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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着

杨启程坐下,给陈家炳递了一支烟,“炳哥这几年哪里发财?”

陈家炳落座,“话不能这么说,后生可畏嘛。”

陈家炳笑道:“生意不好做,不亏本就不错了。”

坐在一旁沉眉肃目的厉昀的舅舅,这会儿脸上也带了点儿笑容,“还嫩,差了点儿火候。”

杨启程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转了话题,问他成家没有。

陈家炳也跟着起身,走出几步,待杨启程走到近前,叫了一声“炳哥”以后,笑着伸出手:“当然认识,我早说了,启程这人是个人才。”

杨启程虽然没跟陈家炳碰上面,却也听说过,他这几年在投资做建材,混得风生水起。

厉昀这时候抬眼,看见杨启程往里走,站起身笑道:“炳哥,我男朋友,你应该认识的。”

陈家炳含着烟,笑道:“不如启程你有福气。”

等回到楼上,门虚掩着。杨启程推门进去,一边换鞋,一边往里瞥了一眼。这一瞥,却是一愣——斜对门沙发上坐着,与厉昀相谈甚欢的人,居然是多年未见的陈家炳。

厉昀瞥了杨启程一眼,轻轻笑了一声。

车开到楼下,杨启程让厉昀先上去,自己去停车。

厉昀父亲不在家,午饭一共五人。席上只是闲聊,七拐八绕的,杨启程也没摸清陈家炳这回来的目的,只知道他跟厉昀舅舅有些往来。至于具体是什么往来,杨启程并不愿意去深究。

周末,在厉昀家里设宴。

厉昀舅舅为人克制,颇有威严,因此喝酒点到为止。趁着略有酒意,众人摆开了牌局。厉母近日在做针灸,让保姆陪着出门了,厉昀便在牌桌上作陪。

杨启程神情冷淡,“嗯。”

摸牌的时候,厉昀笑道:“我不大会打,舅舅,炳哥,你们可得让着我。”

厉昀低着头,把剥完的橙子搁在桌子上,抽出纸巾慢慢地擦手指,“周末有个贵客,舅舅说让你去吃一顿饭。”

陈家炳笑道:“尽管打,赢了算你的,输了我替你出,成不成?”

她调查过,杨启程并没有别的女人。

厉昀抿嘴而笑。

然而渐渐的,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早她还没有跟杨启程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忽远忽近,仿佛让她安心,只是他心情好的时候,才愿意抽出时间去完成的任务。

杨启程只放了几分的心思在牌局上,剩余的全在跟陈家炳打太极。

学校不需要上晚自习的时候,她常常下课了去公司找杨启程。两人一块吃晚饭,出去消磨时间。周末,要是逢上都没什么事,也会去周边城市自驾游。

数年未见,他发现陈家炳这人较之以往更加喜怒不形于色,话里真真假假,捉摸不透。

最初交往那几个月,她跟杨启程和任何一对情侣没什么两样。

即便如此,杨启程倒也咂摸出了一点儿意思。

他手掌靠上去的瞬间,厉昀突然鼻子一酸。

下午散席,厉昀留陈家炳吃晚饭。

过了好一会,杨启程“嗯”了一声,伸出手去,将厉昀的肩膀揽了一下。

陈家炳拿上外套,搭在臂间,笑看向厉昀舅舅,“一群生瓜蛋子给我惹了点儿事,非得我自己出面去解决,感谢您今天盛情款待,回头我摆宴,请您一定赏脸。”

厉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剥开橙子,“我年纪不小了。”空气里一股橙皮的清苦香味,“……你好好想一下。”

厉昀舅舅微微颔首,“下回不用兴师动众,跟小昀打声招呼就成。”

杨启程看她一眼。

陈家炳这才看向厉昀,笑道:“今儿叨扰了。”

“杨启程。”

厉昀笑道:“炳哥客气了。”

杨启程没说话。

陈家炳便又将目光转向杨启程,笑说:“小区进来七拐八绕,我连自己车停哪儿都不记得了,启程,劳烦你给我带带路?”

