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爷!您怎么来了?”婢女馨兰自幼跟在宋静娴身边,与龙成谨也是熟识。只不过他们年纪渐长之后,见面的机会少了,一年也不过一两次。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胜。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有人匆匆忙忙从楼上跑下来,打开了殿门。
“奴婢见过王爷!若早知道是您,奴婢一定不会让您久等!”馨兰接过龙成谨手里的东西,欢快的领着他上了楼。
但如此这般温润高雅,沉定稳健的龙成谨,才是与四周气氛相符合的模样。毕竟,来到这静宜园里的人,不论是谁,都不会忍心喧哗而打破了懿贤郡主的一世安宁。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静宜园主殿中的陈设一如既往的雅致简洁,丝毫没有寻常女子闺阁中的胭脂香粉气息,有的只是药香。
持续的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并不是龙成谨的风格。他一贯的作风是风急火燎的用脚踹开,亦或是直接命人把门拆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人来。
宋静娴身子不好,常年与药草为伍,每次闻到这些气味,龙成谨的心都忍不住下沉——静娴原该是京中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却终年只能待在这昏暗的小楼里,日复一日的焦灼身心。
没有人来应声,龙成谨却在门外安静的等候。
“静娴近日身子如何了?”龙成谨问馨兰。
“咚咚咚。”
馨兰步子一顿,面上的喜色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颇有些无奈道:“小姐近日吃不下睡不好,宫里的太医来了好几位,也无人能说出她的病因。奴婢刚刚服侍小姐喝药睡下,这会儿正在午休呢。”
“咚咚咚。”
“是么。”龙成谨叹息,抱歉道:“是本王来的不是时候,本王该早些来看她。”
龙成谨放缓步子,走到园中最中心的一幢二层小楼的门前停住。他将包裹放在地上,而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灰尘,才再次捡起包裹,敲响了大门。
“不晚不晚,只要王爷肯来,什么时候都不晚!”馨兰面上又浮现起笑容,安慰龙成谨:“郡主日盼夜盼,就盼着您来看她呢!”
这里最大的特点便是安静了。静得连龙成谨的呼吸都成了突兀。
龙成谨嘴角带着苦涩地微笑,不再说话。二人说话间上了楼去。
龙成谨原本因包裹太繁重而有些不耐烦,但进入静宜园后,整个人不自觉便安静了下来。
打开二楼的房门,还有一层厚重的门帘,用以阻隔外界的空气。
而在竹林深处,曲径通幽,道旁种满了各种花卉绿植。在这个季节里,只剩梅香十里飘香,干净清冽,倒不觉得单调,反而让人感到发自肺腑的沁意舒心。
推开门帘,入目所及遍布昏黄。房间里的窗户嵌着碧纱,阳光被碧绿遮掩了一道,光线幽暗。碧纱材质特殊,能透过幽光却不透风。然而就算如此,正中的大床四周仍摆放着四扇屏风。它们围绕在床的周围,保证从屋外带来的任何冷风都吹不进来。
湖心岛的四周种满了梅树,往里走却是成片的竹林。竹林将外界的烟火气息阻隔在外,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湖心岛上的空气比外头好上许多。
宋静娴就睡在那张大床上,四周垂下了层层幔帐,从龙成谨的角度看过去,只依稀能看见她消瘦的脸庞上挺立的鼻梁。
在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能认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去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真是太难得了。
龙成谨猫着步子,悄悄走近看了一眼。见她闭目睡着,便不再打扰,坐在屏风外的椅子上,随手拿了本书,就着昏暗的烛光翻看起来。
岸边的姑娘惊呼雀跃声音愈来愈大,虽然她可以理解她们的兴奋难耐,但从内心里还是更欣赏蒲桃。
室内不通风,对于正常人来说很难忍,但龙成谨坐在椅子上,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张妈注意到蒲桃的淡定,嘴角勾起一抹笑。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床上的人细声呻吟了一声,轻声问道:“馨儿,什么时辰了?”
