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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

“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

杨静抬头。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杨静。”

杨启程看她片刻,最终还是由她。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走到墓前,点上三支烟,插在土中,又拧开瓶盖,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

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的炸响,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走吧。”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

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时,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型了,再紧接着往上抹上泥浆,只等来日干固凝结以后立碑。

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多好,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

杨静默默照做。

杨静时常想,孙丽寡廉鲜耻,而她不忠不孝,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骨子里一样的凉薄。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凝视前方,和山一样沉默不语。

杨启程喊杨静:“去车上把铲子拿来。”

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

巍峨的山,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长眠。

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埋进去。

他背挺得笔直,深沉的眼,眼里有泪。

杨静问:“能活吗?”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外面熹光初露。

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到天的正中。

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壮汉抬起棺材,换换走出灵堂。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阖上。

杨静点了点头,在附近查探一阵,把该灭的火都灭了,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

一声吆喝,将杨静思绪打断。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

“盖棺!”

即便是正午,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她顿了顿,“你还有我。”

孙丽是服药自杀的,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

杨启程目光一沉。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杨静声音艰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静摇头。

杨启程手一顿,“嗯”了一声。

缸子悄声问:“怕吗?”

风把头发拂到脸上,遮住了视野。

老人面相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杨静索性闭上眼。

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

起灵前开棺,亲人做最后道别。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凌晨鸡叫的时候,开始起灵。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下午时候,杨静累得难受,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晚饭,一整夜都在守灵。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

杨静心里发闷。

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几岁?”

忽然,她发现路对面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老杨刚去旦城,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杨静一时沉默。

杨启程没听见。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杨静又喊一声:“哥。”

杨静默默攥住了手指,“大伯生病去世的?”

杨启程转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听见缸子叹道:“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

杨静朝着对面努了努嘴,“你认识的?”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杨启程顺着看过去,忽然顿住,半晌没动。

杨静顿了一下,摇头。

他就这样站着,和街那边的女人对视了数秒,然后似乎才回过神,迈步走过去。

“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杨静急忙跟上前。

“没事。”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请假不要紧?”

杨静瞥了一眼,微妙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坐火车。”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杨启程,笑了笑,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缸子抽了条长凳,让杨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怎么过来的?”

她喏喏地喊了一声:“杨哥。”又推自己儿子,“叫杨叔叔。”

“嗯。”

小孩很乖,“杨叔叔。”

杨静抬了抬眼,“哥。”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杨启程立在侧门处。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

缸子陪着她烧了会儿纸钱,拉她起身,“过来歇一歇,凌晨起灵,晚上要熬通宵。”

推了几下,杨启程把钱塞进了孩子外套的兜里。

杨静抬头,“缸子哥。”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气了。”

缸子到杨静身旁,也拿了一叠纸钱,“杨静,你怎么来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最近怎么样?”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还行。”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杨启程看了看她儿子,“就这一个?”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还有个大的,女儿。”

缸子感叹:“你这个妹妹认得值。”

“上学了?”

缸子走过去一看,杨静正跪在灵前,往铜盆里添纸钱。

“小学二年级了。”

杨启程指了指灵堂。

杨静在心里算了一下,女儿八岁,那这女人大概多少岁?

缸子一愣,“哪儿?”

杨启程又问:“来镇上走亲戚?”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女人摇头,“我们搬下来了。”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缸子醒了,下楼准备帮忙,撞上杨启程。

“哦,那以后很近了。”

暮县的习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围着逝去亲人的棺材绕圈,停灵三天,除了三餐时间,香火不能断。

女人笑了笑,“杨哥以后也不会住镇上了吧。”

在卧室里干坐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去,加入守灵的队伍。

家里直系亲属都没了,空余一栋房子。

她并不困,虽然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的难受。

杨启程点了点头,似也觉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杨静点头。

杨静微眯着眼,看着杨启程——他微垂着眼,目光较以往更深。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静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儿,普普通通的模样,看着并没有任何值得杨启程格外关注的地方。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孩儿奶声奶气,“五岁。”

“没有。”

女人说:“明年也要上小学了。”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过了好一会儿,杨启程才“嗯”了一声,“那大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想来看看。”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县的习惯叫法。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开了家餐馆。”

二楼比一楼清静,缸子在卧室里睡觉,能听见隐隐的鼾声。

“生意还行吧?”

杨启程去厨房拿托盘端了三个菜,一大碗稀饭,领着杨静上了二楼。

“还行。”

杨启程看她一眼,“跟我过来。”

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流,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寒暄。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女人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是……”

“早饭吃了没?”