厉昀头低下去,指甲掐进橙子的皮里,静了好一瞬,才说:“我还没让着她?”

天还没黑,天边几抹残云,深蓝里衍出一线暗红。

“她偶尔回来一次,你让着她一点。”

陈家炳摸出烟盒,给杨启程递了一支。

厉昀手一停,无声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我敢对她说什么?”

杨启程道了声谢。

杨启程头稍稍偏过来,看她,“你跟杨静说了什么?”

两人往前走,陈家炳笑道:“今儿酒没喝尽兴,回头咱俩单独聚一个。”

厉昀坐直了身体,无所适从地呆了一瞬,伸出手去拿橙子来剥,“我惹你了?”

“炳哥组局,我一定奉陪。”

他薄唇微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陈家炳看他一眼,笑说:“老婆有这么一个舅舅,压力大吧?”

厉昀猛地转头看他一眼。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吭声。

杨启程微眯着眼,吸了一口,把刚点着的烟往烟灰缸里一碾,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欢吗。”

陈家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将目光转向前方,又说:“还是前几年活得爽利,如今跟前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厉昀微微蹙了蹙眉,“我有点感冒,你去阳台上抽吧。”

“怎么会,炳哥识人一贯很准——当然我是个例外。”

杨启程到她身旁坐下,摸过烟点了一支。

陈家炳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太谦虚了。”

回到楼上,厉昀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房间干干净净的,似乎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洗洁精的香味儿。

风迎面而来,烟雾一时拢住了眼睛,“是炳哥抬举了,我这人有几斤几两,我自己还是清楚。过了几年安逸日子,也没什么想法了,钱够花就成。”

送她离开,送她住校,送她上车,送她去远方……

陈家炳偏头瞥他一眼,似要判断他这话是不是玩笑。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总在不断不断地送她。

半晌,陈家炳鼻子里笑了一声,“我好像看见我的车了,就送到这儿吧,回头一块儿喝酒!”

杨启程坐在原处,看着她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儿。

杨启程点头。

杨静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待陈家炳车走了,杨启程在原地蹲下,随着夜色渐渐降临,把手里这支烟抽完了。

杨启程摆了摆手。

焦灼的五月,几乎每个人都绷着劲儿在学习。

到了校门口,杨静跳下车,冲他一挥手,“我进去了,你开车回去注意安全。”

上回冷战以后没多久,陈骏就主动找杨静和好了。

杨启程左手上夹着烟,搭在车窗上,“嗯。”

两个人常常一块儿选同一张数学或者英语试卷,比谁做得更快。多数时候是陈骏赢,然而杨静的正确率却更高。

到下车时,才对杨启程说:“哥,马上复习要更紧张,我放月假就不回家了。”

杨静喜欢这样紧促的日子,脑袋里被各种各样的公式填满,容不下别的杂思。

车上,杨静几乎没说话。

这样忙碌的节奏,终于在六月初走向尾声。

杨启程往垃圾桶那儿看了一眼。

杨静一点儿没觉得紧张,就和平时考试一样的从容顺手。

她顿了顿,把自己手里提的袋子一下塞进去,拍了拍手,说:“好了,走吧。”

第一天下午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很难。杨静把能写的步骤都写了,从头到尾检查三遍,自己估了个分,一看时间,还剩下半小时。学校明令禁止不能提前交卷,她只好丢下笔,趴在桌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睡觉。

路上经过一个垃圾桶,杨静停下脚步,“等一下。”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个梦。

到了楼下,杨静朝车库走去。

那是个黄昏,夕阳橙红,照在凉席上,两条光。裸的身子蛆虫一样交叠蠕动。孙丽从齿缝间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极乐的呻。吟,一抬眼看见她正呆愣愣站在布帘后面,咧开红唇冲她笑了一声。

她从前总觉得七楼很远,如今却知道其实很近,一下就走完了。

这梦,往常到这里就该醒了,今天却持续了下去。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偶尔交叠。

她看见孙丽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化,变得狰狞痛苦,口中低呵一声,似在命令她什么……