对她来说,对方再扎眼也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还不如多摘几朵梅花来的实际。
馨兰刚要说话,却被龙成谨拉住了。
耳边是婢女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夸赞声,然无论景王爷如何天人之子,蒲桃只看了两眼,很快便又低下头继续干活去了。
龙成谨端着参茶,走进屏风,温柔笑道:“申时刚过,你睡的不算久。”
用这句话来形容此时的他,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床上的人默了一瞬,而后“啊”地惊叫了一声:“谨哥哥?是你吗?”
——“桥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宋静娴快速拉开床幔,见到的果然是龙成谨挺拔地身姿和俊俏地容颜。
断桥残雪,湖面斑斓,岸边腊梅临风盛放,虽然空气极为寒冷,但这一切都衬托着桥上的人影更加非凡。
宋静娴喜上眉梢,双手在空中挥舞,恨不得马上跳下床扑倒在龙成谨身上,但她虚弱的身子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传闻中景王爷最是风流倜傥,外形是众多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是我。”龙成谨握住她的双手,在她床边坐下,笑道:“我来看你了。”
虽然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但她的内心仍是为他掀起了波澜。
龙成谨在宋静娴面前从来不称‘本王’,他们相识的时候,就是平辈相称。宋静娴甚至比他和宋昱都要早得封号,若真要算起来,她的身份并不输给龙成谨。她的称号昭示着她是皇帝定下的太子妃,也就是宣武国未来的皇后。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蒲桃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不自觉的往众人所看的地方望去。
“真的是谨哥哥,我不是在做梦!”龙成谨的体温温热了宋静娴冰凉的双手,她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所吓到,慌忙招呼馨兰:“馨儿,你怎么不叫醒我?快,取我的胭脂来!”
“原来他就是景王爷,我听说景王爷与我们大将军素来交好,他能进静宜园也便不足为奇了!”
馨兰正要去做,龙成谨却再次叫住了她:“不必了。”
“好像是景王爷……”
龙成谨转头对宋静娴道:“你在我眼中,什么时候都很美。外界的胭脂水粉涂在你的脸上,才是辱没了你的天资高华。乖,先把参汤喝了。”
“他竟能进静宜园!”
宋静娴被龙成谨盯着夸,自是一番小女儿姿态,听话的喝了参汤,并且努力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那是何人?”
“真是奇了!王爷您来了,我家郡主的病都好了!”馨兰在一旁啧啧称奇,惹得宋静娴更加面红耳赤。
这时候,张妈正带着几个小婢子在湖边摘梅蕊,蒲桃亦在其中。
“数你话多。”宋静娴斥责了她一句,但语气和眉目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廊桥建在湖上,约莫及腰的高度。旁人站在岸上,远远望向他,见到的便是一个身长玉立的身影,如谪仙般飘在湖面上。
馨兰接着道:“王爷,您可别以为奴婢在说笑。这一个月来,郡主吃的极少,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若不是平日里有参片吊着身子,只怕身子早已经承受不住。今儿见了您,倒是不吐了,您可不是郡主的良药么!”
