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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笑叹他人痴

“皇上凶人。”

云澹气势全无,坐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里:“好好的哭什么?”

“……不是你先不讲理的?”

荀肆见云澹冷着脸,好像真要砍人,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哭便哭,那眼泪一对一双的向下落做什么!落的人心慌!

“不是!”

……

“好好好,不是。朕问你,你饿不饿?外头风光这样好,你饿着肚子可有心思看了?”云澹轻声慢语:“那小肉膘碍你什么事儿了?你与它较劲做什么?”

“妄揣圣意,砍了他,这样往后就不会胡说了。”

“不管。就是要饿着。”荀肆打定了主意要生饿,云澹拿她没一点法子,只得说道:“好。”

“谁说的怎么啦?”

待到了午后,饿的眼冒金星,腿脚都不利落。明明要爬山之人,看着那巍峨俊秀的山峦,一时腿软。窝在车内打死不肯上山了。

“谁说的?”云澹问她:“谁说朕中意娇小可人女子?”

云澹被她磨的没有法子,叫车停下,将人驱远,冷着脸问她:“你到底吃不吃?”

“是吧?但皇上中意女子娇小玲珑可人,世人皆知。”荀肆不能挨饿,挨饿之时便有些犯浑,说话没轻没重。

“不吃。”荀肆别过脸去。

云澹压下心中火气,好生问她:“这是做什么?朕打第一眼见你,你就是眼下的模样。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与你几两重没关系。”

“是不是与你说过,朕不在意你身上那几两肉膘?你较什么劲呢!”云澹去捏她下巴:“瞧你饿的,面色都黄了。”

“不吃。”

“再饿几日就好了。”荀肆轻轻一扯自己衣襟:“您瞧瞧,是不是比昨儿富余一些?”

马车停了,便以皇威压她:“你吃不吃?不吃就不走了。”

“并未。”

云澹有些来气了:“停车。”

“哦。”

她许是饿的胃疼,这会儿身子蜷了起来,却一直看着窗外。马车晃的厉害些,她蜷的厉害些。

肚子又不合时宜叫了声儿,云澹见她硬是不吃,也不说话,跳下马车对静念说道:“坐累了,咱们上山打点野兔子烤了。”

云澹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书一边看她。

“是。”静念跟在身后,回身看马车上没动静,轻声说道:“皇后……”

只见那胖墩儿捂着肚子转过身去,对他视而不见。

“别管她。只管上山。”

云澹也不做声,捏起一块儿放进口中,眼微闭头微点:“美味。”倒是想看看她能拧到什么时候。

云澹回头看一眼,一边生气一边心疼,那荀肆脑子里不知想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人又拧,无论你如何说,她就是不肯改主意。

“不。”荀肆倔强,她还就不信了,还能活活被饿死不成?

低着头向山上爬,过了半晌,不见后头有动静。打了兔子也不下山,就地烤了,待兔子熟了,香气四溢,云澹拿起来放到嘴边,一只肉手将那兔肉抢走。

她肚子叫的响,云澹自然听到了。出发之时特地叫正红备了点心,这会儿开了盒递到她面前:“喏,少用一口。”

云澹笑意闪过,又迅速板了脸回身看她:“不是不吃?”

若不是他,自己怎么就要遭这挨饿的罪了?统统怪到云澹头上了。

荀肆这会儿一口肉下肚,别提心底多舒畅,眼睛弯着:“好吃。”

车发不足一个时辰,她便饿的前胸贴后腔,肚子咕咕叫,人便没有好心情。适才一眼一眼看云澹之时还觉得公子世无双呢,这会儿又觉得他碍眼。

“出息。”

荀肆惦记要将身上那几两肉膘饿没,清早出发前只少用了几口清粥。殊不知这世上之事都有因果,当初贴膘容易,而今想去了便难了。

云澹怕她噎着,忙将水袋递过去,要她就口水,口中叮嘱她:“慢些,没人与你抢。”

她这样一说,云澹一时语塞,幽幽看她一眼。

待她将一只整兔吃干抹净,小人儿又活蹦乱跳了。指着那山顶问云澹:“夜里可是住在山顶?”

荀肆笑出声:“哼,不是昨晚哄人玩闹的时候了。”

“是。”

云澹被荀肆盯的不自在,忍不住回身看她,见她眼神那般无遮无拦,轻斥她一声:“放肆!”

“那臣妾与皇上比比,看谁先上山?”

好在雨停了,可以出发了。二人面红耳赤上了马车,一人守在一侧,眼神不小心撞到一起,又迅速挪开。心中装了兔子一样,荀肆暗道。又偷偷看云澹,他正侧着脸看外头,余那半张脸,可以称得上眉眼如画了。遥想当初第一次见他,还嫌他生的女气缺少男子汉气概,这会儿却不觉得女气了。尤其是那紧抿的唇,颇有几分好看,亲吻之时尤甚。

“尽管放马过来。”云澹将衣摆系在腰间,站直身子看荀肆,他平日没少暗自下功夫,这会儿该露一手了。

造次之时大有豁出去之意,待第二日睁了眼,彼此看一眼,脸儿红了,心中暗道昨儿夜里那人可是自己?

还等着荀肆准备呢,她却蹿了出去,耍赖。

有道是情至此,欢爱至此,良辰美景未曾虚设!不负春光呀!

云澹无奈摇头在身后跟上她,只见她步履矫健片刻不停,将门之后风采立现,云澹心中盛赞,脚底步子加快,追到她身后,却不再向前,一路随着她到了山顶。

……荀肆听不懂他话中之意,适才明明只是由着他握着手,这会儿却觉出累来,有心与他辩上一辩,这会儿却睁不开眼了,枕着他手臂,听着雨打窗棂之音,沉沉睡去。

荀肆早已忘记输赢,她惊讶的是云澹的好腿脚,绕着云澹走了两圈,不大相信他腿脚这样利索。云澹心中受用,却不做声,兀自走进那间山间小屋。

这才觉出些微满足来,将她揽进怀中,握着她手说道:“肆姑娘这手,万万不能轻减喽。”

是从前山民的小屋,屋内古朴干净,站在屋内,山间风声清晰入耳,推开窗,浮云飘在山腰,浩渺烟波弥散去,睡在天上了。

“好好好,洗。”云澹这会儿言听计从,忙摸黑下地拧了帕子为她净手。直到荀肆满意了才又躺到她身旁,闻到她呼吸中的茶香,不知为何,才灭了火之人这会儿又着起了火,低声下气哄着荀肆又帮了他一回。

荀肆将手伸出去,握一缕云烟,口中幽幽一句:“多谢皇上。”

“要洗!”荀肆举着那只手不肯放下,五指张开,正跟那猪爪一样,嚷着要洗手。

“谢什么?”云澹站到她身旁,与她一同赏景。

云澹忙拿了帕子将她手抹净,轻笑着逗她:“这等好物世间不常有,朕本想着往后再让皇后见识,这不是适才太过舒爽,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了。该死该死。”心中美着呢,哪里是忘记了?分明是故意的。荀肆的小肉手一点不嶙峋,握着自己家伙事儿的滋味儿说不出的好,加之那点琼浆落到她手中,总觉得这样二人又近了一些。这些话自然不能与她说,一会儿翻脸不认人得不偿失。

“谢皇上把臣妾骗上山。”荀肆朝他眨眨眼,这会儿恍然大悟他为何执着上山了,想来是不舍她错过这样的景致,他用了心的。

荀肆察觉到手中不知握着什么粘稠之物,张着五指不肯合上:“这……这是……您……您怎么……”

“倒是不傻。”云澹拉她坐下:“待会儿朕要喝乌鸡汤,天黑了要看星星,你喝吗?”

云澹却是舒爽透了,从前没把这档子事儿放在心上的人,今儿头一回知晓与自己心里的人亲近是这样好。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够的好。用力堵住荀肆的唇,轻吼出声。

“喝!”

荀肆被他唤的头晕脑胀,他的唇追着她,不许她逃,二人的舌绞在一起,无论如何分不开。真要命,荀肆心中道怎么这般要命,手下的动作愈发的急,荀肆即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由着他,都热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怎么恁的累人?

“不想轻减了?”

平日寡言之人,这会儿却这样话密,细细哄着自己的心尖儿,要她与她一样动情。

荀肆点头又摇头:“罢了罢了,山间冷,还是要多吃些。”

“荀肆……荀肆……”

云澹笑出声,握住她手:“别与自己较劲,活的自在些多好?说来你可能不信,朕看你肉乎乎一个人,格外顺眼。”

“荀肆,将舌给朕……”

“朕虽贵为天子,却也并非良人,在寻常百姓中间,朕这样的人是拖家带口的鳏夫,不好娶妻的,还要承蒙皇后不弃了。”

“荀肆,朕想吃你的嘴儿……”

“话再说回来,皇后这样的看着就好生养,往后咱们多要几个皇子公主,公主像你,皇子像朕,多圆满!”

不待她答,便引逗她的小肉手,上上下下,松松紧紧。他呼吸愈发的重,烫着荀肆的耳骨,令她缩着脖子想逃,耳珠儿却落到他口中,耳边是他含糊不清的混话:“荀肆,荀肆,你身上怎么这么多宝贝……”

荀肆被他说的眼睛一红,这人怎么想的那么远?生儿育女之事都被他想到了,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您快别说了,臣妾何德何能……”荀肆口一松,差点交代北星的事。还好来了一阵风,将她吹的清醒了。将头埋进云澹怀中:“皇上,起风了!”

又覆在她手上,轻声问她:“朕的家伙事儿可入得了皇后的眼?”

二人笑闹至入夜,一颗璀璨星打中天滑落,拖着长长的尾巴,荀肆眼尖,拍云澹肩膀:“皇上,快看呐!”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之人,这会儿倒是瑟缩了。脸藏进云澹怀中,生怕月色泄露她的胆怯,头脑却清醒,那物件儿竟是有灵性的,忍不住伸手比了比,却比不住,差的远了。云澹察觉到她的小心思,心中一片温柔。

云澹抬起头,银河之上,一颗落星,又一颗落了,紧接着又一颗,竟是落了一阵星雨。二人都有些看傻了,云澹下巴搭在荀肆肩膀上轻声说道:“天下这么大,江山这么美,幸而你在此。”

荀肆又觉得心跳的令人发慌了,轻声说道:“臣妾不会……”话音甫落,便察觉到云澹带着她的手探进亵裤,握住一片滚烫。听到云澹喉结滚动吞了口水,荀肆的手缩了一缩。见过归见过,碰过是万万没有碰过的。荀肆起了顽皮心思,手掌微微用了力,却察觉那小万岁爷在自己手心跳了一跳。这可吓坏了荀肆。

荀肆转过身,乖巧的靠在他怀中:“臣妾之幸。”这句话是真的,荀肆未掺假。二人因缘际会凑到了一处,各怀鬼胎各自算计,幸而有他,包容体谅,才走到今日。荀肆都懂。

握着荀肆的手向下,侧过身去在她耳边呢喃:“是这儿,荀肆。成亲那晚你见过的,这会儿它需要你行行好,救它一命。”言毕,发觉他脸颊挨着的那张小脸儿发起烫来。云澹心中一片柔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又生生憋回去,回头憋坏了于她也不好:“帮帮朕好吗?”

微仰起头,细密的睫毛扫在他下颚,惹云澹心动,低下头将唇落在她额上眼上鼻尖唇角,与她呼吸相接,弯身抱起她。这些日子石凳儿没白搬,怀中人有轻飘之感,又不至于太轻担忧她被风吹走,恰到好处。

“哦?那今日不妨先解眼前之忧?”云澹有心与荀肆闹上一闹,转身去吹了灯,担忧自己待会儿在她那双晶亮的眼前乱了分寸。这会儿屋内没有光,外头没有月亮,只有沙沙雨声,以及二人的心跳声。

将她放在床上,见她灼灼望着她,手覆上她眼:“别看。”

荀肆终于明白他是何意,腾的红了脸:“臣妾又没叫皇上做和尚!”

“要看。”荀肆笑了,手环住他脖颈,去看他:“臣妾得好好看着皇上。”而后去寻他唇,从前躲着避着不愿,而今心甘情愿了。不因他是帝王,没有那些劳什子弯弯绕绕,仅仅因为此刻他是一个心中有她的男子,而自己是为他动情的女子。若世上的事都这样简单多好?

见荀肆眼睛又睁圆了,微微红了脸:“朕而今日子快跟千里马、存善一样了,再这样下去,朕可以去寺里出家了。”

云澹的呼吸被荀肆扰乱,他向来怕荀肆后悔。荀肆这人没有长性,若明儿睁了眼怪他强取豪夺翻脸不认人,到时心里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别闹,荀肆,你知晓朕受不住的。”

“那不成,臣妾今儿想明白了。臣妾可不许皇上受苦,从前皇上身边那都是什么女子呐,各个如花似玉,臣妾虽说比不上她们,但好歹不能差太多不是?”荀肆这会儿太有良心了,满脑子都是为云澹着想。云澹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摩挲她头发:“朕等不得你轻减了,荀肆。”

“那便受不住。”荀肆微微用力将云澹推倒,翻身坐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脸:“臣妾这几日着了魔了,皇上每每张口说话,臣妾都想堵住它。”言罢去咬他唇,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顿觉动情,更加深吻他。云澹的鼻息滚烫,烫的荀肆微微一抖,有心要一场狂风暴雨,移开唇去咬他耳朵,真是有样学样。

“朕中意你眼下模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大可不必。”

云澹胸膛起伏,任荀肆去煽风点火,甚至期待荀肆能闹出天大的动静儿来,这女子却将头搁在他肩膀,滚烫的脸贴着他的,喃喃一句:“再往后,臣妾就不会了。”

……

……云澹温柔的笑出声,一手移到她后脑轻轻拍了拍,而后缓缓向下抱着她,猛的翻过身去将她置于床上。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是为他动的情,心中柔情要溢出来,细细密密吻她。荀肆觉得云澹的衣裳太碍事,将手握紧他衣襟,去解他衣带。那手却不好用,微微抖着,无论如何解不开,心一急,指尖用力,衣裳撕裂了。云澹闻声支起身子,看着荀肆半晌,见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便沉到她耳边轻笑道:“这么急?”喑哑低沉,令荀肆无处可逃。

“那明日不饮茶了!”荀肆打定了主意,无非是不许别人看他不起,那掌柜的说的什么话,好像咱们万岁爷是那赘婿一般。荀肆偷瞄了云澹一眼,若是那店主知晓了他的身份,还不得吓死过去?竟暗将万岁爷当成那赘婿。将下巴搁在云澹胸前:“皇上,前几日臣妾说的要与您圆房的事暂且先搁一搁,待臣妾轻减成那出尘仙子再好生伺候您吧!”

在她愣怔之际,云澹的手落在荀肆颈上,拉起那根绳子,轻声问她:“摘了可好?”荀肆不知云澹心中迂回,只当他以为碍事,红着脸点头:“好。”云澹摘她兽牙的动作不比她撕扯她衣裳更文雅,将那牙塞在被褥下,这才弯下身去碾过荀肆。

云澹叹了口气:“是不是傻?哪个中毒像你这样的?你那是饿的……又饮了许多茶……”

荀肆与旁人不同。她身子骨厚实柔软看似无骨,云澹抚着她如抚着外头那缕云烟,无论怎样,都觉得空,干脆将手移到她背后,猛的将她拉向他,二人相撞之处电光火石,荀肆轻呼出声,眼前如烟如雨,什么都看不真切了。只察觉到外头的风似乎吹进屋内,吹到她身上,令她起了一层起皮疙瘩。云澹心疼,动手解她衣扣,又用被子将二人罩在其中,黑暗之中安慰她:“马上就不冷了。”

“臣妾是中毒……与吃饭何干?”

那声音自荀肆耳边沿途向下,最终没入人间。

“好了便好。”云澹脱了鞋躺到她身旁:“你今日起这幺蛾子,这会儿知晓厉害了吧?看你明日还吃饭不吃?”

荀肆轻啼出声,慌乱中去寻他手紧紧握着,不想逃也不能逃,就那样生生受着,直至将云澹的手握的青紫。

云澹回身看了眼正红,脸腾的红了。正红忙红着脸退出去,留二人单独说话。

荀肆以为那就到头了。昨晚自己帮她,今晚他帮自己,就是到头了。

远远不是。

荀肆手放到自己心口:“不那样跳了。您摸摸?”

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幽幽看她一眼。直将一小碗喂完,又帮她漱了口,这才问道:“好些了?”

云澹疼她爱她不愿她受苦,平日里让着她宠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会儿却是帝王的杀伐决断,不待荀肆反应过来,他已杀将进去,杀将进去,却停下了。要让荀肆适应,将她的手按在脸侧,唇去寻她的,要她放过自己的唇,轻声问她:“疼么?”却是寻到一片水意,荀肆哭了。

“嗯。”

云澹后悔了。

“不”音还未收,云澹就将那糕点糊糊送到她口中,只见她圆睁了眼:“世上还有这样好喝的药?”

他有些恨自己,等了那么久了,非要今日吗?他懊悔,荀肆却放开他的手抱住他,终于肯出声,颤颤的一个疼字,而后去咬云澹肩膀,流着泪说道:“都怪你。”她口中这样说,身子却是包容他,云澹终于敢动作,起初极缓,极轻,柔情蜜意都在那一举一动中,黑暗之中,他大滴大滴的汗落在荀肆脸上,身上。荀肆终于不冷了,不仅不冷,还觉出了热,极热,是陇原的六月,烈日当空,将人晒干的热,透不过气的热,只能由他度她,由他带着她,一步步上了岸,得见一阵暴雨,而后是一束天光。

“不……”

荀肆喘匀后仔细琢磨一番,这会儿食髓知味,将下巴置在云澹胸膛,轻声唤他:“皇上。”

“必须喝。”

“嗯?”云澹还未缓过神来,这胖墩儿大体是骨骼清奇,怎的滋味那样不同?见荀肆满脸贼笑,心中警惕,问她:“怎么?”

荀肆心慌气短,听到要喝药,又差点落下泪来:“臣妾不要喝药,苦。”

“待臣妾休养一番,再与皇上大战三百回合。”

担忧点心来了她挂不住脸儿,又拿温水细细搅成糊状,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来,喝药。”

……

好一阵心疼。今日动那劳什子心思,非要自己轻减些,这倒好,才头一顿就闹成这样。沉着脸儿让正红去备点心,想起那店家更是来气。

云澹缓缓睁大眼,这是又下战书?身为帝王,此时万万不能缴械,于是抬起她下巴问道:“此刻?”

云澹被她吓坏了,忙起身抱着她安慰:“朕瞧你脸色好好的,哪里就中毒了?莫急,宣太医。”颤着声宣了随行太医,明明坐在床边,却早已被荀肆吓的魂飞魄散,脑中将今日种种都过了一遍,并未有异。太医来了慌忙把脉,过了许久,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又换了另一只手。又过许久,嘴角动了动,写了方子。云澹拿了方子一瞧,方子上赫然写着:徽墨酥、芙蓉糕,以为太医在玩闹,刚要发火,见太医使眼色,遂明白过来:这胖墩儿是饿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荀肆脖子一缩:“改日再战。”

她今日进食少,傍晚又饮了那些茶,这下好了,入了夜上了床,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手脚一点力气没有,拉着云澹的手差点哭出声音:“皇上,臣妾头晕恶心心慌,臣妾是不是中毒了?臣妾怕是要死了。”思及此,竟是呜呜哭了起来。

好一句改日再战,那点儿旖旎登时散了,云澹有心打她一顿:这样不知情不知趣的女子为何叫他这样心疼?搂过荀肆,要她看着他,郑重问她:“朕问你,后悔吗?”

荀肆摇头:“不饿不饿,喝饱了。”

“什么?”荀肆不知他问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云澹见她那憨直神态颇为逗趣,忍不住又踢她一脚:“饿不饿?”

“与朕圆房,后悔吗?”

这什么话?喝着茶呢,问出这么一句,让不让人活?荀肆愣神一瞬,忙答一句:“您好您好。”

云澹这人究竟好在哪里,荀肆而今一点一点都体会到了。他向来说圆房,不说侍寝,他把自己放到一个与他一般高的位置,这点最好。

……

“后悔。”荀肆坐起身,将被子裹在身上,见云澹神情暗了,忙说道:“臣妾后悔圆房晚了。”手拉住云澹的手,这会儿真想与他交心:“皇上,臣妾是个蠢人。臣妾在陇原有名号的,叫陇原小霸王,臣妾自在惯了。甫进宫之时,除了担忧自己这条小命不定何时玩完了,脑子里便再未想过旁的。没想过与皇上处出感情,也没想过能与皇上走到圆房这一步。”荀肆难得正经,这会儿正经了,眼睛也红了:“这一路多亏了您,令臣妾觉得后宫不苦了。”

云澹见眼前这个陷在茶中,眼都不抬,哀叹一声,伸腿踢了她一脚:“茶好我好?”

这一番话,颇令云澹心酸,有心制止她,她却将手指挡在他唇上:“您听臣妾说完。您说臣妾的身子适合生养,皇子像您,公主像臣妾,臣妾从未想过那么远,臣妾脑子不够数,看不了那么远,单这眼前,足够好。”

荀肆贪恋那茶香,又要了果香毛峰,与那兰香回甘不同。这会儿倒是起了研磨一番的心思,暗暗两相比对,口中直呼好茶。

荀肆还想与他说说韩城,终究还是作罢,有些事不能说的。她垂首抹了把泪,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心酸。荀肆不想走了。后宫哪儿都不好,但后宫还有云澹不是?他那么好,自己却想走,那是人干的事儿吗?荀家人要有良心,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地。而今荀肆又多了一条,对得起云澹。

二人又寻了家茶铺,要了毛峰茶,兰香沁口,茶香浓郁厚重,与这如丝细雨相得益彰,品茶听雨,好不惬意。云澹想起从前思乔皇后说自己:“人呢,就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独独少了些情趣。”从前云澹不懂这情趣究竟为何物,而今与荀肆一起,碰到一个更不懂情趣的,倒生生的将自己逼出了一些情趣。

云澹从未想到此生竟盼来这么一天,小胖墩儿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抹泪一边与他交心。坐起身子为她拭泪,又将她揽进怀中:“交心就交心,你哭什么?可是觉得委屈?若是觉得委屈你便与朕说,你说了,朕替你做主。”

云澹没得办法,笑着摇了摇头,他本就对吃没什么念想,与荀肆一同用饭好歹能多用一些。而今荀肆不吃了,他亦吃不下了。

“那倒是无需皇上出马,谁若委屈臣妾,臣妾自己就打他了。臣妾在这世上独独怕皇上。”瞧瞧这话说的多好听,独独怕皇上。云澹捧起她脸:“你就这样怕朕的?你怕朕还日日气朕?”

用了这一口后再不肯张嘴了:“哪怕您说不吃就要咔嚓了臣妾,臣妾也是万万不会吃了。”大义凛然。

“那不是气您,与您玩闹呢!”交了心,又觉得与他近了一分,头枕在他腿上撒娇:“皇上您帮臣妾梳梳头成吗?您就轻轻的梳……”

都以皇权压人了,能不吃么?张了一小口吃下,这才想起他未换筷子,想出言提醒,却见他毫不在意的继续用饭:“哪有那么多讲究?吃你嘴之时可未想过这些。”云澹真是性情大变,这些不成体统的话张口就来,饶是荀肆都红了脸儿。好在是在包间里头,不然不知要被多少人笑了去。

云澹应了声好,手指轻轻探到她发根,在她的头顶摩挲。他太温柔,荀肆这会儿终于是觉出了累,在他的和风细雨之下梦了周公。

“为夫觉着眼下挺好,万一碰到个灾年,我的娘子能比旁人多顶些时日……”云澹逗她,而后了夹一块儿鱼肉送到她唇边,筷子朝上抬了抬:“命你吃下这口。”

云澹见她睡了,这才轻轻躺下去,将她抱在怀中。总觉得今晚如堕梦境,不敢睡,若是醒了发觉不过大梦一场,恐怕要失望了。心中却是又满又空,满的是这个小人儿说的那些体己话,还有她彻头彻尾的将她交与自己;空的那部分说不清,总觉得不定何时,就会与她散了。

荀肆撇过脸去:“说不吃就不吃。”

“荀肆。”在她耳边轻声唤她,荀肆迷糊之中听到这一声,嗯了一声回应他。

“好好的做什么清瘦美人?”云澹忍俊不禁:“不馋?”筷头挑起一块儿鱼肉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嗯~~美味。宫里的御厨可做不出这等滋味儿来。”

云澹又将手臂紧了紧:“与朕一起白头吧?”

“发奋做个清瘦美人。”荀肆一本正经,对着虎皮毛豆腐、屯溪醉蟹和臭鳜鱼咽了口水。

“好。”

“发奋做什么?”

贤妃料理过家父后事,已是这年春四月。

“臣妾打今儿起发奋啦!”

此时云澹二人已行至婺源。荀肆收到贤妃的信,信中说道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四月流光舞动,是人间好时节,她将踏春北上,回宫与她相聚。这信三言两语,看不出什么来。但荀肆竟恍惚觉得贤妃似是不情愿回宫。

傍晚在街上寻了家铺子,要了几样菜。荀肆只动了两口徽州石鸡便落了筷,云澹见她如此忙问道:“不合胃口?”

贤妃的确舍不得离开江南府。从前在后宫中过生活,睁眼一日,闭眼一夜,无惊无喜。而今重归故土,倒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起来,只是挂念修玉。皇上倒是不催她回宫,然诸事料理过,也该到了回宫的时日了。

荀肆说要轻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待她打点好一切踏上归途之时,心下怆然。想她这小半生,早早入了宫闱,人间寻常喜乐未尝到几分,修禅打坐倒成了一把好手。这怎能行呢?若是放从前,劝自己一劝,再闭眼睡上两日那荒唐念头也就过了。而今竟是按捺不住了。

徽州竟能让坚强的肆小姐变得柔情蜜意。

只能不断去想修玉。修玉多好,瓷娃娃一般,懂事乖巧,为修玉活吧!

“不。”荀肆摇头:“轻减些好看。”头靠在云澹怀中蹭了蹭。

这样想着,便屏气凝神去想后宫的好,世间绝色女子都在后宫,珍馐稀奇之物亦在后宫,皇后有趣皇上温和,后宫好。不然能怎样?人都进了宫了,还能全须全尾出来不成?别做梦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而今已足够相配,与轻减与否并无关联。”

慢慢静下心来,再看车外景致,又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细雨落在油纸伞上,轻轻柔柔;眼前的女子仰着脸儿,唇边带着笑呢,那声音听起来很小,却是认真的。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却在此时收到荀肆的信,要她转道去婺源,再一同回宫。

荀肆看他一眼,心道他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不许自己妄自菲薄,这个男子是真的傻,傻透了。四下瞧瞧,空无一人,便踮起脚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臣妾想轻减些,变成一个与皇上相配之人。”

转道婺源倒也是好的,贤妃许久不曾见荀肆,心中还真是念着她,于是调转马头朝婺源奔去。

……“你不许妄自菲薄。”

荀肆在婺源的老宅中为贤妃收拾了一间上风上水的屋子,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贤妃这等美人儿受苦。

“臣妾属实是比旁人圆润许多。这事儿咱们得有一说一,那掌柜的没说错,是以咱们不能怪人家。要怪,就怪臣妾自己这一身肉膘。”

云澹见她对贤妃竟是比对自己上心,冷哼一声:“你们倒是要好。”

云澹被她逗笑,轻捏她的小脸儿:“你为何不气?”

“咦。”荀肆见他不开心,凑到他面前:“臣妾与后宫姐妹要好,您竟然不开心?那臣妾就不懂了……难不成要斗上一斗?”

抬眼看看那位,还在生气呢!拉起他的手到脸上:“来,您捏捏,解解气。”

“就你那脑子,与谁斗?”

云澹虎着脸不做声,荀肆忙给正红递眼色要她进门取花瓶,自己则揽着云澹手臂去寻吃的。那店家的话着实不好听,若是在从前,荀肆铁定进门与他理论,但今日细细思量,觉得人家并未说错,自己的确与云澹看着不大般配。

“……倒也能斗,但斗总得寻个由头不是?要不皇上回头逐个宠幸一番,臣妾假意吃醋,这样便能斗起来。”荀肆就那样顺口一说,说过了,才想起云澹不是自己一人的,他有后宫呢!

荀肆见他气了,手忙牵着他:“以皇权压人可不行。”要云澹讲理。

也不知他回宫后是什么样儿?听彩月轻舟说他从前最多半月,指定会在思乔皇后那睡上一晚。荀肆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半月一次,一月两次,一年二十四次……咳!瞎想什么呢!

这话可不好听,云澹脸沉下来。

云澹听她那样说并未做声,假意吃醋是何意?意思是她并不真的在意他是否幸了旁人?当朕是什么了?这样一想,竟是来了气,扭头走了。

荀肆拉了云澹向外走,过了片刻想起那包好的祭红瓷花瓶忘记拿,又翻身回去,听那老板说:“那女子想必家世极好,不然以那身形想嫁一位这样的相公,属实是不能。”

他走了,荀肆一头雾水。问一旁的正红:“皇上怎么啦?好好说着话,怎还一扭头走了呢?”正红也不大懂这些,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所以然,遂摇头:“奴婢也不懂。”

荀肆笑盈盈望着云澹:“是相公挑的我。”倒是未打诳语,属实是云澹挑的她。那店主却是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一般,这女子即便看着有福气,但外形上与那男子属实不够般配。好在是生意人,急急住了口,一句多余的话未说。

荀肆又站了半晌,直至下人们将贤妃的屋子收拾妥当,这才起身去寻云澹。他正在小花园的池塘中喂鱼,一条条红色锦鲤在水中扑腾的欢,张着嘴儿要吃的。云澹细长的手指拈起一点儿鱼食撒下去,鱼儿便跳起来去抢,热闹极了。

那掌柜的今日开了个大张,心绪极佳,对荀肆说道:“这位姑娘看起来就是好命之人,嫁了这样一位好相公。”

荀肆蹲在一旁饶有兴致看了许久,见云澹不理自己便嘟了嘴:“不理人。”

云澹一瞧,嘿,别看自己这位皇后平日里胸无半点墨,眼光倒是刁钻,那红釉烧的通透饱满,是比其他瓶子好看一些,遂叫掌柜的包了。

云澹早消气了,与她这么个混不吝急不得。她那脑子懂什么?浆糊一样。慢慢来就懂了。云澹自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主意说给荀肆听,往后日子长着呢,要这小混蛋好好瞧着!

荀肆手指又指出去,要那祭红瓷花瓶:“这个好看。”

“过来。”冷着声要她过来,荀肆屁颠儿屁颠儿便来了:“您不气啦?”

看中了一些小玩意儿,嚷着要买。云澹自然买给她,还问她:“还需置办些旁的吗?”

“跟你这么个玩意儿犯不着。”拉她到腿上坐着一同赏鱼。

旁人如何想的荀肆自然不知,拉着云澹进了一家铺子。

这会儿是徽州最好的时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听到笑声不禁侧目。这一侧目,看到伞下一个出尘公子,一身贵气难掩,加之生的好,教人拔不出眼。再看那身旁揽着的女子,长的倒是好看,只可惜身上落了一层肉膘。徽州多小巧女子,荀肆这样块儿头之人在徽州铁定不好嫁。也不知这女子是如何嫁给这男子的?心中直道可惜。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黄花落在池塘上,半池碧绿,半池金黄,池底鱼儿游的欢。荀肆身上那件杏色春衫薄,透出她的轮廓。她的轮廓倒像徽州山水,有起有伏,又不至突兀,在云澹眼中刚刚好。荀肆这样就挺好。

荀肆嗤嗤笑出声。

这人那,一旦心中有了人,便开始患得患失。那人儿明明就在怀中搂着呢,总担忧她一下子就跑了。

雨打在青石板路上,难免湿滑。荀肆由此更加放肆,整个人挂到了云澹胳膊上,一点力气不肯用。云澹叫苦:“娘子这一身重量挂到为夫身上,着实有些吃不消。”

捏了捏她肉手,在她耳旁轻声问她:“月事还在吗?”

“你倒是安排的满满当当。”云澹见她喋喋不休,知晓她这两日憋坏了:“今儿不谈政事,今儿只陪你。”

那晚在山上,荀肆气势汹汹说待她休养好再战,结果第二日却是提前来了月事。云澹好不容易开了斋,又被逼吃回了素,整日看着眼前这块儿好肉却下不了口,急的要死。

“去后街。今儿一早听店主说后街有好些有意思的铺子,咱们去逛逛,买些小玩意儿,再去吃一顿臭鳜鱼,在寻家茶铺吃茶……”

荀肆的耳垂被日光打透,这会儿也分不清是日光红还是她原本就红,贴着云澹的脸小声答他:“利索了。今日可与皇上提到上阵再战几个回合了。”

“想去哪儿赏雨?”云澹将她揽进,手握住她浑圆肩膀,避免她淋雨。

云澹听她说大话,忍不住笑出声,囫囵问她:“几个?”

荀肆实在在客栈待不住,便拉了云澹出门赏雨。二人共撑一把油纸伞,荀肆见雨落在肩头便哎呦呦一声,朝云澹怀中靠,赖皮一样。

荀肆伸出一双白嫩小手,又按倒四个手指,独留一根:“一个回合?”她倒是有心,但一想到云澹脱了衣裳着实有些凶狠,便不战自败来。

徽州的雨下了三日。

“成。先来一个回合。”云澹这会儿有心机,到时究竟是几个回合可由不得她。好不容易挨将到天黑,早早净了身,门锁一落,将荀肆圈入屋内。眼中春光大盛,慢慢动手解自己衣裳,口中暧昧不明:“娘子不是说要大战几个回合?来,这会儿只有你我,有什么法子尽管招呼过来。”

引歌由衷感激,自然听不出韩城的话外之意。韩城要她好好做人,别走歪路,事实上在韩城心中,她是那亦走上歪路之人。引歌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完了,哪成想遇到皇后这个贵人。只在离京之时匆匆一瞥的荀肆成了引歌心中不可亵渎之人。

荀肆听他这样放肆,登时红了脸儿,嘴上却不服输:“皇上切勿招惹臣妾,臣妾可不好惹。”

“是。”

“好不好惹,惹上一惹便知。”几步跨到荀肆面前,将她拖入怀中,手儿自动寻了一个好去处,口儿亦自动寻了一个好去处,荀肆万万想不到,从前风光霁月的万岁爷竟是这样一个色胚!脚下一软扎实跌入他怀中,却被他拦腰抱起,放到窗前书案之上。

“你谢她她又看不到,往后只管好好做人,别走歪路,切勿浪费她一番好意。”

徽州早春月光如水,透过窗纸洒进来,落在荀肆月白的月白亵衣之上,更衬的她肌肤胜雪。云澹心中一片柔软,是谁将他的月亮仙子送到人间的?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点,而后侧身去看二人映在地上的影子,严丝合缝,融在一起。

“谢皇后。”

“荀肆……”云澹唤她,那人儿应他的声音细弱蚊蝇,教人如何是好?

“是,皇后宅心仁厚,救了你后与皇上提起贱籍之事。”

荀肆也在看那影子,看好不容易有了缝隙,又倏的不见,直看的她透不过气。抱着云澹脖子哀求他:“皇上,别在这里。”

引歌眼眶一红:“竟还有这等事?”

