过,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妈妈进山,被……”
罗韧冷笑了一下:“那我去帮她回忆。”
她笑笑:“就是那档子事呗。我爸在寨子里,很晚不见我妈回来,带人上山去找,就找着了。那时候,野人早跑了。”
“是。”曹严华抓着话筒,有点儿拿不稳。天快亮了,晨曦渐显,天越亮,他就越发慌,“她说她不记得了,我问了好多次了,也吓唬过她,她咬死就一句话。”
罗韧不动声色:“后来,你爸找了猎人?”
“不说吗?”
“是啊,跟你一样,谁不恨别人动自己老婆?何况还是个畜生。我爸带着人在山里堵,最终堵到了。”
他打电话找来一万三、炎红砂,本想问出个端倪再找罗韧,谁知道……
炎红砂插了句:“把它杀了?”
他觉得,自己处理不了这状况,警察也一定会很快查到连殊,那自己做的事算什么?干扰执法?私自囚禁?
连殊说:“是啊,连杀带剐,割了肉下锅,兴许还捞起来吃过两口——吃两口才解恨啊。”
门店还没有开张,四下散发着新装潢的味道。曹严华进了店才开始发抖。他从前做贼,也只是“温和”地偷,伤人真的是头一遭。
说这话的时候,她咬着牙,恨意似乎到今日还没解。
连殊倒地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曹严华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好在左右没人,他绕了远路,把连殊从凤凰楼的后门拖了进去。
罗韧问:“然后呢?”
她像是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曹严华心里紧张,摸了块砖头走过去,一把就把她放倒了。
连殊苦笑:“本来,大家伙都希望,事情就这样过去。我爸挺爱我妈的,没嫌弃她,就希望日子还能好好地过,谁知道,后来我妈怀孕了。”
所以曹严华当机立断,就在通往店里的几条小巷道里巡来荡去。凌晨,古城安静得了无人声,曹严华耐着性子等,等到连殊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
“开始谁也没往坏处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腾。谁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很可能会回店里。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惨:“作不了假的,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种。我爸受不了,跟我妈说,如果下不了手掐死的话,就扔掉,远远地扔到山里去。
害人的人想逃亡,总得收拾一下。连殊的家业都还在,全盘抛却的可能性不大,尤其她那标价十八万八的心头好,她舍得说扔就扔?
“我妈说,她自己扔。”
郑伯提过,木代去找连殊,距离连殊前脚离开,相差的时间并不长。
连殊的眼泪落下来。
他想着,如果连殊是在当天早上拜访郑伯时感应到第三根凶简,继而被影响神志的话,那么她的一系列谋算,都是在仓促之间进行的。
炎红砂叹了口气,女孩子毕竟心软,纸巾攥在手里,想帮连殊擦一下眼泪,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来了。
曹严华截到连殊,多少有点儿撞大运的意思。
连殊吸了吸鼻子,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没舍得扔,居然偷偷地把那个小野人藏在附近……”
罗韧的目光霍然一紧,整个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罗韧问:“你爸发现了?”
连殊?
“我先发现的。我那时候年纪小,爱黏着我妈,估计我妈也觉得我年龄小,不懂事,有时候去看小野人还带上我。
“小罗哥,你快来,我们找到连殊了……”
“小野人年纪比我小,但块头长得比我大,也不会讲话,我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玩熟了就不怕了,经常跟着我妈去找它玩,和它一起采果子,教它画画儿……”
接起来,曹严华急吼吼的。
听到这里,曹严华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万三:所以那个野人对一万三好,并不是因为什么“艺术是无国界的”,或者是赏识一万三的才华,而是因为连殊吗?