“我妹妹,杨静。”

杨静上了香,这才站起身,看了看杨启程,“哥……”

在这儿,“妹妹”有时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准是哪个意思,视线不免在杨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杨启程到她身旁,沉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杨静只得小声说:“你好。”

杨静走过去,先放下书包,规规矩矩地去棺前磕头。

女人点了点头,笑说:“你好。”

杨启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来,一时惊讶。

身后忽然传来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车挪一挪!”

杨静四下找了找,在灵堂的侧门发现了杨启程。

杨启程应了一声,对女人说:“那我走了,有时间请你跟大哥吃饭。”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的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头发,笑了笑,“好。”笑意却很浅,稍稍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姓杨的住老街上。”

杨静随着杨启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姓杨的。”

女人正弯下腰从她儿子口袋里掏钱。

“这两天有三家在办丧事咧。”

杨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女人眼熟了——虽然变化很大,可那梨涡却是一模一样。

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多年前,她在杨启程收在抽屉里的登记照中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

两人重新上了车,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还牵着孩子站在远处。

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杨启程顿了片刻,还是没有挥手,直接挂档开车。

往暮县去的路难行,尽是盘山公路,中途还要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采煤厂。

杨静轻声说:“她儿子很像她,特别是眼睛。”

司机看齐活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最后,她上了一辆人已经快坐满的小面包车。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杨启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杨静逛了一圈,买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张矮桌子坐下来吃。

杨静只请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时间,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杨静走过去,摊主也纷纷吆喝起来:“炕土豆、铁板烧、蛋炒饭……”

杨静和缸子凌晨五点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正检查自己的行李,杨启程从卧室里出来。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光线,数个摊子,热气寥寥。

杨静看他一眼,“哥,你接着睡吧。”

“好好好,吃早饭去那儿……看见了吗?”

“送你们去车站。”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过来。”

杨静收拾完东西,问缸子:“缸子哥,吃不吃东西,我去煮点面。”

“暮县有啊,我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缸子点头,“也行。”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杨静下去一楼厨房,烧水煮面。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等水沸腾的时候,她在那儿,发了会儿呆。

杨静将书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人影一晃。

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杨静回过神,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静到达暮城火车站,是凌晨四点。

杨启程往里走了两步,“还有亲戚和帮忙的人要招待,头七过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飞机。”

不管多远,从旦到暮。

杨静“嗯”了一声。

要过去看看他。

“回去了好好复习,要高考了,别分心。”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

杨静又“嗯”了一声。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有什么事儿,找厉昀,”杨启程顿了顿,“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悦姐。”

对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杨静择床,睡不着觉。

杨静撇下眼,点了点头。

夜里十点,车厢里关了灯。

锅里水开了,杨静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她眼被水蒸气熏了一下,有点儿疼。

杨静离开学校,先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做家教攒的一点钱全都取了出来。她买了当天往暮城的火车票,Z字打头,一共十九个小时。

吃过早饭,杨启程开一辆小面包车,送缸子和杨静去车站。

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终妥协,“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杨静成绩一直很稳,没出过班级前五,是以班主任对她还比较放心。

凌晨四五点,深沉天空被深蓝擦出一点儿亮色,车站里停满了大巴,有些即将发车,呼呼喷着尾气。

杨静态度坚决,半点不让。

杨静和缸子一道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头俯视站在外面的杨启程,“哥,你先回去吧,车还有十五分钟才开。”

班主任也是刚到,听杨静急匆匆说完,当即否决,“就一个多月时间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早上起来,她终于做了决定,直奔班主任办公室请假。

杨静愣了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

晚上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转了半夜。

她将窗户关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下午上课,杨静一直心不在焉。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司机也拉开门上了驾驶座。

“她不去,下个月要生了,怕出什么事。”缸子拍了拍杨静肩膀,“好好复习,别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联系你厉老师,或者找王悦。”

发车前三分钟,杨静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杨启程又大步走了回来。

“王悦姐也去?”

杨静赶忙将车窗又打开,杨启程递进来一只塑料袋,“路上吃。”

“没有,她要上课。我车停在外面,马上也要去机场。”

袋子沉甸甸的。

杨静沉默一瞬,“厉老师跟着去了吗?”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赶紧上车!

“你程哥爸爸去世了,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怕你这两天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杨启程后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发车了。”

联想到上午接到的那个电话,杨静心里一个咯噔,“出什么事了?”

杨静不知为何觉得喉头一梗,“哥,早点回旦城。”

缸子神色凝重,“杨静,你程哥回老家了。”

杨启程点头,又朝里喊了一声:“缸子!”

杨静一愣,“缸子哥,你怎么来了?”

缸子偏头看向窗外。

中午吃饭,杨静走出教学楼,忽从前面的玉兰树下走出来一个人。

“照顾好杨静。”

她回过去,没有人接。

“我去,这还用你说!”