她走在前,杨启程跟在后面。

然而她听不见,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

住在七楼,杨静并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步行下楼梯。

杨静腿一抖,醒了过来。

最终,还是杨启程出声说:“那走吧,我送你。”

雨还没停,雨声淅淅沥沥,一阵一阵。

杨静垂着眼,没吭声。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是英语,杨静同样提前写完。

厉昀似觉得遗憾,“我本来还打算下午跟你一块儿去买衣服,现在夏装刚刚上市,不少好看的裙子。”

这次她没犹豫,直接交了卷,去门口拿上东西,径直走去学校门口。

“学校有事。”

外面人头攒动,全是等待的家长。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放一天半吧,明天再回去啊。”

有人看杨静出来,立马问:“考试结束了?不是还有二十分钟吗?!”

“嗯。”

杨静没理会,拨开人群径直往外走。

洗手间里一阵水声,随即厉昀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杨静,你准备回学校?”

“杨静!”

杨启程站起身,“我送你。”

杨静循着喊声看过去,杨启程正费力地从人群传过来。

她拉了拉双肩包的带子,“我走了。”

杨启程到她跟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考完了?”

杨静笑了一下,似是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希望我考北大清华吗,不拼一拼考不上。”

杨静笑了笑,“我提前交卷了。”

杨启程看着她,“别太累了,劳逸结合。”

“有把握吗?”

杨静点头,“学校有复习氛围。”

“还行。”

杨启程正坐沙发上,见杨静全副武装,一副要走的架势,愣了愣,“要回学校?”

“告诉你个喜事儿。”

她把脱下的裙子装进一个袋子里,背上书包,打开房门。

杨静眼睛一亮,忙问:“王悦姐生了?”

杨静蹙了蹙眉,移开目光,一下打开衣柜门,从里面翻出方才换下的校服。

“生了。”

孙丽这人很会打扮,即便只能用极其廉价的化妆品。她十分擅长利用自己的优点,从不直接袒胸露乳,而是利用衣服展示她腰细腿长肤白的特点。

“男孩女孩?”

越看,越能发现孙丽的影子。

“男孩。”

她又站到穿衣镜前,认真打量自己。

“那带我去医院看看。”

收拾好以后,杨静回到房间。

到了医院,王悦床边围了一堆人,压根无处下脚。

杨静捏着丝瓜瓤,埋头刷碗,一言不发。

杨静抽空瞅了一眼小孩儿,红彤彤皱巴巴一团,小拳头紧紧攥着,闭着眼。

她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讲完之后就接着擦拭流理台。

缸子高兴坏了,笑得脸上全是褶子。

厉昀看她一眼,笑说:“怎么这幅表情?不相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哥,好不好看。”

待了片刻,杨静说:“我们先走吧,明天再来看。”

杨静轻轻咬了咬唇。

杨启程带着杨静出了医院,问:“想吃点儿什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爸不让我穿裙子,夏天也只能穿裤子。后来上了大学,才买了第一条裙子。你现在这个年纪,是该多穿点裙子,学校的校服都太难看了。”

“随便。”

杨静动作骤停,心里一紧。

杨启程看了看时间,“给陈骏打个电话,问问他要不要一起过来。”

厉昀往杨静身上看了一眼,笑说:“裙子很好看。”

杨静站着没动,“他爸妈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厉昀收拾流理台,清洗砧板。

杨启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杨静取下丝瓜瓤,往水槽里倒了点儿洗洁精。

杨启程领她去了家星级酒店,点了一大桌子,最后都没吃完,全得打包。

杨静点头。

吃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我收拾厨房,你帮忙洗下碗吧,可以吗?”

杨静忽然心血来潮 ,想去扁担巷看看。

杨静走进厨房,“厉老师,怎么了?”

“去那儿干什么。”

厉昀把碗堆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中,厉昀喊杨静的名字。

“看看嘛,我毕竟也是从那儿出来的。”

吃完,杨静帮忙收拾桌子。

杨启程想了想,还是随她。

杨静低头,默默吃菜,没再说话。

城市发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划成了拆迁区,居民都迁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楼房。

厉昀笑了笑,“这当然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去大城市看看,可以增长见识。”

周围黑灯瞎火的,杨启程往里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杨静抬头,看了厉昀一眼,“厉老师,你想让我去帝都吗?”

