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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负气似的开路,炎红砂扶着炎老头,一路上也不吭声,跟昨天怨声载道的她判若两人。

木代在心里骂自己懒:为什么不安安分分地刮树皮刻字呢?

中途停下休息吃饭,木代主动找炎老头说话,问:“爷爷,这一带,你很熟啊?”

昨晚的一场大雨让一切面目全非,很多从高处冲刷下来的断枝、泥沙,还有劈折的树不但增加了行路难度,而且还可以预见,一定会盖掉她昨天留下的大部分痕迹,这将给罗韧他们的追踪带来很大困难。

炎老头点头:“来过。”

进到山里之后,木代的心情更加沮丧了。

“这里的人家,都有扫晴娘吗?”

木代拢了一下东西,装了个背包,炎红砂拖着铁锨,脸色很难看,但木代自己也心事重重,没顾得上理会她。

炎老头奇怪:“扫晴娘是什么?”

必要的东西是指:下井的长绳、铁锨、竹帽、防身的马刀、火把、手杖和少许的干粮。

木代比画着给他形容扫晴娘的样子,才说了两句,炎老头就明白过来:“那个啊。”

依着炎老头的话,今儿还要翻山,但是晚上原路返回,所以大部分行李可以放在房里,只带上必要的东西就行。

他兴致不错,给木代讲,当地的土人是不懂扫晴娘的,那是汉人带进来的,不错,这深山里有汉人,而且年头久得很。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好像还是不小的官儿,或许跟皇家还沾亲带故呢,为了躲清兵,辗转避到这深山里来。由于很多人住不惯,后来世道好了,陆陆续续又出去了,最终这深山里只剩下十来户,自成一个寨子,离他们昨晚住的地方不远,只要翻一两座山就到了。

木代身上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凉意。

可能是嫌这山里雨太多了,这些汉人家里都有扫晴娘,有时是剪纸,有时是用布缝一个,挂在屋檐下头,经用。

云层散了,阳光渐渐多起来了。

木代问:“那如果把扫晴娘扔到水里呢?”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是有人捡起那个扫晴娘,重新扔回到了井里,还是……还是在雨急风骤的夜里,那个扫晴娘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摇,又走回到井里了?

炎老头说:“那是忌讳的,雨多了当然不好,但是如果把用来喝的水都给扫了去,还怎么活呢?寨子里的小孩儿不懂事,失手把扫晴娘掉到水缸里,都是要挨骂的。”

她转身,回望那口老旧的转辘轳井。

倒也是,任何事情都讲究个适中,水太多和没有水,都是同样叫人烦恼的事。

没有,泥地上空荡荡的,只有散落的石子和从石缝里钻出的草芽。

木代转头看炎红砂,真奇怪,昨儿晚上她那么兴致勃勃地去看那个扫晴娘,今天自己和炎老头讨论这个话题时,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在意,一个人坐在边上,低着头发呆。

昨儿晚上,她清楚记得,炎红砂是把那个扫晴娘扔在楼下的。

怎么了?难不成跟炎老头早上交代她的话有关?

木代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袋上,僵了一两秒之后,她迅速跑回小楼边,低头去看。

木代想问,但是看到炎老头就坐在边上,只好忍住了。

明晃晃的井水面上,浮着一个布娃娃扫晴娘。

吃完干粮,继续跋涉,又走了一两个小时,炎老头忽然停下,声音里有些激动,说:“到地方了。”

古代人以水为镜,有用井水当镜子的吗?她促狭似的伸头去看。

终于到了!木代长嘘一口气,但随即又奇怪起来。

她百无聊赖,又走到了井边。

这是最普通的山间林地,满地的落叶、断枝、翻起的泥浆、倒折的树,一路走来,这样的情景最为常见,处处相似,压根儿没什么可以用来辨识区别。

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在这个寨子里走走看看。那几间茅草屋的确是废弃了的,伸头进去看,里头凹坑里积的水都能养鱼了。

炎老头怎么就认准了这儿呢?

既然让她回避,她就避得远些。

哦,是了,宝气。

对炎老头的态度,木代多少有些见怪不怪。她“哦”了一声,自己拿着水和干面包出去了。

炎老头是不看东西南北和地标的,只认宝气。

她打定主意,不管爷爷跟她说什么,她回头都要告诉木代。

木代好奇地往四下去看,宝气到底是什么呢?有颜色、形状、气味吗?总说炎老头是个半瞎子,但是她这种视力绝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连空气都看不到。

炎红砂红了脸,很为难的样子,觉得爷爷真是小气,都一起朝夕相伴这么些日子了,还是这么防着木代。

炎老头往前走了几步,右脚跺了跺:“就是这里。”

木代很俭省地用包里的矿泉水刷了牙、擦了脸,回屋的时候,看到炎老头跟炎红砂都起来了。炎老头看了木代一眼,说:“木代啊,你回避一下,我有些事情要交代红砂。”

这里?这不是井啊!宝井,不应该有个天然的开口,像打水的井一样,直直往下吗?