四月的一天,吃早饭时杨静回宿舍拿出手机,意外地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杨启程打来的。

车启动了,杨启程又退一步。

车窗没开,车厢里霎时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充斥。

很快,客车往前驶去,车窗与杨启程一格一格错开。

杨启程将手机丢到一旁,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一口。

杨静攥紧了手,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回头张望。

那边静了一瞬,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挂断了。

余生,这样的离别恐怕还有更多,她得从今天起就开始学着习惯。

“知道了,”杨启程打断她,“会来的。”

待车子驶出车站,再也望不见了,杨启程转身离开。

厉昀语气也跟着淡了些,“上回你说来却没有来,我舅舅不太高兴……”

帮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还有几个大师傅,以及杨家的几个旁系亲戚,都得设宴招待。

“嗯。”

杨启程原本打算回去补个觉,躺在床上却突然没什么睡意。翻身起来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那就说定了?你六点之前过来。”

等天光大亮,杨启程出门,去酒店订包厢,点菜。

杨启程平淡地“嗯”了一声。

坐下没多久,听见前台两个服务员聊八卦,说有辆往市里的大巴车翻车了。

“哦,”厉昀似有些失望,却并未将这情绪表现得太明显,“我爸跟我舅舅昨天去钓鱼,钓了好几条不错的,晚上做鱼宴,来我家吃饭。”

杨启程正在翻菜单,闻言立即起身,几步走过去,“消息哪儿来的?”

杨启程顿了一下,“吃了。”

服务员一愣,“……我亲戚,就在那个大巴车后面……现在路上都堵了……”

“吃过饭了吗?”

杨启程当即掏出手机,给杨静打电话,然而提示不在服务区;又拨缸子的,也是如此。

“路上。”

杨启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他开了免提,厉昀声音传出来:“在哪儿?”

服务员立即取出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开机,遥控器便被杨启程一把夺了过去。

杨启程开出去十来分钟,电话响了。

杨启程调到县里的台,换了几个,暮县新闻频道正在播放青羊盘山公路交通事故。

杨静咬着唇,揉揉了眼睛。

记者对着镜头:“……据目击者称,事发时,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冲出路边的临时防护栏,直接翻下悬崖……目前,车上乘客人数以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核实……”

杨静一手抱着蛋糕,一手抓着风衣,抬头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完全湮没于茫茫白雾之中。

杨启程丢了遥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厅。

杨启程也似乎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从车前绕回驾驶座上,拉开车门进去,片刻,车子便碾着路上的雨水驶出去了。

他站在太阳底下,又给杨静和缸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杨启程没有犹豫,直接开着车往事发地点赶去。

杨静赶紧抱住,低头一看,是个蛋糕。

他开车广播,继续关注事情进展。

杨启程从副驾驶上拎出个盒子,往杨静怀里一塞。

“……出事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客车是核载43人的大型客车,从磐石镇出发……”

杨静脖子一缩,风衣要掉,她赶紧抓住了衣襟,眨了眨眼,忽觉眼睛一涨。

“……目前,搜救队已经开始向崖下进发,然而坡度大,地势陡峭,进展十分缓慢……”

盯着杨静看了许久,最后将身上风衣一解,往杨静头上一丢,冷声骂道:“你他妈真有本事。”

杨启程一路开,一路给缸子和杨静打电话,然而始终未能接通。

杨启程一霎拧起眉,眼中已有怒气。

广播里不断发布新消息。

杨静摇头。

“……搜救队马上就能到达崖底,现在我们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当中,可以看到客车完全翻转过来……”

“出去吃顿饭。”

一小时后,杨启程达到青羊盘山公路石岭端。

杨静轻声应着:“嗯。”

然而路已封锁,往前望去,只有接连不断的车辆。

静了片刻,杨启程说:“你下周十八岁生日。”

杨启程果断弃车,步行向前。

杨静微微低下头。

车堵了几乎两三公里,杨启程每经过一辆大巴,便要停下来看看。

杨启程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太阳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层汗。

杨静站着没动,“作业多,这周就不回去了。”

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

杨启程拉开副驾,“快上车。”

他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折返的念头在心里绕了一转,最后还是被她压制下去,她抬起脚,用跟方才所差无几的步调缓缓地走到了杨启程跟前。

一辆,又一辆……杨启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头,只专注于找人。

杨静也在看他。

三公路的封锁区域眼看就要到头,右侧是山,左侧是崖……

隔着雨幕,他看着杨静。

山崖之间,只有这羊肠一样的路。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风衣被雨水浸成了最深沉的黑色。他身后停着车,打着双跳。

杨启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来,喘着气。

两人视线交汇,杨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汗从额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涩。他觉得自己手在发抖,脚也在抖,耳中鼓噪,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那边似有感应,抬起头来。

“哥!”