龙成谨穿着常服,与驻守的侍卫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廊桥。
馨兰的话丝毫没有夸大,宋静娴的病已经让府里人心惶惶。
懿贤郡主的闺阁建在竹林深处,园子门口有御笔亲题的“静宜园”三字牌匾。而静宜园建在湖心岛上,岛的四面环水,出入只有湖面廊桥一处,环境十分清幽雅静。
虽然见过宋静娴的下人少之又少,但到底都听说过她温婉大方,对下人极为维护的言论。且她是圣上对宋府皇恩浩荡的集中表现,谁都不希望她出事。哪怕知道不可能,也希望她能长长久久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等他走后,裘德才长舒了一口气,望着他的背影说:“让您送点东西给蒲姑娘,真是比登天还难……”
静宜园伺候的人不多,除了贴身婢女馨兰和馨悦以外,只有小月和春绿两名粗使丫鬟。
裘德和一干人等守在府外,恭送龙成谨入了将军府。
龙成谨命馨悦去拿了些零嘴糕点来,但宋静娴却说什么都不肯吃,哪怕是龙成谨喂到她嘴边,她勉强张开了嘴,但还没等咽下去,便又吐了出来。
裘德的话让龙成谨很满意,他忙不迭的点头说:“你说的有理,本王不及你细心。”
“谨哥哥,静娴真的不想吃。”宋静娴抱歉一笑,显得极为为难。
裘德微笑答他:“回爷的话,若在府中遇到顺眼的婢女,多少赏赐她们一些,会让她们对您和宋将军感恩戴德,必也能更加忠心的伺候郡主。”
龙成谨见她面色都白了,知她已是难受至极,便不再为难。他顺势将静娴吃过一口的糕点放进嘴里。这一举动,让她的脸色复又恢复了红润。
龙成谨不禁蹙眉问:“这么多?”
宋静娴低下头,不敢看他,但握着的他的手心却更加用力了。恨不得天长地久地这样握着。
裘德不仅买了时下新奇的小物件,还买了双份的补品。待龙成谨微服私访去到宋府,裘德在门口递给他大包小包统计六包礼物。
龙成谨没在意,眉头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他猛地将糕点吐在一旁的碗里,问:“这糕点是谁做的?”
“是。”裘德没有多问,恭恭敬敬地颔首,立刻下去准备了。
宋静娴一愣,没想到龙成谨会问这个,立刻问馨兰:“是你做的吗?”
裘德刚想问他要准备什么,便听龙成谨道:“许久不见懿贤郡主,很是想念,你去挑些新奇玩意,本王要去陪她半日。”
馨兰摇头道:“这些是皇后娘娘赏赐的,静宜园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由太医院亲自看管调理,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和药物。请郡主和王爷放心。”
龙成谨很满意,想了想,说:“你去准备准备,本王这几天要去宋府一趟。”
龙成谨阴郁着一张脸,道:“这样的东西正常人都吃不下去,何况是病人?”
裘德办事妥帖,虽然龙成谨交代过不想知道,但蒲桃的消息还是定时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以备不时之需。就像现在这样。
在众人莫名地表情里,龙成谨又道:“去,命膳房里的人重新做些膳食来。本王今晚留在此处,陪郡主用晚膳!”
“回爷的话,蒲姑娘在宋大将军府上当厨娘,一切安好。”
馨兰原本有些迟疑,但在宋静娴的催促下,立即派小月和春绿去了宋府的大厨房。
“蒲桃现在何处?”龙成谨抬头,问裘德。
此时,蒲桃和张妈刚洗净了梅花,正准备存放起来备用。小月和春绿来了大厨房,将王爷驾临将与郡主同宴的消息告知众人之后,厨房中人立即忙碌起来。
龙成谨觉得很好奇,蒲桃为什么要来京城?她为什么要大闹刘府?她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张嬷嬷,近日天气寒冷,食欲难免不振。听闻郡主旧疾复发,食不下咽,饮食怕是要温养为主,您觉得呢?”
蒲桃的话很少,就算花费重金寄信给老父,也只说了只言片语。看得出来她并不想把京中发生的事情告诉蒲渊。
张妈原先想做一桌宴席,但听了蒲桃的话后,也是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就按你说的去做。”
“是么。”龙成谨如呓语一般,此后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蒲桃和池泱的信。
蒲桃颔首,立即取来食材,做了几样小菜。分别有山楂莲子百合粥,醋溜藕尖,素炒三丝,糖醋里脊,清蒸桂鱼,最后,还做了两盅银耳桃胶梅花露当饭后甜点。膳食里没有加任何药材,且以素食为主,就算是里脊和桂鱼,也无一不透露着爽口和清香。
裘德全然没想到龙成谨会突然这样问,连忙摇头:“回王爷的话,您对蒲姑娘很好。”
宋静娴看到这一桌子菜的时候,眼睛里的神态明显的就不一样了。
龙成谨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无事。”他说完,没过一会,立刻又反问裘德:“本王……对蒲桃是不是很坏?”
