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同意这样一种说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这种渴望甚至存在于无意识中，就好像，有些已萌死志的人，车子撞来，还会下意识躲避。”
罗韧点头：“你说。”
罗韧同意，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死，还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气的。
典型的知识分子口吻。
“因为对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极致，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都是一种自救。”
何瑞华说：“可供分析研究的资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论，你听来当参考，可以不相信，欢迎一起探讨。”
罗韧静静地听着。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说辞，罗韧大概会笑一下，但是此时此地，他没有心情。
何瑞华看着那块画板：“木代当时，是一种自救。
“有些人从不露面，幕后操纵，控制整个帝国，有些人忙前忙后，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数，看势力比重。”
“以她那时的年纪、面对的压力，如果继续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崩溃，所以我认为，她在自我的认知里，形成一种攻守策略。
“一个这么多年都鲜有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主人格带着这种压力，或者称之为罪孽的感觉，隐藏，也可以说是沉睡。”
“是。”
以木代的日常表现来看，确实看不出她是受过很大心理创伤的人。
罗韧看向最大的圆圈：“那个是主人格？”
罗韧忽然想到木代被泼水煮鱼那一次，当时泼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第三个最小，里头写了“2号”。
他沉吟：“但是木代，没有忘记八年前的那件事。”
第二个适中，里头写了“木代”两个字。
何瑞华说：“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记，反而出问题，因为那就属于明显的精神异常了。”
第一个最大，里头写了个“隐”字。
他谨慎地选择措辞：“她记得，但加以控制，使这种罪孽的影响不深刻，如果说以前是深入骨髓，现在可能只是影响皮层，也就是说，只有当事情被提起或者临到眼前，才会让她引起心理波动。”
他拖开椅子，从那张厚重的书桌后起身，拉过旁边的白板，用荧光笔在上面画了三个圆圈。
罗韧无法反驳，木代被泼那一次，她当时的表现确实很异常，但也必须承认，后来她恢复得很快。
何瑞华先生尴尬地着重发音：“自愈，自己治愈。”
类似反弹。
“治愈？”
何瑞华继续说：“然后，主人格把两个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来，类似自由选择……”
“然后，她就以我们都想象不到的速度自愈了。”
他用笔尖点了一下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一个胜出。”
罗韧觉得不可能：“然后呢？”
罗韧问：“为什么，感觉上，2号更精明强干一点。”
全部？只是这段视频？
何瑞华点头：“不错，但是还要加上几个形容词，例如自私、利己。
何瑞华首先坦诚一件事，关于木代异常举动的证据和影像资料，罗韧看到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从视频里可以看出，2号是完全自我的，一切从维护自我角度出发，不顾及责任、道义。人毕竟是社会性的，这样的性格在普罗大众里，很不受欢迎。”
罗韧说：“我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如果解释的话，请用我听得懂的说法，尽量通俗。”
罗韧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斗得凶险时，木代忽然不见了，他后来循着哨声，在很远的海域发现她。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张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响，完全是的噪声，让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得稀烂。
何瑞华的描述没错，2号的唯一目标是带木代脱离危险，至于当时还处在险境中的罗韧或者曹严华，她从未想过要去帮忙。
视频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确实数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
她表情平和，双目微微眯起，眉头微蹙，像是厌烦，又像是嫌恶，说：“你们两个，别吵了。”
何瑞华说：“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一个特点？”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抬起了头。
罗韧回答：“她有很多特点。”
好在，看显示的时间进度，快播放完了。
何瑞华笑了一下：“罗先生，你仔细回忆和她的相识相处，你觉得，她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木代的表情转换，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决桀骜。罗韧不想再看，怕看多了，这种印象挥之不去。
罗韧想了一下。
霍子红说：“还有一小段，看完它。”
是有不同，最初见到时，木代还算是犀利和不驯的，和他有冲突。但是渐渐地，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罗韧转头看霍子红：“木代可能有双重人格这回事，我其实已经猜到……”
何瑞华提醒他：“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喜欢她？”
炎红砂说得没错，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双重人格。
这不是废话吗？两人相处得渐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如果对看两生厌，还谈什么继续相处？
她胸口起伏，气愤难平，像阴郁的黑暗少女。
何瑞华像是看穿了罗韧的心思：“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据你的喜好，去塑造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轻易胜出，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她语速很快：“又不是你杀的人，关你什么事？你也差点儿摔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难道还要赔进去？”
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罗韧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好绕口的话，罗韧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眉宇间开始泛上怒色，但是说话时，倒是笑着的。
她负气似的，“咣当”一声把刀子扔远，厉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你什么意思？”
眼神狠戾，几乎称得上是尖刻了。
