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渊这里的眼前人指的自然是宋静娴。
他才得知，原来蒲渊当时并没有死，他只是想断了蒲桃回乡的念想，好好跟宋玉过日子。当他知道龙成谨真实身份，以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这或许就是人的机缘，因为种种缘故，不得相守。陛下还是应当将目光放在眼前人身上。”
龙成谨大为不解：“难道您不希望朕继续等蒲桃？”
龙成谨巡视江南，亲自前往，将蒲渊接回了京中。
“等一个能回来的人才值得等，而蒲桃注定是无法与陛下匹配之人。陛下隆恩，想必桃儿就算活着，不愿来见你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在江南，一个靠近万和城的小镇里，蒲渊成了一个说书先生，每日泡上一壶茶，将自己生平横跨南北东西行商的趣事说与众人听，在小镇里颇有威望。
蒲渊到底还是没能劝动龙成谨，龙成谨依旧拒绝大婚，直到宋昱看不下去，动用朝野上下的力量，触动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以及宋老将军等一干人，才逼迫龙成谨就范。
龙成谨不再理会宋昱，只管派出自己的亲信寻找蒲桃的下落，却不想没找到蒲桃，却找到了早已身亡的蒲渊。
宋静娴的喜轿抬进皇宫的时候，龙成谨甚至没有去看一眼，他只是恶狠狠地告诉宋昱：“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为你之前以及现在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可惜，宋昱是元帅，手握军权，没有大错无法让他消失。
宋昱没有反驳，只是低眉顺目的说：“微臣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只是在尽力弥补。”
宋昱消失的这一个月，没有出现在京中，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龙成谨也不过问，只希望此人能永远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才好。
这是君臣三月来头一次说话，也是往后三月唯一一次对话。
确切的说，是龙成谨单方面反目，他不再理会宋昱，日日朝会都当看着一个透明人。
龙成谨将宋静娴当作一个摆设，放置在后宫之中。他本人一次都没有去过。
宋昱素来喜着绛色军服，今日进宫，一身素服，龙城谨不禁多看了两眼。只见他双目通红，知道他或许有隐情。龙成谨逼问之下，才得知，蒲桃死去的真相。从此君臣反目。
为了让自作主张的宋昱难堪，龙成谨甚至一连添置了好几妃在后宫之中，且都是随便抬头一见，觉得长得像蒲桃的宫女，虽然对她们没有真情实感，也没有实质接触，但就是放在后宫，给一家独大的宋家下马威。
第二件事，从没有缺席过一次早朝的元帅宋昱，在黄兆尸骨回京的这一日，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期。龙成谨将他招来询问原有。
龙成谨故意挑了些没什么根基的女子，为的就是不会真正欺负到宋静娴，但又足够让宋昱恶心。
第一件，派去关外收敛将士尸骨的队伍发现了黄兆的尸体。他们将他敛回来的时候，他的尸体上挂着龙成谨的玉佩，龙成谨便知晓，蒲桃极有可能还活着。她虽走失在沙漠，但黄兆找到了她，黄兆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蒲桃。龙成谨更加坚定了自己等待和寻找的决心。
宋昱本人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遇到龙成谨便轻描淡写，指桑骂槐地说：“本将倒是无所谓，只怕有人会后悔。”
第三年开春，发生了两件事。
这个‘有人’说的当然是龙成谨，龙成谨冷笑，没理他，直接下旨，要给玲珑公主选夫。
龙成谨想，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往后大不了就做一个没有后宫的皇帝。
这下可真正戳到了宋昱的痛处。
这已经是蒲桃离开的第三个年头了。
卓毅死后，玲珑以未亡人的身份，坚持为他守丧，如今三年丧期已满，也到底看开了那一段短暂的时光，和已经走远的人。
龙成谨走在静宜园的路上，看着与过去一样的景象，不知是因为与宋静娴的道别，还是因为在这里，他仿佛能看见蒲桃曾走在雪地上的模样。他伸手一摸，便发现眼角又是一行泪。
宋昱悲痛交加，实在无法了，只得前去皇后殿中，请求皇后帮助。
从宋静娴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你还准备跟他杠到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倔！”