到底是害羞了。

韩城说过了话便去牵马,走了几步又回身过来:“朝廷正在逐批次取消贱籍。你的事亦跟衙门打招呼,问清楚何时能到你?若是脱了这个贱籍,他日你嫁人或谋生,都更容易些。”

云澹怎舍得她为难,抱起她缓步走到床上,帷幔放下,便是那一方小小天地。

“是。”引歌朝他欠身。

你中有我。

“城里未见过,东张西望,四处打听,心怀不轨之人。”

我中有你。

“韩将军所知的可疑之人是?”

恁的磨人。

“并无不妥。回头要尹先生去衙门,将学堂多了一名先生之事记个档,他日若有人问起,也算名正言顺;令,你平日在这里教书,这条街看的清楚,平日多仔细外头,若是过往有可疑之人,便去衙门报官。”

云澹的轻声细语不能细听,细听都是不成体统的话。这句离了荀肆的耳,那句入了荀肆的心,她气急,伸手去打他,那手儿却又落入他口中。终于败下阵来,开口求他:“求你……”

引歌见他问这个,便将尹先生要她教书之事粗略说了,而后问韩城:“可有不妥?”她担忧自己贱籍在身,会误了这些孩子。

眼前人是云澹的天下,是云澹的天,他在自己的天下开疆拓土,又将万千子民置于疆土之上。动手抹去荀肆脸上的细汗,细细哄她:“再战一回成吗……”

“不必。”韩城指指里头:“何时来这里做先生的?受何人所聘?”

不知羞!

引歌因为他有事,是以给娃娃们留了功课,便出来给他请安:“给韩将军行礼。”

倒也不是不可。

引歌回身看到韩城站在窗外,陇原四月微风抚柳,衬的他没有那样可怖。

荀肆捧着云澹脸,学他语调:“这么急?”云澹被她逗笑:“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承让。”

第二日睁了眼,打马去营地,路过学堂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教书的是个女夫子。陇原没有女夫子,韩城担心又混进细作,于是拴了马去看。哪里是什么细作?是那个引歌。她倒是好命,才来陇原几日便寻到了这样的好营生。韩城有时会觉得上天不公,为何引歌命这样好,遇到了荀家和自己,逃出了青楼,换得一个自由身。而荀肆却还是要在那个宫中,从此哪儿都不能去了。

荀肆心中欢喜,与云澹这般莫名得趣。伸手帮他抹掉额上的汗珠,轻轻唤他名字:“云澹,云澹,云澹……”

这样思量许久方渐渐入睡,梦中又是荀肆那声脆生生的韩城哥哥,唤的他心头一酸。抱不得碰不得看不得的荀肆!

以为会换他一句大胆,他却顿了顿,将她抱的愈发的紧,在她耳边答道:“我在。”

韩城要做荀肆的后盾。

云澹,云澹。

在床上辗转,手中捏着那颗牙,又念起荀肆。今日宋为问他成亲的打算,他所言皆实。他不能成亲,他心中有荀肆,若是成了亲,对其他女子不公。荀肆在宫中不好过,韩城要护好这西北,亦要一辈子护好她,只要他在,他便不许旁人看荀肆不起。

荀肆托腮看着窗外,脸颊一朵红云。

韩城却睡不着。

正红进出三次都不见她有动静,到她身边轻笑道:“主子诶!一个时辰过去了,您还在神游天外……”

二人直说道深夜。

荀肆捂着自己的脸问正红:“红吗?”

“城儿倔着呢!叁儿心气儿又高,看机缘吧!咱不能把不相干之人硬往一处拧。”

正红手贴上去:“又红又烫。您别是发热了吧?”

“你说……叁儿与韩城……”荀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动了这个念头。

荀肆摇头,噗嗤一声笑了。

“肆儿之事慢慢再议,这叁儿……”荀将军长叹一声,将这几月之事与荀夫人细细说了,荀叁心高,而今是瞧不上寻常人家的男子了。来了几个媒婆,都被她冷言打发走了。

正红见她这般,凑到她耳边,小声问她:“如何?”

“皇上应当是不知晓的。他脾性好,为人处世周到谦和,亦是个好的。对待肆儿倒是有耐心,由着她胡闹,也不急,有时还陪着她胡闹。我看着皇上倒是对肆儿动了些情,可肆儿又说他原本就如此,待从前那位更好。”

荀肆坐直身子:“嗯……好……”而后看正红一眼:“你快成亲吧,成亲真真儿的好。”

“那皇上呢?可知晓此事?待肆儿如何?”

“如何好法?”正红逗她,得碰上可心人儿那好才是真的好。

“有的。你是没看到,二人寥寥几眼,那眼中都是苦。”荀夫人抹了眼泪。

荀肆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总之就是好。”

“还有这等事?”荀良思索韩城今日所言,若荀夫人所言是真,他竟是做好了不成亲的打算了吗?

“好好,奴婢知晓好。主子不说奴婢也知晓主子好,昨儿夜里动静那么久,能不好么?”

“肆儿心中有韩城,韩城心里也有他。若不是那道折子下来,这会儿二人应当在议亲了。”荀夫人想起荀肆的苦,这会儿又落泪了:“临行前劝她许久,要她放下,也不知放不放得下?”

?“你们听到了?”

“他二人能有何事?肆儿像个野小子,什么都不懂。”荀肆与韩城玩的好,是众人皆知之事。从前荀良倒是有心要他二人凑上一凑,韩城是他领回来的,知根知底,又是少年将军,又与荀肆要好,当时觉着若是二人凑到一处兴许不错。

“被皇上锁在门外,又不敢走,怕出什么乱子,哪成想过了会儿便有了动静,就连静念都在一旁红了脸……后来着实听不得了,便叫大家退下了。”

“你可知肆儿与韩城之事?”

荀肆笑出声,站起身捶捶腰,又兀自念叨一句:“好是好,就是累人。”

“哦?”荀良圆睁着眼:“何事?”

云澹见了贤妃一面,问了她家中之事,便起身去批折子,留她二人说话。

二人闹了一回方抱着说话,荀夫人的手枕在荀良肩膀,叹了口气说道:“这回去京城,发觉了一件事,让我心中难受许久。”

二人目送云澹出了门,这才彼此一笑,荀肆上前拉住贤妃手,轻声问她:“前些日子不敢扰你清净。现在可好些了?”

“与你活到老轻佻到老。”

贤妃点头:“回皇后,好些了。”

荀夫人自然知晓他所言何事,脸一红:“多大年纪了,还这般轻佻!”

“修玉在我那里住着还算好,就是与修年打过两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罚他二人不许与对方说话,过了一日,他们受不住,便自己好了。”荀肆说完笑出声。

荀夫人笑着看他一眼,任他折腾。待梳了头荀良又弯身抱起她朝床上去:“今日饮的少,心里惦记着呢!”

“臣妾谢皇后。”贤妃与荀肆数月不见,这会儿略显拘谨。荀肆见她这般,不乐意了:“这样是没法讲话的,规矩忒多。”

荀良回府之时,府中人都歇下了。于是他轻手轻脚回了房,见荀夫人正在梳头,便搓搓手将寒气驱了上前拿过她的梳子:“为夫来。”

贤妃忙拍自己嘴巴:“您瞧瞧我,忘了忘了。”而后握紧荀肆手:“皇后近来可好?适才与皇上讲话,看他时不时看您一眼,好像比从前还要好些?”

几人打马回城,到了城中已是夜深,各自回了府。

她这样一问,荀肆便有些羞赧,但又不能直说二人圆房一事,只得轻咳一声:“嗨,相处久了……”俨然老夫老妻一般,这语气逗的贤妃笑出声:“您才几岁,您二人才相处几日,日子还长着呢!”

荀叁这一年来变得寡言,对姻亲大事亦不上心,上门提亲之人都被她赶了出去。这几日景柯舒月住到府上,她比从前好些。

“那倒是。”荀肆站起身:“走,带你去看看你的院子。”

“太后中意荀府小门小院儿,加之眼下只有三女尚未出嫁,亦清净。”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贤妃的住处。舒月选的这处宅子,山水写意都藏在那一砖一瓦之中,贤妃那座院子尤是。在这座宅子最里头,清净,院子之内又大有乾坤,正南正北敞快透亮,贤妃一看便知比适才荀肆的住处还要好,登时眼睛红了:“您住这儿,我住不合适。”

“不外头寻个宅子住?”

“哪儿那么多规矩啊,就让你住这儿。左右也住不了多少日子,再有个几日也该回宫啦!”荀肆爬上屋顶坐下,朝贤妃摆手:“上来。”

“前日听内人说过一嘴,说是要待个一年半载。此事陇原城里人都不知晓,太后爱玩,图自在,不许走漏风声。”荀良答道。

……“我……”贤妃哪里就会爬屋顶了?这会儿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荀肆叫定西寻了个□□:“来,上来。我拉着你。”

宋为摇头道:“这会儿太晚了,明儿一早去给太上皇请安。说道太上皇,这回来陇原打算待多久?”

贤妃平素与荀肆玩的好,这会儿也不拘着了,拉起裙摆,上了房,坐在荀肆身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天,远处的梯田和金灿灿的花绵延出去,好不秀美,竟一时看呆了。忍不住与荀肆说了心里话:“这回出宫,竟有些不愿回去了。”

荀良起身问宋为:“今日去给太上皇请安吗?”

?荀肆偏过头看她,她眼睛渐渐湿了,一滴泪挂在睫毛上。

只剩严寒和韩城,二人互看一眼,亦封了杯:“待凯旋归来之时,痛饮三日。”

“我是与思乔皇后一同进宫的,那时什么都不懂,被人浩浩荡荡从扬州送进了宫。进了宫,日子便那样一日又一日的过,多少无趣,只能几个人凑在一起苦中作乐。这回出宫回扬州,是十多年来头一回,出了宫,便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封了杯,荀良也忙跟着封杯:“我也不喝了,夫人刚回来,还未得着空好好说会儿子话,今儿回去得好生谈上一谈。”

荀肆想起之前看到她那封信,隐隐觉得她不想回宫,这会儿应验了。默不作声继续听她说。

宰了头羊,几人守着篝火喝了起来。宋为大将军喝了两杯便放下:“内人管的严,多喝回去不让进门。”他开拔到哪儿,他的妻子便带着孩子跟到哪儿,十几载不曾断过。是一对神仙眷侣,是以宋为倒是不怕旁人说他惧内。

贤妃用帕子拭了泪,继续说道:“进了宫,家门荣耀,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我要那些荣华富贵做什么?”贤妃这会儿觉得委屈,她心中有许多话,可无论如何就是说不清楚,急的眼泪落的更甚。荀肆却是懂了。

待歇过片刻,又推演两轮。到天黑之时,再来一顿酒。

她从来都知晓后宫的女子可怜,十几人巴巴的守着那一个男人,云澹还算好的,从前的老祖宗们,动辄几十上百嫔妃。那些女子一进宫便是一辈子。贤妃从前尚能骗自己,但这回当她真正出宫一次,便无法再混沌度日了。

“瞧瞧,韩将军脸红了。”严寒不怕事儿大,朝荀良挤挤眼。

这会儿荀肆脑子又活了,这个后宫连皇后都能假死出去,何况一个妃子……不对,还有修玉呢!

行军打仗之人荤话常有,韩城这会儿反应了过来,脸红了。

“那修玉呢?”

“那倒是可惜了。”宋为说罢眼落到韩城身板上,这一身铮铮铁骨若是不用多可惜?看看自己这些龌龊想法。严寒与宋为相处几十再,自然听得懂宋为的言外之意,大笑出声:“宋大将军这心操的,韩将军自有解决的法子。”

贤妃叹了一口气:“只是有那样一个念头罢了。”

韩城摇头:“末将行军打仗,不预备成亲。”

“哦。”

宋为见他寡言,一张脸生的坚毅,便问道:“这会儿咱们稍事休息,闲谈几句。韩将军而今二时有二了吧?可相看人家?”

荀肆手轻拍在贤妃背上:“快别哭了,好好一个美人儿,哭的忒狼狈。”

韩城微微一句:“宋大将军谬赞。”他从前是个粗人,只知行军打仗,这两年被荀叔按下读书,学识长了不少,讲话也文气了一些。

贤妃被她逗笑:“好好。”而后瞧见荀肆脖颈上隐隐的印记,笑出声儿。

“前些日子打那仗,总觉得不尽如人意。今儿再敞了思路狠狠的打,格外过瘾。”宋为笑道,而后看向韩城:“少年将军用兵奇才,不输荀大将军和穆大将军。后生可畏,大有可为。”

“怎么啦?”

荀良笑着对宋为说道:“都说宋将军是玉面将军,这一身杀气!”

贤妃将荀肆衣领拉上去,四下看看方说道:“那位,而今这样热情了?”

这四人都是狠角儿,待各自推演过后一起排布,竟都是不要命的主儿。各自守了一方阵地,杀伐决断颇为痛快,待演过一回,都已汗如雨下。

朝廷为保陇原,调派来两位将军,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阵仗。

荀肆睁大了眼:“从前不这样?”

到了营地,见宋为、严寒二人已在荀良帐中,互相招呼过后便坐下,一人拿了一份舆图,先各自推演兵法。

贤妃摇摇头:“鲜少。”

韩城用完面,去了营地。今日要商议接下来排兵布阵。

鲜少是何意呢?贤妃在思乔皇后身上见过一回。那时不懂,还偷问过嬷嬷。后来懂了,便知晓皇上待思乔皇后不一般了。虽然只见过一回,但在贤妃心中,却已是高下立现了。倒也不必嫉妒。贤妃不是多嘴之人,只说鲜少,其余事并不会说。

引歌感激。心道自打来了陇原,所遇每一个人皆好。引歌对陇原生出了薄薄一层情义。

荀肆初尝人事,尚且不懂那些。以为他与谁都一样,兴许与自己只是一个开头,图个新鲜,往后便一样了。

回了住处,看到一片狼藉。租来之时贪图便宜,这会儿方知贵有贵之理。那面土院墙这会儿已是塌了下去,屋内窗棂亦被风吹坏。引歌叹了口气,去寻房主。房主亦是好人,站在院内左看又看,方说道:“这面墙砌成砖墙,窗换一扇新的。”见引歌皱眉,忙说道:“不要你银子。”

虽是这样想,心中又有隐隐失望。从前不觉得,而今却有些介怀。在荀肆心中,夫妻就该是阿大阿娘那般,守着一个人过活一辈子,不该到了夜里就想他今夜去了哪一房哪座宫。

引歌眉头皱起,觉得脸没处放了。自己并没有那层意思,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万万不敢高攀韩城。她亦没有那样的风月心思,好不容易从风月场中逃出之人,绝不会再沾染风月。

也不知为何,心里堵着。默默从屋顶下来,一个人逛宅子。逛着逛着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一个男人而已,开心了往一起凑,不开心了也容易,一拍两散就好了!哼。

引歌这才离去。她不笨,适才韩城的举动一是为避嫌,她是青楼出身的贱民,若与她行的近,会落了旁人话柄;二来,他应是嫌弃的,想来是担忧救了自己一命,自己会以报恩之名贴将上去。

云澹与徽州知府议完事,发觉天已黑透。

张越忙起身:“多谢姑娘。”

这会儿还未用饭呢,也不知那傻子为自己备了什么吃食?一脚踏进小院儿,发觉荀肆屋内灯黑着,便问正红:“皇后呢?”

引歌转向那人:“还望张校尉不嫌弃。”

“回皇上,皇后睡下啦。”正红也不知为何今日荀肆早早歇下了,那人精神头足着呢!

韩城看那膏药许久,缓缓说道:“有心了。”而后递与身旁人:“给弟兄们用吧!”

“?这么早?用过晚膳了?”没等朕?云澹心中加了一句。

引歌有点怕他,慌忙将膏药置于桌上:“韩将军行军打仗,时而受伤。这是自幼家中常备的损伤膏药,涂抹于患处,三五日便可痊愈。”并未提他脸上之事。

“用过了。”

韩城抬头看她,似是并未想过她会上前说话,眉峰聚起。

“可给朕备了吃食?”

引歌是卑贱之人。她一心想报恩,然荀家和韩城不缺任何东西,她能拿得出的只有心意。思量许久方转身去到韩城跟前:“韩将军。”

“皇后是在贤妃主子那里用的膳,也在那儿给您备了吃食。”正红按照荀肆叮嘱的,一字一句说了。

引歌走了几步后,有心与韩城说几句话。前一日他经过之时,引歌看到他的脸受了伤,细长一道口子。便依着手中的一本药书,去药铺抓了一副药,磨成了膏,那膏从前自己家府中亦是用过的,这会儿就在她身上。她有心给韩城,又担心韩城嫌弃。

云澹什么不懂?后宫姐妹关系好,拿他当物件儿让来让去呢。荀肆可真大方。云澹幽幽看那扇黑着灯的窗一眼,有意提了嗓门儿对静念说道:“那便去贤妃那用膳吧,夜里就歇在那儿。”气人谁不会?

说回眼前。

那头荀肆听到这句,腾的坐起身来,跑到门边,脸贴在门上去听动静,那门却被人一脚踹开,直拍荀肆面门。荀肆躲闪不及,捂着额头哎呦一声,刚要发作,抬头见云澹站在门口,忙站直身子:“皇上为何踢门?”

韩城这人冷面,打那日京城出来,再未跟引歌说过一句话。引歌跟在荀夫人轿后头走,时常听到荀夫人在轿内哭。引歌每每听荀夫人哭,都会红了眼。荀夫人离了女儿万箭穿心,引歌独身一人万箭穿心。行至第三日,鞋破了。荀夫人下了轿,看到后头跟着的人坐在马车后去啃一块儿馍,可怜极了。也就比肆姑娘小那么三两岁之人,就尝遍人间苦了。又见她脚尖儿破了,便叫丫头拿了两双新鞋与她,又亲自端了一碗肉汤让她就馍吃。那肉汤里还藏着一个蛋几块儿肉,引歌顿觉自己受了上天厚爱,遇到了这样好的荀家人。

“皇后不是睡了?”云澹缓步进门,手执一盏灯。他将灯放在书案上,又缓步去关门。动作极慢。

见他不再抬头一心吃面,知晓自己该走了,于是加紧了步子匆匆走了。

荀肆见他神色不对,也不知自己又触到他哪根筋了,兀自站那琢磨开了。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才停。引歌在学堂凑合了一夜,待雨停便关了门朝家走。途经那家面馆,见韩城的马拴在那里,韩城正坐在门口吃面,一筷子面入口,抬头看到引歌,朝她颔首。引歌停下步子,朝他弯身,给他请安。

云澹坐下后见她皱着眉站在那,显然脑子又不够数了。心道就你这猪脑子,还跟朕耍那些小把戏?还熄灯谢客,你怎么不把朕绑到贤妃那?

引歌又坐回桌前,等雨停。

“问你话呢,不是睡了?跑到门那去做甚?”云澹起身到她跟前,手指点在她额头:“疼不疼?”

无论什么声儿都被那雨遮住,单单那响马声听的清楚。打城门来的,经了书院,便会去二道街。引歌认得这马声,是韩城将军的马。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破的那个小洞向外看,韩城一身蓑笠打马而过,那马儿跑的凶,溅起巨大水花。

荀肆又觉出疼来:“您看看,青了吗?”

引歌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打扫过学堂后便坐在桌前听外头炸雷。那雷从远处轰隆隆过来,到了头顶轰然一声炸开。每炸一声雷,引歌便缩一回脖子,又见那雨势铺天盖地不肯收,遂拿了一本书安心读起来。

云澹仔细一瞧,可不是青了吗?本意吓她一吓,哪成想她跑到门后了?鬼鬼祟祟,成何体统。手掌按在她脑门上轻轻的揉,口中念叨她:“你有良心没有?自己吃饱了不饿了,就不管朕了?那往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朕也不给你了成不成?”

今日这雨下的忒急。

“贤妃那儿给您备着呢,臣妾也是在那用的饭。”

引歌用心。娃娃们下了学后,她会留下将那学堂收拾的干干净净,回去后又继续温书,将第二日的功课和典故都理的清楚,方睡去。

“宫里可有不成文的规矩,朕在哪儿用了晚膳,夜里就会歇在哪儿。你想好,要朕去贤妃那用?”是在将荀肆的军呢,看看这没良心的是不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引歌红了脸,不知还要不要讲下去。尹先生的拐棍在地上敲的咚咚响,把人都吓跑了。这才继续讲下去。

荀肆今儿本就有莫名情绪,被云澹这一句说的有些动了气,手推在云澹胸膛:“那您快去,跟贤妃也许久未见了,小别胜新婚,明儿也歇在贤妃那儿,后儿也歇在贤妃那儿。”

陇原人不大见过这样小巧的女子,从前陇原最小巧的女子当属荀夫人,荀夫人的几个女儿也相较陇原女子小巧,但好歹得了荀将军的传,到底还是比荀夫人看着大气一些。而今来了引歌这样一个,便觉得稀奇。引歌第一日在私塾教书,讲的是《象传》,“□□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与她的身形极不相称。窗外站着的人便笑出声,学童不知外头大人笑什么,亦跟着笑出了声。

“好。”云澹抽回手向门口走,走了两步又扭身回来:“朕想去哪儿歇着是朕的事儿,轮不到你安排。你若是真这么大方懂事,适才就不会偷跑到门口听动静。荀肆,你这人一点儿不会藏着掖着,就你那点儿鬼心眼朕搭眼就能瞧出来。”

引歌生的美,病弱美人一般。

这话说的,荀肆不爱听!什么叫轮不到你来安排,说的什么话!

夜里在那间小屋内落了回眼泪,好歹能在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有一份正式的营生,从此不必以色侍人了。

荀肆被他气的脑门儿一鼓一鼓的疼,又伸手去推他,却被他顺劲儿带进怀中抱住,而后笑出声:“出息。”手又去揉她脑门儿:“朕说话是不是不中听?但你看看你办的事儿,是不是更气人?拿朕当物件儿让来让去,朕想去哪儿该去哪儿朕心里不清楚吗?”

引歌万万不曾想到自己此生竟还有机缘去做那教书先生。

“那您想去哪儿?哎呦呦,轻点儿……”荀肆开口问他,惹他手劲又大了些,待她闭嘴了这才说道:“就想来你这儿。”可惜屋内灯影暗,荀肆看不到云澹红了脸。多好听的情话呐!手环住他的腰,笑道:“皇上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六十文不多,但加之引歌做绣品卖的钱,应是够活了。于是起身感激的向尹先生鞠躬:“多谢先生赏饭吃。”

云澹不接她茬,唇凑到她额前轻轻吹气:“可好些?”

“打明儿起来私塾帮我教半日功课。每月银钱六十文。”

“是,好些了。”

引歌摇摇头:“尚未。”

“好些了朕便问问你,你可知错了?”云澹故意板起脸。

引歌也不推脱,端正拿起笔,思量一番,落笔迅速干脆,写的是“惠风和畅”。尹先生是这样的人,引歌便这样写了。她的字遒劲锋利,竟不大像女子的字。尹先生看了许久,捏着胡子点头:“好。寻到营生了吗?”

荀肆一脸迷糊,还是不知自己错在哪儿了,大眼睛扑闪扑闪,扑闪的云澹心烦,伸手拧住她脸蛋儿:“你是把脑子留在陇原了吗?嗯?”

尹先生将笔推给她:“写几个字让我这个老人家看看。”

“哎哎哎,不是说不捏脸了吗?”荀肆叫屈。

引歌点头:“略懂一二。”

云澹见她好像真疼了,忙松了手又去揉她脸,这玩意儿没法弄,不能打不能骂,惹你生气了你还得哄着,暗自叹了口气方说道:“荀肆,你比朕小那么几岁,许多事兴许你不懂,也兴许你懂,但你装傻。男女之事,勉强不得。朕心在你这儿呢,你若是稀罕,就与朕站到一处。若是觉得不稀罕,也别推人走,懂吗?”

引歌心中一暖便随老先生去了,坐在最后,一直消磨到下学。那些娃娃唤老先生为尹先生,尹先生下了学,坐在小桌前咳了一阵,这在摇头道:“老喽!教这一天学身子顶不住喽!”而后看向引歌:“你会读书识字?”

哦。这回荀肆懂了。自己要他去贤妃那,他生气了。但荀肆旁的又不懂了,歪着脑袋问他:“那臣妾有不懂的,这会儿能不能问皇上?”

“是。”引歌抿了唇,似是做好准备听人讲出一些难听的话来。那老先生却笑了:“陇原城难得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今日来了便进门吧。在咱们陇原可没那些破规矩。”

“尽管问。”

老先生看她似是个有点墨水的,便问她:“你是昨日与荀夫人和韩将军一同进城之人?”陇原城就那样大,随便来个生人,便逃不出百姓的眼睛,不知背后议论多少。

“臣妾是不是皇后?”

“多谢先生。小女不进门了。”她微微弯了膝,又看了一眼那些乳臭未干的娃娃:“适才听他们念书,觉得好听,便多站了会儿。”

“是。”

引歌并不敢进门。从京城到陇原,虽说远隔几千里,但她贱籍未脱,不敢与人接触。前些日子在路上,绣了些帕子交由西北卫军之人帮她变卖,好歹是个糊口的法子。

“皇后是不是不该邀宠?是不是该劝着皇上雨露均沾?这样后宫才能太平。”荀肆目光灼灼,看着懂事极了,其实心里不情愿极了。她这人就是这样儿,她不把一个人放心上之时,那人随便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都与她无关。然而她放一个人在心上了,便奢求一些圆满,那圆满是什么呢?是那人心中只有她,再也放不下旁人了。荀肆知晓这不可能,他是皇上,世间绝色都在他身边,但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眼下,她想要圆满。今日她是懂事的皇后,要云澹去幸贤妃,但她躺在床上,听到云澹说夜里歇在贤妃那之时,心中疼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她便知晓,她做不了开明的皇后了。

她循着声去了,在窗外看到一个个黑红着脸儿的娃娃正在背书。她已是许多年未听过这种声音,便站在窗外听了会儿。那教书的先生耳聪目明,见有人站在外头,便拄着拐走出来:“要听进去听,鬼鬼祟祟不好。”

“你邀宠了?”云澹笑出声:“没见过哪个邀宠的早早关了灯,连饭都不给朕备着。朕到这会儿还空着肚子呢!”拉着荀肆到一旁坐下:“雨露均沾这事儿不是你能劝的,朕这么个大活人,心中想什么要什么盼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劝不住。后宫是不是太平,跟你关联也不大。”睥睨荀肆一眼:“就你?朕也不盼着你能做个好皇后,你从前什么样儿往后什么样儿吧。你少裹乱,后宫就太平了。”

从前陇原的教书先生年岁大了,胡子白了半边。她到陇原城的第二日,去街上置办家用,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哦。那……”

掌了灯,将灯放到一处,湿了抹布,一张桌一张桌擦过去。

“那什么那!”云澹用力打她屁股:“饿死夫君于你有什么好处!”

引歌甚至来不及关窗,就见那雨将红砖地面弄脏。忙放下手中的帕子跑过去,将窗关了。听到那雨拍的窗纸呼呼响,惊魂未定。心中叹道:“这是陇原啊!”

“哦哦。”呆头鹅一样。

风卷着飞沙走石,夹带着骤雨砸下来,天地昏黄。

这人怎么这样?机灵的时候机灵的不成样子,傻的时候也傻的不成样子。云澹叹口气将她抱到腿上,而今力气是真足,抱她一点儿不费劲:“你只管记得,我是夫,你是妻,咱们过日子要过到一处去。旁的事情交给我,你也不必担忧谁人给你骂名,所有的骂名,我来扛。”

陇原这一日亦下了一场大雨。

云澹这番话说的晦暗不明,荀肆听的云里雾里。不管了,她心中欢喜,捧着云澹的脸猛亲了好几口:“真是肆姑娘的小心肝儿!”没大没小起来。

看云澹愈发的顺眼,转过身去踮起脚尖在他下巴咬了一口:“臣妾饿了!要用饭呐!”

云澹大笑出声,拉她出门:“出门寻些吃食,再饿夜里就不能与你研磨兵法了。”

荀肆一听,又笑开了花,春一次,秋一次,那今年在宫中的日子真是少。比去年好,比去年好。

……又说荤话!

“若是母后今年不回京城过中秋,那朕便带你去秋狝,要你看看朕射箭的本领。”

云澹拉着荀肆上了婺源古街。

“母后到了陇原,住在荀府,那岂不是整日要与臣妾娘亲在一块儿?臣妾娘亲平日亦是个爱折腾的,碰到母后,荀府还不乱了套?”荀肆想到了要紧之处,别看阿娘平日温婉,那性子可是不羁。不然也不会任由荀肆打小胡闹。

这会儿人烟少了,只余一个卖面的小摊位,孤零零支着一盏油灯。他回身去点荀肆额头:“瞧见没,就因为你,这会儿什么吃食都没有了!”

哼。

“要么臣妾上山给您打只鸡?”

……

“乌漆麻黑的能打到鸡?胡扯。”云澹拉着她坐下,二人匆匆用了一碗面,便在这古街上消食。荀肆又想起云澹说的那些教人听不懂的话,歪着头问他:“天下人为何要骂您?骂您什么?”

“你不开心会咬人。”

“兴许会骂朕娶了一个悍妇。”云澹捏她鼻尖:“话说回来,往后别替朕安排去哪儿安置了好么?”

“为何要将臣妾哄的开心些?”荀肆又问。

“好。”荀肆搂紧他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云澹难得见她乖巧,捏起她下巴:“你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荀肆倒是不会计较舒月如何称呼她,那是舒月的性子。舒月那句话写的很暖,你与小胖墩儿好生的过,将她哄的开心些。

荀肆眼睛一眨又一眨:“哈?”

……

“你那小脑袋瓜最好消停些,不许胡来,知道吗?”

云澹见她眼睛瞪的溜圆,便说道:“叫你小胖墩儿有何不妥?母后疼爱你。”

“嗯嗯!臣妾乖乖的。”

“母后铁定不是头一回这样称臣妾了!”

云澹第二日早起在宅子里遛早,遇上了贤妃。她请完安后立在云澹身旁,偷觑云澹神色,发觉皇上是变了。从前一直清冷之人,这会儿面色挂上了和煦。加之昨日等到二更天他还未来,心下便了然了。

云澹笑出声。

从前皇上在后宫讲求公允,而今这位公允不起来了。贤妃感慨万分,此生竟是能见到万岁爷不公允,这倒是有趣了。

……荀肆见到小胖墩儿三字,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云澹:“母后……叫臣妾胖墩儿?胖墩儿就胖墩儿,还要加个小字……这是为何??”

“朕本想问你些事,择日不如撞日吧?”云澹坐到石凳儿上,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儿:“你也坐,别拘着。”

云澹拿起一封信,说道:“母后写来的。”遂拆了信来看,舒月信中说道她与景柯晃悠了大半年,终于于前些日子到了陇原。巧的是与荀肆的母亲同一天进的城。二人眼下就住在荀府。陇原风景辽远壮阔,直觉看不够。于是决意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在信的末尾说道:“今年不回京城过中秋,你与那小胖墩儿好生的过,将她哄的开心些。”

“谢皇上。”贤妃搭了个凳子边儿,坐的笔挺。想来也怪,与皇上相识十载,二人却一直远着。他寡言,却温和,每每来了寥寥几句便安置了。

静念送来几封折子和信件,云澹便打开来看,见荀肆要避嫌,搂着她不许她动:“别动,你一动热气儿都散了,一同看吧!”说的是荀肆的背贴着云澹的胸膛,二人接连之处温暖的紧。荀肆哦了声,头靠在他肩上,认真随他看。又见雨偶尔进来几滴,便将窗关小有些,只余一个小缝隙。

“朕记得,你是与思乔一起进宫的,算来也有许多年了。”云澹仔细回想了一番,竟有些记不得当年的事了。这些年自己也浑噩,在后宫并未费什么心,从前是思乔在,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荀肆来了,后宫乱了套了,他亦懒得管:“朕有一事想与你商议。”他用的是“商议”,贤妃注意到了,在心中叹道:多好的人啊!

云澹上前亲了亲,而后笑出声来。

“臣妾刚好也有一事相求。请皇上准许臣妾先说吧?”贤妃微微笑道,她不傻的,昨日三人一起,皇上一眼又一眼的看皇后,那眼底藏着笑意,从未有过的。皇上心里有人了,有的是皇后,贤妃懂的。

荀肆心虚,忙努起唇到他眼前:“亲亲。”

“好。你先说,若朕能帮,朕一定帮。”

云澹捏她脸:“就没见过你这样懒散之人!”

“臣妾这次出宫回扬州,那一路山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臣妾在宫中什么都有,皇上待臣妾也好,但臣妾出宫这些日子,又见到当年行过的桥、见过的人、听过的调子,竟想饮寻常水看寻常月走寻常路,臣妾是不是不识好歹啦?皇宫那么好,臣妾竟有了这样千不该万不该的念头。”贤妃微微红了眼:“臣妾恳请皇上成全臣妾带修玉去扬州过活。”

荀肆猛的住了嘴,好家伙,心中直呼好家伙,差点被这狐狸绕进去。眼巴巴望着云澹:“臣妾也看的。”

贤妃的话说到云澹的心坎中了,这才发觉眼前的女子何等聪明,她什么都看懂了。懂了,便自己择了条路,不为难任何人。除了修玉。修玉还小,他兴许还不懂为何母妃要带他走,正如当年舒月对星儿那般,问星儿要不要与他走,星儿摇头:儿臣不能走。说到底,苦的是那些孩儿。云澹心中绞着难受了。

“存善么?”云澹问她:“你不是说账本子都是你看的吗?”

这件事云澹思量许久,自打他心中装了荀肆,便觉得对她不起。也觉得对旁人不起。到底该如何做,他始终寻不到一个万全法,这世上也向来不会有完全之法,再好的月亮每月也只圆那一天,总有缺角。

荀肆咧嘴一笑:“不瞒您说,臣妾眼下有用的称手的人。账本子往后都不用皇上看了。”

他缓缓开口:“在宫中这些年,令你受委屈了。朕打小不通风月,好在进了宫的女子都如你如思乔这般懂事,从不令朕难堪。朕打心底感激你们。你想出宫,这并非错事,后宫这种地儿,再好的人呆久了,也会生出几分病气来。”云澹停下来,看贤妃嘴角抖了抖,眼眶红了。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残忍,毕竟相处十载,这话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是以后宫的账本子还是皇后来看吧……”云澹叫苦:“看那几回真的要了朕的命,两三日未合眼,早朝之时听那些大人们奏本简直如听经一般,头一点就能睡着。”

这会儿过了一阵风,一片落英随着风走了,不知刮去了哪里。贤妃从前在宫里便爱看风,要说风从来没有形状,它没有形状,却能教世间万物变了形状。贤妃这会儿就是那阵没有形状的风了,那花瓣不动,自己便吹一吹吧!