杨静脚步一顿。

熟悉的声音,轻雪似的悦耳。

走到门口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启程蓦地回头,还没看清楚,一个人就朝他扑了过来。

杨静微低着头,缓慢往前走。

两条手臂从肩上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进出的人流已经稀少,偶有人从身旁跑过,抛下一串脚步声。

这是……

杨静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脑袋,低着头往前走。

杨静。

天光稀薄,最远处楼房只是雨雾中疏淡的一抹。

杨启程闭眼,呼了口气,也伸手抱着她,手掌贴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杨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拿伞。

片刻,他听见了细碎的呜咽。

走出宿舍楼,稀疏的雨丝迎面飘来。

温热的呼吸贴着颈侧,拂得他皮肤有些痒。

周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时候杨静先回了一趟宿舍放东西,准备下午出去补充一点日常用品。

杨启程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

陈骏说:“进去吧。”

杨静脸埋在他肩窝,小声啜泣。

两个人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打响了。

缸子走过来,“老杨,你怎么来了?”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怕你们出事。”

她觉得这样,兴许反而更好。

“你别说,差一点出事。咱们车就在那车后面,当时那车撞过去,我们这车也差点打滑……就隔这么近,整车人都吓傻了……”

仿佛两个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荡拂下偶尔碰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他看了看杨启程怀里的杨静,“杨静刚还在着急呢,这儿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就怕你看到新闻担心,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两年半,除了寒暑假,她平常很少回家。回家也会赶紧找一份兼职,一年到头,她与杨启程单独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杨启程沉默片刻,“人没事就好。”

杨静毫不犹豫,“不回。”

过了一会儿,杨静情绪稳定下来,便松开杨启程,退后半步。

“下周你过生日,这次放月假回家么。”

怀里陡然空了。

杨静摆了一下头。

顿了一下,杨启程放下手臂,手插、进裤兜里,问缸子:“你什么打算?要不先回镇上,换另一条路,你们坐快艇到市里再换车。”

陈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往她没戴围巾的脖子上看了一眼,“冷不冷?”

缸子看向杨静:“你觉得呢?听你哥的?”

天气和人心一样多变。

杨启程说:“我跟你班主任解释。”

杨静觉得它怪傻的,以为晴朗几天,属于它的季节就真的到了。

杨静想了想,点头。

这几天恰逢倒春寒,又突然下了一场雪,楼前那棵玉兰树在前几天持续气温回升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了花,如今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几人沿着路往回走,走到封锁区外。

杨静放下笔,去外面透气。

好在杨启程那车后面只停了四五辆,错一错,还是能开出去。

刚刚进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家脸上比上学期又多了几分凝重。

一小时后,三人又回到了镇上。

语文课很快下课,教室里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但总体而言仍是沉闷。

中午杨启程请完客,亲戚和帮忙的掌勺师傅各自回去了。

陈骏笑着耸了耸肩。

楼前地上,鞭炮炸过的纸屑铺了一地。

杨静坐下,顺便回头看了身后的陈骏一眼。

杨启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扫帚,开始扫地。

语文老师也跟着笑了,“请坐。我看过《麦琪的礼物》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观点,姑且不论对不对……”

杨静看见了,也拿了扫帚,一起帮忙。

大家哄堂大笑。

很快,所有纸屑垃圾都扫除干净,杨启程将厨房里的水龙头接上水管,冲刷地面。

忽听身后一道声音:“妻子头发长起来了,可以再卖一次换回丈夫的手表,再等头发长起来……”

灰色的泥浆一股一股流进下水道里,露出干净的水泥地。

杨静神情平淡。

杨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杨启程。

底下有人在笑。

他背影沉峻如山,数年前,她就曾经这样凝望过。

“妻子的头发可以再长起来,丈夫的手表却拿不回来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杨启程的情感,十分复杂,却也单纯。想独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过得很好。

“哦,”语文老师饶有兴趣,“怎么说?”

可这么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样,坚定不移却寂寥落拓。

杨静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觉得丈夫比较吃亏。”

她想起方才那个怀抱。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问:“杨静,你有什么高见?”

汗味,烟味,粗重的呼吸。

她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一时周围的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她。

他本该这样。

杨静停了笔,目光在试卷上扫了一眼,“你不觉得丈夫亏了么……”

他就是杨启程。

忽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手肘,低声说:“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粗粝,高大沉稳,风雨不动。

杨静将语文试卷摊在一旁,正在做数学题。

她一直爱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却单纯的方式。

天寒日短,五六十人在温暖的教室里昏沉欲睡。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睁不开眼的日光里,抱着他哭泣的那个瞬间,她想,她的爱里开始掺杂更多的意义。

“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无法宣之于口,从生发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杀。

“……哪位同学愿意为我们读一下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