龙成谨回忆了过去的许多，才发现过去种种都已经恍如隔世。这个女子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男女之情。他只将她当作妹妹。
宋昱坐在殿中，扼腕长叹：“早知如此，当时我就不该多管闲事，非但没有把你从龙成谨心里赶走，时间居然让他更加固执！你也不遑多让，说不着急就咬死了不着急，你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他？”
宋静娴也好似半点没有要嫁给他的喜悦，只将今次当成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过去因病而忌口，从未饮酒的宋静娴特地温了两壶酒，二人把酒言欢，没有谈朝政，没有说家国，只是聊起那些从小到大的趣事。他们从晌午开始，聊天至深夜。
“原本是打算随缘的，但……他突然选了四妃，如此，就只能再等等了。”
龙成谨点头，心想他绝不会娶她，那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坐在皇后殿中的女子声音中气浑厚，与传说中的‘病秧子’决然不同。她一身华服，眉目姣好，身材纤弱，却毫无病态。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她太俗气，只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倒更为妥帖。但眉目间又不仅仅只有书卷气，更隐约有一股刚毅气质。恰好与书卷气相中和。看上去十分的沉稳大气，有别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
来年开春，龙成谨又去见了宋静娴，理由还是一样的，他不想大婚，又不想拂了她的面子。宋静娴与往常一样，没有反对，但是告诉龙成谨，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下次见面，便是在大婚之夜。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顶了宋静娴名义，嫁进了皇宫的女子，蒲桃。
倒不是直接当着群臣的面拒绝，只是私下见了宋静娴，借宋静娴的口说给大家听：她懿贤正在养病的关键期，不宜劳累。于是婚礼就这么拖了下来，一拖就是一整年。
宋静娴在与龙成谨最后相见之时，已经去世，她特地交代秘不发丧，一定寻回蒲桃，顶替她的身份，与龙成谨琴瑟和鸣。
龙成谨拒绝了。
宋昱突然灵台顿开，既全了将军府的荣耀威名，巩固了地位，又全了蒲桃与龙成谨的爱情，真是再好不过。便忍住亲妹妹去世的痛苦，连夜去了江南小镇，恭恭敬敬的将蒲桃迎了回来，强行塞进了皇宫。
龙成谨正式登基之后，头一件要是就是大婚。众所周知，龙成谨与宋将军府的懿贤郡主是天作良配，懿贤郡主久病缠身，等他到现在，他应该第一时间将她迎娶过门，奉为皇后。
他其实大可以直接告诉龙成谨真相，但是一来他这些日子受了不少气，想让龙成谨再等待一段时日。二来蒲桃也希望她能第一眼看到龙成谨的表情。于是二人都忍着。
（三）
却不想龙成谨比他们还能忍。
太上皇对于此没有过多置喙，甚至有些满意。太后也是感念龙成谨念及兄弟之情，到底留了他一条性命，对龙成谨治理国家更加放心。
“是我输了，你再不出手，玲珑可就要被他嫁给旁人了！”宋昱急不可耐，倒是蒲桃一派镇定。
龙成谨到底没有杀太子，只是将他幽禁，从此与一只狗相伴，终身悔过。
“慌什么？黄兆去世之后，这朝野上下除了你，没人能娶到她。”
“我不会杀你，我也不是来羞辱你的，我来，只是将这只狗送给你。虽然它不是过去你送我的那只，但是我对你的心仍是不变的。我希望你能够通过它，回想起那些曾经真挚而赤诚的过去。”
“当真？”
在龙成壁惊讶的目光里，龙成谨转身离去。
蒲桃点头：“当真。”
“我一直都在退让，都在等你回心转意，可是我失望了，我发现你再也担不起太子之位。你出卖宣武，置十万将士性命、边关百姓生命于不顾，你不再是我心中那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太子皇兄，你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在那一方狭隘的世界里，你遗失了你自己。你的心中，已经没有天下子民，没有血脉亲情了。”
“我该怎么做？”
“你忘记了曾经想要保护我的心情，只固执的认为我想要与你争夺太子之位。可是这种东西对我而言，远没有你重要。我一直追逐的是你的步伐，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和你的助力。血脉亲情，才是我们存在于世间最根本的情谊，如果连这一份情谊都可以舍去，拿到天下又有什么用？”
“跟我打一架。”