“那还要如何勤奋?头悬梁锥刺股?每日批折子都要到半夜,还要见这个那个大人,管这档子那档子事……”荀肆仔细思量一番,才发觉他是真的疲累。

“是了,思乔皇后走后,臣妾也生出几分惧意来,生怕自己也匆匆去了。这趟回扬州,见到扬州城有许多女子,耄耋之年,面上却不见什么纹路。想来还是扬州的水土养人。若是皇上能给臣妾这长命百岁的机会,臣妾感激不尽。”贤妃拾起衣袖上那片落着的花瓣放到二人面前的石桌上:“至于修玉,到时问他,是愿长在父皇身边还是长在母妃身边。又兴许京城半载,扬州半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自在些。”

“平日里再勤奋些,要百姓过的好些,内忧外患少了,自然能出来。”

贤妃将该说的都说了,她起心动念,又恰逢这样一个机会,成全旁人,亦成全自己,都不为难。朝云澹淡然一笑。

“那您那日说往后每年都要出来。”

“既然说到了这儿,朕便与你说一说朕的想法。朕想与你和离。说和离这二字似乎不合适,在大义律法中,妃子等同于妾,妾可休可遣,并无和离一说。但朕不愿如此,朕愿给你们体面,也愿在我朝开一个先河,以和离之名,予你良田、珠宝、铺子,愿你此生无忧。也愿你得遇良人。”云澹最后这句着实吓到了贤妃,得遇良人之意,是准许她再嫁。这不合礼数。数百年来,进了后宫做嫔妃之人,非死不得离宫。他这一句,不知要顶多少天下男子的骂名了。

云澹笑着摇头:“哪里就能那样清闲自在,像今年这样的光景不可多得。做了皇上,就离不了那个龙椅,能出来这样走上一走,看看江山如斯,简直难能可贵。”

贤妃摇摇头:“皇上,臣妾能体面出宫已是万幸,得遇良人之事,臣妾不敢奢望,也不愿皇上为难。”

“这一路过去还会路过黟山,少华山,咱们可以到山上歇歇脚。母后从前说过,黟山极灵秀,山上有许多小猴通人性,能随着人整日整日的玩。过了黟山再有两百余里就到了母后买下的那座宅子。”云澹细细与荀肆说接下来的打算,怀中人点点头,回过身问他:“皇上都去过吗?”

云澹摇摇头,转而轻笑:“你不必替朕想这些,朕一言九鼎。从前朕听千里马说过,民间的女子亦苦,嫁了一人,无论是好是坏,都要咬牙过一辈子;若是哪一个和离了,也要忍受世人的偏见,再嫁就难了。这并不公允。这世道得变一变,如何变呢?从朕开始。你若愿意,就在此事上与朕一起,做给天下女子看,做给世人看。”

云澹将她揽到胸前,陪她一同赏雨。想来这一路也不必心急,景致各有不同,慢慢行来慢慢赏,就这样悠闲两日未尝不可。

云澹目光灼灼,贤妃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神情,是在爱着他的子民了。他这样的神情也令贤妃觉得无畏,那有什么呢?临了这次与他站在一处,不枉相识一场。多好!

“看雨。您瞧~”荀肆手指伸出去,那客栈外头便是山,远山之下是大片金黄的芸薹,微风一吹,雨中的芸薹便有一片金浪:“多好看。”荀肆笑着说道。

“臣妾遵旨。”她起身朝云澹行礼,想来相识多年,话不过百,竟是在今日看透了彼此的为人,也不算差。

“别着凉。”徽州雨天阴冷,云澹见荀肆穿的少,便起身帮她将衣裳裹紧:“看什么呢?”

云澹上前扶她起身,顺道将桌上那瓣落花放到她衣袖的褶皱中,笑道:“挺好看。”

这雨声催人眠。荀肆窝在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清早云澹推了门,看到落雨,便嘱咐静念今日在客栈歇了。而后又脱了鞋回到床上补眠。这一觉昏沉香甜,竟不知睡到今夕何年。待睁了眼,见荀肆披着他的外褂趴在窗前赏雨。那雨丝偶尔落进几滴,许是落到她脸上,她眯着眼接了。

贤妃亦笑出声:“是。”

徽州的雨与陇原亦是不同。陇原雨极少,一旦下了,便是铺天盖地那一场,瞬间将天地分开;徽州的雨,细细密密,落在花上叶上沙沙声响。

“朕还得拜托你两件事。”

这会儿外头飘起细雨。

“皇上尽管吩咐。”

荀肆看惯了西北的风沙,再来看这满眼的白墙灰瓦,心中徒增一抹柔情。

“宫中其余嫔妃,可否请你先帮朕探探想法?此其一;其二,此事还望帮朕保密,在事成之前万万不要让皇后知晓。皇后与后宫姐妹情深,若是知晓他日都要出宫,不知会出什么乱子。朕怕了她了。”云澹并不忌讳令人知晓他怕荀肆,自古帝王不露喜好,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怕被歹人加害,但眼前的贤妃不是歹人。

车驶出齐鲁之地后,风景蓦的变得温柔起来。

贤妃掩唇笑出声:“此生竟能见到皇上怕人,也算没白活。”

荀肆拍拍巴掌,轻笑出声,下颌微微扬起:“那是!”

云澹脸微微红了:“她惯会胡闹,为她收拾烂摊子忒累。”云澹忍不住抱怨一句:“你与她相交甚好,回头也教教她如何待朕好,旁的不说,这一日三餐总该惦记着朕吧?”

正红上前去看:“呦,埋的真好,一点儿看不出来。”

贤妃闻言笑的止不住,皇上不仅怕皇后,皇上还偷偷抱怨,孩子一样。

“那你不嫁人?”荀肆看她一眼:“切勿说这些傻话,哪怕为了你们也要走的。早晚要走的。”语毕蹲下身去,将那信纸细细的撕碎了,又远远近近挖了几个坑将那碎屑埋了进去,而后仔仔细细盖上土,看上去与其他出无异,这才站起身。

“好。回头臣妾……这会儿还能叫臣妾吗?”贤妃猛的想起是不是该改口了。

正红见她沉思,上前拉住她手:“夫人走之前与奴婢说过的,说这回来京城,见肆姑娘并未受什么苦,皇上脾性亦好,夫人放了心。奴婢在哪儿都成,只要能陪在肆姑娘身边就成。”

云澹摇头:“私下自称什么都无碍,待诏书下了再改口吧?”

荀肆眉头一皱,也不知怎了,从前一心想逃之人,这会儿又狠不下心了。也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扯了那么一下。

“是。”

“不是说一起走?”从前肆姑娘说先在皇宫凑活两年,到时候寻个好时机就逃了。肆姑娘还说这后宫依惯例留不住皇后,规矩不能到咱们这破了。

“多谢你。”云澹正色道。

“是。”荀肆叹了口气:“好在小王爷眼下看着是个靠谱的,但此事也不宜再拖了。这回回去着手把北星先弄出宫吧,不然哪一天被他人看了去,咱们被人一锅端了。”

“是臣妾该谢皇上。”贤妃弯身道谢。

正红眼睛猛的睁大:“什么?小王爷见到了北星的家伙事儿???”

荀肆起了见不到云澹,来园子里寻他,远远的见这二人不知在做什么,贤妃不住弯身行礼,令荀肆看着都累。慢吞吞到他二人身前,给云澹行礼,起身之时见他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对,有事瞒着自己!

!!!!

荀肆有心想问,贤妃却扶额:“哎呦,起早了,这会儿头晕脑胀,臣妾得再睡会儿。”寻个辙子跑了,留云澹和荀肆大眼瞪小眼。

荀肆手指点着她额头:“笨死。北星说他与小王爷喝了顿酒,喝了酒后一起去解手,解手之时小王爷看了他的家伙事儿!”

“干嘛?”云澹心情大好,睥睨她一眼,转身接着逛园子。

正红拿着信看半晌,摇摇头:“奴婢脑子不好使,没看懂。”

荀肆跟在他身后,总觉得他今日不对劲,小跑两步追到他身侧,看他嘴角噙着笑:“皇上遇上好事了?”

“出恭!”抬腿朝林子里跑,一步没停。待前后左右看看没人,方将北星的信递给正红:“快瞧瞧,北星惹出乱子嘞!”

“朕贵为天子,好事每天都有。”云澹与她打马虎眼。

外头正红和定西正纳闷呢,见云澹大笑着下了马车,终于明白过来,万岁爷拿肆姑娘逗闷子呢!肆姑娘气的脸颊通红,随后跳下车来,气哼哼朝远处走,正红忙在后头跟上:“您去哪儿?”

……

云澹后撤一步,荀肆追上去,那马车晃的更甚,就连云澹都惊了惊,而后大笑出声,一推车门,跳了下去。留荀肆在车上气的跺脚。云澹从不知自己有这等顽劣心性,像荀肆那样透着坏竟是这样痛快!

见荀肆没动静了,回身捏她脸:“怎么?脑子又不够数了?”又掀起她刘海儿看被门磕青那一块儿,肿着一个包,手指弹在那青肿之上弹了一下,笑着问她:“还疼么?”

云澹见她神情着实好玩,又忍不住逗她,站起身,将两脚分开,交替着轻重,马车微微晃了起来。荀肆起初不明白他是何意,待她再向外看,见到静念捂着嘴偷笑,登时反应过来。起身拦他:“皇上别闹,他们要笑了。”

“嗯……”

而后将帘子打起一些偷偷朝外看,那人都站的远,在马车周围站成了一圈儿。合着是以为皇上皇后无法自控,要在这荒郊野岭之处野合呢!

云澹捧着她的脸吧唧在那青肿上印了个吻:“朕以龙体护你,若是到了黑天还不见好,也只能亲身上阵为娘子医治了。”

荀肆微微瞪他一眼,坐回自己处,口中嗔怪:“厚脸皮。”

荀肆这几日没少听他说混话,刚刚那句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话,幽幽瞪他一眼:“臣妾寻思着许是这几日与皇上日日相处,被皇上阳气所伤,不如打今日起,夜里分床而睡,待臣妾身子痊愈也不迟。”

“谁敢笑你。”云澹拉她起身,见她一张脸如那山野间的春花,又去逗她:“这天下竟还有什么事,能让肆姑娘害羞。朕今日也算开了眼。”

“敢!”云澹斥她一句,并给她一个凶狠眼色。

荀肆在他后背轻拍:“皇上不节制,要旁人见笑了。”

云澹在车上看书,荀肆在写字,二人互不相扰。

二人停下动作,脸儿贴着脸儿,待彼此喘匀了,这才笑出了声儿。

荀肆盘坐在地上写字,又不好好写,写着写着便鬼画符,而后自己咯咯笑出声。云澹书翻了一页,又朝一侧移了移,垂眸看她一眼,如此往复。

那马车却是停下了,外头沙沙走路声由近极远,片刻陷入安静。

约么一个时辰过去,她还在写,云澹沉不住气,弯身拿过她面前那一沓纸:“让朕瞧瞧写的什么?”

“尤为要尝。”云澹含住她耳珠儿,气息沉进她耳孔。荀肆难耐,一口气未喘匀,细细碎碎从口中呼出,夹着同样细碎的声响。

荀肆坐到他身旁:“画个小人儿你和我,画个猫儿梁上卧,画个浮云一朵……”

这一递,令云澹更加欲罢不能。喘了一声翻身将她压在那狭长的木凳之上,手顺着她的衣襟向下,落在那朝思夜想之处。一股血涌到荀肆脑中,令她天旋地转,忙从他唇下逃出,轻声问他:“这个滋味儿……也要尝吗?”那声音不知是经了何事,与寻常不同,连句利索话都说不出,透着一股子水意。那神情亦是懵懂,腮边红晕晕染开来,烫着云澹的脸。

画的不怎么样,说辞倒是多。云澹仔细瞧了许久,虽说那落笔走笔都不对,却也有几分乐趣。于是在她额头一点:“画的好。”

“譬如……在马车上吻你。”云澹话音落了,直取她唇。荀肆适才偷吃了一口桂花蜜,那口中颇为香甜,云澹贪多,手扣着她脖颈,将她拉的更近。经过前几回,荀肆终于是悟出了些许门道,手臂环着他脖子,将舌递给他与他嬉闹。

“那臣妾往后就给皇上画,这回在徽州,听闻才子佳人若是惦记哪个了,就写一封肉麻的情信,戏文里不是也唱过?”荀肆难得生出这小女子情趣来,云澹可不愿自己应慢了她反悔,忙点头:“好好。你画,朕猜。”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话可不成体统。荀肆咀嚼着这句话嗤嗤笑出声:“譬如呢?什么滋味儿该尝。”

“猜不对罚皇上吃酒。”荀肆将那些画收好,笑眯眯看着云澹。

“朕以为此事倒不必急于一时。咱们慢慢来,一点儿一点儿,把个中滋味尝遍,到头来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不美哉快哉?”世上好物不坚牢,云澹对荀肆,从未心急过。说到底还是怕荀肆脑子一热胡来,待她反应过来又怪自己。

“你又憋什么坏主意呢?”云澹假意瞪她一眼,而后问她:“朕看昨儿母后给你来了封信,信中写的什么?”

“您请。”

“皇上想看?”

“那朕与你说说朕的想法如何?”

“倒是不想。但朕琢磨着万一有事,能与你商议一番。”

“作数!”

“您就是想看!”荀肆笑出声,从一旁拿过那信:“喏,您看。”

云澹心念一动,凑将上去碰她鼻尖:“你清早说想与朕圆房,这话可还作数?”

“那朕便帮你掌掌眼。”云澹打开来一字一句看了,母后这写的都是什么?云澹脸腾的红了,将那信丢在一旁,问荀肆:“回信了?”

荀肆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北星这事儿是万万不能被他知道的。不然北星的小命恐怕就完了,就算留着他小命,他那传宗接代的宝贝也会被切掉。荀肆捧起云澹的脸信誓旦旦说道:“臣妾往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臣妾就像这样,把您捧在手心里,您欢喜之时,臣妾就在一旁看着,您难过之时,臣妾就逗您开心。”甜言蜜语谁不会!荀肆说的可好了,也是听过戏的人,照着那戏文的路子一扒,说的可动人了。那眼儿亦含着情带着俏,模样惹人怜的紧。

“写好啦,一会儿让静念送出去。”

……

“给朕瞧瞧。”

“大体就是你有事欺瞒朕吧!”云澹不愿说清楚,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人心里眼里好不容易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热乎气儿,若是说透了再把她推远。

“那不行。”

“臣妾不大懂哄骗是何意……”荀肆有心刨根问底,也好为北星出个对策。

“荀肆!”云澹凶她,母后问二人近来房事可好,问何时要皇子,还问荀肆他可有力不从心,怎么问出口的!成何体统!

“你哄骗朕,好在都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荀肆就爱看云澹脸红,坐在一旁嗤嗤笑。云澹拉过她在她身上摸索:“信呢?”他急于翻信,手上自然没有章法,慌乱间碰到荀肆的峰峦,她身子缩了缩:“您……摸哪儿呢?”

“您因为何事与臣妾生气?”

云澹本不是有意的,荀肆这一问又将找信之事忘在了脑后,将她抱到了腿上,手探入她衣襟,荀肆慌忙握住他手,在他耳边求饶:“别闹,贤妃的车马在后头。”害羞了。

“旁人不敢招惹朕,对你,气过。但一想你就这么一块儿滚刀肉,跟你生气不值当。”腿被荀肆压的有些麻,手揽着她腰将她换到另一条腿上:“你问这做什么?”

云澹收了神笑出声:“信呢?”

北星算旁人,但北星与自己有关:“都算上。”

荀肆将信拿出放他手上:“给你!”逃也似的坐到另一边。

云澹垂眸看她一眼,怎么没气过?那晚见她看韩城那一眼,简直要了他的命。这样想着,又低头瞧见她脖子上挂的那颗牙,心中又沉了一下。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遂问道:“你指的是对旁人还是对你?”

云澹看荀肆那狗爬的字,起初还笑她,渐渐的竟笑不出来了,板着脸问她:“尚可是何意?”

这会儿着实心虚,有心想探上一探,遂搂着他脖子说道:“臣妾自打进了宫,还未见皇上震怒过呢!皇上难道从来都不会因着什么事生气?”

……“尚可就是尚可啊!”

这事儿属实是没法与他说,甫进宫之时人家说过的: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不能是全身全尾儿的,这规矩懂吧?自己当时如何说的?切了,要么您验验?得亏了这位当时未验身,不然北星小命早交代了。这会儿若是被他知晓,那便是妥妥的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再说一遍?”云澹这会儿真是来气了,母后问她房事如何,她说尚可,每天跟只野猫似的,却只有尚可的程度?

荀肆乖巧将手递给他,被他拉坐到腿上。听他在耳边轻声细语的问:“怎么了?”

“那该如何写?臣妾又不知旁人什么样儿……”荀肆看到云澹眼睛立了,忙住了嘴。

“没有你总晃什么!”云澹放下书,朝她伸出手:“你过来。”

“旁人什么样儿与你有干系吗?你想什么呢?”云澹这会儿心乱如麻,这小混蛋还想试试旁人什么样儿?

荀肆没懂他是何意,站起身来看了看,而后说道:“没有啊……”

这“尚可”一词怎么就惹他不快了?不懂不懂。“那您说该如何写?”

“那座儿上可是有针刺你?”在荀肆哀叹一声后,云澹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问她。

“极好。”

云澹手中的书看了三页,见对面人如坐针毡,小脸儿皱着,也不知是在怨恨谁。

“哦。”荀肆哦了一声。

觑了眼云澹,他正在读书。悄么声的将那信折起,心中盘算开来。云珞究竟靠不靠得住?荀肆将她和云珞相识后的种种想了一遍,云珞平日里向着自己呢,加之自己还偷过老祖宗的东西赠与他……云珞应当是不愿看自己死的。这样一想,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又暗暗将北星骂了一遍,这糊涂虫,怎么能跟旁人一起浇树呢!

“你不觉得极好?”云澹又立了眼睛。

完了完了。荀肆这会儿头脑倒是好使,一眼看懂了北星的信。直觉着天要塌了。

“主要是臣妾也不知到底怎么才算极好……”这下算是存心气他了,她嘴贱,并不知道男子对这件事有多看重。这回好了,这回知晓了。眼前人叫停了马车,狠狠瞪她一眼,推门下车,走了。那步子倒是快,能看出是真气了。

云珞看到了北星的家伙事儿!云珞知道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荀肆追了上去,云澹身高腿长,加之近来功力猛涨,这会儿都快没了人影儿了,荀肆追了半晌才追上,从后头拉住他手,小脸儿可怜兮兮,一双眼还沾着水珠儿呢!

荀肆打开那信一瞧,画了两幅小画。一幅画是两个小人儿在喝酒,另一幅上是两个小人儿各守了一棵树,一个小人儿看向另一个小人儿。那两个小人儿分别写着小王爷和北星。荀肆嘿嘿乐出声,北星厉害,都跟小王爷一起浇树了。过了片刻猛的收了声,不对,北星不能和别人一起浇树。北星那家伙事儿齐全着呢!

“干嘛?”云澹气归气,却并未甩开她手。

是在齐鲁第三日,收到了北星的信。北星是粗人,他向来不愿提笔,若是提了,那指定是大事。

“臣妾知错了。”荀肆站到他身前,仰着小脸儿。

这女人怎么回事!云澹心通通跳,一国之君竟是被她调戏!手扣在她后脑处,将她拉向自己:“让朕看看过了一夜,你功课可有进步?”二人在床上嬉闹许久,才起身赶路。

“错哪儿了?”云澹板着脸。

“臣妾近日最常练的功法想必皇上也看到了……”努了唇到云澹面前:“是与皇上一道练的,皇上功法娴熟深厚,臣妾练的自然也不差……”

“臣妾不该说尚可。”

“你近日可是修习了什么奇怪功法?”云澹从前听人说,江湖上有许多稀奇古怪之人修炼功法,修炼过后致人性情大变。

“不是该与不该,是你心中真这样想?这程度只算尚可?”

云澹惊的回身看她,她莫不是入了什么□□?为何这些日子这样稀奇古怪?

荀肆红了脸儿,低下头小声嘀咕:“极好。”

那声音可不小。

“还说不知旁人如何?你想与旁人这般是吗?”这点最令云澹生气,他自己巴巴的为她守身如玉,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碰旁人了,她呢?心底还在想旁人什么样儿。

“这不是春色正好么?总该做点应景儿的事儿。皇上要是为难就当臣妾适才什么都没说。臣妾兴许也就是这几日总察觉体内有暗流涌动,也兴许是习武之人,动了那么一点儿元气,过几日就能好。”荀肆讲话一套一套的。她而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看着云澹的胸膛又咽了口水。

“哪儿能呢!旁人哪有皇上好!”荀肆又站的近些,晃着他手哄他:“生气起来真吓人呐,吓的臣妾心扑腾扑腾的跳,不信您摸摸!”拉着他手放在自己心口,故意哄他呢。云澹手动了动:“是挺扑腾。”消气了。

“好好的,突然闹着要圆房?”云澹红了脸儿,仿佛荀肆窥探到他的邪念一般。

消气了,便将荀肆抱在怀中与她好好说话:“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你若是想与旁的男子有些什么,等下辈子吧!”言罢顿了顿:“下辈子也不成。总之你身边只能有我,记住了吗?”

荀肆将他那手拉下:“臣妾睡在您身旁哪里就能中邪了?您那可是龙体。”

“好。”荀肆环住他腰身,而后踮起脚到他耳边,轻声说道:“臣妾可盼着夜里了。夜里门锁一落,屋内只有皇上和臣妾,想怎么着怎么着,可好了。”

云澹的头疼被她吓走大半,回过身去看她,将手探到她额头:“中邪了?”

这话说的云澹心中熨帖,将她拉向自己,笑着问她:“有那么好吗?”

荀肆点头:“好。天下第一的好。”踮起脚将小脸儿贴在云澹脸上,猫一样。

荀肆心虚一笑:“后半夜臣妾起夜,回来见到您睡在那儿似是很热,遂帮您解了衣襟。”又看了看他的胸膛而后说道:“皇上,您说倘若咱们今儿夜里圆房,算不算吉日?”

云澹心中一软,捧着她的脸儿,细细密密吻她。

云澹见她异样,忍不住开口问她:“朕衣襟大敞是怎么回事?”

儿时看欧阳丞相和宋先生闹,看母后和父皇闹,他心中困惑,到底有什么值得闹的?若是这个不可,换下一个,不起心动念多好。这会儿有了荀肆便懂了。好些事左右不了的,是否起心动念也不能由着自己,荀肆适才那么一句话就令自己计较,若是再碰上其他大事,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妥嘞!”荀肆小手放上去轻轻帮他捏头,眼扫过他那半露的胸膛许久,又觉口干,转身找了杯水灌下去。

二人不知抱了多久才分开,云澹将荀肆头上的那片落英摘掉,手指刮她鼻尖:“你而今也算有长进,会哄人了。”

“许是如此。”云澹拉过她的小手捏了捏,而后放到自己头上:“帮朕捏捏可好?”

“从前不是也哄着皇上吗?”

“不早了,还要赶路。”云澹扶额,病弱公子一般。荀肆脸儿凑过去:“您没事儿吧?是昨儿酒饮多了,这会儿头疼吗?”

“从前都是假的。”云澹看了一眼她脖颈上挂着的牙,拉着她手向回走。

“来嘞!”荀肆从外头腾腾跑进来:“起这么早哇!不多睡会儿?”

这一走,径直奔了宫里,徽州只留在了梦里。

云澹有心叫静念进门帮忙收拾,却低头瞧见自己衣衫褪去半边,着实狼狈。衣衫怎的这样了?拉不下脸叫静念看到自己如此,遂说道:“叫皇后进来搭把手吧!”

荀肆与贤妃回了宫,见到姐妹们自然开怀。她从徽州带了好些好玩的,一人分一样儿。

轻声叹气而后坐起身,这一坐起倒是不打紧,那头却是一跳一跳的疼。想来是昨日吃酒太凶,这会儿尚未回过神来。静念听到动静在外头问道:“您起了?”

良贵人分到的是一块儿小木雕,上头有个小娃娃,像极了她的小公主;富察婕妤分到的是山芋干,荀肆知她中意那些寻常吃食。

哎!不该喝酒的!大好时机被那几碗酒耽搁了!这会儿清醒了那色心又起,直怪自己不该喝那样多酒。

大家许久未见过云澹了,这会儿再看他,发觉他比东巡前更清隽,难免心中一动,也不知皇上今儿会去哪宫?心中小鹿乱撞,从前没发觉多要紧的事儿,这会儿竟隐隐期待起来。这人有了心思,说起话来便有些心不在焉。荀肆心里装着北星的事儿,也就挥了手,要大家回去歇了。

又闭了眼回忆昨儿酒后之事,只依稀记得二人略微造次了一下,荀肆似是拉了他的手要他去探那白馒头,其余全不记得。

人都走了,云澹却不走。

云澹睁眼之时听到荀肆的笑声,打窗户飘进来的大笑声。那笑声一颤一颤,带着喜气儿,兴许正叉着腰笑呢!

荀肆看看门口,看看云澹,再看看门口。

……

“怎么?回了宫翻脸不认人了?”云澹放下茶碗,坐直身子看她。

云澹混沌之中只觉口中香甜,手臂收的更紧,脖上因着动情起了一根青筋,那青筋在荀肆手掌中跳了跳,令她头脑轰然炸开,这几日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色心又顿起,拉着他手向下,嬷嬷教她之时学不会,这会儿倒是通了。可云澹却松了口,头一歪,睡了过去。

“?”

不待云澹回答唇便贴上去,牙齿轻咬他下唇,而后微张了唇任由他杀将进来放肆到底。

“你看看门,又看看朕,可是在赶朕走?”

“那你亲亲朕……”醉酒之人如那孩童一般,缠着荀肆要一个吻。荀肆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他:“是亲亲就成,还是要吃嘴儿……”

“……”荀肆轻咳一声:“臣妾不敢。”

荀肆被他醉态惹的笑出声,鼻尖碰了他的:“臣妾不是在皇上怀里嘛!”

“还有你不敢的事儿?”云澹起身朝外走,脚已迈出门槛,又转身回来了,捏着荀肆脸说道:“你给朕消停点儿,叫小厨备上晚膳等朕回来一起吃。若是饿了,先吃些填肚子。”又在她额头亲了口:“朕晚上歇在你这儿,往后也歇在你这儿。”适才嫔妃的反应云澹看在眼里,荀肆也应当看进去了,担忧她胡思乱想,加了这么一句,这才出门去见欧阳丞相和荀锦大人。

荀肆这样温柔,令云澹受用。收紧手臂令她紧紧贴合自己,脸儿贴着她的,口中呢喃:“荀肆……荀肆……荀肆你怎么没动静儿?你去哪儿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后宫的嫔妃们和离,但此事颇难,云澹首先要说动的便是这两位大人,而后才是朝中那些老顽固们。

荀肆亦替他开心,遂将手臂环着他腰身,在他后背轻拍:“嗯嗯。”

回了永明殿,见他二人已候在那里,速速赐了座,也不客套,喝了口茶而后说道:“朕今日召二位大人前来,是有要事商议。之所以与二人大人商议,是因着二人大人是朝中不多的府上无妾无通房的大人。”

“不睡。”云澹拉住荀肆的手,将她拉倒在床上:“你听朕与你说荀肆……”云澹声音含糊:“朕今日真是开心……”

欧阳澜沧和荀锦彼此看一眼,等云澹说下去。

“那还不是皇上治国有方。”荀肆坐在一旁帮他擦脸擦脖擦手,顺道恭维他:“皇上快睡吧。”

“朕要散了后宫。”云澹说完这句,见眼前从前宠辱不惊的两位大人同时睁大了眼,遂笑出声:“吓到了?”

云澹心中舒坦,拉着荀肆说话:“听见没,说这两年日子好过了。”

是吓到了。

荀肆见他醉了酒,忙上前扶了他回客栈。

欧阳澜沧缓声问道:“不知皇上的念头因何而起?”先问缘由。

荀肆一听笑出声,云澹心中更美,这下不必荀肆劝酒了,自己连喝了三碗,本就酒量差的人,喝到了尽兴,起身之时些微摇晃。

“与二位不纳妾原因同,朕心中切实有了一个人,想给这个人一个清净的家。这个人是皇后。”云澹顿了顿:“一生一世一双人,民间是这样讲的吧?”

“这些年日子倒是好过了……希望这位天子多活些年……”

“但微臣与皇上又有不同。”欧阳澜沧道。

“好好。”又闻了一闻:“相公,好闻。”将那酒碗端到云澹鼻下,要他闻。云澹一闻,果然是好酒,自己干了。又朝老板要了碗酒,再点几个小菜,二人对饮起来。一旁人聊的无奇不有,过了许久,听一人说道:“而今要取消贱籍,可见万岁爷英明。”

“哪里不同?”

云澹见荀肆抬手要干了,便拉住她手:“今儿不能再醉了。”云澹出行前憧憬了有一些日子,憧憬的是二人入了夜在床上相拥而谈,哪成想这东西自打出宫那日起便日日醉酒,当真不给人一点活路。

“微臣在遇到清风前,是没有家室的。”欧阳澜沧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皇上有了后宫,便算作有了家室,且嫔妃十二人,子女四人,无论如何,此事若是这样做,会遭天下非议。

酒肆老板见来了两个不俗之人,便上前为他们倒酒。齐鲁之人喝酒豪横,颇有西北人的风韵,那盛酒的家伙事儿是碗。

云澹点头:“丞相说的对。朕登基后,并未大肆选秀,宫中的女子也是各种机缘下进宫的。从前朕对各宫一视同仁,但往后朕不会了。朕心中有了人,便去不了其他宫。到底是遭天下非议好,还是放她们自由好?”

云澹亦跟了进去,坐在她身侧不言语。

“可是皇后不愿皇上去宠幸旁人?”荀锦问道。

待到了齐鲁之地,当地饮酒更甚。二人去逛集市,荀肆闻着那酒味便去了,见一家酒肆热热闹闹,一头钻了进去,坐在众人当中。

“与皇后无关。”

马车走了几日,荀肆醉了几晚。白天好好的人,到了晚上就贪杯。云澹拦都拦不住,她醉了,又倒头便睡,令云澹那她没有法子。

“那皇上……”荀锦还想说什么,却被云澹打断:“朕此行去徽州,看到徽州女子灵秀可人,便替二位大人做主带了两个回来,赏赐给二位如何?”云澹眼眯着,看不出所言虚实,但他这句却是摆明了想法:若是你们不帮朕,那你们家宅也不必清净了。

“女人惯会胡搅蛮缠不说理。”云珞扔下这句,走了。

“万万不可。”欧阳澜沧忙摆手,在桌下踢了荀锦一脚,皇上这手段略微狠了,杀人诛心,直奔命门:“皇上所说的事,臣适才重新思量一番,属实是放娘娘们自由好。”再说些旁的,一会儿人给你抬到府外了。别看皇上平日里温和,这等事儿他做得出来。

付饶回身见程素走远,这才笑出声:“那小嘴儿真厉害。”

荀锦也被吓到:“是了是了。帝后和睦,后宫清净,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成。”讲完这句,出了巷口,二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哼,老狐狸。

“程家家底还是有一些的,谢王爷。”

“那此事便交由二位大人办。后宫的妃子们,朕已安排合适的人前去规劝,宫外事交给二位大人。朕相信二位大人定会竭心尽力办好此事。”语毕,见欧阳丞相一脸苦相,云澹心中暗笑。也是有趣,能看到向来波澜不惊的欧阳澜沧为难,也算没白做一次皇上。

“身上银子可还够?”

欧阳澜沧和荀锦出了宫,也不坐轿,干脆走着。

程素亦缓和下来:“要去的。先回客栈为母亲熬药。”

“荀大人觉得此事如何办?”

云珞不再与她纠缠此事,而是问道:“今日不去凡尘书院找宋先生?”

荀锦抹了把汗:“我还未想好该如何办,适才被皇上吓到,惊魂未定。生怕皇上真送个女子到家中,孙娘子又要不理人了。”荀锦的夫人孙如,世代从商,是一个泼辣聪明的女子,荀锦多少有些惧内。

……在这儿等着呢。

“不如……今日先各自回府,待整理好思绪明日再议?”欧阳澜沧提议。

“那王爷前些日子在集市上那架算是打错了,百姓都以为王爷是血性男儿。”

“好。明日再议。”

“你不怕本王寻个罪责将你关起来或者报复你?”

欧阳澜沧回了府,见宋清风正在洗荷叶,朝下人使了眼色要他们退下,而后上前抱住她。

“民女不知适才哪一句尖利了。”

“别,一会儿孩子们看到。”

几步跨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走,偏头见她面上表情,竟是被她气笑了:“你们江南女子都这般牙尖嘴利?”

“不管。”他适才路上就想,皇上也苦,皇上与自己不同,宋清风是自己选的人,皇上后宫的人都不是他自己选的。他只选了继后荀肆,他选了,若是不动情,得过且过倒也正常。可是他动情了,他动情了,便随了他爹,容不得旁人了。在清风身后叹了口气。哎。

绕过他身侧,这回倒是不急着走了,慢慢走,巷子两旁墙角下发了几朵小花,边看边走。姿态闲适,云珞本就带着莫名火气,这会儿被她拱到极高。

“怎么啦?”宋清风

程素这人性子硬,不然也不敢带着程母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家姐家父报仇。见云珞瞪着他,便朝云珞软软一笑,当真是不怕云珞。见云珞站着不动,便说道:“既然王爷不急着赶路,那民女先行了。”

澜沧拉着宋清风去木椅上坐下,将适才的事细细说了,而后又叹了气,难办呐!

云珞并未想过她会还嘴,于是住了步子看着她,那眼神透着冷,是要程素低头。

宋清风却噗嗤笑出声:“星儿说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是天子,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宋清风待星儿,也如己出。

程素又被噎的一愣,这回就压不下那火气了。轻轻一笑:“民女也曾读过我朝律法,并未看到有哪条说道街巷之中该王爷先行。王爷这礼所谓何礼?是世人眼中的高低贵贱之礼吗?”姑苏女子,讲话向来轻飘飘,但这话中之意可是不单薄。

“是。”

“依礼也该本王先行。”云珞不谢她,反倒觉得她不懂礼数。

“他说他心中有了肆姑娘,要给她一个清净的家?”宋清风又问。

云珞发了这通火,觉得心中舒坦些了,便抬头朝前走。二人本就是都要出巷子,便免不得一前一后。程素就算紧着倒腾,亦比不过云珞的长腿。在前头便有道路之嫌。又听云珞一声咳嗽,只得停下身子,退到一旁:“王爷先行。”

“是。”欧阳澜沧又答。

于是对云珞弯身:“给王爷添麻烦了。”而后朝云珞点头,走了。

哎呦。宋清风顿感欣慰,竟落了泪,一边落泪一边笑道:“这孩子。”

程素哪里是自己要来?是母亲要她来,说程家素来守礼,无论如何要当面感谢云珞帮程家搭了丞相这条线。这会儿被云珞这样损了一通,有些挂不住脸了。原本娇嫩嫩的脸上,眼下憋的青紫。有心想给他几句,又劝自己,而今程家无钱无势,若能讨回公道已是不易,就不必再惩口舌之快了。

“怎么哭上了?”欧阳澜沧为她拭泪:“知晓他有了心上人把你高兴成这样,你与云游那位真是……”

……

欧阳澜沧一说,宋清风才想起:“此事太上皇和太后知晓吗?”

“不必。”云珞本就心烦,见她候在这里更是说不清的烦,于是说道:“程姑娘往后有事直接找欧阳丞相,本王也与他打过招呼。往后没事儿不必在本王面前晃,也不必藉由此事与本王搭话。犯不着。”

“今儿刚要我想法子,应是还未与他们商议。”

待云珞收拾妥当出了府门,见那程素正在那候着。袅袅婷婷朝他施礼:“民女只想当面谢王爷。”

“商议什么?散了就散了。”宋清风拉住欧阳澜沧手:“这事儿咱们不能拦着,后宫那些女子,往后若没了宠幸,哪个不可怜?出宫好,出了宫,广阔天地,荣华富贵,重新过活,日子定比后宫有滋味。”言罢又拍欧阳澜沧的手:“不许拦着,你拦着我与你急。”

“是。”下人去打发人。

欧阳澜沧苦笑道:“谁敢拦?你的星儿发了狠,说我若是拦着,就从徽州挑两个标志女子送到府里来给我做妾。”

“不见。”云珞下床穿上鞋,满脑门子官司散不去。

“星儿这样说的?”