他居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出来的护士指着他的衣兜,他才醒悟到是电话来了。
连殊教野人画画儿。
快黎明的时候,罗韧收到曹严华的电话,铃声一声赛一声地响,十万火急。
“可是,世上的事,没有什么能瞒那么紧,我爸渐渐发现不对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话,我就说了,说了之后……”
罗韧说:“你先带聘婷回去吧。”
她苦笑:“这个家,就从那时候开始散了。他们总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还是会帮我妈瞒着……
郑伯叹了口气,聘婷又开始闹了,带着哭音,想睡觉想得厉害。
“我觉得我爸挺可怜的,是的,我那时候小,五六岁,可是你们别以为小孩子就不懂事,条条道道,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越同情我爸,就越恨我妈,恨那个小杂种。有很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来,寨子里是老族长管事,老族长说一,别人不说二,但是我妈吓唬我,我要是说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罗韧打断他:“我就想在这儿待着。”
罗韧看她:“你最后还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郑伯吞吞吐吐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不,小刀,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医护人员守着。我听说老张头跟你发火了,探视的话一定不会让你最先进去……”
连殊冷笑:“我妈经常嘱咐那个小杂种,别到村里去,别见着人,不准露面儿,我听在耳朵里了。
是吗?罗韧心里找回缥缈的一丝安慰。
“后来有一天,我瞅了个机会,我妈去挖药材,放我和那个小杂种一起玩,我拈了个野蘑菇放在嘴里嚼,然后……”
但这种缓冲,类似于在半空中翻身,普通人是一定做不到的。郑伯当时听了,赶紧说木代从小练武,对方听得一阵唏嘘,说习武之人确实不一样,即便当时意识模糊,身体反应也远远超过了常人。
一万三脑子忽然一炸,神经质似的向前跨一步:“然后,你假装中毒,是不是?”
“他们推测,木代当时,自己有一些防备……哪怕不是防备,也一定做了缓冲……”
连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纳闷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装作肚子疼。我听村里人说过,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吐白沫,还会死人。我就装作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画画说我要回去。那小杂种吓坏了,一时间又找不到我妈,它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似乎有什么弦外之音,罗韧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结果你也可以猜到,它在村子里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来撵,它慌不择路地跑掉了,谁都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
郑伯定了定神:“好像说,做了什么事故现场还原模拟,说是,如果真像司机说的,木代是自己站起来,然后被撞飞的,那么大的冲力,当场死亡也是有可能的,他们觉得有点儿不对……”
连殊脸上露出得意的笑,现时现地,她依然得意。
罗韧不想听:“交警那边怎么说?”
罗韧说:“那时候你才六岁。”
“罗韧,我是真不知道那个连殊小姐会这样……”
连殊防御似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六岁又怎么样?
郑伯呵斥聘婷,让她别耍脾气,然后在罗韧边上坐下来,张了几次嘴,无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还是或多或少为自己撇清。
“我现在都不后悔,我没有做错,错的是我妈!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个畜生强暴,她发什么母性去管那个小杂种?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没用,不出手,就该我做点什么把那个小杂种赶走,赶得远远的才好!赶走了它,日子才会回到从前!”
是郑伯。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竹帘的缝打在连殊的脸上,一横一横的,一明一暗。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夹杂着聘婷不耐烦的声音。
她神经质似的念叨:“是她的错,那个女人的错!”
他只想在这儿等着。
“后来呢?”
他只记得医生的话:没脑挫伤,没血肿,等待病人自行苏醒,醒了问题不大,如果不醒,就很难说了。
“后来我妈采药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当时她没吭声,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记得……”
罗韧一句辩解都没有,他只觉得烦,甚至记不清是谁把张叔劝走的。
她笑:“我记得,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我妈挎了个篮子,往里头放吃的,我从床上下来,盯着她看。她没看见我,收拾好后去开门闩,我一下子冲上去,抱住她的腿,不让她去。
追根溯源,连认识他都是错的。
“我妈哄我,她说,最近山里来了村外人,一直在林子里挖什么东西,如果让他们看到小野人,一定会把它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如果不是一早去找你……
“她让我在家里等着,说找着了,她就回来……”
如果不是做了你女朋友……
炎红砂瑟缩了一下,问她:“再也没回来,是吗?”
其实事情不能怪罗韧,木代忙凤凰楼的事,也不能算给罗韧帮忙,但人就是这样,出了事,怒火不一定直接指向凶手,却往相关的人身上撒。
“再也没回来。”
一个小时之前,张叔冲他发了很大脾气,问他:“罗韧,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木代跟着你,给你帮忙,出了这么大的事?”