太阳出来了,不算晴天大太阳,但至少是有阳光了。

炎红砂拖着铁锨走过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木代睁眼的时候,发出一声欢呼。

炎老头说:“这里,挖吧。”又说,“木代,你站到高处去,注意周围的动静,说不准今晚上得赶夜活。”

木代生生被自己乐醒了,她紧了紧盖着的外套,想着:罗韧这个坏蛋。

木代说:“哦。”

梦里,自己可凄惨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织布,对罗韧说:“你就知道喝酒……”

她约略明白过来,心里对这个炎老头有些不待见:早知道还要挖地,雇两个壮些的男人当伙计不好吗?可怜的炎红砂,还要拿铁锨挖土,这要挖到什么时候?

罗韧拿着鞭子在边上,厉声说:“快点儿,织好了布我拿去换酒喝。”

反而是她这个放哨的差事显得很轻松。

她梦见自己破衣烂衫的,坐在织布机边上织布,外头在下大雨,屋里几处在下小雨。

木代轻巧地上了树,倚着一根粗树丫坐下来,取出那个小小的手持望远镜,四面八方转着去看。

她又梦到罗韧了。

其实,看多了发现都是树。

木代睡得迷迷糊糊的,想着:我这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呢。

大的树,小的树,歪的树,叶子密的树,叶子疏的树,棕黄色的树……

房子虽然是石头的,但是顶棚是木头和茅草的,有好几处在漏雨,开始是“哗哗哗哗”,小溪样,后来雨停了,就慢慢滴水,“滴答滴答”。

棕黄色的树?

半夜里,下起了大暴雨,电闪雷鸣,山里的回声大,整间房子好像都被撼得“嗡嗡”响。

木代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赶紧把望远镜转向刚刚看到的方向。

木代凶她:“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你别拿啊!”

那里,树叶和树枝轻轻晃着,好像没什么异样。

炎红砂被自己的念头吓到,“嗷”一声就蹿进了灶房。

木代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小篮子里塞了米,这眼睛里,要是缝了眼珠子……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片棕黄色,当时她看得不仔细,一掠而过,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动物的皮毛颜色?

爬上来之后,她回头去看,那个扫晴娘娃娃睡在地上,两只锯齿一样的眼睛,长短不一。

上树的动物?猴子吗?还是扎麻提到过的……野人?

木代一发脾气,就像个凶巴巴的小姐姐,炎红砂只好悻悻地又爬上来。

木代不敢掉以轻心了,她盘腿坐下,气沉丹田,依着以往练功时抱元守一的心法,双目微合,去除杂念,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听力上。

木代说:“你还上不上来了?”

师父说,看到的东西是会骗人的,不如仔细去听。

炎红砂居然还伸手捏了捏,说:“这个缝好的小篮子里,还真塞了点儿米呢。”

风的声音,树叶“沙沙”响的声音,铁锨铲进土里的声音,炎老头滞重的呼吸声……

只不过,这个是粗陋简易版的。

“咣当”一声。

的确很像,右手握一把扫帚,是用真的竹篾扎好的,又用线缝绕在手里,左手拎了个篮子,胳膊上还有个小包袱。

木代睁开眼睛,看到炎红砂负气似的扔了铁锨,大叫:“我不敢!”

木代在楼上俯下身子,就着火把的光看。

炎老头厉声喝了句:“捡起来!”

她一直奔到楼下才把布娃娃扔下,举着火把细看,“咦”了一声,说:“这个布娃娃扫晴娘,跟罗韧说的那个好像。”

炎红砂僵着不动,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架势,炎老头脸色铁青。木代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跳下去。

炎红砂一路尖叫,忙里偷闲还还嘴:“难道你让我在井边看吗?”

夹在这祖孙俩中间,木代有点儿左右为难。她从地上把铁锨捡起来,说:“红砂,你是不是累了?我帮你挖会儿,你去树上放哨吧。”

木代急得在楼上跳脚:“那鬼东西!别拿回来!”

炎红砂说:“木代,你别挖,下头有死人!”

炎红砂胆子小,心里又实在痒痒的,最后憋不住,自己取了根火把,手上套了个塑料袋,“啊啊啊”一路尖叫着奔到井边,拎起了布娃娃又一路“啊啊啊”地奔回来。

下头有死人。

那玩意儿,她才不拿呢。

早上的时候,支开木代,炎老头是这么说的。

木代哈哈干笑两声,一笑一顿,说:“去你的。”

他说,那是一口宝井,他看得出来,是顶好的宝井,宝气氤氲,有时像雾。他第一眼看到时,就打定主意,这是笔好买卖,可不能同别人分,得留着,他将来收官用。但是啊,这世上采宝的不止他一家,这个地方偏僻是偏僻,可是保不准哪天另外有采宝的人会寻到。

炎红砂好奇:“什么布娃娃啊,木代,你拿来看看呗?”

炎老头得把这个地方给藏住咯。

木代说:“水里淹了个布娃娃,瘆得慌,这水,也就只能拿来洗脚了。”

怎么个藏法呢?采宝这一行的老法子,要用人的血气去压宝气。宝气是纯的,让血气这么一压,别的采宝人就再也看不到了,只有你自个儿能看到。

炎红砂苦等的美味泡面加荷包蛋终成泡影。

将来,再回来找这个地方,你凭的就不是宝气了,而是那从地下升腾起来的、混在宝气里的、悠悠不绝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