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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么神吗?木代心里犯嘀咕,问道:“准吗?”

姻缘大巫点了头,双方才能放心地结合,如果姻缘大巫摇头,哪怕双方再相爱,也是会散的。

扎麻骄傲地说:“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会来看吗?”

扎麻给她解释,他们这个族村,虽然恋爱自由,婚姻却没那么自由,父母同意,媒人牵线之后,还要找姻缘大巫,让大巫去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

老阿妈好像知道扎麻是在夸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好奇:什么叫姻缘大巫?

木代心跳如鼓点,问扎麻:“能帮我看看吗?”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妈不靠这个赚钱,我阿妈是有名的姻缘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姻缘呢,一来就送很多东西。”

扎麻说:“可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看呢?我问问阿妈吧。”

不但让人家跑腿,还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过意不去了,一定要塞钱,说阿妈靠编花竹帽赚钱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他走过去,用毛南语跟老阿妈说了几句,招呼木代坐过来:“阿妈问你,身上有那个人送你的东西吗?”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木代回屋,拿了三个叠在一起的花竹帽给她,说山里雨不停,戴着竹帽挡雨也好。

有啊,木代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罗韧送她的口哨。银白色的挂链,清脆的哨声,边上挂着那颗珍珠。

“是啊,赶骡车出去,大家伙儿会给车钱,我也顺便带货去卖,闲的时候,我和阿妈就编花竹帽。”

老阿妈拈起了拿过来,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了句话。扎麻说:“我阿妈说,真漂亮。”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方法,木代心里轻松了很多,问了句:“你平时就靠赶骡车过活吗?”

有人夸罗韧送的东西好看,真是比夸她自己还开心。木代有小小的骄傲,自己在心里说:那当然。

扎麻却收得怪不好意思,嘱咐她:“你别跟我阿妈说收钱的事儿啊,说了的话,她会骂我的。”

老阿妈从缠腰的布条里取出个蓝布绣囊,从里头扯出一根编好的红绳,就着油灯点着了,等烧得差不多时,扔到左手掌心里。木代轻轻“啊”了一声,想着:万一烧到手可怎么办?

这一百元钱,木代给得都脸红,觉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并没有,或许是老阿妈做惯了,或许是她掌心的老茧太厚,厚得已经没什么痛感了。她两只手对搓,直到两个掌心都有些绳灰的焦黑时才停下来。

那条路难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烂泥地,扎麻为了让骡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说,这得搭上一整天的工夫吧?

然后她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轻轻地和木代的手合在了一起。

木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妈的另一只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赶紧把那个口哨挂链放在她掌心。

扎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八……八十也行啊。”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木代惊讶地问:“一百?”

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连油灯的焰都静止了不再跃动,老阿妈轻轻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慢慢翕动着。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启齿:“就是你能不能给我点儿钱呢……一……一百……”

她的手又干又瘦,指头可能是被竹篾割破了,缠了不少胶布,而那胶布因为阿妈整日的操劳,早已被磨得颜色黑灰了。

他小跑着过来,怪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刚刚阿妈在,不好说,你要是真的有紧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儿啊。虽然我跑得没骡子快,但是加紧走就到啦,我在路上也可以帮你打电话,就是……”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乱想。

才走了没两步,扎麻在后头叫她。

信不信这个呢?她也说不准,起初请扎麻的妈妈帮她看,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现在真的看了,心里多了很多忐忑。

老阿妈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着她只是笑,木代勉强笑了笑,拖着步子出来。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该怎么办呢?

木代失望极了。

于是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算,如果是坏消息,她宁愿不知道。

之所以每周一、三、五才赶集,就是因为全村只有这一头骡子,不能使得狠。骡子赶一天路下来,腿也软了,必须得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着骡子出车,骡子伤了是小事,影响后头村民的赶集才是大事呢。这么多年了,每周一、三、五赶集的时间都是定好的,去交货、拿货,乱了时间是要耽误事的。

老阿妈松开木代的手,比起方才,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只向扎麻说话,说的是土语。木代听不懂,只是觉得,扎麻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很多。

扎麻认真地回答她。

怎么了?她的心慢慢揪紧。

她想着,要么自己花点儿钱,请扎麻明天单独出一趟骡车,就到山口“辫子树”那个位置,等着罗韧。再不济,自己把手机交给扎麻,让他在出去的路上联系罗韧,至少,要把自己的情况和去向告知罗韧啊。

扎麻把挂链口哨递给木代,说:“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道了谢坐了,然后问扎麻:“明天还能出车吗?多少钱一趟呢?”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扎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老阿妈看着木代笑,搬了麻绳绷的小马扎出来,请她坐。

老阿妈低着头,编着手里的花竹帽,像是在叹气。

扎麻还没睡,跟着自己的老阿妈编花竹帽,竹篾削得只有半根火柴那么粗,一缕缕地在手里翻飞,居然就能编出细致的几何花纹图案来。

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了,夜晚很凉,没有灯,屏着气听,还能听到下头的骡子在圈里踱着步子,喷着气。

木代又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个主意,赶紧起身下去找扎麻。

木代问:“怎么了?”