龙成谨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熄灭，他冷着一张脸，淡淡地说：“当初父皇对你的期望很高，成日都将你关在南书房，但是不管你怎么哭怎么累，你都每晚会来我床前看我一会，陪我玩，然后你即将搬去东宫时，便送了那只小狗给我，说他以后就会是你的代替品，日日陪伴我。那只狗对童年的我来说，超过世间所有的珍宝，但我并不是珍惜那只狗，我珍惜的、维护的是你护佑我、保护我的情分，但是这一点，连你自己都忘记了。”
“打一架？”宋昱愣了愣：“怎么打，如何打？”
“是。”
“用尽你的全力，当着玲珑公主的面，堂堂正正的跟我打一场。”
“我送你的？！”龙成壁惊讶，困惑的模样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件事。
宋昱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蒲桃的意思，当机立断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
龙成谨看着龙成壁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只狗是你送给我的？”
（四）
“对。”
蒲桃和宋昱比武这一天，几乎小半个皇宫的人都跑去看热闹。
“我？”龙成壁惊讶。
她们其中一半是为了看宋昱，另一半是为了看宋静娴，也就是蒲桃。
“所以，我为了狗忤逆父皇，并不是因为我胆大，只是因为我离不开它。但是我保护这条狗，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宠物，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你。”
宋静娴久居深宫，从不抛头露面，就连在将军府里时，都很少有人见过她，如今她久病初愈，在御花园宴请玲珑公主，自然都想来一睹她的容光。
“所以呢？”
玲珑见到蒲桃的时候，愣了好久，思来想去，都觉得眼熟，可又觉得无稽。便只当自己思念成疾，看谁都像卓毅。对这个新嫂子倒是无端亲切了两分。
“彼时我是最小的皇子，父皇政务繁忙，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我，成长到六岁，我真正与父皇相处的时间不过两三次，我永远都是远远的看父皇那么一眼，对他的感情也并不深厚。当然敢与他作对。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条狗比父皇还要重要。”
玲珑公主听闻宋静娴要跟宋昱比武，直接翻了个白眼，说：“你尽管打，那宋昱就是个绣花枕头烂草包，承蒙祖辈余荫得了个元帅的名头罢了，调兵遣将还成，但论个人实力……他可从小到大就没打赢过本公主。”
龙成壁皱眉：“什么意思？”
蒲桃没有反驳，只是在用完午饭过后，换上了一身紧身衣，站在了宋昱的面前。
“父皇说，第一次注意到我就因为这条狗。”
她跟宋昱从来没有堂堂正正的比武过。
“记得，”龙成壁点头：“不仅记得，还记忆犹新。”
宋昱平日里笑嘻嘻的，几乎从来不用自己出手。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手，他也从没有展现真实实力。这一次为了玲珑公主，他怕是会用尽全力了。
“还记得我儿时养过的那条小狗吗？为了它我甚至可以跟父皇叫板。”
比武正式开始。
龙成壁皱眉：“什么意思？”
蒲桃早知他武功不弱，却没想到强到了这般地步。她一开始还有手下留情，想要尽可能的在玲珑公主面前既展现了他的实力，又保全自己。却不想，她若不用尽全力，根本无法招架。
龙成谨这才明白过来，缓缓摇了摇头：“皇兄，看来你真的忘记了。”
全盛时期的她或许还能与宋昱一搏，但现在，她战场上留下的毛病还没有痊愈，实在不宜动武。不到百招，她就败下阵来。
“这只狗，是在比喻我现在的出境么？”
玲珑公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皇兄何出此言？”
不是惊叹于新嫂子宋静娴的武功高强，而是惊讶于宋昱。
“你是来羞辱我的吗？”龙成壁冷冷道。
就算二人过招不足百下，她也完全能看出，宋昱的真实实力。当即上前，与他过了两招。不错，就两招。
彼时龙成壁坐在厅中，虽是被软禁的阶下囚，但丝毫也没有失去太子的气度。龙成谨站在他面前，虽然像以前一样，称他一句皇兄，毫无皇帝的架子，但龙成壁看他一身龙袍，就觉得无比碍眼。
宋昱两招之内，就让玲珑公主成了手下败将。第一下还是碍于情面，放了她一马，但心中又想起蒲桃教他的：“对待玲珑公主，切莫手软，能打多快打多快。”
龙成谨登基之前，特地去探望了禁足的太子龙成壁。并他给他带去了一只狗。
宋昱这才在下一招下了狠手。
又三月，皇帝自觉体力不支退位，传位于龙成谨，自己携皇后和四妃退居澜湖，从此不问世事。身体倒是有所好转。
玲珑公主被宋昱摁在地上，根本无法还击。她这才知道，过去种种都是他宋昱有意相让。
（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玲珑公主十分不解。