连殊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红砂以为这个故事已经戛然而止的时候,连殊又说话了。
各有各的说法,一句句都在罗韧耳边飘。
“过了几年,寨子里的人陆续往外搬,半是因为在山里不好讨生活,半是因为又有关于野人的传闻。我们家算是最后一批搬出来的。那一年,我生日的时候,早上开门,看见门口有东西……”
……
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但醉酒肇事者辩解说,这是自杀。他是喝了酒,反应迟钝,但不至于神志不清——那个女孩是自己出现在车前的。
“是一个用布头缝的、针脚拙劣的扫晴娘,还有一块琥珀。
警方则怀疑是蓄意谋杀,因为木代体内有可以导致昏迷的药物残留,同时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那个扫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妈缝的。因为寨子里的扫晴娘,大多是用纸剪的,只有我妈,她布头活好,喜欢缝布娃娃、扫晴娘之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她的针线活退步得那么厉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干吗还回来呢?当初她抛下我们去跟那个小杂种过,还回来干吗?
科学发展到今日,可以上天入海,却还是解析不了人类自身。
“我跟我爸说,我们也搬吧,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医院给不了确切的消息,因为那是大脑,是人类最无法理解和最复杂的器官。有些人被轰掉了半个脑子还能生活如常,有些人稍稍撞了一下就永不苏醒,就好像有些女人生个孩子像下蛋一样容易,有些女人却能因为难产送命。
“走的那天,我总觉得她就藏在林子里看着我们,经过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时候,我把那个扫晴娘给扔了,我想让她知道,我不稀罕。”
医生说,木代已经陷入昏迷,脑部有外伤,但是CT扫描显示没有大的脑挫伤和颅内血肿,暂时不确定是否需要开颅,在用药观察的同时,希望病人自行苏醒。
罗韧说:“琥珀反而没扔?”
只有罗韧什么都没做,他脑子里一团乱。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陪护,他只好在病房外等着。他任何杂事都不想理,觉得很烦,每一个面孔每一张嘴都很烦。
连殊有些恍惚。
有很多事要做,每个人都在忙。炎红砂和一万三去了事发现场,曹严华回奁艳,试图找到连殊。张叔一直在向医生打听情况,又想尽各种方法去联系霍子红,郑伯应付交警和肇事方,带着一直嚷嚷着困的聘婷。
“本来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戴到脖子上,就一直戴着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地,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做了。”
夜深了,罗韧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的排椅上。
番外/
尾声
连殊说不出跟木代出事有关的记忆,只是说,罗韧他们没回来时,她是去过郑伯那儿一两次的,每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目光总会被二楼尽头的那间房吸引。
这次,对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你们还是先到医院再说吧。”
不过非请勿入的礼仪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两眼,并不逾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刚迈进院子,她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推搡着,身不由己。
“人怎么样?”
站到那口鱼缸前的时候,她胸前的胭脂琥珀温热柔软,她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念头。
对方沉默了一下才说:“车祸。”
罗韧问她:“什么念头?”
罗韧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连殊怕罗韧发怒,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
那头“哦”了一声,报给他一个号码:“请你尽量联系家属,到市立一院去一趟,到了打这个号码,会有人接待。”
“想把……木代吊死。”
罗韧说:“她是我女朋友。”
罗韧没有吭声,“吊”是第三根凶简的简言,是那个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头的归宿。
“我看了一下,最近几个小时,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几乎都是你打的,你跟机主是什么关系?”
连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终是被车撞的,中间发生了一些事,连殊不记得,木代可能记得——如果她醒过来的话。
那头说话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罗韧示意炎红砂给连殊松绑。
接通了,那头很吵,不祥的吵,杂音,救护车的声音。罗韧反而平静下来。
连殊不明所以,揉着手腕站在原地,罗韧侧了侧身,说:“你走吧。”
来电显示是木代。
就这样放过她了?连殊难以置信,但她还是跌跌撞撞地立刻往外走,是一万三帮她开的门。外头的阳光大盛,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了。
曹严华看着连殊的背影,有点儿不相信罗韧就这么不再追究了:“小罗哥,这就算了?”