可别登门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要谢来谢去?云珞这会儿心烦,却听王府下人来报:“外头有人求见。”

“可不?平日里看着温和的人,发起狠来要人命。”欧阳澜沧叫苦,宋清风却笑出了声:“好星儿,好星儿,就该这样!让你们这些老东西守着那些破规矩,不破不立!”

“程家主母只点头,要程素姑娘改日登门拜谢。”

“你怎么向着他。”欧阳澜沧不服:“我才是你的夫君。”

“如何说?”

“这下好了,若是你拦着,我就知晓你是想纳妾了。想来也是二人守在一起久了,无趣了呢~”宋清风打趣他,却见他立了眼睛:“再胡说!”

“递了。”

那头云澹送走了他二位,便开始看折子。

“昨儿去给那程家主母递话了吗?”

千里马在一旁伺候着,几次欲言又止。

云珞忙摇头,这事儿连付饶都不能说。他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值得牵挂之人,而今好不容易与荀肆相交深了,哪成想这位却是这样拿后宫当儿戏之人。云珞生怕荀肆被云澹收拾了。

云澹察觉他异样,抬头看他:“有话就说。”

付饶听到声响,进门看他便问道:“又做噩梦了?”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替皇上高兴。”

那头云珞可是一夜未睡,待天亮时睡了,又梦到荀肆被云澹砍了头,吓得他一身冷汗忙坐起身来。

“高兴什么?”

在床上辗转几番,天将亮时终于睡去。

“高兴皇上与皇后,琴瑟和鸣。奴才是真没想到,皇上带皇后出了次宫,便抱得美人归,皇上真是高哇!”千里马马屁拍的娴熟,说到底也属实替皇上高兴。皇上在永明殿砸东西撕衣裳那事儿仿佛没多久,而今就顺心顺意了。多好。

北星也没多想,点头进了门。

“这些日子愈发会说话了,赏。”云澹嘴角一动,打了赏。

这会儿见北星还在愣着,便胳膊肘推推他:“快回去睡。这人饮了酒,总会无状。是以饮了酒,最好关门蒙头大睡。”是在提醒他,担忧他说错了什么话,或身子出什么异样。

千里马又嘿嘿一笑,而后对云澹说:“皇上,适才赵美人亲自送来一碗荷叶粥,说是清早起便熬着,好喝的紧。”

此事只要存善不说,外人定不会知晓。存善竟是暗暗为荀肆和北星藏下了这等惊天秘密。

“她给你好处了?”

有那么一些时日,存善格外仔细观察了荀肆和北星,发觉二人格外守礼,坦坦荡荡,这才放下心来。

“那倒没有。”

存善知晓什么呢?他与北星搬到一屋去的第四日,他上夜值回屋,那日北星起的晚了些,还在蒙头大睡。他的被子中央支出了一块儿,不小的一块儿。存善心惊肉跳,有心与荀肆说,转念一想,北星是皇后带进宫的,皇后怎会不知?

“那你不知道该如何做?”

存善这个小人儿,彻头彻尾是荀肆的人。自打跟了荀肆,便觉得宫里的日子不难熬。从前有些主子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荀肆可没那么些坏毛病,整日笑眯眯的。存善珍视荀肆,是以许多事即便他知晓,也不会多言。

“奴才不知。”千里马而今也有些糊涂,适才皇上跟欧阳丞相和荀大人说要散后宫,那往后这些娘娘们送的东西,到底该如何处置?

“那也兴许。”存善深深看了北星一眼,而后低下头继续看账本。

云澹放下笔:“朕教你,往后谁再送东西,就说朕而今胃口刁了,要她们拿回去。”

北星忙说道:“疼啊。前几天听别的公公说他们切的时候没有知觉。”

“是。”

“疼的昏天暗地。怎么?北星公公切的时候不疼?”存善小脸儿端肃看着北星。

“送不了几日了。短则三两月,长则半年。”云澹不想拖太久,此事越快越好。拖的久了,那胖墩儿不定哪一日出幺蛾子,自己就不好办了。

北星看了看存善下身,这会儿也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遂问了一句:“存善公公,你当初切的时候,疼吗?”北星适才想了,若是想让此事了结,不连累荀肆,最好是自己变成一个真太监。

这样一想,又觉出头疼来:“走吧,去永和宫。”

“饮酒了便早些睡吧!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了。”存善又低头去看账本。

从永明殿到永和宫就那几步路,云澹今日却觉出远来。到了永和宫,见荀肆正在带着修年练功夫。修年这小一年真是精进不少,而今个头蹿了起来,有了十足的男子汉气概。见到云澹便收了势:“父皇。”

北星点头:“是,偶遇小王爷,幸得小王爷招待,与他饮了些酒。”也让小王爷看到了自己的兄弟。

“练功夫呢?”云澹看了眼荀肆红粉的小脸儿,有心上前捏一把,想起修年还在,于是对修年说道:“与父皇切磋一番?”

存善发觉北星异样,回头看他:“在宫外受欺负了?”闻到北星身上酒气:“饮酒了?”

“儿臣不敢。”

待回了宫,见存善正在帮荀肆看账本,于是魂不守舍坐在存善身旁。

“这有什么不敢的?”荀肆眼睛一立,找了两把木剑:“去,跟你父皇比试,杀他个片甲不留!”

“是。多谢王爷。”北星朝他磕了头,这才出了王府旧宅。这会儿心里算乱了套,今儿这酒喝的得不偿失,若那王爷将此事说出去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皇后眼下随皇上奔了徽州,也不在宫中,无人能一起商议,只能生生忍着了。

一旁的宫人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云澹挂不住脸斥她一句:“荀肆!”

“你无需怕本王将此事说与旁人听。本王今日过了便忘了,但你切记要多加小心,万万不可被旁人知晓了去。皇嫂本就不准备在宫中长待的话,也万万不可说了。”云珞从前便觉得荀肆与云澹二人看着怪,并不似寻常夫妻。而今看来竟是如此,二人做的是虚假夫妻。

荀肆脖子一扬:“比武之时,没有皇上。”

北星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怎么喝些猫尿就口不择言起来。

云澹瞪她一眼:“过来修年,你母后说的对,比武就是比武,没有父皇和儿臣。”云澹拿起木剑,起了势。荀肆朝修年使眼色,去啊!你父皇不会武,快灭你父皇威风!虽是没有说出来,但那话都藏在眼睛里呢!

云珞和北星大眼瞪小眼。

修年也起了势,第一招出了,云澹避过,接连两招,修年剑落了。

云珞的嘴久久合不上,主子就没想在后宫长待是何意?

云澹将木剑扔给静念,而后对修年说道:“不怪你,换个师父就好了。”意为荀肆教的不好。荀肆哪里服输,拿过修年的剑:“臣妾也要与皇上比试。”

“主子就没想在后宫长待!”北星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讲完后忙咬住自己的舌头。今日这是怎么了!说的都是什么混话!

云澹眉头一立:“不。”背手踱步进了大殿,姿态闲适,气荀肆呢!

“本王定不会说出去。但此事事关重大,万一哪日被旁人知晓了此事,皇嫂的后位怕是保不住了,不仅如此,荀家亦会被牵连。”

那胖墩儿果然不禁气,云澹听到身后殿门关上,回身看她,气的鼓鼓的,□□一样,忍不住大笑出声。

北星见云珞不言语,忙说道:“请王爷高抬贵手,此事无人知晓。还望王爷饶过奴才一命。”

“臣妾要与皇上比武。”荀肆还就不信了,他能精进到哪儿去?

这事若是被皇兄知晓,皇嫂以及荀家都完了!后宫最为忌讳全身全尾的男人,若是一个把持不住,与那妃子做下什么乌糟事来,天颜何在?!

云澹指了指床:“朕不与女人比武,要比去床上比。”

北星坚定摇头。

“……无赖!”

“皇上知晓吗?”

云澹笑着到她身前,终于能捏她脸儿了,手指送上去轻轻捏了捏,又忍不住亲了亲:“改日与你比,朕今日有事与你商议。”

这下云珞明白了,荀肆是知晓此事的。她胆子也太大了!!!

“嗯?”

北星仍旧摇头。

“臣妾也有事与皇上商议。”荀肆将头靠在云澹胸前,撒着娇。

“你要与本王说实话,本王定不会害你和皇嫂。皇嫂可知?”

“那朕让你先说。”云澹抬起她下巴:“说吧。”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怎么,今日太过想她。适才从永明殿到永和宫,恨不能插翅飞过来。

北星忙摇头:“不知。”

“那臣妾……”荀肆没法接着说了,云澹堵住了她的唇,狂风暴雨,卷着她的舌,吞着她的呼吸。荀肆得趣儿了,也去回吻他,直到二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才放开彼此。

云珞长长吐纳几口,方将那惧意压下,问道:“皇嫂可知晓?”

“想我吗?荀肆。”云澹捧着她脸问道。

北星登时醒了酒,忙将裤带系紧,跪在云珞面前,头磕的紧:“求王爷饶命!”

荀肆红着脸儿点头:“想。”是真的有些想他,也不知怎么了,他不在,日子过的慢了许多,荀肆想了各种手段去打发时间,都不大管用。

这一眼,将二人均吓得魂飞魄散。

云澹在她耳旁笑出声,又贴着她小脸儿,而后问她:“不是有事与朕商议?”

凉亭后头有几棵参天大树,二人一人守了一棵,解开了裤带。云珞无意间摆头,看到北星完整整一根家伙事儿,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偏过头去又看一眼。

“哦对。”荀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您看臣妾这脑子!光想着与皇上亲近了,把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北星这会儿酒至酣处,并未想那许多,亦起身随他去了。

云澹又在她唇上点了点:“眼下想起来了吗?”

待酒菜上来,二人同饮,渐渐的便打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的胡侃,云珞本也不大,饮酒多了便有了一些小孩心性,忘了自己王公贵族的身份,拉着北星一同去解手。

“想起来了。”荀肆嘿嘿一笑:“臣妾这次回来,发觉永和宫的宫人过于多了些,想送几个出宫,您觉得成吗?”

北星羞愧:“少不更事,做下错事。幸而遇到皇后,不然会一错再错。”

“送谁呢?”

云珞摆摆手:“不必了。备一桌好酒好菜,本王与北星公公小酌几杯。”而后拉着北星去后花园的凉亭中闲谈,这才知晓北星是如何与荀肆识得的,竟是因了那撮人牙子。

荀肆从云澹怀中站直,掰着手指头细数:“轻舟、夏荷、北星。”

王府旧宅尚有几个下人在,见云珞回来,便上前伺候。

“轻舟、夏荷属实在宫中年头久了,但北星为何?北星是你带来的人。”云澹说完走到椅边坐下,看着荀肆。

“谢王爷。”北星喜欢云珞,是以也不推脱,推着那辆小车便随了云珞回了王府旧宅。

“有存善就够了啊!”荀肆说道:“北星笨手笨脚的,打发出宫得了!”

“府中喝一杯?”云珞对荀肆身边的人都亲近,那北星看着极其机灵一个人,十分讨喜。

“你若是不喜欢笨手笨脚的,就调到别的宫去。总比把他打发出宫强,人毕竟是你带进来的,而今又不是全须全尾了,出去也不好做人。”云澹灼灼看着荀肆,他嘴角含着笑意,看的荀肆心中发毛。

“傍晚回去即可。”

荀肆之前并未想过他会这样在意一个小太监的事,按他以往的作为,八成会手一挥:“皇后做主就好。”今日他却一改往日做派,与她认真讨论起北星的去留来。这不对劲。但他说道话亦挑不出错处来。

“何时回宫?”

荀肆心中思忖,若是与他说实话结果当如何呢?他会暴跳如雷还是干脆将北星切了?亦或他什么都不说,便放北星走了?荀肆这样琢磨之时才发觉,即便她与他这些日子再亲密,他也始终是皇上,她并未真正触怒过他,是以并不知晓后果。

“今日得了皇上身旁的千公公安排,出宫帮娘娘们采办一些物件儿。”北星指了指身后的独轮车,云珞瞧了一眼,那小车里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倒是难为北星了。

“怎么不言语?”云澹问她。

“今日怎么出宫了?”

“臣妾适才想了想,皇上说的对,北星既是臣妾带进来的,再笨手笨脚也不该就这么打发了,留着他吧!”

“小王爷。”北星忙向他请安。

“哦?”云澹眉头一挑:“你确定?他笨手笨脚万一惹你生气该如何是好?”

这会儿闲逛,竟见到荀肆身边的北星。皇上皇后出巡,历来不会带着太监,是以北星留了下来。今日却不知北星出宫所为何事,是以上前招呼:“北星。”

“那臣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嘿嘿。”

大理寺无非是一些偷鸡摸狗的案子,倒是不必云珞插手,是以闲散王爷又开始闲散。

“你过来。”云澹朝她伸出手,荀肆将手递给他,顺着他的力道坐到他腿上:“荀肆,你当真是因为北星笨手笨脚而想要他出宫吗?”

谢家的事暂且了了,云珞这两日便无所事事了。

荀肆那句不是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也不尽然是,北星这人好玩,宫里待久了把他憋疯了,臣妾看不下去了,想放他走。”

“是。”

云澹看着她有些慌乱,不忍心再吓她,只笑出声:“好,那北星之事从长计议吧!”

“今日晚些时候,你去她上次留的那个地址跟她说一声,那册子看过了,已交给欧阳丞相。她若想见欧阳丞相,就去凡尘书院找宋先生。”这事儿到此处就了了,再多了,云珞管不着,也不能管。

荀肆偏过头看他,他面上春风和煦,令她心念一动。捧着他的脸轻声唤他:“皇上。”

云珞闻言回头看,他看人不知美丑,只知顺眼不顺眼。他看程素不顺眼,看荀肆顺眼。不,他看天下女子都不顺眼,独独看了荀肆顺眼。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愿与荀肆一起。

“嗯?”

“这程素姑娘生的真美。”

荀肆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皇上是臣妾的心上人。”

付饶若有所思,回头看看程素,她正笑着与糖水铺子的掌柜的讲话,生的江南女子的纤弱模样,一把细腰弱弱连着身子,风一吹就能折断一般。

“朕知道。”将手臂紧了紧:“那你今日可给你的心上人备了晚膳?你的心上人到这会儿什么都未吃。”

“碰上免不得寒暄,又不能装作不相识。”云珞说道。

“备了的。臣妾也还未用饭呢,等着您呢!只怕修年饿坏了,让他先吃了。”

“您怎么绕道了?”付饶不解。

“哦?”云澹扬起眉:“皇后这样懂事?”

“程素。”云珞向来过目不忘,提醒付饶。而后拉着付饶绕道而行。那程素交与他的账本是真,身世亦是真,但云珞对程素却是说不出的提防。想来是程素看起来过于精明,并不如荀肆那般坦荡。

“那是自然。”荀肆赖在云澹腿上不肯下来:“再抱一会儿,臣妾今日太想皇上了。”

这一日去衙门点了卯后,与付饶在街边闲逛。远远见着一个女子站在糖水铺子门口朝里看,付饶说道:“那不是那日来咱们府上的女子吗?叫……”

荀肆这会儿心绪烦乱,双手揽着云澹的脖颈,心中犹豫要不要与他说,可如今不是好时机。北星之事尚且只有云珞知晓,若是云珞不说,此事便还是有转机。云澹今日不许北星出宫,亦令荀肆些许诧异,这样的云澹又令她觉着远。

荀肆找人将那谢无量打个半死,着实解了恨。云珞每每想起荀肆这举动,都暗暗称赞她的市井无赖之举。云珞亦学到一些。若往后再遇到谢无量这等混人,也想用荀肆的法子试上一试。

“荀肆。”

说回云珞。

“嗯?”

他睡了,荀肆醒了。就着月光看他的脸,想到他适才偷亲自己,觉得吃亏,于是也亲他一下,方睡去。

“你再不许朕吃饭,朕兴许就要饿死了。”云澹笑出声,荀肆忙从他腿上跳下:“那咱们快用膳诶!今儿给皇上备了东坡肉和西湖醋鱼,还有猪脚汤。”

她睡着之时看不出有坏心眼,一张小脸儿乖巧着呢!就怕她睁眼,眼一转,不知又要有什么坏主意。云澹对她那股子坏劲儿又爱又恨。忍不住贴上去碰了碰她的唇,将她揽到怀中,这才闭眼睡去。

“好啊,让北星伺候用膳吧!”云澹在此时点了北星,荀肆动作一顿。他又说道:“看看北星有多笨手笨脚。”

云澹前半程尚可,后半程有些气喘,待进了门,将她放在床上,登时觉得腿软,又出一身汗,便去洗净方躺到床上,侧身看她睡颜。

“好。”

得,良宵美景就此打住,还是将她抱回床上吧。有心叫静念帮忙,心底又有些介意旁的男子碰她,好歹自己也搬过一年石凳儿,琢磨着山脚下到屋内的距离,心一横,到她身前,抱起她。这一抱,又觉得她不沉。这么个小东西,能沉到哪里去?荀肆头靠在他颈窝,嘴角扯了扯。竟是没醉,逗他玩呢!

北星为云澹布菜。换做从前,云澹多半会要奴才们退下,自己安心与荀肆用饭。今儿却不言语,看了北星两眼。这一餐饭用的磨人,云澹板着脸不做声,荀肆在他对面也不做声,北星的腿有些发软。

而后一头栽在桌上。

待用了饭,云澹缓缓说道:“朕看着北星手脚还成,不如派到永明殿吧?千里马岁数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个人接替,朕看来看去,觉得北星比旁人要顺眼些。”

“成吧!”云澹今夜颇有些蠢蠢欲动,几杯酒下肚便朝驿站方向看,心道山间阴冷,火盆够不够?床够大不够大?结实不结实?再回头看荀肆,许是那酒好喝,她又连喝几杯。这十几杯酒下肚,面颊飞了红。眼神迷离,朝云澹一笑:“臣妾醉了。”

荀肆不动声色看了北星一眼,而后说道:“好。”

“想来不难,臣妾帮您按按。”

“那打明儿起便去永明殿上职吧!千里马?”千里马正在外头候着,听到云澹宣他,便猫着腰走了进来:“奴才在。”

“偶尔。”云澹看她一眼,也不明说,怕她起急。本就是逗她,指望她还不如指望自己。

“皇后身边的北星朕看上了,打明儿起去永明殿上职。你这会儿命人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住,差事呢,就跟在你身旁即可。”

“你为朕纾解纾解体郁即可。”云澹言有所指,荀肆听不懂:“您身子不适?”

千里马适才在外头断断续续听了几句,他心中也纳闷。从前思乔皇后留人遣人皇上从来不管,今日怎么与皇后身边的小太监较起劲来?“是,奴才这就去安顿。”千里马领了命走了出去。外头站的人也听了个七八,都低下头去上职,不敢吭声。

“臣妾为皇上当牛做马……”

“臣妾有一句话兴许僭越了,但还是想问问皇上。”荀肆脸上没了笑模样。

“如何谢?”

“尽管问。”

荀肆眼笑成一条缝:“那臣妾要好好谢皇上了。”

“从前先后在的时候,遣个宫人皇上可也会阻拦?”荀肆听彩月轻舟说过,云澹从前从不过问后宫事,都交由思乔皇后来办,许多事到他跟前,他头都不抬就一句好。今日却是因着北星与自己较起了劲。

“可。”

“从前思乔处事得宜,用人遣人都有其规矩,不由着性子。”

“每年都带着臣妾?”

这句说完,就看到对面的荀肆笑了:“那属实是臣妾的不是了,臣妾定要好好学学思乔皇后治理后宫之法。彩月从前是跟在思乔皇后身边的,臣妾打今儿起,就好好要彩月回忆思乔皇后是如何治理后宫的,臣妾一样不差,都学来。”

“不谢,明年还带你。往后每年出来一到两月,将这江山看遍,也多少能体恤民情。”

外头的彩月闻言看了轻舟一眼,她们均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适才比武之时还是其乐融融,为何进了门一顿饭的功夫,二人就如此了?

云澹不大好说这回临时起意就是为她,看她在宫中憋着可怜,便想着带她出来玩。依着他自己,宁愿在宫中看折子指点江山。若荀肆肯问,便会知晓他做了十一载皇帝,只出来过两回。

“皇后有这样的心思,令朕心甚慰。”云澹站起身看着荀肆:“安置吗?”

几杯酒下肚,身子便热了起来,将那手炉丢到一旁,为云澹斟酒:“臣妾谢皇上肯带臣妾来玩。”

“臣妾不困。”荀肆端坐着,她这会儿不想与他亲近,小孩儿心性上来了。

“作数!这会儿就罚!”荀肆自斟自饮,连喝九杯,云澹也不拦她,由着她喝。

“那朕回永明殿批折子,皇后若是困了就自行安置吧!朕今晚不过来了。”

云澹记得荀肆输那几杯酒,于是逗她:“今儿斗鸡输的酒还作数不作数?”

云澹看她一眼,走出门去。静念默默跟在他身后。

安顿好后荀肆便张罗饮酒。云澹也开怀,难得出宫远行,自然不比在宫中拘谨。命人在驿站外的山脚下花丛中摆了桌,可谓花间一壶酒,不能言下句,下句不应景。又命人备了手炉脚炉,对酒当歌,举杯望月。

待进了园子,云澹步履愈发的快,静念终于出声唤他:“皇上。”

今日宿在冀州城外驿站中。

“朕给过她机会,她什么都不说。在她心中,朕就是那样一个傻人,任她哄骗。”

荀肆不做声了,他今日讲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她只能听个表面,再往深处琢磨便发觉琢磨不透。琢磨不透干脆不琢磨,从他怀中起身拍拍自己的肚子:“您听听,叫了。”

“臣斗胆说一句。”静念顿了顿:“也兴许皇后并不存心想骗您,她只是不知与您说了实情,您会如何处置北星。”

云澹摇头:“朕觉得你什么都不懂。”

“她不信任朕。”云澹心凉了一半:“到了这会儿,她最该做的是将心掏给朕,要朕明白不管发生任何事,她定然不会欺瞒朕,是与朕站到一处的。但你看她,无论遇到何事,都妄图骗朕。从前是韩城,而今是北星。”

……“臣妾这么大个人,您说臣妾没长大?”

……

云澹笑出声,她还是小,瞧瞧她平日里研磨的都是什么?摇摇头:“好好好。你用了心,朕心甚慰。”遂将她拉入怀中:“你何时能长大?”

静念在一旁叹了口气,这人呐,向来与亲近的人计较。

“臣妾发觉皇上爱吃的东西与臣妾相同;皇上对后宫嫔妃不偏不倚;皇上偏爱修年;皇上喜欢惠安宫的银杏;皇上脾气好……”

云澹回了永明殿,一眼折子看不进去,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盼着荀肆来找他,荀肆惯会伏低做小,低个头对她来说不难,跟玩儿一样。荀肆却没来,挨将到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上了床。

“哦?”云澹站定,看向荀肆:“那你说说你研磨什么了?”

他走后,荀肆还在想他那句“从前思乔处事得宜”,又想起从前彩月轻舟说的话“皇上与思乔皇后那么多年,没红过脸,把思乔皇后放在心上呢”,从前听这些话,她并未放心上,今日再想起,那心中便有了一根刺,倒是插的不深,不动它时也就那样了,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便又疼又痒。

“皇上说臣妾认为您不值得研究,这话说的不对。”

她闷着声让彩月正红帮自己洗头,而后便去床上坐着,直坐到三更天,没有睡意,也没等来云澹。那时彩月轻舟说皇上舍不得思乔皇后生气,若是两人闹了不痛快,皇上也会巴巴的哄着。

“什么?”

到了四更天,荀肆知晓他不会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蒙着被子睡去了。

朝他站近些,头靠在他肩膀:“皇上说的不对。”

第二日清早,云澹睁了眼,唤外头:“北星上职了吗?”

荀肆点头,随他往马车走。这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值得研究,想来他发觉了自己从前心猿意马。这可不行。

北星在外头回了一句:“回皇上,奴才在。”

云澹见她似是有些失落,上前拉住她手:“上马车吧?赶去驿站喝酒。”

“进来伺候更衣吧!”

云澹见自己适才那句虽一时改变不了什么,但好歹这人问了句自己还会什么。于是一边将衣摆放下一边说道:“文的会下棋,会抚琴,会吟诗,会作画;武的善骑射。”这会儿倒不谦虚,他骑马荀肆见过的,很厉害。是以郑重点头:“知晓了。”

“是。”

“除了斗鸡还会什么?”荀肆一心在输赢上,无暇去钻研他话中深意,巴巴问了这样一句。

北星推门进来,见到云澹坐在那,淡然看他一眼,起身伸了胳膊。北星忙上前,话也跟上了:“皇上,奴才从前没伺候过您更衣。兴许这手脚不大利索,还望您开恩。”

帝王犯了大忌,帝王心急了。

“你与皇后是如何相识的?”云澹突然开口问他。有些事派人去查就好了,容易的狠,但云澹不愿。他做皇帝杀伐决断,但做一个寻常人,还愿给许多人留有余地。

云澹摇头,指指定西:“定西也是男子,你赢他几局。”手摸摸荀肆后脑:“你输在没有知己知彼。仔细想想,你可知朕喜爱什么擅长什么?可知朕读过哪些书做过哪些事?你大体没心思琢磨,在你心中,朕文弱书生不如,不值得研磨,你轻敌了。”云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说,兴许是荀肆极少正经瞧他,而这些日子二人又相较从前近了些,便巴望荀肆能正经与他相处。

“回皇上,从前在陇原,小的做过错事,被皇后抓到了,还被皇后打了一顿……后来错事没做成,倒被皇后收留了,苦命人就有了根。”北星没说假话。

“输在皇上是男子。”

“像她的做派。皇后在陇原与在宫中可一样儿?”

云澹在一旁笑出声,倾身到她面前与她平视:“你可知你输在哪儿?”

“不一样儿。皇后在宫中可收敛多了,在陇原是一霸。”

荀肆不肯认输,又嚷嚷玩了一局,还是斗不过他。哼,嘟起了嘴。她以为他这样的老夫子不会斗鸡,本想灭灭他威风,这下好,自己一败涂地。

“在宫中不是一霸?”云澹反问他。

“再三杯。”云澹说道。

“这……”北星为他系好腰带:“在宫中皇上宠着呢!”

云澹应了声好,又去迎战。这回换他进攻,他不温不火,时守时攻,无论攻守,都不叫荀肆碰到他腿。待荀肆一个愣神,杀将过去,荀肆支不住,那条腿着了地。

云澹嘴角动了动,眼睛下移,看了北星的腰腹以下,而后又移上来,问道:“切的时候疼吗?”

荀肆不服,嚷着再来!

北星手微微顿了顿,而后说道:“皇上,奴才不大记得了。眼一闭,就昏死过去了。”

云澹大笑出声,蹲下身看她:“晚上喝酒多罚三杯,你可记得?”

“那倒是可怜。”云澹看了看北星为他的穿戴,倒是得宜:“用早膳吧!”

荀肆见他愿意与自己玩,自是十分开心。跳着到他面前,轻轻去撞他腿。云澹向后一跳,倒是灵巧。他亦是玩过斗鸡的,只是当时年幼,一群孩童玩在一起。云澹斗鸡用的是脑,有窍门儿的。躲了荀肆几个回合,逮着机会,见荀肆跳了起来,便猛抬膝盖,荀肆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

“是。去皇后那用?”

云澹拗不过她,只得将衣摆缠到腰上,露出修长双腿,双手拉起一条:“来吧!”

“不去了。”

荀肆也不计较,爱画谁画谁,又去拉云澹:“来嘛,斗一局。”

云澹在等荀肆想明白。想明白什么呢?大体就是两个要相守之人,无论如何该信对方。他信荀肆与北星是清白的,亦信荀肆起初并非心存恶意,她讲义气,不守规矩,在她心中要割了她身边人的家伙事儿铁定很残忍。不仅荀肆觉得残忍,就连他都觉得残忍。眼下就看荀肆信不信他的为人了。是以他等着荀肆,一直等。

眼前人就是云澹心底人,这话没错,是以云澹笑着看她没接这茬,叫静念将画收起:“到了徽州找间字画铺子裱起来,回宫后挂在书房中。”

起初云澹不来,荀肆还劝自己,哼,还没到巴巴的时候呢!这才几天?将自己关在永和宫里谢客,谁来了都不见,什么动静儿都不听,就是巴巴的等着他。到了第十日,她知晓了,云澹不会主动来的。她不是思乔皇后。他平日里话讲的再动听,在他心里她也就是那样儿了,不过是他拿来安抚西北卫军的玩意儿而已。

荀肆啧啧出声:“皇上还有这等本事,将眼前人画成心底人。”这话讲得颇有深意,她以为云澹画的是思乔皇后。

荀肆这样想了,脑子又通了。

……“不是你吗?”在云澹心中荀肆就是这样。

这皇宫还是不能待。

荀肆这才想起他作了画,探头去看,春色如许,远山如黛,美人如斯,纤巧动人,这画的是谁?指着那画中人问道:“皇上这画的是谁?臣妾坐了这许久,皇上画的竟是旁人?”

于是她命人做了绿豆沙,装在食盒里,提着去了永明殿。

云澹哪里肯玩,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朕得看着这幅画,被风吹走了可惜。”

云澹正在听蝉鸣,听千里马说荀肆来了,心中那口气终于是吐出来了。跟她较什么劲?一个北星而已,她不说就不说吧,放出去就放出去罢!难得糊涂么!于是起身去迎荀肆,见她面上笑着,接过她的食盒:“皇后怎么来了?”

……云澹假意没听到,低头看画。却有一只肉手拉住他衣袖:“来嘛!输的晚上吃酒多罚三杯。”

“天热,暑气盛,担忧皇上批折子太累,做了一碗绿豆沙。”

几人玩了许久,云澹才作好画,晾画之时抬头看荀肆,她玩的一头一脸汗,哪里还有适才娴静之态。见他撂了笔,还在远处招呼他:“来呀!皇上!斗鸡呀!”

云澹轻声笑了,指头刮在她鼻尖:“倒还剩了一点儿良心。”将她拉进怀中抱着,这一抱,空着的心又满了,他感激荀肆为他低了一次头:“荀肆,朕仔细想过,北星……”

荀肆这一身武艺可算派上用场了,架着那条腿横冲直撞,直撞的正红哎呀呀认输,定西单腿逃走。他逃,荀肆在后头边笑边追,那场面别提多逗,就连静念都低头笑出声。

“北星就留在您这吧,千里马属实也年岁大了,北星脑子灵活,接替千里马,臣妾觉得可行。”荀肆仰脸儿笑道,而后对云澹说道:“皇上,臣妾这些日子仔细朝彩月轻舟打听了思乔皇后如何治理后宫的,虽说臣妾愚笨,好歹学了些皮毛。您且看着,臣妾虽不如思乔皇后,但臣妾哪怕学到一个角儿呢,也能令皇上开心。再不济,臣妾就变成思乔皇后。您跟臣妾说说,您的思乔皇后什么样儿,身量多大,眉眼如何,喜欢怎样穿戴,如何打扮,臣妾尽量变成思乔皇后。您舒心了,这后宫就好了。”

荀肆见他又揶揄自己,一跺脚去旁边与正红和定西玩,三人玩的也野性,斗鸡。一条腿架起来互相撞,腿先落地为输。

云澹本还在脸上的笑意收了,荀肆讲的话不对劲。她一口一个思乔是何意?松开她向后移了一步,也不愿再提北星的事,轻声说道:“你想做什么?东施效颦么?”

……

这话说的透亮。荀肆一想,自己可不就是那东施么!

“一只白馒头。”

云澹讲完这句,见荀肆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头一点:“是了,皇上所言极是。臣妾属实是东施效颦。”

“画的什么?”

外头一只猫将廊檐下围栏处摆着的细脖磁花瓶碰到地上,啪一声,碎了。

这话太过动听,荀肆红了脸站起身前去看他画的如何,他却遮住那画:“不许看。”

荀肆看看外头又看看云澹,而后说道:“臣妾这绿豆沙兴许也不大好吃,就不委屈皇上吃了。”打开那食盒盖子,云澹眼疾手快端出那碗绿豆沙,退后两步,仰头干了。

“在朕心里。”

荀肆不知他又唱的哪出,只得默默立在那。

“不是未画完?”

云澹喝了绿豆沙,点头道:“属实好喝,多谢皇后。”而后凑到荀肆面前问她:“还有吗?”

荀肆老老实实坐在那,见云澹聚精会神的画,间或抬头看她。荀肆好动,一盏茶的功夫便坐不住,抬抬手,搔搔头,伸伸腿。云澹笑道:“起身吧。”

“没有了。”荀肆别过头去,眼落在屋顶的浮雕之上,从前没仔细看过,今儿这一瞧才发觉那雕的是八仙过海,能各显神通倒也说得过去。

“哦。”

云澹见荀肆与他淡着,想到自己适才口不择言那句东施效颦着实有些伤人了。手指轻轻戳在荀肆手背上:“朕若说适才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你肯不肯信朕?”

“坐着不动即可。”

荀肆哼了一声,生气了。

“那臣妾呢?”

云澹见她这般,上前一步双手握着她肩膀,要她对着自己:“我们肆姑娘才不是东施。”

“倒是能遮遮你的不羁。”云澹逗她,而后对不远处的静念说道:“帮朕搬个小桌来,纸笔也拿来。”有心作画一幅。

“不是东施又做不了西施,那算什么玩意儿?”巴巴看了云澹一眼,眼睛红了:“那猫儿把臣妾喜爱的花瓶打碎了,要罚。”

“给臣妾的?”荀肆坐起身子,任他将那花环套在头上,笑着问他:“好看吗?”

“好,待会儿抓来罚它可好?”

过了良久,云澹举着手中拿个花环,帝王对美体悟深,那花环红的黄的紫的小花,拧在青草之上,还有白色的花骨朵,甚是好看。“来,试试。”

“皇上惹臣妾生气,也要罚。”

云澹眼向一旁望去,春草中点缀几朵春花,有心为荀肆编一个,便松了她的手前去。他向来认真,编花环就是编花环,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荀肆躺在一旁的地上,口中咬着一支草,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一晃一晃,闲适自在。

“好,罚。”云澹闭了眼,将脸凑过来:“朕认罚。”手拍了拍脑门儿:“皇后打吧!”那眼闭了很久,却不见眼前人有动静,复睁开,见荀肆一边一滴泪挂在睫毛上,哭了。

荀肆笑出声:“是母后能说出的话。”

云澹心中一紧,忙将她抱在怀中:“朕都认罚了,你还哭。”手轻拍她后脑勺:“乖。别哭了。”

“朕也觉得这人间好。”停下步子去看荀肆,她不知打哪儿摘来一朵花插在耳旁,语笑嫣嫣,有些好看。“朕从前在王府之时,与太后去踏青,母后时常编花环戴在朕头上,一边戴一边说这要是个女娃娃该多好看。”

荀肆哪里肯停,等了他十天,他可倒好,没事儿人一样不来看她,好,你不来,我来,来了你还说我是东施,哪有这么欺负人的?但凡换个人儿,这会儿荀肆都将他打的满地找牙了。伸手推他:“抱我做什么?与你什么关系你就要抱……”

“您为何不讲话?”荀肆见他许久不做声,手指在他掌心搔了搔。

云澹才不放手,紧紧抱了她,任她在怀中闹腾。见她哭的厉害,便低下头堵了她唇,本意是为哄她,可二人十日未见,双唇相接之时令云澹心头一颤,一转身将她推到墙上靠着,自己亦欺身上前贴住她,狠狠吻了。一手滑到腰间,微微用力,将她揽向自己。

倒是看不出荀肆嫌弃。她待修年好,甚至待修玉也好。修年在她那住了小一年,如那雨后的竹子,一节一节拔高。无论体魄还是心智,都比从前好。云澹感激荀肆,也因此更爱她。他有时会想,若是与荀肆有个后,心中会不会就不会如此患得患失?