“尝一些吧,或许会喜欢呢?”龙成谨细心,看到她明显的新奇意味后,很快给她盛了一碗莲子粥,而后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爷,您没事吧?”见龙成谨面色发白,裘德关切地问。
莲子酥软,百合清甜,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而后她又接连吃了几口鱼和素菜。等吃完了饭,喝了甜汤,面色便愈发红润。她吃了多年药膳,这是近年来头一次吃到毫无药味的家常小菜。
龙成谨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真好吃,与平日里吃到的大不相同,可是换厨子了?”宋静娴不由地好奇。
她画地为牢,已经受了三年酷刑。他还要让她经历一次那样的万念俱灰吗?
张妈妈的手艺她不是没吃过,虽说近年来都在开小灶,但她也很快能吃出,此番菜式绝不是张妈的作风。
不,应该说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世人抛弃。
桃红恭敬答她:“回郡主的话,是新来的厨娘蒲桃做的。”
龙成谨脑海里一闪而过蒲桃穿着白衣,在悬崖边悼念亡夫的模样。那时的她目光空洞,冷冽,仿佛世间万物再不放在眼里。
“原来如此,她的手艺倒是合我心意。”宋静娴吃了东西没有吐,便连身上的困乏都解了大半。
龙成谨想到一月前收到的来自池泱的那封信,只觉得头疼不已。
龙成谨听闻蒲桃之名,有些出神,宋静娴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问道:“谨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的家书会字迹寥寥,因为多说多错。蒲桃在京中的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一切安好,还有那个并不存在的男人‘宋玉’,无不体现着,蒲桃根本没有别的说辞。
龙成谨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龙成谨看着她的字迹,仿佛就能看见她舞刀弄枪时的模样,显然她从小到大,半点心思都没有放在舞文弄墨上。但是任凭她的字迹再难看,龙成谨也从她为数不多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她对父亲的关切,以及内心煎熬。
“好奇什么?”
蒲桃。”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兰心蕙质的食物。”龙成谨随意地说着,同时舀了一勺自己跟前的梅花露送到宋静娴的嘴边。
女儿在京一切安好,宋玉对我极为照顾,望父亲保重身体。勿念。
宋静娴没有拒绝,一口接一口的将龙成谨的甜汤也吃完了。
“父亲大人亲启:
宋静娴心情大好,便突发奇想道:“去将那厨娘唤来,我要亲自赏她。”
龙成谨淡然地拆开信封,便看见她极为难看的字迹——
“是。”
这便是他一月前交代的,任何蒲桃的信件都拦下,择日处置的要求。
龙成谨身形一滞,倒没想到宋静娴会突然这样做。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身份与蒲桃再见。
每日早晨用完早膳,便是龙成谨阅读各方来信的时间。裘德见他低头沉思,立即心明眼亮,从书房里取来一沓信件,摆在最上面的信封上写着狷狂的“蒲渊亲启”四字。
龙成谨看了眼天色,下意识想离开,但宋静娴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直道:“从前谨哥哥每晚都会说故事哄我睡觉,静娴多日不见谨哥哥,今晚我一定要听你的故事才能入眠。”
这厢龙成谨因筹集军饷之事,多日奔波劳碌,总算将下一期的军饷处置妥帖,送往了边关。忙完了政事,稍有闲心后,这一日早饭时,当他看见自己的玉佩,便又想起了蒲桃。
龙成谨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他催促她回床上躺着,而后坐在她的床边,将床幔放下。床幔挡住了他的脸,他翻开一本书,缓缓念出声音,房间里便只有他温和平缓的声音在回响。就像儿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