没人给他解释。聘婷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手指头一遍遍抠着桌面。
罗韧说:“警察会找她的。”
几个人就在凤凰楼里挨个拨打电话。郑伯约略有几分明白,知道事情不对头,慌慌地问:“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会找她的,她是最后一个跟木代在一起的人,那个买卖墙纸的店主和送货司机都可以做证,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带下车的人。她亲手把绳索套在了木代的脖子上,她可以忘记发生了什么,但做过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击者,可能有影像记录,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罗韧发了狠,让一万三找来黄页,所有跟墙纸买卖有关的公司门面,一家家打电话去问。
她或者是谋杀未遂的凶犯,或者是精神错乱的危险分子,不论是哪一个,都不可能做到全身而退。
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连殊也没有再回店里,至于那家买卖墙纸的公司,郑伯说不清楚,只说是连小姐的朋友。
曹严华有些忐忑:“那……小罗哥,她要是跟警察说,你逼问她……”
很快到了晚上,但木代始终都没有消息。
“我是伤者的男朋友,一时冲动,警察可以理解。”
“那个女人,被杀了两次。第一次杀她的是炎老头,她把炎老头吊死了,第二次杀她的,其实是木代。我不知道凶简给了连殊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如果她要报复的话,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木代。”
“那……”
罗韧忽然打断他:“不是的。
这么问似乎有点自私,但曹严华还是觉得问出来心里踏实:“她要是也把我们咬进来……”
曹严华脸色有点发白,重新去拨木代的电话,手指头哆哆嗦嗦的,总是触不准键,他说:“事情是大家伙一起做的,为什么先找我妹妹小师父下手?要找也找我啊,我这么没本事……”
罗韧笑了笑:“她的话警察会信吗?她还一口咬定自己没伤害木代呢。”
她说不下去了,自己都不相信这话。功夫是真刀实枪地硬拼,可是,如果连殊使阴招呢?
曹严华怔怔的,觉得有一线凉气在脊背上爬,罗韧还交代了些什么,诸如自己要回医院,让炎红砂把最后一块胭脂琥珀归位,等等,他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炎红砂也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还是努力向好的方面想:“木代她有功夫,连殊应该不是她的对手,也许,待会儿就回来了……”
直到罗韧走远了,他才抖了一下,碰了碰一万三的胳膊,说:“三三兄,说真的,我现在对小罗哥……有点儿怵。”
难怪聘婷早上重复了好几次“姐姐上楼”,她亲眼看到了,却没法表达清楚。
一万三说:“你以后少惹他就对了。”
第三根凶简不完整,戾气在四处挣扎,连殊感应到了,所以她上了楼……
曹严华不大懂:“为什么?你知道什么?”
而今天一早,连殊就带着墙纸的样板来找郑伯。
一万三沉默了,忽然想起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无意中听到罗韧打的电话。
是的,以前没有异样,是因为连殊离得太远了,但是今天不同,恰恰就在前一天,他们赶回来,把第三根凶简收进了鱼缸里。
他含混地回复曹严华:“反正,少惹他就对了。”
罗韧觉得脑子里嗡嗡响,他听到曹严华说:“完了完了,我早说了,剩下的胭脂琥珀,就像个小的接收器一样,连殊挂着它,是一定会受到凶简的影响的,就好像女野人挂着胭脂琥珀,会特别听那个女人的话一样……”
赶得很巧,罗韧到医院时,正是探视时间。
其实,早就有模糊的线索,一开始就有。各地的扫晴娘不同,但是,只有连殊店里的扫晴娘跟那个在寨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是一个小时,但人没有苏醒,探一个小时和探一分钟的结果是一样的。张叔陪着木代坐了一会儿,跟她说已经联系上霍子红了,红姨会尽快回来看她,她一定要坚强、振作,要早日康复。
罗韧没说话,死死盯着手机,不祥的预感像阴云一样罩顶。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像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套话,空洞乏味。
一万三后背发凉:“所以,野人的那个玩伴是……连殊?”