身体相接之处是他的钢铁之躯和她的柔情万千,二人呼吸都有些乱了。

云澹不清白,他遇到荀肆之时,已有了后宫,还有了儿女。这些事是后悔不得的,从前他只想做一个无情无欲的帝王,除了江山社稷不愿放其他事在心上,而今有了牵挂,便觉得自己不好。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在荀肆面前就小心翼翼。生怕她嫌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云澹从未听荀肆说过这样柔软的话,她本就不是那样柔软之人,亦或是从前将那一点软给了旁人。这会儿听到这句人间真好,竟有点心酸。云澹并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荀肆,这些时日他放眼寻常男女,真正相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男子家宅清净身世清白。

白日喧淫,万万不可。

“臣妾在想,人间真好。”

二人鼻尖蹭在一起,眼睛绞在一处,都在思忖是进是退。去他的,反正都东施了,还管那些破规矩做什么,自己高兴最好。于是仰了头咬住云澹下巴,舌尖轻轻一扫,一路到他耳边,咬住他的耳垂,吐气如兰:“要落锁吗?云澹。”

云澹发觉她心不在焉,偏过头看她:“在想什么?”

这一句要了云澹的命,二人姿态狎昵,云澹不愿旁人看到,几步跨到殿门将门踹上落了锁,又返回她身前,一把抱起她走进内室,将她丢到龙床上。荀肆在龙床上打了个滚儿,一边看云澹解衣扣一边说道:“可是臣妾喜欢刚刚那面墙呢……臣妾……”

这会儿的荀肆觉得云澹真好。

云澹如巨浪拍岸将荀肆卷了,一双手所到之处惹荀肆微微颤抖,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云澹却不发一言,只闷声做大事,将荀肆里里外外吃了个遍,方杀将进去,这一进,神魂终于归位,那颗堵了十日的心舒坦了,伏低身子去寻荀肆的唇,终于肯出声:“荀肆……朕每晚想你不能入睡……”他的声音亦颤着,哪里像平常那个冷静自持的人。

这人真是好。荀肆将手儿塞到他手中,就着他的力气下了马车,与他行在早春艶之中。云澹身上的青豆色儒衫格外衬这春色,面容又和煦,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极好的男子。荀肆看看他,又看看远山,他衬这春色,亦衬那远山,眼前的男子忽远忽近,趁这大好人世间。

攒了十日的念想都用在这一刻,二人都有些不知收敛,荀肆脚尖儿绷紧了一回,还未从天上落下,便被云澹抱起到贴到那面墙上。墙壁清凉贴着荀肆后背,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云澹却不管不顾,轻声问她:“适才说喜欢这儿?”咬牙用了力,荀肆吃不住,哼了一声,头摇着:“不要。”

云澹叫停了马车,率先跳下车去,将手递给荀肆:“不急着赶路,下来走走?”

云澹轻笑出声,吃掉她鼻尖的汗珠儿,喃喃一句:“肆姑娘挑的地儿,果然好,好极了。”

“喜欢。”

这不同于以往,荀肆站不住,几次要倒下去,云澹却得趣,要她面对墙壁,手握着她脖颈要她偏过头,用力吻她。

云澹一闻,可不是?“喜欢?”

荀肆的轻叫声与他的低吼声并到一处,片刻归于安静。

荀肆闻了闻自己衣袖,而后递到云澹面前:“您闻闻看,香着呢!”

眼前那面墙已经不凉了,甚至还沾着几滴汗水,荀肆心道这成何体统,刚刚还只想图自己高兴的人儿,这会儿又害了羞。头埋进云澹怀中:“臣妾要回床上。”

一路踏春而行,将那小花小草碾碎,春泥又粘在轱辘上,香气挥散不去。

“回床上再战一回?”云澹逗她道,动作却温柔,将她抱到床上,细细为她清理。待到她后背那道狰狞的疤处,弯下身去细细的吻。今日终于将这疤看仔细,受伤之时不知多疼,暗暗发誓往后定不让荀肆再受一点伤:“疼吗?”

分明是错觉一场。

“嗯?”

荀肆眼中柔光一现,再眨眼一瞧,没了。

“这道疤,受伤之时疼吗?”

一个相公,一个娘子,也不知是谁着了谁的道。

“这道啊……”荀肆这才想起自己身后是有道疤的,去挡云澹眼睛:“皇上别看,不好看。”

云澹大笑出声,这小东西太好玩了,遂念了一句:“相公的妖法多着呢,回头一一带娘子尝一尝滋味。”

“要看。”云澹拉开她手:“往后朕定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云澹闻言轻笑出声,唇凑上去,轻咬一口。荀肆那音儿差点冲出喉咙,被她生生咽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云澹:“这是什么妖法!”

“臣妾在宫里呢,还如何受伤?除非被皇上所伤。”她这话一语双关,等他的这十日,讲实话,每一日对他的期待都少一些,失望都多一些。到了这会儿,他口中的那些好听的话,荀肆都过耳不过心了。不说他与思乔,看阿娘和阿大,阿大才舍不得十日不理阿娘呢!太上皇也定不会十日不理太后。

荀肆坐在他腿上,略微不自在。欲起身坐回对面,却被他掐住腰:“去哪儿?”生生将她按在腿上,圈进怀中。荀肆刚歇了两日的色心这会儿大起,见云澹揽着她腰不松手,便指着自己脖颈:“皇上,再来一回合。”还惦记自己那声音打哪儿出的呢!

荀肆仔细回想了他与她相处的点滴,他哪儿都好,脾性好,待她好,只一样不好,闹了不愉快,从不肯低头。若今日自己不来,他会一直冷着她。闹这一回,心中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往后也不敢与他闹了,闹不赢的。

云澹被她逗笑了,拉她到怀中坐下:“此事不急。待从徽州归来再议如何?”

她叹了口气起身穿衣裳,被云澹按下:“歇会儿。”

“臣妾问过裴虎,您猜裴虎如何说的?”荀肆站起身,一板一眼学裴虎:“末将宁死不做花下鬼。您瞧瞧,在后宫守园子,多屈才。”

“不啦,臣妾要回永和宫了,今儿要跟彩月学着绣鞋面呢,从前思乔皇后给皇上绣的那种。”她这话可没掺假,彩月清早拿过来那些针针线线之时,她登时觉得头痛欲裂,那也没辙,北星的小命儿攥在人手中呢。

“若是去了战场,出了事……”

云澹坐起身子并未说话,荀肆这两回一直在提思乔皇后,这等同于在云澹心头扎了一针。云澹本就觉得自己的后宫和孩子们是荀肆的累赘,这会儿她提起思乔,又觉得她连思乔都介意。后宫和皇子公子,他尚有法子解,思乔如何解?难不成要他寻一个鬼神之法,要他回到十余年前娶妻之时大手一挥坚决不愿,因他十年后要娶一个叫荀肆的姑娘,得为她守身如玉?世上可有这样的法子?没有。

“这是一个理儿。”

“尚衣局的鞋面顶好,皇后不必绣这个,朕有穿的。何况你也不爱那些针线活,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

“舍不得便不许人家远走了吗?阿大还舍不得臣妾呢,臣妾不一样在皇上身边吗?臣妾来得了京城,裴虎就去不得陇原啦?”这么一说,倒显出她心酸来了。云澹看她眼睛红了,知晓她又想家,便捏她鼻子:“说裴虎呢,你扯自己做什么?”

“别介。”荀肆穿好了鞋站起身:“哪能样样不如人?”

云澹捧起荀肆的脸:“你能不能不揽事儿?裴大人舍不得裴虎。”

云澹正在的手顿在那儿,回身看着荀肆。她脸上哪有一丝开心的表情?于是走上前去,问她:“荀肆,你不对劲。”

“裴虎与臣妾说过,他一心想去西北卫军。无奈他父亲看的紧,不许他去。他想要圣上一道圣旨。”裴虎这人别看平日里冷着一张脸,却心怀天下呢。这两年西北战事紧,他却站在后花园里看嫔妃们嬉闹,担忧日子久了他便废了。

“哪里不对劲,臣妾对劲着呢!”

“为何?”

云澹捏起她下巴,看进她眼中:“你与思乔比什么?”

“裴虎。”

“不然与谁比?”

?“谁?”

这回云澹终于知晓荀肆为何这般了,自己那日说思乔处事得宜,今日又说她东施效颦,接连两次,让这个粗心大意的小胖墩儿介怀了。指尖敲在她脑门:“皇后这会儿发髻乱了,若是这样回去,旁人指定会背后非议,说皇后妖女祸国,大白天勾引朕与你喧闹。”

头又朝他怀中拱了拱:“臣妾想跟皇上要个人。”

……

荀肆被他逗笑了,又不是要他去死。

那儿跟哪儿?荀肆脑子还在适才的对话中呢,还在想下一句说什么能解气,结果这人说起了旁的?嘴和脑子都跟不上,便杵在了那里。云澹笑出声,这才捏捏她的脸:“傻不傻?嗯?荀肆你傻不傻?”

“那臣妾还有一事呢!”娇滴滴的。云澹想起静念说雪鸢,大意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管它呢,自己受用的狠。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中:“是刀子是鞭子尽管招呼过来。”

云澹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这小鸟就变成了雄鹰,不仅要飞走,还会伤人。

“朕不该那么说话,朕与你道歉。”云澹捧着她的脸,要她看着她:“朕的小胖墩儿天下第一好,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也就你能让朕说出这句。”

荀肆难得这样小鸟依人之时。

不是你巴巴的哄思乔皇后的时候了?口蜜腹剑。荀肆脑中竟然冒出这样一个词来,嗨!而今怎么这样计较了?做人若是这样,该多没劲!荀肆心中骂自己一句,想起北星还在他手中呢,便拉住他手,甩了句戏腔:“折煞臣妾也!”

“贱籍制度是是根深蒂固,依亲疏远近罪责大小分批取消方能将此事办妥。第一批取消贱籍的是那些被发配充军之人。”言罢斜眼看着荀肆,见她眉眼开了,心中舒爽。再看一眼,她的头已枕到他肩膀。

云澹笑出声:“别走了好吗?朕批折子,你坐一旁玩,跟之前一样。朕堆了好些折子。”

荀肆摇摇头:“没事。”

“日日批还批不完?”荀肆睁大了眼。

她那眼睛根本藏不住事,云澹看一眼便知:“想说什么?”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她知晓什么?那折子堆在那,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她,想去寻她,又觉得过不了心中那道坎。荀肆一口一个思乔,但她不知思乔从不骗他,心中也没有旁人,云澹因她是妻令看她一眼,与她举案齐眉,那些小打小闹云澹都不往心里去。跟荀肆是真的去了心里,荀肆骗他,心中还有旁人,那狼牙坠在她脖颈上,日日烧他的眼,这些他都有苦说不出。只得劝自己,慢慢来,这辈子长着呢,急什么?拉住荀肆的手捏了捏,笑道:“打你进门算,整十日又三个时辰没捏到这小胖手儿了。”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数。

“哦是。”荀肆低头思索,她有意提一句西北卫军的事,但话到嘴边又作罢。总觉得眼下时机不好,若是说了二人又要徒增一些猜忌。于是住了嘴,深深打量云澹一眼,又一眼。

这未免可笑。堂堂一国之君,被一个小胖墩儿折磨的不成样子,帝王的杀伐决断全然不见,兀自在那伤春悲秋。别说数时辰了,就连千里马去解了几次手他都数了。说到此,云澹又不得不叹一句,千里马是真能憋尿……

“朕不是也说过曾与欧阳丞相商议此事,早就动了取消的念头吗?”

云澹这句话有些好听,荀肆气鼓鼓的心好受了些,看来不仅自己数日子呢!眉眼又弯了,将双手送到他身前,大义凛然:“那您尽管捏,把这十日的捏回来!把明日的也捏出来!”

“您不是说那贱籍制度在我朝几百年,根基深牵扯多,不能取消吗?”

云澹见她这般,终于是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朕拿你没法子,荀肆。你这个小玩意儿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这么气朕。”

“确有此事。”

“这话说的不对,臣妾没气您……”

荀肆愣了一愣,过了半晌一拍脑门:“您看我这脑子!前几日听宫人闲谈,说是皇上要取消贱籍。一直想着问问您确有此事吗?”

是没气,你在自己身边放一个真男人,还想不动声色把人弄出宫。云澹又叹了口气:“哎。”

二人这样一来一往,竟都有些脸红。云澹到底比荀肆多见过些风月,先缓了过来。问道:“适才说要与相公说会儿话,是要说什么?”

“怎么啦?”

荀肆是什么妖魔鬼怪变的!这声相公唤的云澹顿觉山河奇美,那笑是止不住了,凑到她唇边轻轻一印,还她一句:“娘子。”

“朕用着北星还挺称手,但毕竟是皇后的人,皇后把他带走吧。是去是留,随皇后处置。”

!!!!!!

?荀肆又不懂了,二人闹了这一通,自己亦没开口说什么,他又同意让北星出宫了?那他前面那出是为着哪般啊?闲的吗?

云澹给她一个你要干嘛的表情,而后见荀肆凑到他耳边,那声音含着蜜一般,低低唤了声:“相公。”

“想什么呢?你不想要北星是吧?那就留在朕这……”

荀肆瞪他一眼,起身坐到他身旁,那马车都朝一旁沉了一沉。

“别。”荀肆忙开口道:“要北星出宫!臣妾从月银里拿出些要他回陇原置办个宅子,就这么老死吧!”

忒坏。

云澹笑出声:“后宫可是缺那点银钱?罢了,这是皇后的私事,朕也为北星添上点,好歹也伺候了朕几天。”

云澹强忍着不笑,见她通红的脸说道:“声音略大,且柔一些。”

“您添多少?”

“相公!”荀肆一咬牙,脆生生喊了句。

“五百两吧?北星往后恐怕也要孤独终老了,总得寻个人伺候他,为他做口饭吃。”

……

荀肆缓缓伸出拇指,口中说道:“皇上是这个!”

“朕不老。”云澹微瞪她一眼:“唤不出便叫马车调头送你回去。”

云澹拿她没办法,捏了捏她脸:“你这没良心的,但愿你能记得朕的好。”

荀肆嘴动了几动,那声相公都唤不出口。这也太为难人了……“要么唤您老爷?”

“能!臣妾都记在心上了,待会儿回了永和宫,再记在纸上,一桩桩一件件,万一往后与皇上闹了不愉快,臣妾就拿出来看,这一看不得了,万岁爷这样好,赶紧给万岁爷赔不是去!”

“娘子吧。来,先唤声相公朕听听对不对。”言罢将耳朵伸长,要荀肆唤他。

“朕往后可不等着皇后赔不是了。”云澹笑道。

“那您唤臣妾什么?”荀肆直觉自己被这厮绕进去了,与他打太极。

“为啥呢?”

“相公吧!”云澹微微红了脸:“先唤一声听听。”

“等不及。”等了一日又一日,下回可不等了,径直去寻她。又将她抱在怀中:“这会儿日头快落山了,今儿晚上歇在永明殿。待明儿一早朕送你回去,白日处理了政事再去寻你。”

“那唤什么?”荀肆为难的看着他。

“好。”荀肆摸摸肚子:“您别说,还真有些饿了。”

“既是微服出巡,便不要叫皇上了。”

“那待会儿多吃些,夜里还得用体力……”

“臣妾想与皇上说会儿话。”

“登徒子!”

荀肆看够了,便坐回来。动手去夺云澹的书,云澹手快,将书举起:“做什么?”

二人在宫里和好这日,云珞在宫外受伤了。

此情此景,颇为难得。云澹捏着书页想:若一直如此,倒也美极。

这事要从荀锦的夫人孙如新开那个钱庄说起。孙家从前开当铺和钱庄,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但远不及家业便天下的谢家。孙家知足,这么多年与谢家井水不犯河水。

云澹见她喜欢,不去管她,兀自拿起一本书来看。

后来有一日荀锦关上门,认认真真要孙如帮个忙。忙什么忙呢?朝廷要收拾谢家,这京城的生意图谱得换上一换。

待马车出了城,在官道上一走,荀肆这颗心便飞了起来。推开窗将脸探出去,去吹那早春的风。

孙如本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但那谢家也属实是霸道,便点头应承下来。

云澹嘴角微微一动,见她略过打人之事不表,也不追问她。打便打了,她是自己的女人,谁还敢拿她怎么着不成?暗暗的为荀肆撑了腰。

孙家接连盘了六个铺面,分开开了饭庄、茶楼、酒庄、镖局、衣局,最后一个铺面是钱庄。孙家动作大,开到镖局之时京城人便觉出要变天。到钱庄挂匾前一日夜里,云珞带人守在钱庄周围,果见有人鬼祟而来,蒙着面,手中提着木桶,满是油味儿。

“自然。”这两日荀肆还去做了件大事,找人在月黑风高夜给谢无量套了头,狠狠揍了他一顿。约么一两月内下不了床。左右大家都不讲规矩,那便要看谁更狠了。撒泼斗狠荀肆可没怕过谁。

云珞等人缓缓包抄上去,却不成想外头又飞身进十几蒙面人,一群人打了起来,云珞功夫再高,到底寡不敌众,现了颓势。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朝云珞伸出手:“上来!”竟是程素!

“开心么?”云澹问道。

云珞上了马车,只见程素手中鞭子一甩,马车跑的更快。后头一群火把包抄上去,将歹人团团围住,乱成一团。

“回皇上,这几日好生将后宫之事安顿了一番,又收拾些许行囊以备旅途一用。”态度恭顺的紧。云澹搭眼瞧她,见她嘴角含笑,喜上眉梢,便放下心来。

“你报的官?”云珞沉声问她。

“这几日干嘛了?”云澹问她。

程素停下马车,看向后面:“报了个假官。报官之时还风平浪静呢。”而后看向云珞手臂:“你受伤了。”

荀肆上了马车朝云澹粲然一笑。

她从一旁匣子中拿出一块白布,又俯身上前用牙齿咬碎云珞衣袖,利落为他包好。见云珞表情惊讶,便说道:“程家铺子散在江南,时常要坐马车赶路,儿时好玩,便学会了。”

云澹避了荀肆几日,一边避着,一边念着,心中属实忐忑,生怕那肉球儿又出什么幺蛾子。终于在出发那日得见。

“你怎么知晓今晚会出事?”

“好。”云珞点头。竟是又无话。

“我在永安河边租了个摊位,每日做些小生意。这两日总有可疑人等在那钱庄周围闲逛,便上了心。”程素也不问为何云珞他们要暗守不明护,想来事有蹊跷。按说一个谢家倒不至于这样弄不掉,兴许是背后靠山太大。朝廷一时还未想好如何动手。只能这样暗箱操作。

“且叫他先猖狂,只是委屈了你。先搬回老宅住吧,这些日子重新挑一处好一些的宅子来住。”

云珞见过程素几回,都绕着走。今日才发觉这女子头脑不简单,可谓有勇有谋,于是心中令看她一眼,对她道了谢,跳下马车。而后叮嘱她:“谢家的事你别管,你管不了。朝廷自有安排。”而后又看了看她的马车和四周:“你这马车藏起来吧,人多眼杂,若被人发现是你,恐有祸事。”

云珞点头:“是。清早出门便觉出被盯上,便安排了付饶去查。那人属实是谢家的人。”

“好。”

云澹听说云珞宅子被烧了,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笔:“这样猖狂?”

程素牵着马儿与云珞一同走,最终将马车放在了王府旧宅。

云珞没了住处,只得先回老宅住着。于是进了宫向云澹禀报此事。

云珞抬头看月亮,亮天还得两个时辰呢,便对程素说:“要王府下人为你收拾一间屋子,明日天亮了你再走。”

谢无量一听,既是不受待见,那便再收拾一顿消消火,背着谢雨,做下了这等事。

“多谢小王爷。”程素摇头道谢:“但程素母亲还在家中等候,若今晚不回去,她恐怕没法睡了。出门前说的是一两个时辰就回。”

那谢无量哪里来的胆量?昨夜里便得知自己在集市上惹了何人。但那来报信之人说了一句:幸好那王爷与万岁爷不同母,从前一直养在城外,不受待见;也幸好那皇后不受宠,万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

“也对。那我送你。”云珞要下人备了盏灯,顺道问一句:“付饶还没回?”

云珞的小院烧的旺,街坊们反应过来之时已是来不及,只得紧着临户那边将墙踹倒隔了火势,好好一个小院儿生生烧成了一座废墟。

“回主子,还没。”

“不必。烧就烧了,这一烧倒是能看出那谢无量属实是个蠢的。”云珞喝了口茶:“只是又得换地儿住了。”

“好。”云珞将灯芯拨亮,这才对程素说道:“走罢!”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王府,寂寂长夜,鸦雀无声,总该说点什么,于是问程素:“你说你这会儿在永安河边做小生意,做的是什么生意?”

二人径直奔了衙门,点了卯后出来,依惯例去了茶楼喝茶。茶楼小二早与云珞相识,麻利端上茶和点心,要云珞慢用。云珞看下外头,行人匆匆,倒也惬意。傍晌午之时,只听外头一声喊:“走水了!”一群人蜂拥朝前跑去,付饶起身看了看,问云珞:“不去瞧?”

“回王爷,民女和母亲会绣苏绣。来京城这一路加之前段时日,攒了不少。是以租了个小摊位,卖苏绣。又在城外寻了一个木匠,那木匠会雕各种小玩意儿,一次多买了些,亦零散卖着。”

付饶点头。

“卖的可好?”

且说云珞出了门,发觉有异。回身一看,又看不出端倪。小声对付饶说道:“有尾巴。”

“够民女和母亲日常用度了。有时还能剩一些存在钱庄。”程家人世代经商,程素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神算盘。程家虽然被谢家强取豪夺,但多少还剩了零碎家底。程母带着程素北上前,将那银子存了一部分,带了一部分。而今放在孙家钱庄里吃着利息。程母常说:“生意是盘活的。”如果盘活呢?那银子得动起来,且用在不同的地方。她们琢磨着再干些旁的。

那册子并非原册,手中留了底的。此事按下后表。

话说那时程母将谢家的生意本子交与了欧阳澜沧,欧阳澜沧又将其给了程锦,二人虽说能看懂,但看的毕竟是皮毛。那本子到了孙如手中,便清清楚楚。孙家接二连三开的那几家铺子,都在戳谢家命门。那背后的门道,只有做生意的人才懂。孙如亦因着这本子,想见本子背后的人,是以由荀锦带着,见过程母两回。二人一见如故,这些后头再表。

昨日去集市买鸡,恰巧见云珞等人与谢雨打架,出手狠辣丝毫不留情。待人群散了,听二人小声耳语:这小王爷亦是个狠的。这才将云珞与闲散王爷对上了号。回到住处与母亲商议许久,这才于今日前来,实属铤而走险。

云珞第一回见程素之时,觉着这女子心机颇深,对她并无好感。后来他在永安河边见过她两回,都匆匆避了,嫌麻烦。这次寥寥几句,发觉她倒不是心机深沉。只是家中接连变故,她又一心报仇,是以少了些少女的欢脱。这会儿知道了,她人不坏。

她于一月底进京,多方打探锁定三人。一人为当朝丞相欧阳澜沧,此人正直;一人为刑部尚书荀锦荀大人,此人刚硬;一人为初出茅庐的小王爷,此人闲散。这三人是断不会与谢家有干系的。她本欲去寻前二人,母亲却道那二人位高权重,恐怕做事会瞻前顾后,即便有心就此料理了谢家,却未必会彻底。于是只得与母亲常住下来,静候时机。

“往后若是遇上难处,就去府上找我。待会儿路过我的住处给你指一下。再过几日就搬过去住了。”云珞后来又买了一处小宅子,就在王府旧宅不远的地方,与从前那个差不多大,够他和付饶住了。

那程素携母进京,一心所为报仇。

“那便麻烦王爷了。”程素微微点头致谢。

云珞思量再三,无解。遂将那册子收起,与付饶出门办差。

途经云珞的宅子之时,他手指了指:“就是这儿了。”

云珞拿出那册子翻看,一桩一件清清楚楚。那程素将这账本交予官府不是更好?交给自己作甚?

程素认真看了,而后才点头。

言罢朝云珞微微弯身,而后离去,行止之间落落大方,倒是看不出有藏污纳垢之嫌。

后头付饶追了上来,见到程素朝她点头:“程姑娘。”而后对云珞说道:“办好了。”

“大义三年,京城谢家去姑苏游玩。时年方十五的谢无量对家姐动了色心,趁人不备将家姐劫走,对其百般□□,家姐不堪痛苦,于第二日沉湖自尽,此乃过往一;大义六年,谢家横抢姑苏史家二女至京中,同年二女暴毙;同为大义六年,谢家用遭乌手段将程家家业据为己有,家父不忍屈辱,悬梁自尽,此乃过往三。”程素看向云珞:“小王爷若不信民女的话,大可去查。”言罢拿出几本账本:“民女母亲亦是经商奇才,这些年亦理清了谢家欺行霸市的手段。昨日王爷所见,实属管中窥豹。若王爷愿意,可前往客栈与家母详谈。”程素拿出一张纸递到云澹面前:“这是客栈所在,静候王爷。”

“那便好。”

“本王打过就算,不会再翻旧账。姑娘好意心领了。”不知哪里冒出的人,开口唤自己小王爷,又拿昨日之事说是,恐有诈。云珞起身有送客之意。

二人将程素送到住处,这才向回走。

“昨儿小王爷在集市上的风姿,民女看到了。”程素微微一笑:“恰巧程家与谢家过往颇深,对谢家所知甚多,便鲁莽前来。若是能助王爷一臂之力,再好不过。”

付饶四下打量看没有人方说道:“今儿谢雨去了殷府。”

程素任付饶关上门,神色之间并无惧意,坦荡的狠。

殷府,是曾经的国丈府。从前在京城不知多风光,而今虽说风光去了些,那底子却还是在的。

云珞不知这程素来者何意,只朝她点头:“进门说话。”

“空手去的?”

那女子朝云珞颔首,而后说道:“小女姑苏程素,前来拜会小王爷。”

“带了一箱子东西。天黑后街上无人了才去的。”付饶又道。

云珞闻言出门:“姑娘何事?”

“好。”

“是。”那女子点头:“敢问小王爷可在?”

云珞思忖着是否要将此事与皇上说,却又隐约觉得他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依云珞这些日子的观察,皇上做事滴水不露。谢家这样跋扈,甚至之前与皇嫂冲突过,他不可能不查。若他查了,叫人直接端了谢家便可,他不,要孙家暗地里出面。这其中定有其缘由。

付饶一愣,遂问道:“姑娘找人?”

罢了,再接着查,或是再看看。

云珞在脑中盘算许久,粥用完了,主意也有了,附在付饶耳边讲了几句,付饶点头称是。二人正在谋划之时,院门被叩响。付饶去开门,见到门口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着一件藕色对襟蜀绣蚕丝裙,头顶“不走落”发髻,髻上簪着一支残月步摇,面如银盘,朱唇一点,煞是好看。

想到皇嫂,掐指一算,已快有三个月未见她。走的时候还是春花嫩蕊,这会儿京城已是暑气颇盛了。她来信儿说明儿叫他在茶楼候着她。

“有的。”

云珞还是在那间茶楼那个临窗位候着荀肆。这会儿京城的女子已换上各式各色薄纱,街上五颜六色,着实好看。云珞探出头去看了会儿,而后见荀肆手中捏着一根肉串边走边吃。想来应是馋的紧,先去永安河边买了解馋,而后才朝茶楼这来。云珞笑出声。丢一颗瓜子下去,更好砸在荀肆头上,荀肆皱着眉抬头训他:“长本事了啊!”

“可有人识得她?”

云珞嘿嘿一笑:“大可打回来。”

“是一位叫临仙的姑娘。”

荀肆哼了一声,进了茶楼,又上了楼,坐到云珞对面。她身边跟着定西、北星和正红。

付饶说的话云珞听进去了,喝了口粥后问他:“近日谢无量捧的是楼外楼的谁?”

云珞朝北星点头,而后见荀肆一双眼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便说道:“怎么了?肆姑娘?”二人约好在宫外不唤官称,他唤她肆姑娘,她叫他云珞。

清早起床气色极差,脾气都写在了脸上。付饶跟了云珞几年,自然懂他。在给他盛粥之时状似无意说道:“前些年谢公子可是闹过笑话的。花大价钱砸了楼外楼一个花魁,那花魁生的娇艳欲滴,世人对齐相貌赞不绝口。要说这么个美人儿被谢公子砸下,那往后的日子应是好过了。谁知过几日便苦不堪言,坊间传言谢公子不举。不举,但好美色,怪癖就多。”

荀肆指了指北星:“你们喝过酒了,浇过树了,那我便把北星放在你这里一些时日。”要拉云珞下水。

她生着闷气,却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昨儿云澹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就连西北卫军的粮草谢家都是捐了银子的。谢家从商看似寻常,那根基却是不能轻易动的。荀肆懂。与荀肆一样心焦的还有一人,云珞。昨儿谢无量说的那句要荀肆陪他睡的话当真入了云珞的心,睡了一夜仍咽不下那口气。

“这样不妥吧?”云珞看了看北星,出言逗荀肆。

定西从宫外回来,说那谢无量今儿歪着脖子到了集市上喊话:谢家买下了那集市,往后每个摊位要多交五十文银钱。那五十文对巨贾来说什么都不是,但对那些商贩来说便是大事。谢无量似是在说:瞧见没?天王老子也拿咱们谢家没办法。

“有何不妥?”荀肆眼一立:“谁叫你浇树之时瞎看?”

荀肆今日没心思招惹他,荀肆还在生那谢无量的气。

……这是赖上云珞了。后者摇头叹气:“怪只怪当时不该偏头,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肆姑娘预计何时起把北星放在我这呢?”

云澹哼了声,心道果然没看错,那荀肆心中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为昨晚躲过一劫暗自庆幸。转身回了永明殿,对千里马说道:“若是皇后前来,便给朕挡住,就说朕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倒是自作多情了,一直到傍晚连荀肆的影儿都未见到。

“再过半月。宫里规矩多,出个宫要有好多文书,加之还要带徒弟,是以差不多半月。”

静念思量半晌,雪鸢这人,牙尖嘴利,平日里说话伤人着呢!若是哪一日突然给你个笑脸儿,准保有点不寻常的事儿,遂点头:“有过。每回热络都有坏事发生。”

“好。”云珞应了声好,眼扫过北星的腰间,而后朝荀肆勾手要她近些,这才轻声说道:“这世上再没人如皇嫂这般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今日下了朝,有心去永和宫看她。想起她的样子又止住了步子,问一旁的静念:“你夫人可曾待你突然热络过?”

“而今你皇嫂也是小命难保了。”荀肆叹了口气,为了北星这小命,与云澹闹过那一遭,当真筋疲力尽。做小伏低不说,这圆墩墩的身子骨儿也是受不住,昨儿夜里那位凶狠的紧,非说要把前头那十日的找补回来。思及此,脸一红,叹口气:“也就放你这十天半月,待事情打点好了,北星就回陇原。”

譬如昨晚,她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指着她的小脖子要他再咬一口。那脖颈白白嫩嫩,看起来恁的可口,再咬上一口自然是好。但云澹后背冒出一阵凉气,事出反常必有妖,匆匆下了地,落荒而逃。

“不留在京城?”

荀肆这几日的反常行径吓到了云澹。

“不留。”夜长梦多,而今荀肆总觉得云澹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心机深着呢。得让北星远远的走着,走到他鞭长莫及之处。

荀肆食髓知味,仔细思量适才自己那动静打哪儿出的,紧着嗓子试了试:不对。眼瞄到云澹起伏的胸膛,缓缓趴伏过去,朝云澹打了个哨子:“皇上,再来一回合如何?”

北星的事交代清楚了,几人看看外头,都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往外走,奔孙家新开的饭庄去。那饭庄炒的是江湖菜,好吃的紧,去晚了还得外头等着的。于是双腿紧着倒腾,二楼还剩最后一个隔间,荀肆轻抒口气:“不用等着,真是好。”奔楼上走之时,见楼上袅袅婷婷下来两个妇人,一个是宋先生,另一个是孙如。

“你是皇上就能随便欺辱人……”荀肆挣扎道,云澹见她越说越离谱,倾身上前堵住她小嘴,将她按倒在床上,口津交换觉得不够,离了她口去寻她脖颈,细碎的吻印上去,渐渐变成啃咬,眼前人再没了埋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微闭着,一声轻喘落进他耳中,将他心神夺去。慌乱之际想起她月事还在,慌忙翻落下去,躺在一旁兀自喘气。

荀肆忙站直身子,姿态恭谨:“宋先生。”

云澹这会儿气消了,攥住她手腕,口中诱哄她:“再打人朕不客气了啊!说的什么话,还给朕扣绿帽子……”

……宋清风见荀肆这样,知晓她是出来玩,不愿要那些劳什子规矩,于是轻笑一声:“肆姑娘出门玩啊?”再看一边的云珞,神情顿了顿,朝他点头。云珞是知晓宋清风和孙掌柜与舒月的交情的,是以他很少在她们面前露面,不曾想今日这样赶巧。于是与她们招呼:“前两日来这饭庄吃过一回,江湖菜真是地道,是以今日带着肆姑娘来尝鲜。”

这是何等乌糟之言!荀肆脸腾的红了。回身用小拳头捶他,哪里敢用力,那拳头虚飘飘打在他心口:“回头给你扣一顶绿帽子,要你派人看着我!”

孙如是生意人,见他们有些拘谨,便说道:“别在楼梯这儿堵着说话了,到楼上去,有一间雅间,今儿本要留着等欧阳大人来吃酒,既是赶到一起了,便一起得了。”

进了永和宫将人屏退,殿门一关,朝里屋走去。荀肆才洗过头发,这会儿湿漉漉批在肩上,见到云澹进门恶狠狠瞪他一眼,扭过身去。这一眼瞪的云澹满身通透,心中直痒。挨将过去握她肩膀,鼻子落在她耳后,吐出一句狂浪之词:“真香。”

云珞看了宋清风一眼,欲开口回绝。身边的荀肆却先开了口:“那感情好,还未私下与欧阳大人饮过酒呢!劳烦孙掌柜带路。”

一边走一边苦笑,从未听闻哪个皇上如他一般,一天好几趟跑嫔妃的寝宫。他算是跑惯了腿,一点不觉得永和宫远。每回在途中想到要见到那张喜庆的小脸儿,心中便喜不自禁。一点出息没有。

之前听舒月说过一嘴,她在京城有几个知心姐妹,一个是凡尘书院的宋清风,另一个是从商的孙如,这位应当就是孙如了。几人上了楼,奔了雅间。宋清风指着正位对荀肆说道:“适才在外头假意不讲规矩,进了雅间规矩要讲了,皇后请上位。”

欧阳丞相走后,永明殿内只余云澹一人。这会儿想起适才与荀肆讲话大不悦拂袖而去,她兴许也气着了。于是起身又奔永和宫去。

荀肆也不推脱,坐哪儿不是喝酒?于是坦然坐下,云珞依品阶坐在她身侧,只是正红他们不能上桌了,于是便与付饶等人一同去了那个隔间。

话说到这欧阳丞相便什么都懂了。谢雨以钱财要挟朝廷,在京城作威作福。从前皇上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却是不愿了。想来是那谢无量所言属实激怒了皇上。即便他当时并不知那人便是当今皇后,却也祸从口出了。遂点头:“交给臣去办。”

欧阳澜沧与荀锦进门,见到荀肆刚要请安,被荀肆手一挥:“请了安还如何喝酒?快快入座拼酒啊!”