何瑞华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对爱人来说，很难接受。
木代忽然睁眼。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乖巧可爱，越跟你相处，就越对你的胃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
罗韧耳边“嗡嗡”的，明知道自杀绝没有成功，但那一刻，他还是呼吸一停。
“她是不是几乎不惹你生气，偶尔发点儿小脾气，你哄一哄她就开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讳，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打造出来的？”
然后，木代眼一闭，右手一紧……
罗韧很愤怒，又觉得荒唐。
罗韧的心收紧，身子前倾。
霍子红适时开口，语气柔和：“罗韧，我们现在在讨论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个人感情。何医生说的这些，木代小时候其实已经有一些端倪了。有一个词，或许听起来刺耳，但可以形容这种情形。”
罗韧看到，她拿着刀子，先在手腕上比画，又在咽喉处比画，最后，刀尖对着心脏，持刀的手一直发抖。
她顿了一下，说：“讨好，刻意地讨好。”
普通的水果刀。
何瑞华咳嗽了一下：“有一种爬行类动物，叫避役，俗称变色龙，可以根据周边环境的不同去改变自身颜色。这一点和木代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她和不同的人相处，表现出来的性格其实是不大一样的，而且因为是次人格，所以波动也频繁。”
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抽出来一把刀子。
罗韧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说：“说，你们继续说，说完了，我再发表意见。”
没人教她，也没人引领，她认为自己有罪，霍子红让她认罪，沈家已然当她罪大莫及，这罪，就算是已经坐实了吧？
他的脸色并不好，往沙发背上一靠，沉默以对。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的，“对”字或者“错”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态。霍子红的追述，即便被拿到罗韧面前，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楚，何况是那时候的木代。
何瑞华尴尬地和霍子红对视一眼：“她之前为什么会出现异样，我们有这样的……推测和讨论。”
罗韧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
罗韧面无表情：“何医生，我想问你，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怀着一颗什么心呢？”
她克制着哭，尽量不发出声音，小脸皱成一团，拿衣袖抹眼泪，哭一阵停一阵，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啊？”
何瑞华不明白罗韧为什么有此一问，觉得莫名其妙。
木代抹眼泪，在哭。
罗韧说：“我认同你自救的说法，她在那种环境下，孤立无援，没有人帮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隐藏，并不奇怪。
如果现在他称木代是“我的姑娘”，那个时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但是……”
她那时候是小，真小，直发，脸上带着稚气，细细的胳膊，清瘦的身条，胸部已经开始发育，隐隐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涩的身形。
他笑起来：“有一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罗韧看着木代。
他自顾自讲下去。
霍子红安放摄像头的位置，这个时候，正对着她的脸。
“有一个精神病人，他的症状很奇怪，每天打着一把伞，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吃不喝，也不讲话。他换过很多心理医生，大家束手无策，都觉得他没救了。
床头灯忽然亮起，木代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间，但是才走了两步，忽然坐下来。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他没有问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伞，陪着那个病人蹲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讲话。
像素并不好，模糊的，带着电波的杂音，时间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隐约能看到床的轮廓和床上的人。
“过了几天，那个精神病人终于说话了，偷偷问那个心理医生，说，你好啊，你也是一颗蘑菇吗？”
显像。
何瑞华是专攻心理学的医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但是，他还是不明白罗韧的用意。
罗韧还以为会推出老式的放映机，原来不是，何瑞华已经安排人把影像转换成了电脑视频。
“你凭着一段影像和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觉得合理的，并且可能已经被霍子红认同的推论。你去了解过木代吗，打着伞陪她一起待过吗？她可能也只是一颗于人无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化成变色龙。”罗韧说完，又转头看霍子红，“你也认同这种说法，在你的想法里，木代和所有人的相处都变成刻意讨好，和你的相处是，和我的相处也是。你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时间，你知道木代有多为你焦心吗？你们相处这么久，你觉得没有一点儿真情实意的成分在吗，只是讨好？我们有什么资格让她去讨好？”
何瑞华说：“先放一下吧。”
罗韧有点儿控制不住，突然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这儿听你们乱说。我现在要见木代，哪位能给指一下路？”
四四方方，黑色，过时，老旧，尘封一段影像。
没有人动。
罗韧的目光落到霍子红手上的那盒老式录像带上。
良久，霍子红疲惫地抬头看罗韧，轻声说了句：“罗韧啊，木代恢复了。”
他建议：“这样吧，你们做家长的留心她的日常举动，最好能有音像的资料，这样一来有证据，二来我们分析起来，也比较好办。”
恢复？什么叫恢复？
何瑞华觉得，霍子红的担忧，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长的杞人忧天罢了。
罗韧眉头越拧越紧，转头看何瑞华。
那时候，何瑞华还在医院就职，沾亲带故的病人很多，对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别上心。而且，木代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比起那些真正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得可以被颁奖。
何瑞华刚刚吃了一通抢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见罗韧看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
她打听了又打听，找到当时据称是最好的大夫——何瑞华。
他指的是那个主人格，那个写了个“隐”字的圆圈。
搬到丽江之后，霍子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木代去省会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