杨静却很执拗,拿手机照着路,往里走。

“那可以去协和医科大,首都医科大也行……”

杨启程怕她出危险,只得跟在后面。

“不知道,可能学医。”

走进去一段,适应黑暗以后,渐渐也不觉得暗了。

厉昀静了片刻,自己夹了一筷子拔丝山药,又问:“陈骏呢?是不是想跟你去一个学校?”

七弯八拐,两个人总算来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楼。

杨静“嗯”了一声,“再说吧。”

脚步声踏在阶梯上,一阵阵荡开,黑暗的楼梯间里更显寂静。

“那可以去北外,上外也不错,现在小语种读出来挺好就业的。不学小语种,学英语也可以,商务英语和对外汉语的前景都很好。”

到了四楼,杨静往里看了一眼。

“不知道……小语种吧。”

长长的走廊,漆黑幽深。

厉昀笑了笑,又问:“想读什么专业?”

杨静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没有。”

走廊里一股潮湿的霉味,门楣上结着大片的蜘蛛网。

“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到了409门前,杨静推了推门,上锁了。

杨静神色疏淡,“还好。”

杨启程说:“让开。”

“应该要二模了吧,考得怎么样?”

杨静往旁边一让。

席上,厉昀不住给杨静夹菜,又问她一些在学校的情况。

杨启程一脚踹上去,门“砰”一下开了。

那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似花蕾初绽。

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少女脚步轻盈,仿佛夏初柳梢的微风。

杨静走到正中,原来这儿放着桌子,顶上是白炽灯;里面靠墙放着一张床垫,那是她睡觉的地方;杨启程的床挨着她的,对面放了台时常出毛病的电视机……

杨静端了两盘菜,走到厨房门口时,她忽然觉察出什么,转头望去。

她想到一些事,渐而想到更多的事。

厉昀正在等菜收汁,并没有看杨静。

如果当年杨启程没有对她敞开门,她现在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杨静将饮料搁在桌上,走进厨房。

杨启程轻咳一声:“去对面看看。”

杨静忙说,“我去端。”

杨静立即说:“不去。”

厨房里传出厉昀的声音:“启程,过来帮忙端菜。”

“以后这里就要拆了。”

“嗯。”杨静走过去,从他手里饮料接过来。

杨静立了片刻,最终还是默默朝对门走去。

杨启程正在换鞋,抬头看她,明显怔了一下,才说:“回来了。”

一进屋,杨静被尘埃呛得咳嗽几声。

杨静立在原处,踌躇半晌,最终深深呼吸,打开房门,“哥。”

她走到里间,拿手机的光亮照了照墙壁,那上面的刻痕还在。

正这时,外面响起开门的声音。

杨静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将背紧贴着墙壁,用石子在头顶划了一道。

她盯着自己的脸,依稀瞧出些孙丽的影子,立时蹙了蹙眉,打算将裙子脱下来。

她转身去看,与十三岁的那道做对比。

镜子里的人胸脯挺拔,腰线细而流畅,小腿修长,骨肉匀亭。

那时候那样矮,却无所顾忌,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

她把头发撩到一旁,背对着穿衣镜,拉上后背的拉链。穿好,她转身照镜子。

如今长到这样高,有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杨静把裙子取下来,脱下身上的校服,穿上裙子。

杨静忽将手机的背光熄灭了。

她买回来穿了一次,觉得浑身不舒坦,就又收起来了,仍旧穿三中的校服。

昏暗之中,杨启程的身影,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一条墨蓝底白色碎花的长裙,穿上时衬得她皮肤尤其的白。衣服很修身,很能显示女性的线条。

杨静张了张口,心脏激烈跳动,仿佛要嗓子眼里蹦出;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让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杨静挨个翻了一下,发现一条裙子,是去年初秋,拿到暑假打工的工资时买的。

“哥……”

日常的服装,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

杨启程“嗯”了一声,“怎么了?”