云澹点头,而后说道:“说道荀锦大人,朕又想起他的夫人孙掌柜,在京城是一顶一的富贾,人又端正,他家的儿女朕亦见过几回,像极了荀大人。”

众人闻言笑出声,依次落座。那江湖菜一盘一盘端上来,油辣鲜香,荀肆吞了口水。提起杯来:“咱们先碰一杯,就速速开席吧!”众人又笑出声,碰了杯,开了席。

欧阳丞相微微一笑:“昨日他夫妻二人刚来府中饮过酒,臣适才说的亦是荀大人所想。回头还会与他细细商议。”

孙如见荀肆眉眼弯弯,喜庆的紧,加菜之时衣襟微微动了,从她的位置看过去,恰巧能看到内里雪白皮肉上赫然一块儿痕迹,想起去年舒月在京城与她们一起饮酒还说过:“这胖墩儿看着是个爽利的,想来房事上也不会亏待我们星儿。”思及此噗嗤笑出声,惹众人看她。她慌忙提杯:“想起好玩的事,错了错了。”

“好。”云澹笑笑:“此事事关重大,还望丞相费心。荀锦大人今年来在刑部从轻发落一些案子,可与荀锦大人商议。令上阵杀敌的士兵应当放在第一批。”最后这句是想起那日荀肆为士兵抱不平,脑袋别在裤袋里为我朝拼杀,到头来却脱不了一个贱籍!

桌下荀锦握她另一只手捏了捏,要她少饮。她近日太过辛劳,肠胃不好,荀锦已经有月余不许她吃酒了。孙如了然,手指在他掌心勾了勾,吃了这一杯便放下,安心喝她的清粥。

“臣觉得可行。贱籍在我朝已有三百余年,一刀切万万不可。臣以为可循序渐进,按亲疏远近罪责大小以区分,一批一批来,方不会大乱。”

欧阳澜沧这些日子为云澹要散后宫之事奔走,可谓筋疲力尽。而今与荀肆吃了会子酒,倒是有些知晓皇上为何要这样做了。皇后这样热闹,一个人能顶十几人,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怕又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再看她身旁的云珞,她与云珞倒是相熟,此事皇上应当也是知晓的,却不介怀?

“辛苦丞相。”云澹坐下后问道:“上次与您商议的取消贱籍一事,而今您如何看?”

他略微有些看不懂。

欧阳丞相看出云澹动了气,遂说道:“皇上不必为此事劳心。臣待会儿出去走一趟,此事不必拿到朝堂上来说。但谢无量出言不逊属实该罚,皇上想如何罚他,尽管吩咐臣去办。”

一群人热热闹闹喝了酒,直到傍晚。荀肆是答应过云澹无论如何要在天黑前回宫的,转头看外头天色,一拍脑门:“晚了晚了,得回宫了。再不回那位要罚了!”朝席间各位拱手:“先走一步。”

“那朕倒是要问问,为何他们敢光天化日之下唐突朕的皇后?要荀肆陪他一睡,只这一句朕就可要他脑袋!”云澹越想越生气,这会儿又觉得那胖墩儿出手太轻了,就该打的他去见阎王!敢这样唐突荀肆!

云珞也站起身:“本王去送皇嫂。”与她一共出门。

“皇后与谢家人打起来了?”欧阳丞相眉头微皱:“谢家人虽未入仕,但在朝廷根基颇深。明儿早朝那些大人免不了要参皇后一本了。”

荀肆急匆匆向皇宫方向走,到了宫门口才想起今日还未办正事呢,便收了步子回身问云珞谢家和楼外楼查的如何。云珞并未想太多,便将谢家与前国丈的勾结说了,也顺道说了自己的想法。荀肆听到牵扯前国丈,便大体明白云澹的想法了,他要废掉谢家,但还要保全殷府,说到底还是为了思乔的哀荣。

“腿腹之上被暗镖划了口子。”云澹顿了顿:“伤皇后的是谢雨之子谢无量。”

她思忖许久方说道:“谢家的事咱们不管了。只查楼外楼吧?”

“严重吗?”

“为何?”

到了永明殿,见欧阳丞相应是等了许久,忙整理心神说道:“适才皇后在宫外伤了,朕去瞧她。”

“皇上有他的考量,咱们不裹乱。查楼外楼,当做打发无聊了。”言毕朝云珞一笑:“今日席间你不像你。”

那头云澹出了永和宫,想起荀肆手紧着摇摆为云珞辩白,心中又一堵:这没良心的也不知何时能长心,也不知何时才能明白这世上只夫妻最近之理。

云珞不做声。

这话正红可不能说,她若说了,肆姑娘准保眼一立:“谁与他是夫妻!”嘴硬着呢!

荀肆这人不大懂得迂回,轻声说道:“这段时日依稀听人说了一嘴当年的事,那都是从前旧事,过了就过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平日里如何与他人相处,就如何与这些长辈相处,日子久了,都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就能好些。今日我看宋先生也是释怀了的,不然不会频频向你举杯。”

这才是夫妻呀!

宫里头飞起一只惊鸟,荀肆抬头看了,而后一巴掌拍在云珞肩上:“大好年华,何必自困呐!走了!”并未瞧见昏暗之中云珞的眼睛红了。

正红闻言笑出声,从前见夫人与老爷吵架也是这般,夫人气的吧嗒吧嗒落泪,老爷在一旁急的跳脚。到了夜里,灯一吹,不出片刻便听里头夫人娇嗔老爷陪罪,转而咿咿呀呀好了起来。

她进了宫匆匆跑向永明殿,好在天尚未黑透,不然那位不定要甩什么脸了。只是这一身酒气着实重,在门口闻了闻,忙对正红说:“快端一碗醒酒汤来,要甜汤。”

“递了!不管用!”荀肆气糊涂了,二人吵之时她哪里就递了?但这会儿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口中冒着胡话:“往后再也不许他吃!”

“灌一碗醒酒汤就能解你身上酒气了?”云澹在殿内说道。

这下愈发委屈,竟是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正红在一旁看的直傻眼,主子近日这眼泪也忒多了些。忙拿出帕子帮荀肆擦脸儿:“天讷,怎么还让皇上给气哭了?向来是您□□上的啊……不是说吵架之时递上小嘴保准儿让皇上什么都说不出吗?”

荀肆一吐舌,完了。低着头进去,站在他书案前等着云澹训她,半晌等不来个动静,于是朝前探探身子。

荀肆抿着嘴不说话,生了半晌闷气才觉出不对来,他是天子他了不起,一甩脸走了。

“看什么?过来坐下。”云澹朝她伸手,将她拉到怀中坐下,闻了闻她的酒气:“喝了多少?”

正红见云澹沉着脸走了,慌忙进门来,见荀肆坐在床边生闷气便上前问道:“又闹啦?”

荀肆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坛。”

不过来便不过来!荀肆起身气哄哄施了礼,而后坐回床上。

“与谁一起?”

云澹知晓两人话赶话赶到了那,这会儿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以站起身说道:“欧阳丞相在等着朕,夜里不过来了。”

“欧阳丞相,荀大人,还有宋先生、孙掌柜,还有小王爷。凑巧碰到一起了。”荀肆抱着他脖颈,头埋在他颈窝:“头晕。”

荀肆咬着嘴唇不说话,鼻中咻咻喘着气。从前有想过他兴许会派人监视自己,但那念头一闪就过了。今日听他说出这些话,真真的有些伤人了。深深吐纳好几口才开口问他:“皇上觉得臣妾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譬如呢?”

“那去床上躺着歇会儿。”

“你大可不必这样说话。”云澹见她生气,也觉得挂不住面子:“你是朕的皇后,朕派人保护你安危,并没错。你心虚什么?你背着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好。”

?这叫什么事儿,荀肆顿时生了气:“您若是不信任臣妾,臣妾不出宫便是。派人看着臣妾是何意?担忧臣妾给您扣顶绿帽子?”

荀肆任他抱着将她放到床上,手臂环着他脖颈却不松手。

“保护你。”

“怎么了?”云澹问她。

荀肆听出了不对,回身看着他:“您派人看着臣妾?”

荀肆摇头:“没事,就是想跟您待一会儿。”

“不吃酒?不喝茶?不听曲儿?”

“傻不傻?”云澹躺在她身侧,将她抱在怀中:“朕只能陪你待一会儿,明儿一早早朝还有要事,今儿得想好对策。”

“不然?”

“多要紧的事?”

“单单查案?”

“最要紧的事。”云澹轻轻拍了她的头:“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再睡,不然明儿早上睁眼又嚷嚷头疼。”

“查案。”荀肆说道。

荀肆点点头,在云澹怀中沉沉睡去,中途被云澹灌了醒酒汤都未醒。待她第二日睁眼之时天已大亮,听到外头正红压低嗓门问人:“可是真的?”

云澹气馁,收回手,幽幽看她一眼,又问道:“你与云澹在宫外都做些什么?”还是对适才荀肆为云珞辩白之事上了心。

“真的。这会儿早朝还未结束,大人们吵的紧,龙颜震怒,摔了茶碗。”

荀肆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凑上前去认真看他的茧子道:“皇上,您握剑的姿势不对啊……”

“妈呀!”正红妈呀一声。

“朕而今也是练了功夫的……”云澹伸出手,手心可是添了不少茧子:“瞧见没,每日握剑。”云澹可不像谢无量那样无用,若是有一天被荀肆掐了脖子,她铁定不会杀他,但他未必活得下去。云澹要脸面的。

荀肆在里头唤她:“正红,你们在念叨什么呢?”

荀肆翻着眼睛想了许久也算不清楚,遂摇头:“记不清了。你死我活的事儿,可来不及数人头。”

正红忙推门进来,又将门关紧,到她床前小声说道:“出事了,主子。适才一个跟着上朝的小太监换了班回来,腿都吓软了。说今日早朝议事,议的是皇上要散后宫!”

“杀过几人?”

荀肆这会儿有些头晕,揉了揉太阳穴问道:“散后宫是何意?”

“杀过啊!”荀肆坦荡,这等事有何不能说。

“说是皇上要与后宫除您以外所有的主子和离。”

又看了荀肆一眼,她那小肉手力气倒是大。静念说她小肉手捏着谢无量脖子,捏的谢无量面色青紫,差点一歪脑袋咽了那口气儿。这胖墩儿打架这样狠,想来从前说她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应当也是真的。于是握了她手问她:“你从前随荀将军上战场,可杀过人?”

???!!!

“你打的人叫谢雨,是我朝巨贾。西北卫军的军晌,他捐了不少。”云澹斜眼看着荀肆,今儿听说她在集市上将谢雨的独子打了,顿感头疼。明儿上了朝,那些老家伙不定要怎样造反。但这些自是不必与荀肆说,她打的好,那谢无量整日欺男霸女,是该打。

荀肆蓦的清醒了:“什么?”

“一个纨绔子弟。他父亲看着体面些,穿着走金烫银的衣裳,颇有些排场。”

“是了,今日议的就是这事。有两位老大人坚决反对,皇上气的砸了茶碗。”

云澹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样紧张云珞,便冷了下来。他心中微堵,她与云珞才相处多久?怎就要这样护着了?深深吐纳,将那口浊气吐了方说道:“你可知你打的是何人?”

“他会砸茶碗?”

荀肆听出云澹怪罪之意,忙坐直身子:“此事可怪不得小王爷。小王爷是护着臣妾的,但他也应接不暇,何况是臣妾轻敌了。”她忙着解释,跳下床给云澹比划:“您瞧,当时臣妾捏着那纨绔的脖子,以为身后没人……小王爷正在那头打架呢,若是没有小王爷,臣妾就交代了。”荀肆一双手紧着摆:“怪不得他怪不得他。”

……荀肆问了这句而后才说道:“可是后宫之前没有动静啊。我是皇后,他要散后宫也没与我商量啊?”

“胡扯。”云澹笑出声,指指她腿:“还疼不疼?你今日打架,云珞也在,他怎么没护着你?”

“奴婢也纳闷呢,没人与咱们说过啊,一点风声没有啊!”

“这个嘛,三言两语说不清。回头臣妾慢慢与您道来……”

荀肆直等到午后云澹才下了朝。

“那你跟朕说说你如何治理的?”

他面上春风和煦,见不到摔茶碗的痕迹。见到荀肆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便上前弹她脑门儿:“不去你的兵器室折腾,今日竟是做起了娴静皇后?”

“这些都不作数,这些是平日里姐妹们玩闹,不算治理。”荀肆狡辩道。

荀肆捂着脑门仔仔细细看他脸色,这人怎么这样?这么大的事藏的那样好,竟是瞒的死死的。

?云澹捏她鼻子:“爱妻所言治理有方,可是前些日子带着良贵人出宫吃茶,顺带调戏了一个民间女子?又或是与富察婕妤在湖中凿个冰窟窿捞鱼,险些掉下去?又或……”

云澹见她神色有异,便坐在她对面问她:“听说了?”

荀肆不服:“皇上此言差矣,后宫这样太平,还不是臣妾治理有方。”

荀肆听他这样问就有些来气,瞪了他一眼不做声。

云澹手指点在她额头:“这宫里算是一日都留不住你。朕今日与宋先生说了,与你出宫之时,后宫便交由宋先生照料着。左右后宫太平,不会出什么事。你这几日叮嘱你那些好姐妹,你我不在之时她们切勿起幺蛾子,只管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末了加了一句:“想来她们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最能折腾的人被朕带走了。”

“不与你说是担忧你舍不得那些姐妹,到时会多加阻拦。”

荀肆咧嘴一笑:“逗您玩呢!”将头靠在云澹肩膀:“人家今儿出宫之时顺道瞧了瞧去徽州的官道,可不好走。兴许得提前几日才能赶上花开。”

“多大的事儿要闹到散后宫啊?这后宫多好?美人儿这样多,看了这个看那个,看不够。”荀肆话是这样说,她心中是有些心疼那些美人和那几个瓷玉娃娃,进了宫的人,往后出宫了还如何过?

这回换云澹不自在,轻咳一声别过脸去:“你别招惹朕,招惹了你又不管。”管杀不管埋的事儿你干的还少吗?

云澹沉吟片刻,方拉住她手,缓缓说道:“此事朕思量有半年之久,今日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打把你迎进宫以来,朕再未宠幸过旁人。这倒不是因为你,起初是机缘巧合,到了后来属实没有念想了。你也说了,都是大好年华的美人儿,就在宫中这有耗着,太过残忍,此其一;其二是朕以为,这朝纲当变一变。从前女子若是和离了,再难嫁了,皆因世人偏见。女子到底该如何过活,当由她们自己来选。可嫁人,也可不嫁人;嫁了人,也可和离,此其二;其三是为风气,你看哪些权贵,多是三妻四妾,把女子当做玩物,这风气不好,得肃清。”云澹理由说的足,独独未说起初只是为了荀肆。他心中有了荀肆,便觉得自己不好,妻妾成群,又有后代,时常觉得对她不起。他想要她也如宋先生那样,有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人。

……

荀肆偏着头思量许久,发觉他说的话句句都对,都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之上。于是朝他竖起拇指:“臣妾对皇上,是真真儿的佩服。只是送走了这些美人,您往后就只能对着臣妾了。再也不会有人陪您吟诗作对、为您弹琴咏调了。”言罢还叹了口气,好像真替他可惜一般。

荀肆眼神灼灼,小脸儿通红,吐气如兰:“亲嘴儿吗?”

云澹轻笑出声:“这样说来,倒是着实可惜了。不若皇后去学吟诗作对、弹琴咏调?”

她眼中冒着贼光,惹云澹一惊:“做什么靠这样近?”

荀肆眼睛瞪的溜圆:“不兴这样为难人的!后宫不是臣妾教您散的,您要散后宫之时就该想到这些……”

荀肆那颗色心又蠢蠢欲动,收回腿爬到云澹身旁,偏着头看他。

云澹去捏她脸:“看把你吓的!朕可与你说好了,你只管闭门谢客,这些日子朕不许你见后宫的美人们,朕知晓良贵人、富察婕妤都与你玩的好,但你也不许见她们。万一哪个在你面前哭一鼻子,你受了蛊惑,回头又来劝说朕……那朕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以后出宫若是再打架,便不要出去了。乐意打架的话,朕寻几个江湖高手在后宫陪着你如何?”云澹好不容易找回心智,抓紧了时机训她,手落在她伤口周围:“今儿这是射偏了,若是准头足些,你这条腿就废了。”他收着力气为她揉,二人姿态颇为狎昵。

“这样不好。”荀肆皱眉:“都不让人见面了,太过残忍。”

一片羽毛搔过云澹心尖儿,令他颤了颤。这胖墩儿知晓了他的软肋,知晓如何让他消气。这往后还如何相处?你一板起脸,她便来这么一出。有心要训他,甫一开口,那小人儿又凑将过来,轻轻啄他:“生气是小狗。”

扭头去了兵器室。

…………

荀肆做了一场梦。

荀肆想起正红说的那句,若是皇上气了,便将自己的嘴儿递过去,兴许就不气了。有心试上一试,于是倾身上前,在云澹脸颊轻轻一吻。云澹哪里见过她主动,抬眼看她,她却不知羞一般,唇落在他唇上,口中呢喃:“不气了好不好?”

梦中是阿大血糊了满脸,朝她伸出手:“阿肆,有人害我……”她从梦中惊醒,脸上是豆大汗珠,一旁的云澹坐起身揽过她肩膀:“做梦了?”

“活该。打架之时不知道疼?谁要你逞能?”口中说话狠,低下头吹的气却是轻飘飘的,却也不肯再跟荀肆讲话。

荀肆还在抖,她已许久未做过这样的梦,云澹拉她入怀,轻拍她肩膀:“梦到什么了?”

荀肆嘶一声,讷讷道:“疼~~~”

“梦到阿大说有贼人害他。”

“臣妾今儿去给修年修玉抓羔羊……嘶……”云澹扯开了她的裤管,看到白嫩嫩一条小腿上被擦出一条长而深的伤口,一阵心疼。闷着头去拿损伤粉,一手按着她脚踝,一手洒了些上去。

“梦而已,并非真事。”

荀肆嗯了声,去看他脸色,他抿着嘴,耷着眼,分明是生气了。

“万一成真?”

云澹见她不动,站起身到她身前:“还要朕请你怎么着?”弯身打横将荀肆抱起,将她放到床上:“打架了?”

“不会。”

荀肆许久未见到云澹这等神情,以为自己坏了规矩惹他生气了,便立在那不敢动。

云澹又安抚她片刻,待怀中人静了下来方说道:“你若是不放心,便写封信给岳丈。”他用岳丈二字,又令荀肆想起殷家。低低哦了声便躺回床上。这一夜兵荒马乱,梦中是铁马冰河,各路牛鬼蛇神一并而入,杀打嚎喊筋疲力尽。梦外之人手攥着云澹衣袖,用了十足力气,将他的手臂勒出血痕。

“过来。”云澹朝她摆手,适才正在批折子,听静念说她在宫外打架了,还受了伤。心疼的要死,冷着脸要她去床边。

待第二日睁眼之时,二人都显疲累。云澹眼角乌青弥散,荀肆面色如土灰,二人彼此看一眼,竟都笑出声。荀肆指着云澹的眼睛:“哎呦,谁把咱们万岁爷打的乌眼青?”

一边朝卧房跳一边说道:“正红,快,换衣裳,别被皇上……”话还在嘴边呢,见床边坐着一人,寒森森看着自己,忙住了嘴。

云澹冷哼一声,口中唤千里马:“传太医给皇后把把脉,开些凝神之药。”再这么梦下去,二人恐要同归于尽了。

荀肆忙捂着他嘴:“嘘。别吵。母后无碍。你们先玩儿,母后进去拾掇拾掇。”荀肆可不敢被云澹知晓自己在宫外打架一事,担忧那厮一生气便不许自己出宫了。

千里马得了令出门,去宣太医这一路,各宫安安静静,掉跟针到地上都听得到。他颇觉稀奇,问跟在一旁的存善:“今儿怎么都没动静?”

修年眼尖,指着荀肆腿道:“母后,您……”

存善思忖片刻方说道:“许是昨日之事。”

荀肆打了一架,心情极美。抱着羔羊一瘸一拐回了宫,进了永和殿见修年修玉正在院内背书,便将那咩咩叫的小羔羊放到他二人面前:“瞧瞧,母后给你们抓的羔羊,是不是比旁人养的东西强?”

“咱这后宫也稀奇,出了这么大事儿,娘娘们各自宫门一关,都不去找皇上哭闹。饶是你师父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看不懂了。”千里马想不通,摇了摇头:“不懂。”

定西将云珞的神情看了个清清楚楚,心道这小王爷怕是也着了肆姑娘的道了。手肘拐了一下付饶:“我们回去了,你照顾好小王爷。”

存善亦在一旁摇头:“徒儿也看不懂。”

云珞不想叫荀肆看出他心疼,便扭过脸去:“时辰不早了,送您回去。”

二人又朝前走,见贤妃快走到富察婕妤门口,忙弯身请安:“见过贤妃娘娘。”

“无碍。”荀肆手一摆,低头见血似是还流,便单腿跳到路旁,由正红帮她包扎上。抬眼见云珞神情不睦,忙说道:“这算什么?上阵杀敌之时随时有掉脑袋的可能。只是今日被这几个小贼暗算,多少有些丢人。”

“起来吧。”贤妃微微一笑:“皇后近几日可好?”回宫后并未见到荀肆,心中多有惦念,但皇上交与她之事着实难办,这些日子她东西游走并未得闲,加之荀肆时常出宫,想见她一面当真难上加难。

“腿……”云珞跟在她身旁,见她腿上流血,心下自责。竟在自己眼下遭了暗算。

“回贤妃娘娘,皇后尚可。只是这几日睡的不踏实,这不?主子命咱们去传太医给皇后把脉。”

要正红掏了一两银子给那农户:“受惊了您。”而后弯身抱起羔羊。

“今日晚些时候本宫去给皇后请安。”

荀肆手一挥:“不必。”

“是。”

谢无量自荀肆掌下逃出,捂着脖子对那农夫说了句:“对不住。”而后逃到谢雨身旁。谢雨狠狠看他一眼,朝荀肆拱手:“多谢姑娘。”

三人散了两条道儿,贤妃去了富察婕妤那,另两人去宣太医。

“还不去?”

富察婕妤正倚在藤椅上纳凉,见贤妃进门,起身请了安。她显然昨夜未睡好,这会儿气色差了些。

“要他与那农户道歉!他显然不是头一回!”荀肆一脸正气,眉头扬着,顶天立地女英雄。

“姐姐又想与妹妹说那件事是么?”富察婕妤低声问贤妃,而后兀自说道:“姐姐倒是不必担忧,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若说不要你,你哭破了喉咙撞了南墙又如何?妹妹认的。只是妹妹心有不甘,进宫少说也有六个多年头,哪怕不是日日缱绻,好歹对皇上也是生出了感情的。而今就这样被弃了,心中难过罢了!”

“老朽乃京西谢雨,姑娘手中之人乃犬子谢无量。请姑娘高抬贵手。”谢雨其人,大义朝哪个不要让他三分。今日要他为谢无量低头,也是罕见。兴许是那女子出手狠辣,跟在他身旁的人又都不凡,叫谢雨收了戾气,好声好气与荀肆商量。

“皇上不是那狠心人……”

“你是何人?”荀肆手劲微松,问那老人。

“若是这都不算狠心,那妹妹属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狠心的事了。”她手指绞在一起,也是有好些时日未涂蔻丹了,白嫩嫩一双手,这会儿少了平日里那些娇艳颜色,透出几分凄婉来。

荀肆回身望去,一个老头身着上等苏绣衣褂,纹理间走着金丝银线,何等富贵。

贤妃拉过她的手,轻声问她:“你进宫后还未出过宫吧?宫外之事你可还记得?那街头巷尾好玩的玩意儿,街上走着的翩翩佳公子,还有那寻常人家的菜香,你可还记得?”

熟不知从人群中走出一人,悄然到荀肆身后,手间一支暗镖射了出来,荀肆察觉有异,抬腿躲开,却被那暗镖擦破了裤腿和皮肉,登时鲜血直流。正红蹿跳过来护在荀肆身后将那人放倒。荀肆低头见裤管通红,想到回宫要被云澹训,更是气不打一处,手中力气更甚一分。那谢无量眼看着就要断了气,却听一老人说道:“姑娘且慢。”

富察婕妤摇头。

谢无量脸面青紫,手掌攥住荀肆手腕,艰难吐出:“姑娘饶命。”

“明儿咱们出宫去玩?”

见其他人正在缠斗,顺手挥了软鞭,那软鞭一出,缠到谢无量手腕上,荀肆借力上前,一把扣住他脖子,用了六成力气:“你个腌臜东西!也敢在老娘地盘上撒野!”从前陇原是荀肆地盘,而今京城亦成了她地盘!

“好。”富察婕妤倚在塌上,一旁的丫头在打着扇子,另一个剥了一颗冰荔枝送到她口中,从前日日琢磨着打发无聊法子之人,这会儿彻底百无聊赖起来。

荀肆不理会定西,从衣袖扯出一节软鞭,这会儿应当谢谢那祖宗了,赏自己那些兵器。万万没想到这样快便用上了。

贤妃见她不愿说话,便坐在一旁陪着。过了许久听她幽幽一句:“姐姐说皇上对皇后之情,能比对先皇后要深?这妹妹是万万不信的。荀家在边关卖命,殷家在京城享福,这些年来谁人不知皇上待殷家千般万般好?依妹妹看,皇上与众姐妹和离,也属实是为了皇后,但不是为与皇后厮守,是为了名正言顺与皇后和离。”

定西跳到荀肆身旁道:“都是练家子,您先撤。”

贤妃上前虚掩住她的口:“说些什么这是!教旁人听了去要掉脑袋的!”

荀肆好些日子未打架,这阵势一出,手心极痒。殊不知谢家巨贾,请的都是江湖高手,并非等闲市井无赖。几拳开下来便觉出厉害来。

“姐姐不这样想?”富察婕妤坐直身子:“皇后这人就是傻,整日里疯玩胡闹,压根就没往深处想。她不想,咱们也这样看着?”

几个壮汉扑将上来瞬间将荀肆等人围住。

“快别说了!他二人情浓姐姐是看在眼里的,皇上眼里的爱意是能造假的?”

谢无量哪见过这样的狠茬儿,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荀肆道:“给爷打!”

“不能吗?他是皇上啊!”

谢无量看云珞一个玉面书生竟敢口出狂言,大笑出声:“啧啧,胖妞还养了小白脸?”话音未落,荀肆已飞身上前照他面门来了一拳!

……

“大胆!”云珞听他这样侮辱荀肆,登时急了,站到荀肆身前:“前方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贤妃收了声。

谢无量见荀肆脸倒是生的不错,可惜贴了一身肉膘。摇头叹气:“小爷给你一两银子,你陪小爷睡一宿。”

那会儿在徽州,云澹第一回与她言说此事之时,她是见到云澹眼中春光繁盛的,这会儿被富察婕妤一说,心中又起了嘀咕:可不?思乔皇后那等殊色女子,更兼才情几分,倒是不比荀肆差。皇上那时未因思乔皇后和离,而今就因着荀肆和离了?加之富察婕妤所言之事亦属实,荀家人在边关卖命,刀尖上饮血;殷家人至今在京城横行,这……怕不会真的有阴谋吧?

那纨绔本是京西巨贾谢雨之子谢无量,仗着其父每年捐的银子大肆横行。荀肆哪里知晓他是谁,只看他长着一张讨打的脸。

思及此,朝富察婕妤望了一眼,富察婕妤亦在看她,见她望过来,眉头微挑,二人心照不宣。

荀肆哪里肯,指着那打头的纨绔道:“一两银子放下,羊羔你带走。”

“都先下去吧,本宫与婕妤说几句体己话。”贤妃挥手摒退下人,待屋内之余她二人,便轻声问她:“你为何这样想?可有依据?”

农夫面露惧色,又不敢多言,只得对荀肆说道:“这位姑娘看别家吧!”

“妹妹就是胡思乱想,若说依据,那是没有。但姐姐不觉着皇后心思浅,被皇上拿捏在手中吗?姐姐可知西北的仗打的如何了?而今正打到酣处,听宫人说,我朝西北线向外推了五十里,再打两年,能打出一个小江南来。敌国欲派人来朝进贡求和。姐姐说,皇上心中当真有皇后还是为了荀家?”

荀肆点头,欲叫正红掏银子,远处却来了几个纨绔子弟,提笼架鸟,好不自在。指着那农夫的羔羊:“那小羔羊给小爷拿回去烤了。”

“这我说不准。但我看皇上对皇后,倒是真的好。”

倒很划算。

“若姐姐家人能帮皇上打下一个江南来,皇上待姐姐不会好?依妹妹看,真正的好是即要她稳坐后宫之位,又要护她家人周全。少一样,都不算好。”富察婕妤昨儿还想不通的事,今日说这几句倒是真把自己说通透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呀!感情皇上是在逗皇后玩呢!待仗打完了,与皇后和离,再为自己选个合心意的皇后。若真是这样,皇上也忒坏了!

那农人抬眼看看荀肆一身粗布打扮,只当她是寻常人家,于是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文。”

贤妃见她蠢蠢欲动,上前按住她手,轻声劝她:“此事不是你我可以掺言的,妹妹只管想好自己往后如何做,多说一句恐怕都是错。”

遂上前询价:“这小羔羊如何卖的?”

“那就任由皇上玩弄皇后于鼓掌之中?”

京城傍春之时,集市最为热闹。猫了一冬的农人一股脑赶在这会儿出了门,集市上家禽家畜热闹的紧。荀肆有些后悔没将自己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斗鸡抱出来,兴许还能赚些碎银子。前头一只小羔羊,两只巴掌大,看样子是刚生出来不久,走路之时摇摇晃晃,小耳朵一颤一颤,十分好玩。荀肆便想着送给修年。

“你不是皇上,不知他如何想的。你亦不是皇后,亦不知皇后如何想。”

二人说了会儿话,荀肆要起身去集市上给修年修玉抓羊,云珞一听兴致起了,便随她同往。

“姐姐是着急出宫吗?”富察婕妤忽然这样问她。

荀肆对此不满。哼,他睡便睡,还手脚不老实,荀肆拍他手又拍他脚,应接不暇。

贤妃愣了又愣:“你为何这样问?”

“你皇兄才不管。”荀肆衣袖一摆:“而今皇嫂是那自在人,你皇兄整日忙于朝政,不大有空闲。”除了每天都要寻辙子宿在永和宫。

“这些日子看姐姐一心为和离奔忙,猜想姐姐是厌倦了宫中生活,想出宫寻自在了。”富察婕妤站起身,朝贤妃伸出手:“趁着日头低,与姐姐去园子中逛逛吧?”

“好好。”荀肆又看了眼云珞脸上的伤,气不打一处来。云珞见她神色,忙说道:“皇嫂休要为臣弟出头,否则皇兄知晓,不定要如何怪罪您。”

“也好。”二人一前一后奔园子去,将园子仔仔细细逛了个遍,富察婕妤一边逛一边念叨:“好好逛逛,出了宫便再也逛不得了!”

云珞点头:“兴许。臣弟找了些江湖人士混在城中各处,这些人放在人堆里都是稀松平常之人,回头要他们去楼外楼再探再报。”

“出了宫,天下什么园子逛不到?只那苏州园林,就够你逛小半载。”贤妃宽慰她,这会儿见她比适才好一些,但总还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对她说道:“姐姐再多劝一句,帝后之事你断不可掺言。”

“大前年西北兵败与此事能有干系?”荀肆说的是大义八年,荀家军本应全胜,敌人不知为何调转了矛头,劫了西北卫军一处暗仓。此事说起来蹊跷,但因着当时离朝廷远,无法追究。打过那一仗便作罢了。

荀肆命正红将那药偷偷倒了,正红不解,荀肆说道:“只是做了整夜噩梦而已,犯不着喝药,皇上大惊小怪。”

云珞点头:“兴许会。但为了究竟是人还是财,此时尚不知。但那楼外楼的女子生的美,那些老头子兴起之时丢几句混话出来却是极容易的。”

倒了药,又想起昨夜的梦,罕见提笔给阿娘写信。信中多是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在最后问一句:“近日阿大仗打的如何?宫中人说阿大大胜,快打出一个小江南。盼复。”而后将信递给正红,叮嘱道:“要定西送出去吧?别走官路。”

“成吧。”荀肆丢了一颗瓜子到口中:“你说那些老家伙真敢把朝廷的消息透出去?”

而后指着自己跳着的右眼:“来,撕个纸块儿块儿贴上,跳的心烦。”

云珞忙摇头:“万万不可。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凶狠,八成是以为臣弟在皇兄面前不受待见,那些人精着呢!都查到这会儿了,此时却找皇兄,恐怕要前功尽弃。咱们且忍忍。”

眼皮上贴了块儿纸,叫人在地上铺了席子,而后躺上去,懒洋洋一句:“舒爽。又到了京城最难熬的时候了……”将双腿双臂铺在席子上,闭上眼睛小憩。

荀肆上了茶楼坐在云珞对面,见他嘴角有乌青,便问他:“吃亏挨揍啦?那帮孙子竟是连你都敢欺负,不如直接找皇上收拾他们好了!”

听到外头彩月说道:“大皇子,您这是怎么啦?”

今日坐在茶楼里等荀肆,云珞眼落在街上,看到街角一个女子摇晃而来,不是荀肆是谁?朝窗外丢一颗瓜子,恰巧丢到荀肆头上,见她仰头怒目而视,忍不住笑出声。

修年并未答她,荀肆听到门吱呀一声,他躲回自己房内了。

云珞查的便是这个。

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去,把我大儿子叫来。”

那楼外楼门道多,起初以为天子脚下哪里会有人敢如此横行。查的深了才发觉,许多事压根到不了天子眼中。那楼外楼中的女子,竟又是与人牙子有关。打大义各方拐来的女子,往死里打,打到不敢再声张,于是就安心做了人牙子和楼外楼后台的摇钱树。楼外楼人多眼杂,更是滋生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各种丑事盘根错节。

存善得了令忙去寻,带着一脸委屈的修年进了门。

老祖宗曾几度叮嘱,要他糊涂活着,而今被他牢牢记住,本是大好年华,却生生活成了一个闲散王爷。唯一的正事儿便是楼外楼。

“今儿下学这样早?”

京城尚算太平,他在大理寺谋的是闲差,到了之后点个卯,与诸位大人问个好,转身又出了衙门。他要付饶寻了几个江湖中人,这几个江湖中人散在城中。云珞喜欢听江湖事,家长里短更是有趣,有时坐在茶楼中一坐便是一整日。

“儿臣不想去读书。”

“好。”云珞知晓自己心病在哪儿,但付饶好意他不忍拂去,便应了声。净了面,又服了清脑丸,这才出门上职。

“书中自有颜如玉呢!书中还有黄金屋。”荀肆把从前夫子逼自己读书的话都搬来给修年,修年却摇摇头:“儿臣自己看书一样的,左右那些字儿臣都认得。若是儿臣哪里不懂,就来问母后。”

付饶已将热水烧好,见他眼睛之下乌黑一片,知晓他许是又做了噩梦。于是将水盆放下,为他去清脑丸。“老是这样也不是法子,小的今儿上街寻个安神的方子回来给您煎了。”

荀肆的荔枝差点卡进喉咙:“那你真是高看你母后了。要说你打别人不过,母后替你打上一架倒是还成,你要母后教你功课,那是万万不可的。”丢一颗荔枝给修年:“来,你与母后说说,你为何不想去读书?”