边上的护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跟伤者多说一些话,以往的经验证明,亲人或者爱人的鼓励会给伤者注入不小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说了句:“木代是跟着连殊走的。”
张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亲人,也跟爱人沾不上边。
罗韧开始自己拨电话,断了再拨,拨了又断,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知道罗韧在外面等着,所以,出来换了罗韧进去。
罗韧没有说话,屏幕上,连殊转身离开,没有动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罗韧在病床边坐下来。
炎红砂试了几次,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过会儿吧,她可能正好没听见。”
木代静静地躺着,睡得安详,鼻息轻浅,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白皙的面颊上有一块擦痕,可能是被连殊拖倒在地的时候擦到的。
通了,没人接。
罗韧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来。
炎红砂被吓住了,掏出手机拨木代的电话。
伤口还没好,碰到了,会疼吧?
他厉声说:“赶紧打电话给木代啊!”
边上的护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说说话,比如回忆甜蜜的事情。”
罗韧又说了一次,这一次,脸上带了几分煞气。
罗韧笑了笑,他不想说话,觉得在陌生人的注视下说得涕泪满面是件很不妥当的事。
没人动。一时间,没人理解他的意思。
他握住木代的手,静静地看着她,想起很多很多事。
罗韧的脸色有些灰白,说:“打电话找木代。”
那么可爱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黑色的挂绳,隔着衣服泛出光泽的挂坠,那是剩下的胭脂琥珀吗?
末了,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有这么巧吗?刚说找这个人像大海捞针,她就在屏幕上出现了,而且,居然是熟面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时间到了。
曹严华也几乎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他觉得匪夷所思地荒唐:“这……不可能吧?”
罗韧起身,忽然想到什么,从插袋里抽出那把带皮套的刀子,问护士:“这个可以放在这里吗?”
连殊脖子上有一根黑色的挂绳。
护士拿过来检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头皱了皱,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炎红砂嘴唇发干,她碰了碰身边的一万三,低声说:“看她脖子。”
出门的时候,罗韧回头,看到护士动作很轻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头。
屏幕上,连殊站在鱼缸边上,胸前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光泽。
张叔在病房外头坐着,看到罗韧出来,有些木然地抬了下头。
罗韧死死盯住屏幕:“不是。”
罗韧挨着他坐下:“联系上霍子红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罗韧:“你请她来的?”
“给她打了电话,没回,发短信了,情况说明了,她看到了,应该会回……”
炎红砂先认出来:“这不就是那个店……那个坑人的店的女主人吗?她怎么会进来?”
张叔语无伦次,垂在边上的手微微发抖,比罗韧还紧张。
窸窸窣窣的,是开门的声音。一万三和炎红砂凑过来,站在地图边上的罗韧也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
罗韧想: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类事情的冲击。
曹严华的心“怦怦”跳起来,他咽了口口水,重新找到合适的进度位置,正常播放,又把音量调到最大。
他安慰张叔:“你也别太担心了,我相信木代会醒过来的。”
那个人,不像是应该出现的任何一个人。
他说得笃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确定,你也必须得抱着强迫的心态去迫使它发生,如果连你自己也犹疑,这种情绪会传染给全世界,也许到时候,木代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拉进度条,眼前倏地晃过一个人影。
他又说了一遍:“她会醒的。”
曹严华点进今天最新的,往前拉了几秒就看见他们自己在屋里讨论的模样,觉得怪有意思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看炎红砂:“不是说上镜会胖二十斤吗?红砂妹妹,你上镜好像还跟平时一样。”
张叔说:“嗯。”
罗韧说:“你快进拉一遍,没什么异常就删掉吧。”
也不知道张叔有没有在听,他目光迷散,眼睛里偶尔掠过后怕和不确定,像是怕和罗韧对视,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不删吗?怪占空间的。”
之前,在医生办公室,他一个劲地追问医生:“撞到头了是吗?是撞到头了?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之前听罗韧说过,这间屋子里放了摄像头,估计拍的是按天分布的全天监控视频。
医生反问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么?比如呢,失忆?”