炎红砂也让她说得愁起来,但又找不出话来宽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扎麻想了很久,吞吞吐吐地说:“从前,村里有一对儿也来看,他们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妈说不行,于是家里都不同意,他们抱头痛哭,然后就分开了。第二年,他们都找到了新的对象,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还要好呢。”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木代不想理她,但还得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今天周三,这个村子逢周一、周三、周五才出去赶集,罗韧他们明天到了山口‘辫子树’那里之后既不知道朝哪儿走,又没人带他们。”

木代盯着他看:“你阿妈说什么了?”

她睡不着,坐在晒台上唉声叹气。炎红砂出来喊她睡觉,仰着头看她,说:“哎呀,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嘛,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扎麻被她盯得手足无措,一狠心一跺脚,就把话说出来了:“我阿妈说,最后他不是跟你在一起的,最后不是你。”

科学给了她重重一击:没信号就是没信号,任你爬得再高,也是没有用的。

木代的耳朵嗡嗡地响,问:“为什么啊?”

手机没信号,木代愁得没办法,甚至怀着一丝侥幸上了房顶,想着或许站上房顶就有信号了!

扎麻也说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絮絮叨叨说得颠三倒四:“阿妈也不明白,她说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知道不是。你们也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中间就没了……最后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当天晚上,他们借宿在扎麻家里。扎麻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了,只他和老阿妈相依为命。家里是上下两层的石头干栏楼,石头都是从山里采的,下层关骡子、堆杂物,上层住人,顶上还有个晒台。

他没敢再说下去,借着屋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儿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联系罗韧呢?

相爱的人,即便自己说着不信这些,但是听到有异议的声音,还是会难过吧?尤其是听到他说,最后罗韧身边还有一个人,但不是她。

果不其然,手机没信号了。

她转身回房间,步子轻飘飘的,没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对木代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她赶紧掏出手机。

扎麻急得在后头跺脚,梗着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讲,我阿妈讲话不灵的,有很多次,她讲的都是不灵的……”

扎麻说:“就快装啦,明年你再来,村子里就拉电了。”

木代含着眼泪笑出来,她感谢扎麻的好意,但是这个人啊,真是连撒谎都不会。

木代有点儿结巴:“你们村子……不会没电吧?”

炎红砂睡得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木代坐着。

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扎麻是怎么看到的?任凭木代瞪大了眼睛去看,也看不到村子里的灯火。

真是坐着的,一动不动。

扎麻遥遥指向山坳:“就快到啦!”

炎红砂打着哈欠,往木代那边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盖:“怎么还不睡呢?爷爷说,明儿早上要赶路呢。”

骡车前头已经挂起了马灯照亮,她问扎麻:“还没到吗?”

木代没动。

梦里的眼泪。

炎红砂觉得奇怪,她裹着被子爬起来,问:“怎么啦?”

那巨大的化不开的惆怅,梦里都能感觉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骡车还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线上头挂着。木代为这个梦觉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挂着眼泪。

木代低声说了一句:“红砂,我可能会死。”

木代满心欢喜地小跑着奔过去,但是到了跟前,罗韧忽然变了脸色,一把就把她推开了。

三更半夜的,炎红砂被她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钟,才说:“呸呸呸!木头呢?打木头!”

他站在光里,微笑着看她。

她连滚带爬,爬到在床尾搁着的那把铁锨面前,对着铁锨木把连抽三下,动静太大,连炎老头都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她梦见罗韧了。

木代像是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脸边。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块薄的盖被,木代含混着说了声“谢谢”,裹上盖被就睡着了。

炎红砂又爬回来,想问木代怎么了,到近前时,忽然发现她已经躺下了,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

骡车晃来晃去,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车上很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会传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合到了一起。

炎红砂不确定起来,黑暗中,她一个人纳闷了很久。

天很快就黑了。

到底是木代真的说了那句话呢,还是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