睁眼呆愣许久,这才起身。

修年将那荔枝攥进手中而后说道:“学堂上的人,讲话不好听。”

云珞连日来噩梦缠身,那梦中尽是刀枪剑戟朝他招呼,最可怖一次眼见梦中人头落地,又在地上滚出一尺远。夜里噩梦之人,醒来之时只觉得庆幸。

“如何不好听法?”

听到付饶咳嗽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儿臣今日起的晚了些,走到外头听到里头吵闹,便听了几句。说的是父皇要散后宫之事,说父皇被母后蛊惑了,还有人讲的离谱,说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

云珞坐起身来。

“你父皇为了江山忍辱负重?”荀肆听到这句笑出声,都说人言可畏,为啥可畏?听得人没脑子呐!又问修年:“还说什么了?”

小院之内一声响动。

剩下的话修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们说母后膀大腰圆,比思乔皇后差远了。思乔皇后是修年生母,荀肆是养母,二人都是他敬重之人。他站在学堂外面,是无论如何进不得门了。而今年岁长了些,也心知里头那群人都是小儿,与他们追究是追究不出什么的,只得避开。

荀肆跳下书桌,口中念着:“哎呦呦肚子疼。”又跑回床上挺尸。想起要去徽州,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脚丫儿支在床栏上一晃一晃,好不得意!

荀肆见这小人儿不做声,猜他受了委屈。但他不说,她也不再追问,对彩月使了眼色,要彩月偷偷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眼前这小人的心焦得帮他解开,捏了捏修年的脸问他:“那你觉得那些人说的对是不对?”

话音落,见眼前人肩膀一抖一抖,捏起她下巴,这女子忍着笑呢!云澹自知上当,只得斥她一句:“小无赖。”

“儿臣觉得不对。”

云澹又有些心疼,去拉她手:“朕适才思虑再三,若是皇后不同去,万一真遇上山匪,兴许不得行。”

“那不就结了!”荀肆一巴掌拍在修年背上:“既是不对,你这样烦是做什么?那不是庸人自扰吗?”

放开他的脸,唇儿一努,衣袖一甩,屁股一抬,坐到书桌上,气哼哼。

“母后不气?”

哼。

“你母后……”荀肆又躺回席上,重重叹了口气:“你母后就盼着这夏日早些过去。”

“不带你去。你去了谁打理后宫?贤妃在外头也帮不了你。”

修年见荀肆欲去会那周公,便站起身,又想起前日外祖父派人传话,要接他去城外避暑,于是又问荀肆:“外祖父前几日打发人来,想过几日带儿臣去城外避暑。”

荀肆自然不会松手:“臣妾要去徽州。”

“去。”荀肆肉手一挥

“不松手?”云澹笑着问她,大傻子一样,捧着自己脸不知神思飘到哪儿。

修年见荀肆答应的痛快,便谢过她,回屋歇着了。

这一捧,云澹的脸就在她眼前。从前没这样仔细看过,而今一看,这厮生的是真真儿的好。哪有男人长成这样的?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怪不得修年修玉生的好,想来他也功不可没。

“说来也怪,进宫这许久,也不曾听到殷家名讳,这几日倒是冒了头了,处处是殷家。”正红小声嘀咕。

话音未落,那人的手指便竖在他唇上:“臣妾不放心皇上一个人去徽州。臣妾听闻徽州一带盛产山匪,那山匪不管天不管地见着人就劫,皇上这样俊俏的男子万一被贼人劫了去,到了山上那些女匪可是凶狠。”荀肆讲完见云澹低头不语,又伸手去捧他脸:“臣妾不能让您一个人去。”

“哪里是处处?无非是云珞一处,今儿修年一处。”荀肆纠正她。

云澹喝下:“这后宫就交给皇后了……”

正红适才去办差,在宫内可听到好些私语,讲的都是殷家和思乔皇后,那些话可不好听。看了眼正在席上晾汗的荀肆,叹了口气。

床上窸窣,片刻之后一双肉手捧着一杯热茶到了他唇边:“皇上批折子累了吧?快喝口水。”

“叹气做什么?”荀肆本已昏昏欲睡,听到正红叹气,便出言问她。

云澹咳一声:“再过二十余日,徽州的油菜花便开了。朕恰巧要东巡,可以住在太后买的那处宅子中。”

“奴婢就是觉着这暑气太盛,透不过气来。”正红拿起一把扇子到荀肆到荀肆身旁,帮她打扇子。荀肆昨夜未睡好,这会儿躺在席子上,迷迷糊糊入了梦。这一睡,睡的舒爽,直睡到傍晚,云澹叫千里马来传话,说夜里要与大臣议事,叫荀肆不必等他。

“太后之前在徽州买了一处宅子,前些日子写信给朕,说是朕若是去徽州,可以去住。”支起耳朵听床上的动静。那人没应声,显然没听懂。

荀肆倒是未上心,只问正红:“信送出去了吗?”

过了隆冬,万物开化,江山千里春意复苏。云澹动了去徽州的心思。回身看看床上那不知攒什么坏主意的人,若是带她去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正红道:“送出了,不出七日能到陇原。”

“赖皮。”云澹笑道,又喂她喝了一杯热水,这才接着批奏折。

陇原这会儿亦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早晚要多穿一件衣裳,到了午间,那日头便毒辣起来。

荀肆眉头一皱:“疼。”

韩城从营地打马回陇原城,这几日风餐露宿,一身土和汗,远远见着像一尊泥雕。这会儿街上没有人,韩城急着回府冲洗一番,是以并未慢了速度。引歌刚下了学,听到马身由远及近,忙放下手中的笔跑出门去,朝韩城挥手。

云澹哼一声,起身去看她:“可好些?”

韩城已跑出一个马身,见引歌的样子似是有急事,便勒紧缰绳急停了马,到了引歌身边。

荀肆这会儿头脑灵活,见云澹神情忙笑到:“但与皇上比起来,还差那么一些。”

“何事?”韩城问她,而后跳下马,一手攥紧缰绳,随时准备要走。

云澹睥睨她一眼:他尽心尽责查案是好样儿的,朕整日为江山社稷操劳也不见你夸一句。

引歌见他疲惫,忙加快了语速:“之前将军说过要引歌留意城中可疑人等。引歌这些日子属实见到一个,应是京城来的商贾,在城西开了家当铺。”

“小王爷很中意这差事,整日尽心尽责查案。是好样儿的。”

“京城人来陇原开当铺不稀奇。”韩城说道。

云澹也不深问,转而问她旁的:“云珞这些日子如何?”云珞谋了大理寺的闲差,不常进宫,就算进宫,兄弟二人也是无话。云澹知晓荀肆出宫是与云珞混在一起,也并不计较。荀肆这人玩心重,自己费了这么大劲儿才能吃个嘴儿,旁人想骗她简直比登天还难。

引歌忙摇头:“不是,那掌柜的每天夜里都会奔城外去。”

“那楼外楼美人儿多,臣妾喜欢美人儿。”荀肆惦记着楼外楼那些美人儿的贱籍呢,本想着查查那些美人儿,哪成想那楼外楼竟是这样禁不起推敲。

“你如何知晓的?”

“你们查楼外楼做什么?”云澹问她。

“起初并未在意。是一天夜里出门倒夜壶,无意间看到。一个人影匆匆向城外走,当时未看清,接连几日便偷偷看了。每日都是那个时辰。”

荀肆放心点点头,眼扫过云澹,见他望自己望的紧,朝北星使了个眼色,北星得令忙起身退下。

“与衙门说过吗?”韩城问她。

北星摇摇头:“小王爷身手不差,一般人打不过他。”

引歌低下头:“说过。”

“小王爷没吃亏吧?”荀肆猛的想起那群人不好惹,云珞一人查案,别被他们欺负了。

韩城见她这般,知晓她或许有难处,便不再多问,只说道:“我会派人去查。”想起她的贱籍,又问:“贱籍一事可办妥了?”

云澹放下笔,回身看着荀肆。他知晓她整日往宫外跑,说是要与云珞一起查案子玩,却从未过问她查什么案子。这会儿一听,查的竟还是楼外楼。这小东西眼光真毒。

引歌摇摇头:“不急。咱们西北卫军许多刀尖上饮血的战士还未脱,衙门的人说要将他们的都办完。”

定西点点头:“小王爷说又有人往楼外楼送人了。那两个姑娘应是西北来的。”

“好。你自己上心。昨日听说还有三五十人就办完,到你,慢则两月快则半月。”

荀肆想起正红说的:若是万岁爷与您来气,您嘴一递,他就没工夫生气了。于是说道:“万岁爷是主子,能说。”

“多谢将军。”引歌微微欠了身,听到韩城嗯了声,翻身上了马,并无多说半句之意,是以后退一步。

定西看了眼云澹,不知当说不当说。

时值正午,阳光燥热。韩城回了府便打了盆冷水浇在身上,终于觉得清凉。这才又打了一盆,细细的擦洗身上的泥污,那水很快见了浑,泼出去之时盆底沉着一层泥污。来来回回洗了三遍,这才觉出通透来。一壶浊酒一碟小菜,难得清闲自在。

“如何?”

一杯酒下肚,想起引歌的话,便起身喊外头:“土堆!”

荀肆甫一闭眼,定西便在外头求见。荀肆猛的坐起身,一拍脑门,差点被那厮搅的忘了正事儿,忙传定西进来。

一个瘦高个兵跑了过来:“将军。”

云澹不得不鸣金收兵,在她唇上一点,见她嘴唇红润,又忍不住轻咬一口,而后笑出声来。“朕就在外头批折子,有什么事儿你就唤朕。若是疼的紧,朕再帮你揉肚儿。”那声音柔的跟掺着蜜一样,从前的云澹可不会这样说话。而后放下帷幔,将荀肆置于一方小天地中,要她睡的安稳。

韩城将引歌的话说与他听:“挑两个功夫好的盯着,别打草惊蛇。若有情况,再探再报。”

“皇上,折子搬来了。”千里马并不知屋内旖旎,在外头禀道。

土堆得令跑了。

荀肆顽劣,轻咬他一口,本是为玩闹,却不知这险些要了云澹的命。直觉浑身气血涌到一处,恨不能生吞活剥眼前这始作俑者。

韩城倚在门上眯着眼看了会儿日头,直看的头晕,才回屋内躺到床上。他刚从前头撤下来,休整五日又要出征接替宋为和严寒,不知为何,这会儿右眼皮跳的紧,扯了块儿纸贴在眼上,和衣上了床。

荀肆咽了那口看向碗中,寥寥几口,有些不愿,偏巧他一勺又送过来,忙上前喝了。那人却倾身过来,堵住她的唇,舌儿去尝那甜汤。荀肆慌忙咽下,口中香甜与他交叠,竟不觉难受。云澹微抬双眸,见她眼神晶亮望着他,令他心慌,遂抬一手覆着她眼,一手撑在她身侧,加深了这个吻。

门外乒乒乓乓,韩城起身去看,见到土堆带着一群人正在院内摆兵器,口中念着:“临阵磨枪咧。”

“得了便宜卖乖。”云澹发觉自己也是怪人,荀肆越使唤他他越开怀,起身端来甜汤,勺子舀起一口送到她唇边,荀肆张口喝下,眉眼弯弯。云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那甜汤送到她口中。二人你来我往,竟有眉来眼去之感。再一口递到她唇边,见她檀口微张,头脑一热:“朕想尝尝你这甜汤。”

“先把血擦净。”韩城瞧着兵刃上的血着实瘆人,便说道。一群人在院内忙碌,成衣铺的老板孙大娘在外头喊:“韩将军回来啦?”

“做好了。”荀肆唇一努:“那儿呢!要皇上喂。”水汪汪一双眼,撒娇呢!

韩城听出她的声音,要土堆去开门。

“要小厨给你做。”

那孙大娘后头跟着几辆竹车,竹车内是新衣裳。陇原人心疼西北卫军,闲暇时会为这些兵娃子们做衣裳,要他们内里着新衣上阵,若是战死在沙场,也能做个有新衣的体面鬼。

荀肆哪里肯乖乖睡,身体不舒坦,嘴就壮:“臣妾想喝甜汤。”

“来,兵娃子们,挑衣裳啦!”孙大娘喊道,十几人涌上前去,场面十分热闹。只见孙大娘手臂上搭着两件走到韩城面前:“韩将军,这是特地给您留的,最好看的两件。”

云澹懒得搭理她,将她推回床上:“快睡罢!”

韩城道谢接过,看到衣袖上的刺绣属实好看,顺口问一句:“这是哪家女儿做的?”

荀肆感激涕零:“您真是臣妾再生父母……”越说越离谱了!

孙大娘拿过衣裳分辨一番:“这件啊,这件是学堂的先生做的。”

得,折子都挪地儿了。得亏了皇后这一身肉膘了,不然外头该传妖女祸国了。

“哦。”

这只手用处可多了去了!你才见识多少?瞄她一眼,对门口说道:“千里马,将折子搬永和宫来吧!”

“学堂的先生真是心灵手巧,每回点灯熬油,生怕做的衣裳少,做了衣裳,还要在衣袖上绣花,那里还有几件也是她做的。”

……

“多谢女子们。”韩城说完将衣裳放到小车中,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我穿这件就成,孙大娘以后不必特地为我留。”

“不。”荀肆握住他那只手:“臣妾舍不得这只手。”

孙大娘眼睛转了转,这才想起那学堂的先生是贱籍,韩将军怕是嫌弃吧?但又觉得不对,人是韩将军带回的,嫌弃干嘛要带回?罢了罢了,谁穿不一样?一旁的土堆见韩城将那件衣裳放回去,忙拿起:“韩将军不要这件?”

云澹哭笑不得,任她捧着,待她做完法才抽回手:“朕还得看折子,你先歇息,晚上来看你。”

韩城摇头。

遂坐起身子,双手捧着云澹的手,差点落下泪来:“妙手回春啊!”

土堆红了脸:“那我要。”放在身上前前后后的比,爱不释手。

荀肆胡思乱想这一阵,竟是好了些,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云澹的手起了作用。

韩城见他脸红,便问他:“知晓谁做的?”

她头脑中天人交战,云澹的手却是尽职尽责,一圈一圈帮她揉肚子。不出片刻,他手心满是汗,与荀肆的汗交融在一起。一抬眼,见荀肆脸上也尽是汗,忙住了手,去拿帕子帮她擦脸:“怎么出这一头汗?”

“那能不知道?大伙每回都盼着孙大娘送衣裳,引歌先生做的衣裳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想要。”土堆脸更红了:“这衣裳还有香气嘞!”

荀肆跟条死狗一样,一动不动。是不敢动,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许是昨儿那一通太亲密,今儿见着他竟是觉得不自在。仅是不自在就算了,眼扫过他胸膛,竟是吞了口唾沫。荀肆被自己吓坏了,忙在心中斥自己色胚,他那身子有什么好馋的?不动声色打量他,还成,倒是可以馋一馋。他这会儿端坐在床上,肩膀是肩膀,腰腹是腰腹,两条长腿架到床上,加之从前见过他的小兄弟,不大兄弟……荀肆轻轻摇头,这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突然就惦记起他身子了?不对劲不对劲。

“你中意她?”韩城突然问道。

而后察觉他的手探进亵衣挨着她的皮肉,眼蓦的睁大。云澹微微红了脸:“没有唐突你的意思,这样好的更快些。”

“我配不上她。”土堆收起那件衣裳:“人家好好一个女子,还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哪像我,行军打仗粗人一个。”

荀肆点头。

“妄自菲薄。”韩城看他一眼:“若是中意人家,就早日与人说,别等人家看上了旁人,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

“可好些?”

“待这次大胜归来。”土堆嘿嘿一笑。

于是又搓几下,口中念着唐突了,探进被子中放到她腰部隔着衣裳轻轻的揉,竟是缓解了疼。云澹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儿,他心中亦是惊讶,从前不觉得自己能为一个女子做到什么程度,而今真是处处由着她宠着她,就这样还时常觉得对她不起。

“大胜而归,孙大娘帮你保媒。”孙大娘在一旁笑道:“但你得快点儿,这些日子时常有人来打听她。”

荀肆点头。

“打听她做什么?”一旁的韩城问道。

搓过手后放在她脸上:“热么?”

孙大娘一愣:“您……这说了半天了,感情韩将军没听明白。”她笑出声:“看那引歌先生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有人看了了,打听她可许配了人家啊!只可惜那引歌姑娘,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连个生辰八字都要不来。”

“太医说你就是从前受了风寒,好好调理兴许他日能好。又说不通则痛,气滞血瘀。往后可不许贪凉了。”他用力搓手:“朕帮你揉揉。”

土堆听到生辰八字,转头问韩城:“将军能不能想法子要过来?”

荀肆点头。

“那有何难?等着!”

“惹了!”荀肆委屈说来就来:“若不是皇上昨儿胡闹,今儿也不会来月事!”都怪云澹头上了。云澹见怪不怪,指指她腹部:“这儿疼?”

韩城出了将军府直奔学堂,这会儿暑气散了些,倒也舒服。到了学堂,见引歌正在写明日的功课,便动手敲了敲窗。

荀肆睁开眼见到罪魁祸首,气不打一处,狠狠瞪他一眼要转过身去。云澹按住她肩膀不许她动:“干嘛?朕又没惹你。”眼落在她唇上,想起昨日二人耳鬓厮磨,脸红了一半。

引歌手中的笔墨落了一滴,将纸晕染了,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到站在窗前的韩城。学堂的窗子矮,底部只及引歌的腰,韩城那样一个高壮之人戳在那,遮住了满屋的光。心中有些慌乱,握笔的指尖抖了抖,暗自长舒两口气才站起身出门。

“好。”云澹摆摆手要他们下去,自己撩起衣摆坐在床边。

“韩将军。”她弯身行礼。

“回皇上,刚喝过了。”

“可有生辰八字?”

进门一瞧,那胖墩儿捂着被子在床上哼唧呢:“喝药了?”是问彩月。

“?”引歌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却也轻声答了:“有。”

从永明殿到永和宫,倒是不远,加之云澹脚底飞快,顷刻间就到。

“写给我。”

“哦。”云澹掐指一算,那胖墩儿到了月事的日子了,不知又疼成什么样儿呢!上回月事之时找了好几天茬儿。摇头笑笑:“走罢,去永和宫。”

“好。”引歌对韩城并不设防,但韩城要她八字,又不免令她多想,婚配才要用八字,韩将军他?……进门写了,而后拿给韩城,见他将那八字收进衣袖,也不说要来做什么,便追问一句:“您要八字……”

“回主子,二月二十。”

“孙大娘说陇原好些人跟她打听你的八字,但你却不说。为何不说?寻个好人家嫁了不好?”韩城从前并未与她说过这许多话,今日因着土堆想多说几句:“跟在我身旁的土堆你可有囫囵印象?”

都怪他。荀肆这会儿什么都怪云澹,他昨日不胡闹,自己今儿就不会来月事。有点不讲理了。云澹下了朝见荀肆没去永明殿摆弄兵器,便问千里马:“今儿是二月初几?”

引歌咬着唇点头:“有。”

“哦。”

“你觉得他如何?”

“不喝疼的紧。”

“极好。”引歌觉得韩城是为她好,但这好,却令引歌难堪了。她后退了一步,远离韩城的压迫感,而后缓缓说道:“引歌并无嫁人的打算,多谢将军了。”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的八字还在他衣袖间,又转身到他身前:“失礼了。”手伸进他衣袖,手指捏出那张纸,她细嫩的指尖擦过韩城经年粗糙的手背上,令他起了不适。

“不喝了吧?”

“引歌。”

二人推门而入,见荀肆神态,知晓她又来了月事,忙去打热水帮她收拾,折腾一番后将她送回床上:“快歇着吧。奴婢这就让御医去开方子。”

“韩将军请讲。”

睡梦中隐约看到那帷幔之内二人交叠,床在吱吱呀呀的响,混混沌沌做了此生第一个春梦。第二日睁眼之时头晕脑胀,察觉身下有异,起身一看,竟是来了月事。哀嚎一声躺回去,口中唤着:“彩月诶,轻舟诶!”

“旁人要八字你不给,却给了我,你对我有其他念头?”

荀肆一直在床上蹉跎到三更才睡。

“韩将军误会了,并非韩将军想的那般,引歌只是……”引歌红着脸与他解释,却被韩城打断:“是误会就好。我不准备娶妻生子,你若是有那样的念头,趁早断了。陇原大有好男儿在,随便寻一个便是。”韩城知晓自己讲话直接,亦足够伤人,遂说道:“对不住了。”

眼一闭,不得了。那人的呼吸就在耳边一般,荀肆捂上耳朵,又觉得他唇就在唇边。想起他低头抚琴的样子,终于是明白过来,八成是中了那厮的美男计了!

转身走了。

荀肆见存善,干干净净一张脸,可惜了不能人道。多可怜。想到人道二字,又想到云澹:“罢了罢了,今儿乏了,明儿再写吧。”叫人关了门,自己盥洗一番钻进被窝。

引歌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息。引歌只与他讲过寥寥几句话,却是知晓他瞧不上自己的,许是因为自己是贱籍,许是旁的。引歌无暇顾及,光明正大活着已是天赐之恩,若是再奢望些旁的,未免太不知足。

存善红了脸:“主子又说笑。”

拿起帕子准备拧了擦桌椅,却发觉这些日子得闲便拿针线,那手指起了小小的水泡,不知何时碰破了,沾了水生生的疼。忍着疼一张一张桌椅擦过去,快干完之时听到孙大娘的声音:“引歌先生,不歇午吗?”

荀肆见他姿态端正,便逗他:“看咱们小扇子这架势多足。”

“不了孙大娘。”引歌直起身子看向她:“您去将军府送衣裳了?”

存善得了令,立马坐下执笔。

“送嘞送嘞!”孙大娘寻了张小凳坐下落汗,手中帕子不停扇着:“先生做的衣裳又速速被抢了。”孙大娘朝引歌笑:“好手艺。”

说起修玉,荀肆猛的想起贤妃快有半月未来信了,她这一走大半年了,还未回宫呢!便对存善说道:“小扇儿,快帮我写封信问问,贤妃何时归,她那粉嫩嫩的儿子不要了?”

引歌并不想与她相谈衣裳之事,想起她在陇原年头多,无人不知晓,是以问道:“孙大娘在陇原开成衣铺子许多年,可与陇原大小生意人都相熟?”

“成。那回头母后去集市上给你弄一只羊羔来。你去问问修玉养什么,回头也跟母后说一声。”

“相熟的。为何这样问?”

修年偏头想了想:“小羊羔。”

“前些日子新开了一家当铺,那掌柜的似是从京城来的,您熟与不熟?”

“母后在陇原之时养过小羊羔和小马驹,还养过小鸭子和大鹅。大鹅就不养了吧,脖子一伸嘴一张将你小细腿咬个大紫豆!你想养什么?”

“哦!”孙大娘点头:“前几日去打过交道了,从京城过来的老实人。说是在京城待腻了,便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陇原,陇原好地方,到了便不想走嘞。”

修年一张小脸儿端肃:“先生没说不成,应当也成。”

“那掌柜的就一个人?”

“只要家禽?家畜成不成?”

“是个鳏夫。怎么?先生……?”孙大娘睁大了眼。

好家伙,那后宫还不乱了套。

引歌忙摇头:“我这里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想拿去当铺让那掌柜的掌掌眼,若是划算便当了,好置办几件衣裳。这些日子听闻陇原入了秋便奇冷,冬衣要早早备下。”

“都要养。”

“开当铺的惯会糊弄人,不如这样,这会儿我与你同去可好?都是生意人,万一他有什么把戏,我也能看出来。”

“这……修玉也要养?”

“那边多谢孙大娘了。”引歌弯身道谢,而后进了里屋,掏出一个镯子来,她剩的好东西没几样儿,这镯子算是其中之一:“有劳。”

“今日在学堂上,太傅说皇子不应只读圣贤书,还应识人间烟火。要同砚各自种一种家禽。儿臣思索良久,不知该如何养家禽,是以来问母后。”

二人一同去了当铺。

“何事?”

新开的当铺,并没什么生意,那掌眼的柜台坐在里头昏昏欲睡。引歌定睛看了,正是自己看到那一位。于是轻声说道:“扰您清梦了,我想当个物件儿。”

修年脸红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掌眼柜台闻声眼睁了个缝看着引歌:“当什么?”

荀肆见他站着不动,便问他:“怎么啦?这会儿不是该回房里温书了吗?”

引歌拿出那个镯子放于托盘上:“当个镯子。”

?修年造的一愣,不知母后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得干站着。

掌眼柜台用一块白布隔着,拿起镯子仔仔细细的看。引歌趁着功夫问道:“就您一人吗?这家当铺可稳妥?”

荀肆欲起身打她,听存善来报,说是修年在门外求见,荀肆去外厅迎他,见他第一句就是:“可千万别学你父皇。”

“不信便不当。”将镯子放回托盘:“拿回去罢!不收。”

正红忙捂住嘴笑了:“肆姑娘而今可不用怕了,皇上若是责罚您,您这小嘴儿一递,皇上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为何呢?”

荀肆忙捂她嘴:“可小点声儿,让外头那俩听了去,一个状告到皇上那,咱们别想出宫了。”

“给不上价。”

啊?正红也是个不懂的,一听荀肆腿软,忙去看她膝盖,口中念着:“可别是昨儿在宫外打架伤到了。”

这镯子什么成分引歌知晓,他说给不上价,是生意人在周旋。于是也不多话,收起镯子,对孙大娘说:“走罢!”

荀肆轻咳一声:“不知怎么了,今儿有些腿软……”

人到了门口,听那柜台唤她:“诚心当的话,只能给你三十文。”

……正红说的对,自己适才怎么没打他?正红见荀肆又神遁,又神秘秘问一句:“如何?”

引歌脚步未停,任他在后面喊破喉咙脚步都不曾缓半分。这当铺果真有问题,还从未见过这样不懂行市的柜台。引歌从前也是当过家当之人,大体知晓当铺的门路。

“您都不敢打他,奴婢就敢了?”

出了门,愈发觉得不对,想去寻韩城,又拉不下脸。罢了,这会儿去寻他,他又要多想。加之他说要派人去查,他虽面冷,但做事有分寸,应是会派人查的。

荀肆眼儿一立:“他欺辱我你不去打他,还问我如何!”

引歌这般兵荒马乱,无非是韩城当初说那句:学堂临街,往来可疑人等要多探看。他一说,她便上了心,将此事当成一件要事来办。却不知,韩城那句属实是随意一说,并不曾想到她会当真。

于是轻推荀肆膝盖,眼睛一挤:“如何?”

韩城回了将军府,听到土堆正在与旁人闲话,这回说的是宫中的事。说是昨日收到朝廷的消息,皇上要与肆姑娘百年好合,散后宫。韩城本已跨进门的腿又收了回来,回头问土堆:“什么?”

正红见荀肆这般,心中宽慰。夫人临行前要她劝着肆姑娘,皇上人不差,能往一块儿走就往一块儿走,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不是?那档子事儿也相当有趣。嗨!这都什么人呐!从前皇上也轻薄过肆姑娘,那会儿肆姑娘可不是今儿这般,那会儿肆姑娘是真生气。今儿个……是真娇嗔。

土堆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加了句:“咱们肆姑娘真是好样的,连皇上都拿下了。”

荀肆点头。

这话扎到了韩城心中,他回身将门关上,将自己锁进半明半暗卧房之中。

她这一脸红,正红全明白了,感情是那位适才轻薄咱们肆姑娘了。于是对她说道:“皇上欺辱您,您就任他欺辱呀?您倒是欺辱回来呀!”而后咯咯笑出声。见荀肆猛的将唇抿上,大体知晓那位如何轻薄荀肆了。于是弯下身去,小声问她:“吃姑娘嘴了?”

舒月在陇原住惯了,起了长住的打算。景柯本想带她去无盐镇找穆宴溪和春归,她却几次三番说不动,非要住在陇原。问她缘由,她眉眼一立:“要何缘由?星儿岳丈在这儿呢!”

她这一问,荀肆又红了脸:“他……他欺辱人!”

景柯听她这样说,大体明白舒月的用意了。西北战事大好,若是打得好,短则一年,多则两年,便可将整条兰赫山脉打下。兰赫山脉中隐着十数小镇数百村庄,若是打下了,将是百年好事。舒月是给荀良给西北卫军吃定心丸呢!

正红在一旁任她折腾,过了许久才问道:“怎么啦这是?”

“好,不走。”景柯拉住她手:“好歹也是太上皇,星儿在宫中纵览天下,咱们在陇原为他坐镇。”

“怎么这么热?京城要入夏了?”她烦躁坐在床边,扯过一方帕子扇风。

舒月笑出声,轻声对景柯说道:“你瞧见没?那小胖墩儿当真是荀良的心尖儿肉,昨儿我跟荀夫人在小厨研究腌肉,他进门便说:我花儿可爱吃。好些次了,大事儿小事儿就是我花儿。”

手指抚在自己嘴唇上,想起他舌流连之处,又从床上跳下来,仰头干了一杯茶。

“再是心尖儿肉也只能念着了。而今他的花儿正在宫中呢!”

荀肆冲到床上,头埋进被子里,头脑中全是云澹讲的那些混话,还有他咬她唇的样子,脸又红了。阿娘骗人,阿娘要她向前走一步,走一步竟是这样!那人又忒得寸进尺,给他个好脸儿,他便顺杆爬。

“哎,也不知何时能生个公主让我玩玩。生个公主最好像胖墩儿,好玩,切勿像咱们星儿,打小就老成。”舒月替云澹操起了心,她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正红跟在她后头,也不知主子又跟皇上惹什么气了,朝轻舟彩月一摇头,便跟了进去。

“生个公主你又没工夫玩,这天下都不够你看。”景柯笑她。

荀肆红着脸儿跑回永和宫,这会儿宫人正在掌灯,见到荀肆低头往里冲,忙撤到一旁给她让路。

“话不能这么说……”舒月刚要为自己辩白,听到外头侍卫来报,景柯起身去开门,接过一封信。宫里来的,云澹写的。将信送到舒月手上:“看吧!你的乖星儿。”

思及此,竟是大笑出声。

舒月笑着接过信,打开逐字看了,那双眼愈发睁大,而后将信递给景柯:“瞧瞧,打小不声不响,闷声做大事。这回好了,要变天了。”而后笑出声。

只待有朝一日那小胖墩儿着了自己的道儿,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行些狂妄之事,大战三百回合自然不在话下,你侬我侬指日可待啊!

景柯看了信,眉头紧皱,口中说了句:“胡闹!”

云澹大笑出声。谁说情爱让人受苦,这么个小东西能让人受什么苦?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儿上就完事了。难不成还能碰见一颗石头心不成?这样一想,又琢磨开来,抚琴管用,但也不能总抚琴,眼扫过屋内陈设,堂堂帝王满脑子以美色撩人,说出来多少不光彩。

“怎么就胡闹了?”舒月见他这样说,眼一立:“你说说,这怎么就算胡闹了?”

抬腿跑了出去!

“三宫六院是打上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且不说后宫之事,那些大臣、地方官、商贾,哪个院子里没有三两小妾通房?有了后宫,至少对朝廷有制衡。”

这是什么狂言浪语!荀肆被他吓到,猛推他一把:“不理你!”

“靠纳妃子制衡朝廷?你当皇上是什么?当星儿是什么?”舒月看出景柯的心思,他是怕星儿因着此事招惹祸端,万一下头人联合起来反他,到头来不好收场。他思虑周全,毕竟做过皇上之人,但自己不同,自己就是一个闲散之人。思及此,拉住景柯的手:“此事你休要阻挠星儿,星儿做事向来稳妥,他即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想必后路亦想好了。咱们只管看着,若是能帮他最好。就朝中那几个老顽固,不行就寄信过去敲打敲打,当年那些把柄还攥在手中呢!星儿不好用这手段,你还不能用吗?”舒月怂恿景柯出手相帮。

“登徒子!”荀肆听他胡言乱语,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云澹心中蜜意更甚,愈发口无遮拦,去咬她耳垂:“对,你用力些。你今儿怎么用的力,朕办你时就如何用力。”手紧紧将她按在自己怀中:“真想现在办了你!”

景柯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点头:“好,由着你们胡闹好了!”

“这会儿讲出的话多少不成体统。”见荀肆睁着大眼睛,起身凑到她耳旁:“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复轻笑出声,又凑近了些:“肆姑娘适才脚软跌进朕怀中,朕应当顺势将你办了。”手劲一收,要荀肆看他办她的决心。

“星儿这胡闹的本事不是跟他老子学来的?”舒月捧着景柯的脸:“你早些年胡闹的少了?”

“为何?”

景柯不做声,将她手拉下环住他的腰身:“这辈子只拿你一人没法子。”

“这会儿朕最好不要说话。”云澹朝她挤眼。

“咱们得帮星儿。咱们亏欠星儿,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心人,好不容易知晓了情滋味,要做那奋不顾身之人,这多好。人活一世,哪成活成个假人?单就此事来看,咱们星儿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云澹心中喜滋滋,任由荀肆数落他。荀肆数落几句见他不言语,便问他:“您怎么不说话?”

“好。且先问问是谁阻挠,列个名册来。”

“您……您多大了人了还管不住自己兄弟!”荀肆眼看向房梁:“还不快把您小兄弟请出去……成何体统……”

二人说着话,荀家的下人来请了。明日荀良出征,荀夫人做了一桌好菜,说几个人好生聚聚。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

聚,免不得喝点。舒月最喜欢喝点儿,主动提了杯,仰头干了,而后将信放在桌上,推到荀夫人面前:“看看?”

云澹老脸一红,嘴上却不饶人:“这也值当你惊讶,洞房之夜不是看过吗?怎么?要朕再给你看一回?”

“皇上写给你的信……”她与舒月相处久了,二人都省了客套。

云澹见她又使小性子,笑出声,鼻尖碰了她的,而后坐回龙椅:“成,不亲也不吃。”先由着她性子,下回再引逗她一回,慢慢就上道了。话是这样说,有些物件儿未必能等到下回,这一坐下身去更显突兀。荀肆本想说什么,却见他腰间支起那一块儿,生生住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能看,快看。”舒月下巴一点,兴致盎然。

荀肆一琢磨,不对,怎么都是自己吃亏,脸红脖子粗凶他:“不许亲也不许吃!”

荀夫人只得打开来看,这一看不得了,后宫要散了?她眼睛蓦的睁大,看向舒月:“这是?”

云澹占了便宜,这会儿正得意,眉开眼笑:“好好,你说的对。那往后朕说的清楚些,朕若想如刚才那般,就会问朕可以吃爱妃的嘴吗?如何?”

舒月笑出声:“多好,往后咱们胖墩儿清净了。”舒月随口吐出一个胖墩儿,荀夫人倒也不惊讶,她整日胖墩儿胖墩儿的叫,说过许多回了,荀肆从前可不是胖墩儿,飒爽英姿的美人儿。舒月偏不信。

喘匀了的荀肆又有些不乐意了,嘟起嘴与云澹掰扯:“话是那么说的,事儿可不是这么办的。说亲亲就是亲亲,喏~”荀肆踮起脚在他唇边一蹭:“这才是亲亲。您那不叫亲亲,您那叫耍无赖。”

一旁的荀良拿过信细细看了,而后问景柯:“合朝纲?”