曹严华走到桌边摆弄罗韧的电脑,点开照片对比着看,再打开一个文件夹,里头都是按日期排列的视频。
张叔有点恍惚,他不确定那件事如果发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如果现状让人满意,人总是想维持现状的。
罗韧苦笑,看到地图上四寨的位置上还是根蓝色的摁钉,顺手捡了根红色的去替换。
连殊的那块胭脂琥珀入水。
炎红砂叹气说:“这跟大海里捞针一样呢。”
意料之中,第三根凶简的剑拔弩张渐渐偃息,竹简的轮廓渐渐鲜明,字迹开始变得清晰,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围匝一圈的凤凰,淡色转浓,长长的凤尾四下迤逦。
如果野人的玩伴是个正常人,那就难找了,谁知道那个寨子里的人后来搬到哪儿去了。天南地北的,中国这么大,去哪儿都有可能。
曹严华还以为是要长长,结果不是,迤逦开的血线四下重组,一根一根的,像是墨笔在描摹。
神棍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罗韧沉吟了一下,把自己早上的推测跟几个人说了。
一万三最先反应过来:“是水影!”
他提议:“要不,咱们找神棍问问?”
水影自行出现了,不再需要他一笔一笔地去画、去揣摩。
几个人在屋子里一筹莫展,曹严华看看那根边缘模糊的凶简,又指指水里淡粉色的凤凰:“按理说,第三根都收回来了,等于凶简收一半了,这凤凰,怎么着也得再长出一截,不能一点儿变化都没吧?”
几个人有些紧张,大气也不敢出。血线在水里搭成的画横平竖直,不是平面的,倒像是3D立体的。
真正常吗?这第三根凶简,他们可是连水影都没画出来。
炎红砂想起罗韧不在,忙掏出手机,调到视频模式,对焦、录制,唯恐错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答复是一切正常。
这又是一幅画,栩栩如生,老实说,因为水纹的波动,简直像是动态的。
灯箱会晚点送过来,墙纸还在路上,瞅着这个空当,一万三、曹严华和炎红砂去找了趟罗韧,打听扎麻那头的情况。
那是一个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护栏,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像是民国小说里的插页配图。
今天凤凰楼这边就两件事:贴墙纸、上灯箱。
院子里,有一株长势恰好的芭蕉。
连殊慢慢睁开了眼睛。
曹严华脱口说了句:“这芭蕉……”
眼皮渐渐地好像有千斤重,她摩挲了一下脖子,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靠到了车枕上。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画出的第一幅水影,是个失火的院落,有个女人在烈火中面目近乎狰狞地挣扎。当时,在院落的一角,也有这么一株长得茂盛的芭蕉。
车子颠了一下,木代打了个哈欠,觉得很困。
也许,这是同一个院子。
待会儿回去,她要审罗韧,狠狠地审。
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他们依稀看到,一对男女忘情拥抱,而外窗下的阴影里,蹲着一只狗。
连殊长得怪好看的,罗韧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房里锁门拉帘子呢?那天,她本来想问的,谁知道被罗韧三两句灌了迷魂汤,忘了。
这血线水影持续了几秒钟,轰然散去,又收成凤凰迤逦灿然的尾,围匝三根凶简。
木代偷偷转脸看连殊,她坐在边上,合着眼睛,头靠着车枕休息,边上的车窗开了道缝,风把她的头发扬起来,露出精致秀气的脸庞。
可曹严华觉得,那情景挥之不去,好像还长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不喜欢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吧。
他含混着问了句:“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罗韧啊,好像跟这个连小姐不太对路。”
炎红砂也觉得蹊跷,她重播视频来看:“本来我们不知道那个东西是狼还是狗,现在我觉得,应该是狗,毕竟它三番五次在院子附近出没,是狼的话说不通,更像是家养的狗。”
她抓住后座边上的把手,看窗外的街景变换,又想起郑伯说的话。
一万三点头赞同,又补充:“而且,关于狗的这一系列水影,应该是倒叙的。”
为什么呢?木代不好问。
炎红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万三解释:“前一幅是被火烧,那么大的火势,不死也得毁容或者丢掉半条命,不可能下一幅就是这么恩爱的画面,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觉得,如果有序号,这一幅应该排在前面。”
连殊?原来她也跟着一起去了?罗韧觉得不大舒服,想想连殊可能就在木代旁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吩咐木代尽快回来,挂电话的时候,说了句:“也别跟那个连殊太亲近。”
炎红砂懂了,确实像倒叙。
“连小姐跟卖家熟,带我一起来的。”
曹严华不明白:“如果出现的水影,是凤凰鸾扣在给我们指引,但是我们从来就没遇到过狗啊。”
罗韧不知道该怎么说,脑补她辣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觉得怪可爱的,想了想问她:“你一个人去的?”