刘子昭选择了前者。苟且偷生，与过去所有荣耀，以及血脉亲人永不再见。
“因为……我喜欢看你笑。”
龙成谨当时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一，放他一马，从此舍弃刘长昕所有的一切，在外苟且偷生。对家人而言他已经埋骨边疆，为国牺牲。其二，以戴罪之身回京见妻儿最后一面，然后寻个由头死去。
宋昱放开玲珑，实话实说：“每一次你赢了我都会笑得很大声，我喜欢看你笑。”
周灵月离开后，躲在塔林墙外的树上，满身褴褛，只为见妻儿一面的刘长昕……不，现在他又该叫刘子昭了。
这种笑从小时候发自内心真诚的笑，渐渐的变成长大后的嘲笑。玲珑公主能打得过宋昱，无异于增加了她的自信心。宋昱为了哄她开心，愈发输的快准狠，还特别的真诚，分毫都没有让她觉得他是在让自己。
周灵月倒不似官场中人，对孩子报以多大的期待，她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女孩，爱情至上。对子辈的幸福更加看中。这或许也是当时得知刘长昕移情别恋后，她无法原谅夫婿的根源所在。
“哪怕这种笑最后变成了嘲笑，我也还是喜欢。就算被你看不起，被你轻视，也没有你自信一笑来得重要。”
“长昕，我带长悔来看你了，你地下有知，要保佑他健康平安的长大。”
宋昱这一番表白，让玲珑公主彻底放弃了抵抗。
刘长昕作为掌管粮饷的官员前往前线，随后在战事中身亡，为国捐躯，让他能够入住塔林，配享香火供奉。为周家赢得了荣耀。此前他和青楼头牌的谣言也得到了澄清，周灵月原谅了他，孩子仍然随父姓，名长悔。名字是新皇龙成谨赐予的，说是感念周灵月因谣言误会夫婿，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的悔过之心而来。赐名之后，又赐了周灵月一品夫人的荣耀，她便彻底相信，龙成谨对周家照顾有加，事事都为他们考虑周全。对孩儿的姓名便越来越喜欢。
她扭了扭手腕，动了动脚踝，没好气的让宋昱蹲下。
皇族浩浩荡荡离开之后，还有一尊贵人家留在塔林。周尚书的小女周灵月，带着一众嬷嬷和丫鬟，抱着一个不足月的男孩站在刘长昕的墓碑之前。
“怎么了？”宋昱愣。
他们还是不要戳穿她这个梦境了。
“我的手腕被你扭伤了，还有脚腕也不舒服，你要对我负责！就像小时候那样！”
毕竟玲珑能接受一个男人比自己强，从此心生爱慕，却未必可以接受一个女人。
“好嘞！”宋昱连忙蹲下：“不止负责手腕行不行？”
宋昱和龙成谨见了都很是头疼，但却很默契的，没有去告诉她真相。或许让蒲桃以一个英雄男儿的姿态永远的活在玲珑的心里，要比蒲桃她本人要好得多。
“嗯？”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只是接受了卓毅的死讯，却始终没有忘记他。卓毅在她的心里，就像是刻在石碑上的文字，经风雨也不会有变故。
“还有下半生，也都交给我了，可好？”
龙成谨和宋昱都有些担心她无法出席祭礼，然而真正到了墓碑正式落典之日，她却一身华服，打扮庄重，表情端庄，从头至尾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妥。她对待这些烈士一视同仁，不仅仅只是卓毅，对待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尊重。她就像是一夕之间长大，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长公主。
看着宋昱真挚的目光，玲珑公主窃笑了一声，头一次像女儿家一般用帕子捂嘴，浅笑道：“那就要看皇兄允不允了。似乎……他现在对你意见颇深。”
这一日春祭过后，便是开烈士塔林，安放死去将士墓碑的仪式。玲珑听闻卓毅死讯，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她看到卓毅的烈士墓碑后，便哭得像个孩子。
宋昱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有静娴在，我自不必担心。”
皇帝自去年亲征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过冬之后，便正式下旨，废除太子位，此后便一病不起。皇帝虽没有再立太子，却让龙成谨全权主持祭祀，传位之心可以说是昭告朝野，举国皆知。
玲珑公主不明其意，但也没有深究。
又是一年春祭。这一次的祭祀与往年相比，尤为不同。
宋昱想，这或许是他最后怕又最庆幸的一天。
春日，太平府。
老天保佑，这两兄妹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强，还好他当时良心发现，放了蒲桃一马，否则他下半辈子，怕真的是要不好过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