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将房门反锁上,拉开了衣柜门。

杨静紧紧捏着手机,似乎那成了溺水人的芦苇,“我……”

杨静回自己房间放书包,一看,房间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桌上也没落灰。

心跳,呼吸,以及触不到边的寂静与黑暗。

这语气,俨然就是女主人。

心口涨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下去买饮料了——你先洗个手,看会儿电视,我再炒个菜就开饭。”

仿佛寒夜的潮水,一阵阵冲上岸头,撞上礁石,却又四散开去……

杨静平淡地“嗯”了一声,“我哥呢?”

手机的边角硌得掌心发疼,终于,她咬了咬唇,听见自己艰难地说:“哥,谢谢你当年收留后。”

厉昀扭头看她,笑说:“杨静,回来了。”

杨启程顿了顿,仿佛是很低地笑了一声,“这话你留着升学宴上好好发挥。”

一打开门,便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儿。往厨房去看,厉昀正在炒菜。

杨静眼睛酸胀,“嗯。”

周末,杨静回家。

“还要再逛逛?”

厉昀看他数秒,“啪”一下摔上车门,转身走了。

杨静把手机解锁,“不逛了,回去吧。”

“改天吧,我想先回去歇会儿。”

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楼。

送到小区门口,厉昀下了车,手掌着车门看杨启程,“上去坐一会儿,跟我爸喝杯茶。”

走到巷子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破败将颓的楼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色中。

杨启程继续开车,一路沉默。

杨静别过目光,看着脚下,“走吧。”

厉昀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和好不和好。”

车开到灯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杨静和杨启程都没有说话。

“你们和好了?”

快到学校时,杨静手机响了,是陈骏打过来的。

杨启程立即瞥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喂。”

“三年了,这是第一回她自己要求周末回家。”

陈骏低声说:“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嗯。”

“我去学校退宿,有事吗?”

厉昀坐直身体,看了看杨启程,“杨静?”

“那我来学校找你。”

“我没睡。”

杨静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吗?”

“醒了?”

那边沉默了一瞬,“你记得当年答应过我的事吗?”

转头一看,厉昀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

杨静也跟着沉默,最终说:“好。”

杨启程将手机放到一旁,重新发动车子。

杨启程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问,却并没有开口。

又闲聊几句,杨静说:“那我挂了,要上晚自习了。”

到了学校,杨静将宿舍所有东西收拾好,放到杨启程车里。

杨静笑了一声。

杨静让杨启程先回去,她在学校等着陈骏。

“也是你家,你想回就回。”

“回去注意安全,让陈骏送你。”

“那我周末能不能回家?”

杨静点头。

“嗯,下午到的。”

杨静在教室里等了十五分钟,陈骏来了。

片刻,又问他:“你回来了?”

陈骏指了指外面,“去操场上走走吧。”

杨静“哦”了一声。

杨静没说话,跟在陈骏身后。

“……随你。”

操场上,只有观众席的顶上打了一个大灯,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习的时候,常有一对一对的小情侣过来散步。

“你想让我去帝都吗?”

陈骏先问:“你考得怎么样?”

“去都没去过,怎么知道适应不适应。”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只写了第一问。”

杨静解释:“我不适应北方的气候。”

“那题蛮难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杨启程一顿,“随你。”

杨静赶忙说:“你不要跟我对答案,我不想估分。”

那边静了一下,“不行吗?”

陈骏笑了一声,“那你想好没有,去什么学校?”

“你想留这儿?”

杨静没吭声。

“还行就是,北大清华没指望,但是旦城大学完全没问题。”

塑胶的跑道,暴晒一天,一股浓郁的橡胶味。

杨启程看了看一旁的厉昀,“好就是好,差就是差,还行是什么?”

杨静腿上被蚊子一叮,急忙伸手去拍了一下。

“还行。”

陈骏说:“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怎么样?”