这话不假,他们总以为水影会跟下一桩凶案有关,但现在看来,跟狗有关的几幅水影与所有发生的案子,都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
一边说一边吸气,连殊给她递水,她拧开“咕噜咕噜”就是一大口。
炎红砂把视频上传到微信群,点击发送。
木代说:“我吃了烧烤,好辣。”
很快有人回复。
罗韧好笑,问她:“说话怎么怪怪的?”
第一个回复的是“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只回了一个字:帅!
辣椒粉够劲,她吃了两口就倒吸气,觉得嘴唇都烧起来了,罗韧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一直用手在嘴边扇风。
没人想搭理他,大家都觉得他的频率跟整个群的频率没踩在一根弦上。
木代打开了看,满眼红彤彤的辣,心里暗暗叫苦,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拈着钎子尽量抖落辣椒粉。
第二个回的是罗韧,他避开张叔,在医院的走道楼梯里看完视频,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关于狗的几幅水影跟我们经历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关系?
一边说一边把一塑料盒的烧烤递给木代。
神棍回复:一定有关系,如果……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上车,司机先把车往城外开,连殊给木代解释,车上装了两批货,先要送另一家的。
他想了一会儿,打了一行字出来:
连殊早走远了,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如果关于狗的水影并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简的,而是提示凤凰鸾扣的呢?
木代想过去买,刚好被店主叫住开票算钱,连殊自己过去。木代忽然想起什么:“我不要辣啊。”
凤凰鸾扣?
连殊提议吃烧烤。
罗韧缓缓坐到楼梯上。
说话间,对面烧烤摊的香气飘过来。
说得有道理,凤凰鸾扣才是克制、封印凶简的最终利器,但是,仅凭这几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图,根本无从着手吧?
工人们把墙纸装车,已接近午饭时间,木代问连殊要不要先吃饭。连殊说怪耽误时间的,不如随便买点东西在车上吃。
同一时间,张叔终于接到了霍子红的来电,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词不达意,磕磕绊绊地正描述着发生了什么事,病房的门霍然被打开,护士急急地出来,脸色有点苍白。
店门口停了辆小面包车,亏得连殊同店主有交情,店主同意让店里的车帮忙送这趟货。
“那个……家属……”
挂了电话,木代走过去看工人包装墙纸,墙纸都是一筒一筒卷好的,外头用气泡塑料膜包好。木代怕买少了不够用,特意多订了一些,又同店主商量用不完的能不能退。
木代出事了?张叔心头一紧,顾不上讲电话,赶紧抢进门内。
木代说:“快了,我们待会儿就回去。”
木代坐在床上。
郑伯想起正事:“你那头怎么样了啊,快了吧?”
是的,她突然坐起来了,被子被掀在一边,盘着腿,像是练功时的莲花坐,低着头,正在扯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木代在那头笑,背景音很乱,“刺啦刺啦”的,是裁纸的声音。
张叔觉得有点不对,试探性地叫她:“小老板娘?”
郑伯气冲冲的:“是要说他!一身毛病,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逃避劳动,不杀杀他的威风他就要上房了!”
木代缓缓抬起了头。
木代说:“我回去说说他。”
她的眼睛,亮得如同点漆,脸上的神情,极其陌生。
他没意识到自己最近频繁向木代告罗韧的状。
但这种神色,张叔在八年前见过,永生难忘。
郑伯气得差点儿吐血,打电话给木代告状。
他哆嗦着,把手机送到耳边。
他说:“一个灯箱,我为什么要开车去拿?去拉灯箱,你考虑过悍马的感受没有,让他们租辆车送过来不行吗?租车费我出。”
那头霍子红焦急地问:“怎么了,木代现在怎么样了?”
罗小刀呢,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他还是那两字:不去。
张叔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
跟罗韧相比,木代太乖了,自己话说得点到即止,她就立马帮着凤凰楼忙这忙那去了。
他说:“那件事……发生了。”
有比较才有差距,郑伯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发生了,他们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