杨静动作一顿,直起身来。

“今天二模成绩出来了。”

陈骏也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你可以去北外。”

“吃了。”

片刻,杨静轻声说:“我还不知道。”

“吃饭了吗?”

“你想留在旦城?”

“嗯。”

杨静想了想,摇头。

“哥。”

陈骏挠了挠头,“那你想去哪个城市。”

他将车靠边停下,把广播声音调小。

杨静沉默片刻,仍是说:“我还不知道。”

他怕吵醒厉昀,赶紧接起来。

“不管去哪儿,我跟你去。”

一看,是杨静打来的。

杨静怔愣,抬头看向陈骏。

开出去一阵,杨启程手机响起来。

他眼睛里映着从观众席那边投来的灯光,十分明亮。·陈骏往前一步,犹疑着伸手,握住了杨静的手。

厉昀似是有些疲乏,打开了车载广播,闭上眼,身体往后靠去。

他低声说:“……我还是喜欢你。”

吃完,杨启程开车送厉昀回去。

他的手很热,手指有点发颤,是以将她的手攥得很紧却不自觉。

多数时候是厉昀在问,杨启程在答。

不久之前,她也像他这样痛苦紧张,心脏被潮浪不断地没顶,撕扯。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聊了些琐事。

不同的是,他有勇气;而她没有。

厉昀看了看杨启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杨静微垂着眼,暗暗叹了声气,“陈骏,对不起。”

“没事。”

她手扭了扭,却没从陈骏手里挣脱,反被他握得更紧。

“学校有事,请不出假,不然我是应该陪你回去的。”

陈骏哑声问:“为什么?”

杨启程点了点头。

杨静沉默。

到了餐馆,趁上菜之前,厉昀问他:“家里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杨静,我可以照顾你。”

厉昀沉默一瞬,“好。”

杨静张了张口,声音也有点儿哑:“你看过《白马啸西风》吗?”

杨启程说:“别麻烦了,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吃。”

白马载着李文秀,缓缓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身后,大漠风沙越来越远。

“去你家里,我来做吧。”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无数风流少年,如花美眷,在二十四桥的明月里吹箫,在春江花月夜的韵律中缱绻。

晚上,厉昀过来找他一起吃饭。

那么,李文秀呢?

过了头七,又留了两天,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之后,杨启程回到旦城。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陈骏手指一顿,却没抬起头来,也没说“没关系”。

陈骏敛目,握着杨静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杨静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陈骏没再说什么,垂下头开始写试卷。

安静很久,陈骏终于又开口:“当时你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现在呢?”

杨静张了张口,无话可说。

“……是。”

“那你也没打电话。”

“……什么时候开始的?”

“走得比较急,忘了。”

杨静摇头,“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陈骏紧抿着唇,“……你没跟我说。”

“他知道吗?”

“暮城。”

杨静低头盯着脚尖,“我不会告诉他。”

陈骏看着她,“你这几天去那儿了?”

陈骏抽了抽鼻子,笑了一声,跳起来向着对面的篮球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杨静转过头。

脚落地,他双手插进口袋里,“……谢谢你告诉我。”

“杨静。”

杨静没说话。

下课铃打响,数学老师丢下粉笔,“……好,就讲到这儿,下堂课大家自己复习,有什么问题过来问我。”

“……我说过,我这个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报,所以以后就……”

杨静垂眼转身坐下。

杨静了然,“谢谢你。”

杨静回到自己位上,恰好对上陈骏的目光,关切却又复杂。

陈骏看着她,咧嘴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数学老师目光在杨静身上停了一下,点头,“请进”。

说罢,转身向着操场门走去。

一声“报告”,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门口。

少年的背影,原来早比她认为得更加高大。

待回到教室,数学老师正在讲题目。

如果她愿意,他肯定可以给她庇护,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

杨静回宿舍,洗了个澡。觉得有点饿,又出门去了趟学校的小卖部。

杨静迈开脚步,跟上前去。

班主任很宽容,让她不必回教室自习,可以先休息,准备明天的考试。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杨静到达旦城,已经是晚上了,她把东西放回宿舍,先去班主任那儿销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