荀肆头靠在他肩膀,半晌才喘匀,阿娘说朝前走一步,怎么朝前走一步恁个累人?大气都不敢喘!荀肆这颗榆木脑袋又想歪了,荀夫人说的是将心交出去一些,与云澹近一些。她却误以为阿娘要她献身。

景柯无奈摇头:“我朝何时有过朝纲?打老祖起就随着性子,如何痛快如何来吧!”

见荀肆眼底湿漉漉的,又担忧她后悔,忙将她按在胸前:“不许急啊,朕先问过你的。你点了头的。”

“为何散后宫?”荀良又问。

荀肆的话都落进云澹口中,这一回风卷残云,更见汹涌,间或含糊出声:“那朕再吃你一次。”这次又大不相同,适才还和风细雨,这会儿狂风骤雨将荀肆打的站不住脚,双手无处安放,只得环住他腰身,任他予取予求。云澹心中开出一朵花,从前那些年白活了,原来吻一个心爱的女子竟是这般令人着迷。久久不肯放开,直至荀肆拍打他肩膀,这才放过她,唇却还在她唇边流连:“真好。”

舒月眉头一挑:“这还消问,理由说的再多,归根结底是想与胖墩儿好好过日子。再往深了说,这二人是生了情了。”舒月觉得此事甚好,举了杯:“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碰杯。”

“不是碰一下就完吗?您适才那叫吃人,不叫……”她不言语,云澹受不住她带着水波的眼神;她言语,云澹受不住她的娇嗔。无论她怎样,他都想吃了她。

荀良因着第二日要出征,只饮了三杯酒,便拉着景柯出门去禀此次的打法。留舒月与荀夫人慢饮浅酌闲谈。

“那亲亲是哪般?”

荀夫人见舒月兴致高,便问她:“皇上这样闹,你不拦着,怎的还看着这样开怀?”

“皇上也忒欺负人了,亲亲是这般么?”

舒月放下酒杯:“嘿,那胖墩儿是你闺女还是我闺女?你不该为胖墩儿开心吗?”

荀肆吸了吸鼻子,竟有些委屈:“这是亲亲么?”

“总觉着心里不踏实。”荀夫人捂着心口:“总觉着会有什么事。也兴许是叁儿前几日又收拾了包袱去了江南,心中放不下。”

云澹轻笑出声:“小东西,要朕如何是好?嗯?”云澹抱她紧,见她不说话,又捧起她脸:“怎么不说话?”

“快把心放到肚子里,星儿的心性我最清楚,铁了心要与胖墩儿白头到老了那是。也不知胖墩儿如今心里有没有星儿……”舒月不担心别的,只是去年中秋见那回,荀肆显然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顽皮姑娘,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长进?

荀肆终于敢喘气,却是轻轻一声,生怕被他听去了一般。

舒月有所不知,荀肆何止有长进,长进还不小。如今惹云澹生气的本领可谓炉火纯青。

将荀肆紧紧抱在怀中,头沉在她肩膀:“荀肆,荀肆。”一声声唤她。不过是吻了一回,却像要过她一次一般,云澹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那心跳在荀肆掌心鼓动。

云澹送她的那间兵器室里又填了新玩意儿,她整日在里头乒乒乓乓,忘乎所以。兵器室又闷热,酷暑难当,原本惧热的她这会儿却不怕热了。在里头呆了一整日,出来之时一脚绊在门槛上,摔了。身边人纵然反应再快,也架不住她身子厚重,连同正红彩月三人摔在地上,正红彩月只是蹭破了皮,她却要受苦了,脚踝肿的老高,手臂亦磕破了。

天昏地暗。只有唇舌相接的声音,还有云澹的呼吸。这就是阿娘说的朝前走一步吗?

云澹听到外头声响丢下笔出门,便看到荀肆的惨状。他今日忙了一整日,得空问过千里马荀肆在做什么,千里马均言在兵器室。荀肆惧热,若是不出来应是还好。哪成想呆了一整日中了署,又伤成这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抱她之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是真生了气。

荀肆想推他,然而什么功夫都不管用了,眼前人不放过她,要她仰头承受更多。

荀肆只觉得头晕脑胀,胃中翻江倒海,哪里看得到云澹瞪她那眼。

云澹开口说话,声音竟是哑了:“荀肆,荀肆。”堂堂一国之君,这会儿竟是在哀求她,荀肆被他唤的头晕,迷糊之际开了口应他,却遭他的舌长驱直入。荀肆头脑嗡的炸开,慌不择路想避开他,却事与愿违碰上了他,被他一口咬住绞在一起。上一回如何亲的荀肆不大记得了,这回却是清清楚楚。

太医小跑着来看,幸好未伤到骨头,开了方子叫人敷在她脚踝处,又缠了厚厚的药布,这才作罢。

荀肆许是适才在兵器室玩的久累到了,险些站不住,脚下一踉跄,向前倒去。云澹眼疾手快,将她捞向怀中,也顺道将自己那颗空落落的心填满。下巴搁在她头顶许久,又去寻了她颈窝。小人儿软着呢,这会儿不吵不闹,猫一样。

“再给她把个脉,说是头晕脑胀,想吐。”

云澹先乱了方寸。微微张口含住她朱唇,舌轻轻一探又速速撤回,担忧她跟自己急。

太医得令把了脉,这一把脉,倒是新鲜,这是喜脉啊!回身看看云澹,又看看荀肆,嘶了一声,手又搭上去,说是喜脉,又与喜脉略有不同。不敢断。

皇上都这样问了,还能怎么说?不成?那不是打人脸么?阿娘不是说朝前走一步吗?走一步便走一步罢!荀肆心里乱七八糟,脸颊在云澹手心发烫,头微微一点,抬起眼看他,那眼中柔波一漾,险些要了云澹半条命。脸慢慢落下去,蹭到她的脸上,他的脸也滚烫。云澹心中柔软一片,指腹轻轻摩挲她脸庞,而后去寻她唇,不敢造次,只轻轻一点。见她未躲,又落上去。轻轻柔柔。

“如何?”

“朕想亲亲你成吗?”

“属实是中了署气,喝些解暑汤即可。还有一事……”太医看了云澹:“皇后似乎是……有喜了……”

“嗯?”荀肆抿了唇,轻声应他。

?云澹愣了一瞬,而后心中大喜,适才的不悦消失殆尽,上前用力捏了荀肆脸一把,又在屋内走了两圈,笑出声来。奴才们见主子这般,也都跟着笑出了声。床上晕乎乎的荀肆未听清太医说的什么,只觉着自己摔成这个样子,他们还在外头笑,是人吗?

云澹心神一荡,轻声唤她:“荀肆。”

云澹在屋内走了十数圈,这才沉下心来,正了神色:“有喜就是有喜,什么叫似乎?”

“不成。”荀肆道了这句不成,这才发觉他的手捧的紧,二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接。

太医忙说道:“下官把着是喜脉,但又有寻常喜脉不同,不如皇上再宣两人一同探看?”

“不许捏!”荀肆蹬鼻子上脸,生起气来鼻尖通红,云澹心疼,唇在她鼻尖一点:“朕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

“好。宣。”

云澹忙拉开她手,双手捧着她的脸揉,轻声哄她:“好了好了,下回轻点捏,嗯?”

又宣了两人,说的话都一样:“似乎是喜脉。”

“怎么没用力!”荀肆也去捏自己脸,快将牙花子漏出来了:“都捏成这样了!”

“那便是有喜了。”云澹这心里灌了蜜一般,这胖墩儿身子骨果然好,这才圆房多久,便有喜了!这会儿倒是消气了,看荀肆也愈发的顺眼,摒退下人而后坐在床边,俯身去咬她鼻尖。荀肆昏昏欲睡被他咬醒,手挡在他唇上:“别闹。臣妾难受……”

云澹见她这般,慌忙撒了手,心中缴了械,去揉她脸:“朕没用力。”

“活该。”云澹起身看了看她脚踝:“明儿换药之时看看是否还需要裹着,这会儿三伏天气,别热坏了。”言毕见荀肆没有反应,便坐在一旁,等解暑的汤药来。

荀肆委屈,眼一红:“说急就急,还要不要人活了……”快哭出来了。

彩月小心翼翼端上来,云澹接过,问她:“有喜之人可以喝?”

云澹更是气不打一处,起身捏荀肆脸:“捏死你得了!”

“问过太医了,无碍。”

“皇上不是也去?”臣妾瞪着无辜的大眼睛,静念说他也去过的,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腌臜之处了?

“好。”云澹轻舀一口放到她唇边,要她小口啜下,太苦,荀肆不爱喝,第二口死活不肯张口。睁了眼求饶:“臣妾不想喝,除非有蜜饯。”可怜巴巴。

“楼外楼那种腌臜之处你若是再去,看朕如何收拾你!”

正红闻言笑出声,将小木盘端上,又上前扶起荀肆:“喏,坐起来吃,别噎着呛着。”

荀肆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他,小心翼翼上前,缓慢而轻拍几声巴掌,巧舌如簧:“皇上弹的好极了,臣妾适才吓到皇上了?之前在楼外楼,见人是这样叫好的……那都是花魁弹琴之时才这样的。”荀肆倒不敢说云澹是花魁,只觉得自己冤枉。真心实意叫好呢,却惹他一眼又一眼瞪自己,恨不能把自己吞了一般。

荀肆含着蜜饯,这才张口喝了解暑汤。想起这些人适才在外头笑,便皱着眉头:“你们笑我!”

千里马等人一头雾水进来,见他二人神色有异,掌了灯又一头雾水退下。

正红忙叫屈:“祖宗诶!哪敢笑您?适才笑,是因为有喜事啊!”

云澹负气起身向书案走,朝外头喊了句:“掌灯!”这小东西真是不解风情。

“摔成这个鸟样还能有什么喜事?”荀肆瞧着自己裹的粽子一样的脚踝,叹了口气:“哎,不中用啊!”

败了败了!你个败兴的胖东西!

“诶?不能这样说!朕的皇后还是很中用的。”

这眼神令荀肆莫名,忙解下身上斗篷披在他肩膀:“皇上是不是冷啦?快披上,切勿着凉。”

“?”荀肆看云澹卖关子,扬起眉看他,他那是什么神色?怎么看着那样得意?

云澹抬眼看到荀肆眼神热切,心中剧跳,却面不改色,手指片刻不停。抬起眼幽幽看向荀肆,又俯首闭目,一缕头发散在额前,竟是比那美人不差!荀肆是个好色的,吞了口唾沫,而后巴掌拍的极响:“弹的好!~”这一声叫好,“好”字拖音极长,语调那么一扬,颇有几分市井泼皮无赖之相,屋内旖旎瞬间散去,云澹颓然住手,抬眼看着荀肆。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一点风情不讲,屡次三番诱她她都不进套。帝王有些生气。

云澹凑到她面前,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方说道:“你太中用了荀肆,你有喜了。”

那头荀肆正在摆弄兵器,听到琴声如水,逐声而去,行至书房推门而入,却见月色铺满书房,一个身着白衫面如冠玉的公子正在低头抚琴。此情此景此人均堪称一流,荀肆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妈耶,皇上?那老夫子何时有了这等风流之姿?

!!荀肆被吓到了,有喜了?这么快?那阿娘说她当年成婚后过了一年才有的大姐!

云澹手指着显眼处:“放那儿。”这样胖墩儿一进门便看得到,让她好好开开眼。这些时日二人没红过脸,那小东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对自己百依百顺。一旦日子顺遂了,云澹便又起了幺蛾子,寻思着再诱她一诱。

“莫不是在说笑?”

“得令。奴才这就去办。”

“以此事说笑?”云澹捏她鼻子:“不至于。话说回来,朕的体魄果然不虚,可谓上等体魄了。”洋洋自得起来。

“不必,有点动静儿好。”而后对千里马说道:“去将朕的琴搬出来。”

荀肆的蜜饯还在口中,忘记咽了。

“奴才去传话要皇后轻声些?”

有身孕了?还是不肯信:“传太医再来瞧瞧。”

云澹闻言笑出声:“这小东西惯会自己哄着自己玩。”

“三位太医瞧过啦。”正红在一旁说道。

千里马得令前去,趴在门缝里朝里一瞧,荀肆手中一把龙泉剑,利落比着剑花,口中念念有词,将那兵器打的乒乓响,别提多热闹。捂着嘴退回书房,笑道:“兵器室里热闹着呢,皇后自己与自己玩出花样儿了。”绘声绘色将那情形讲了。

荀肆这才想起,混沌之时属实被把了几回脉。手放到自己腹部,看向云澹:“果然有身孕了?”

云澹在书房批折子,听到荀肆在兵器室中乒乒乓乓,抬起头吩咐千里马:“去瞧瞧皇后做什么呢?”

“果然。”云澹见她懵着,觉得好玩,索性将她小手包裹在手心,缓缓说道:“荀肆,朕适才狂喜忘形了,好歹也是有了四个儿女之人,竟是这样沉不住气。直到这会儿心跳还快着。”

荀肆当真哭了,将头埋在他胸前,孩子一样。

千里马摆摆手,众人速速撤下。

荀肆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云澹手背上,快将云澹心滴碎了,坐到她身旁揽住她肩膀:“哭吧!”

云澹又接着说道:“不信你摸摸。”将荀肆的手放在心口,砰砰跳的紧:“朕觉得圆满。你呢?可也觉得圆满?”

“旁人不敢,你敢。朕许你拿朕撒气。再说你那脖子,比旁人粗那么一些,不好咔嚓。”云澹逗她,复将手握紧,看着荀肆:“荀肆,别把朕当外人,就像那寻常夫妻一般,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好么?”

荀肆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她说不清自己究竟什么心境。都说有喜之人会有反应,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一有喜,心里头乱的狠。总感觉不踏实。

荀肆被他说得心酸,眼一红,嘴却硬:“谁敢打你?回头不开心再将人咔嚓喽。”

“怎么啦?”云澹察觉她异样,轻声问她。

“得寸进尺。”云澹拉住她手,将她拉上马车。猛的想起第一回见她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会儿想的是这样一个胖皇后,看着是个傻的,不知多容易拿捏。而今却是被她拿捏了。倾身上前握住荀肆的手轻轻摩挲:“朕知你不易,离家几千里,又自在惯了。身在后宫如那断了翅膀的神鹰,朕都懂。你若是想家,就在朕怀中哭一场闹一场,再不济打朕两巴掌,你不是好打人吗?”

“也不知为何,觉得不踏实。”

“还得吃点儿好的。”

“头一回做母亲都是这样。待会儿写了信给陇原寄去,要四位长辈也知晓此事,一同喜乐。”云澹叮嘱荀肆,此事算大事,应当要陇原知晓。

“带你喝茶可好?”

“可惜阿大出征了。”荀肆嘟起嘴。

荀肆又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官道,再回身看看眼前笑着的人,嘴一撇:“不想回宫。”

“到了陇原派专人送到战场去。”云澹宽慰她:“你不要心焦,陇原战事而今大好,你阿大不会有事。”

云澹哭笑不得,将双手抬起:“好好,不抱你。皇后可要回宫?”

“阿大福大命大。”荀肆躺下身去,像模像样哎呦出声:“哎呦,这腰怎么这样酸?哎呦,怎么这样饿?”

荀肆自衣缝中朝外看,可不?都不敢看了。忙推开云澹,瞪他一眼:“谁让你随便抱人!”

云澹见她端起了架子,忍不住笑出声:“你翻过身去,朕帮你按一按。”

“好好。不要我。”云澹将外褂扯开勉强将她围住,抬眼看了看转过身去的众人:“都看着呢,回头都要笑你了。”

荀肆闻言忙翻过身去,察觉到云澹的手搭在她腰间,轻轻的揉:“可好些?”

“不要你。”荀肆这会儿心中没着没落的,只得在他怀中胡搅蛮缠。

“舒服。”荀肆含混吐出舒服二字,装模作样。要云澹按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叫了停。外头晚膳已备好,云澹抱起荀肆放到木椅上,速速按住她伸向酒壶的手:“不许喝。”

云澹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拍她头:“乖,别哭了,你还有朕呢。”

“不能喝?”荀肆瞪了眼。

回身无助的看向云澹,痛哭出声:“阿娘走了。”

“你喝一个试试?”

荀肆站在身后,看着荀夫人的马压在隆冬的碎冰之上,发出细碎声响,将人心神崩裂。登时双目朦胧,向前追跑几步,发觉徒劳无功,那马车已是绝尘而去,最终消失于眼前。

“不喝就不喝!”荀肆哼了声,眼望着那酒壶,闷头吃饭。

韩城心中一凛,退后看向云澹,他却目光清明:“朕贵为天子,决不食言。”而后朝韩城拱手:“韩将军请开拔。”

“这有了身孕,许多事都不能做,你可知晓?”

云澹点头,而后倾身向前,贴在韩城耳旁,以极微之声耳语:“朕会待她好。”

“比方说呢?”

韩城弯身:“谢皇上。”

“比方说,不许喝酒,不许跑跳,不过你这脚踝摔成这样,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不许食辛辣寒凉,不许行房。”

云澹静默片刻,手掌拍在韩城肩头,用力一捏:“韩将军保重,待全胜而归,朕定备好酒菜,与你痛饮三日!”

荀肆听到不许行房又瞪了眼:“一直到生?”

荀夫人上了马车,韩城以武将之姿与云澹辞行:“末将请求开拔。”

“那倒不是。至少前三月。”

扶着荀夫人朝韩城身后的马车去,途经他之时,似乎途经一场不确切的风月,还未开始,就散了。

“哦哦哦。”荀肆点头。

韩城站在远处,看到云澹握住了荀肆的手,心痛难当,忙别过脸去,心中劝自己:休再看了!那人你从此不能再看了!却又转回脸来,深深看她。荀肆恰巧也在看他,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终究是对韩城哥哥不起了。

“怎么?这么有瘾头?”云澹问出这句,耳根一红。他二人也说不清谁更有瘾头,总之夜里不能往一起凑,只要凑到一处,准保把持不住。

云澹拉过荀肆的手:“请泰水大人放心,朕定会好好待她,不要她受丝毫委屈。”

“那臣妾今晚回永和宫去睡。”

荀夫人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落泪:“皇上,幺女打小顽劣,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您担待,她心不坏。”

“为何?”

云澹摇头:“于天下,朕是君王;于您,却是自家人。”

荀肆看他一眼:“为何您心里不清楚?”

荀夫人快步上前:“皇上,使不得。”

“朕又不是禽兽!”云澹见她看清自己,大有不悦,拉着荀肆耳朵说道:“你给朕瞧好了,朕打今儿起,就要你知晓什么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云澹自前车下来,看到荀肆眼睛肿成了桃子,知她定然哭了许久,一阵心疼难当。上前去迎荀夫人,朝她深躬:“泰水大人此去山高路远,还望珍重。”

“那臣妾候着了。”

车门开,荀肆先跳下来,伸手将荀夫人扶下。

二人用了饭,净了身,云澹去看书,荀肆坐在床上玩骰子,互不妨碍,待到月亮爬的高了,云澹合上书,上了床,收了荀肆的骰子要她乖乖睡下:“你不能熬夜。”

马车晃荡到城外,吱呀停下。

“哦。”

“傻孩子,人这一辈子,早晚有一日要自己过的呀!”上前揽住荀肆肩膀:“阿娘的幺女而今是皇后了,做皇后的女子,兴许此生比旁人更难些。但阿娘信你,阿娘的幺女无论何时,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答应阿娘,好好的。”荀夫人话音落,泪水复流,再也收不住了。从前与荀良立下规矩荀家的女儿不远嫁,无论何时想了盼了打马半日就能见到,哪成想,到底有一个女儿嫁了这样远,嫁到那寂寂深宫之中。荀夫人这颗心这会儿疼成什么样儿了,恨不能摘了荀肆的凤冠将她带回陇原。

荀肆躺在他身旁,想起他说要做柳下惠,便用下巴点在他胸膛,朝他眨眼。

“阿娘有所不知,他待谁都如此。待从前的思乔皇后更胜一筹,并非是特意优待女儿,他就是这样的人。”荀肆抹了眼泪,她听出阿娘的用意:“阿娘的话女儿记得了。”荀肆颇感心酸,明知阿娘是为自己好,可就是觉得阿娘是在要自己妥协。一颗心乱的不像样儿了,拉着荀夫人的手哽咽道:“您就不能不走吗?这回一走,又不知何时再见了,女儿舍不得您。”

云澹轻咳一声:“睡吧,朕乏了。”

“阿娘后知后觉,也是这几日才发现端倪。从前阿娘只是以为你们打小玩在一起,感情好……”荀夫人拉着她手:“阿娘不是偏袒皇上,你瞧他,若不是皇上,单放在民间放在陇原,也是一个出类拔萃之人。重要的是,他由着你胡闹,阿娘能看出来,打心底宠着你呢!”

荀肆却不动,手指在他前胸画了两个圈圈。云澹气息有些乱了,轻声训她:“荀肆!”

“阿娘您都知道……”

“怎么?皇上?”荀肆的手缓缓向下,被云澹一把拉住:“别闹。”

荀夫人帮她拭泪,又说道:“这些日子阿娘看你在后宫中尚算自在,微微放下心来。阿娘是过来人,不论你在成亲前如何想,而今既是做了一家人,便要心往一处走。哪怕你不愿,也得往前迈一步不是?”见荀肆摇头忙又说道:“阿娘不是逼你做你不愿的事,这世上没人能逼咱们肆姑娘。阿娘是说,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你也得看看眼前人不是?”

“臣妾就是想看看小主子醒了没?”

荀肆一听,哭的愈发厉害。日日盼着陇原的信,拢共那寥寥几封。信上只言片语,一句要紧话没有。

云澹气急,拉着她手猛的按下去:“满意了吧?”

荀夫人见她落泪,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方能哽咽说话。“花儿,你听阿娘说,阿大阿娘打小偏疼你,你刚离开陇原那段时日,你阿大偷偷抹了好几次泪。切勿担忧阿大阿娘不要你,阿大阿娘不敢写信于你,也是有难处。你只肖知晓,无论何时,西北卫军是你的后盾。”

听到荀肆笑出声,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看你今日中了署,又有身孕在身,不然看朕如何收拾你!”

“阿娘休要这样说,阿娘说的话,女儿都爱听。”荀肆眼泪吧嗒吧嗒的掉,总觉得阿娘走了,自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没着没落的。

荀肆慌乱闪到一边:“睡了睡了。”

荀夫人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阿娘也不想走。”荀夫人自己就是远嫁,从江南府到陇原那可是几千里路。初到陇原之时,动辄以泪洗面,荀良抱着这个小人儿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加倍对她好,要她不想家。还是在有了荀壹后才逐渐把陇原当成了家。“幺女,阿娘叮嘱你几句话,你若是不喜听,听过后便忘了。”

荀肆脚伤在身,云澹不许她下地,她闲来无趣,便叫人抬着去逛园子。

荀肆拉着荀夫人的手,轻声央求她:“阿娘您能不走吗?待到龙抬头。”小孩儿心性,明知这不行,还是要缠着荀夫人再试一回。

这一日逛园子,看到了有些日子未见的贤妃、富察婕妤和良贵人,便远远招呼她们:“美人儿!”

上元节放了一整夜烟火,这会儿的京城弥散着石流黄的味道。

那三人听到荀肆的声音,忙上前来请安。

荀夫人于正月十六离京。

荀肆手一挥:“免礼免礼。”

引歌躺回床上,想来老天爷待自己不差,阴差阳错被救下,终是能逃出那牢笼。泪水又落了下来,只是这救命之恩不知该如何报了!

贤妃上前看看她腰腹:“害喜可严重?这些日子听闻您受伤了,姐妹们想去看您,无奈诸事缠身,无论如何抽不开身。”

引歌听他这样说,懵懂摇头。韩城并不解释,走出门去。

荀肆摇摇头:“不是说有了身孕会吐会嗜睡吗?我一样儿没有。”

“不必总是谢本将军。若真想谢,便谢皇后吧!”

“是。有修玉那会儿,真把人折腾够呛。您这一点儿反应没有,腹中孩儿可真是懂事。”

引歌点头:“多谢将军。”她尚在后怕中,若是这将军不肯出头,这会儿她应是被拖回了楼外楼,生死由命了!

荀肆至今不觉得自己有身孕,听她这样说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腰腹,说道:“回头再叫太医来把脉。”而后问一旁的良贵人:“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打回了宫就见不到你人。”

进了门见引歌在床角筛糠似的抖,便问她:“听到了?”

良贵人有些为难,不敢说是云澹不许她去见荀肆。只得寻了个借口:“这些日子偶得一刺绣针法,入了迷。”

韩城松开他的手,见他手去腰间探,又迅速伸出手去,自他腰间卸下一把匕首:“敢用阴招?”双手一用力将他手腕掰断,声音清脆,那带头人哀嚎不止。另外几人作鸟兽散。“滚!”韩城吐出这个字,转身上楼。

荀肆看出她为难,便不再做声。

带头的哎哎惨叫两声:“大侠饶命!”

四人坐在一处,聊些有的没的。

“你说不可便不可?老子看你不识好歹!”带头的要动手,扯住店家衣领,眼见着拳头到他眼前,却被一个铁拳攥住,一个森冷声音说道:“店家说不许看,就是不许看。”

富察婕妤问起修年:“这几日怎么没见大皇子?”

“不可。”

“与他外祖父去城外避暑了。”荀肆答道。

那几个泼皮见店家阻拦,互看一眼:“哥几个轻手轻脚上去,看一眼就走。”

富察婕妤听她这样说,欲开口说话,被贤妃拉住衣角,生生住了口。这个小动作被荀肆瞧见,于是问道:“拉她衣角做什么?你们这样遮掩我觉得别扭,莫不是往后不做姐妹了?”

“万万不可。”店家忙摇头:“若是惊扰到西北卫军的人,事情就闹大了。各位请回罢!”

“不是。”富察婕妤忙解释道:“皇后误会了。”

“让哥几个上去看看?”这几人乃泼皮无赖,横行京城。那楼外楼亦是有后台的,倒是不怕这区区驿站店家。

“那你有话便直说。”

韩城眯着眼坐在那并未起身,任那几人打他身旁经过,听到他们与店家寒暄几句后打探,那店家是个机灵的,韩城带人回来那晚他是见过的,却不敢乱说话。西北卫军而今是朝廷的亲属,那门口坐着的又是西北卫军的将军,万一失言,恐将惹祸上身。遂摇头:“这几日临年傍节,除了先前的住客,再无人投宿了。”

“殷家素来强势,这些年仗着皇上令看思乔皇后一眼,在京城不知多横行。妹妹只是觉得修年与他们玩,兴许会被他们带坏。”富察婕妤忍不住说道:“也不知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养出思乔皇后这样贤淑的女儿的,又或许从前收着敛着,思乔皇后得了势,他们方变成这般。”

几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道:“走,咱们去问店家。”

这番话说的尖刻,富察婕妤从前不这样说话,今日是头一回。荀肆偏着头看她,笑着问她:“令看思乔皇后一眼是何意?”

“没见过。”韩城知晓他们要找的人是谁,摇头道。

“这……”富察婕妤不知该如何说,颇为为难,只见荀肆一摆手:“逗你的,从前的事既往不咎,皇上与先后少年夫妻,相濡以沫,加之先后静雅贤淑,令看一眼属实应当。但你说殷家会带坏修年,这句我不大懂。”

远处几个人朝驿站这里走,见到韩城停步问话:“见过一个女子吗?约么十六七岁,生的美。”

“哎呀!”一旁的良贵人听的有些着急:“说的是皇上早就属意大皇子做太子,将来也是要他做皇上的。殷家自然会巴结着大皇子,然而眼下您又有了身孕,他们自然要防着,这样一来,难免会挑拨修年与您隔心。”

坐在驿站门口,可隐约望见宫墙上插着的旗,那旗一招一展,将韩城的心打个粉碎。耳边是荀肆脆生生那句韩城哥哥。韩城哥哥真想将你劫出来,自此浪迹天涯。

……

韩城点头,而后出门去。

荀肆见她们急成这样,忍不住笑出声:“好啦,看把你们急的!与修年相处有一些时日了,他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多少知晓一些,这孩子心中对事自有定论,遑论如此。但你们的心意呐,我都看到了。”朝她门笑笑又问道:“殷家横行之事,众人皆知?”

引歌红了眼眶,将那银两塞回自己腰间:“小女谢将军。”

“打前年思乔皇后去了,略微收敛了些。但还是惹不得。皇上惯着呢!”贤妃说道。

韩城看那碎银几两,聚在她掌心,叹口气:“不必。上元节下一日我们启程,你先将养身体。”

“皇上念旧情。”荀肆替云澹说话。

“小女可否恳请将军将小女带去陇原。”引歌坐起身,摸索腰间,幸好还在。几块碎银两:“这是小女的盘缠。”陇原山高路远,那些人定然不会追去。到了陇原再做打算。

“念旧情也要分人。”富察婕妤眉头一皱:“怕是心中还有故人,不然念这不讲理的旧情做什么?”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猛的住了口。

韩城点头。

心中还有故人。这话说的……荀肆从来都知晓在他心中思乔皇后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她并未细想过。单从身边人说的这些话也能猜出个七八,手一摆:“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

“西北卫军可是驻扎在陇原?”引歌问他。

云珞并未听荀肆的话。

“醒了便想想接下来想去何处,待过几日西北卫军归程,也捎带送你一程。”荀肆所托,韩城不能负。

他向来有主意,且不懂为何殷家就不该查,哪怕有皇上在撑腰,也该依法守礼,不然丢的是皇上的面子。不仅要查,还要查的透彻。但他对生意之事不通,那谢家生意上的账款流转他搞不清楚,颓然将之前程素给的那本子放在一侧。起身对付饶说道:“跟我走一趟。”

引歌恐惧他面上的寒霜,咬紧牙点头:“多谢将军照拂。”

“去哪儿呢?”

“醒了?”韩城行至床前,打量她气色。这也是个有勇无谋的,没有后路就敢那样跑,将自己的命赌进去,不值当。

“去见程家主母。”

微微睁了眼,看到窗前立着的铮铮汉子,心内瑟缩,朝床里挪。

付饶忙扔下手中的活计跟了上去。

引歌的高热流连不去,妖魔鬼怪依次在她梦中登场,惊的她尖叫连连。是铡刀落,热血喷溅,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倒在了亡父面前。自此山崩地裂。罪臣之女,再无翻身之时。

程素和程母租了一处小小院落,打算在京城长住。那院落就在凡尘书院斜对门,程素搬进去后便来送过一次信,要云珞往后有事去那里寻她。当时云珞心中还纳闷,自己能有何事寻她,这倒好,才过几天,就上门了。

留下韩城独自犯难,荀肆说救她,该如何救?自是不能将她丢在京城,否则那些人寻到她,还是死路一条。而自己又将护送荀夫人回陇原,罢了!待她醒了再问吧!

这会儿恰逢傍晚,又落着雨,程素早早收了生意,正在被晚饭。见云珞来了,倒是不惊讶,笑着问他:“小王爷可用过饭了?”

引歌喝了药后又沉沉睡去。

云珞摇头:“还未来得及。”

引歌终于肯喝药,朱唇微起,饮下那口。韩城见管用,又喂她些许,直至药碗见底。

“那便斗胆请王爷一起用饭吧!”

将她衣袖拉上去仔细瞧了瞧伤口,并未化脓,应当只是受了风寒。于是起身去寻了药用水冲了,端起碗喂她。韩城不会喂药,加之引歌又死咬着牙关,那要愣是流了出来多半。韩城气馁,将引歌放倒,拿起汤匙再试一回。

二人也算有“过命”交情了,加之云珞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应道:“甚好,多谢。”

于是弯下身去抱起她,将她置于床上。这下犯了难。此行的女眷都随荀夫人进了宫,留下的都是精壮的汉子,没人能照顾她。一咬牙,只得自己来了。

程母正在屋内独自摆棋阵,听到外头声音,便起了身出门,给云珞请安后便搬了两把椅子在院内檐下,对云珞笑道:“一边赏雨一边说话罢?屋内憋闷。”

韩城手探到她鼻前,活着;放到她额头,滚烫。

“也好。”云珞坐于椅上,指着对面的小屋说道:“想不到程姑娘竟然会下厨。”

引歌不动。

“打小她父亲就严格,下厨算轻省的,幼年之时便跟着跑生意,攒下不少本领。”

送走了定西,想起昨夜审那引歌,应是将她吓到了。即是荀肆要救,自然要善待她几分。于是打了热粥和肉包子端到屋内。见引歌并未上床,生生在墙根窝了一夜,心道这是个缺心眼的。到她身前唤她:“醒醒。”

“见识过赶车。”云珞想起那晚,细弱一个女子,将那马车赶的炉火纯青。“今日晚辈来此,是想向您请教一些生意上的事。”云珞收起客套,说起正事。

韩城听到他说荀肆会难过,便对他说:“不会了。你切勿与她说。”

“譬如?”

“可不兴再这样了,万一肆姑娘知晓了,又不知该难受成什么样儿。”

“譬如,一家铺子的账款的走向如何看?”

“闲来无事。”

程母了然:“一般账款有几种去向:一为进货,二为家中存银,三为外借,四为钱庄,这五嘛,便是赠人。”程母见云珞皱眉,又细说道:“这进货最好查,什么生意,去什么行市,寻几个人,大体就能查出来;外借也好查,一般都有账本册子,上头写着借与谁,几成息;再来是钱庄,京城就那几家钱庄,若有自己人,倒也好查;最不好查的便是家中存银与赠人,家中存银,记在暗账上,赠银,干脆不入账。做生意,都讲求朝中有人,开的好的买卖多少都有靠山;巨贾的靠山,尤为大。”

定西传了话,又见韩城眼睛通红,便问他:“昨夜又饮酒?”

“依您所言,这赠银是万万查不出的。”云珞眉头皱的更甚,谢家与殷家铁定是有瓜葛的,只是这瓜葛究竟到何程度,而今难断。

“那我知晓了,给肆姑娘回个话,叫她放心。”

“倒也并非如此。”程母笑出声:“那铺子一年的收成是多少,厉害的生意人钻进去研究,定然是能摸清门道的。算出个大概,将好算的几种刨掉,就是剩余两项。一般赠银少则两成,多则四成。查明白这个,大概就能清楚这巨贾与这靠山有多深的瓜葛。”

“是。”定西点头。

“去哪儿寻这厉害的生意人呢?”云珞思量起来,却听程母笑道:“不巧,老身便有这样的本领。”

“肆姑娘要救她?”

云珞闻言看向她,又想起她整理的本子,料定她所言非虚,定有这样的本事。是以笑道:“眼下倒有一个案子想请您老给断断。”

定西靠上前去:“那女子是肆姑娘想救的。碰巧到了你这,肆姑娘的意思是查一查底细,若是干净,便救了。”

“谢家的案子。”程母笃定他是为此事而来。

?韩城一愣:“你如何得知的?”

“是。”云珞将自己对谢家与殷家的疑虑细细说了,但并未说的太细,担忧言之过多会令她母女二人惹祸上身。但程母是何等聪明之人,三两句话便听出其中利害,手中的佛珠子转了几转,而后缓声说道:“若是与谢家有关,老身定当竭心尽力,但此事牵扯前国丈,便又会有几分危难。程家只剩素儿了,还望王爷安排人手,万一哪一日我二人惹祸上身,也能留条活命。”

定西朝前走了两步,小声问他:“昨夜是不是救了一个女子?”

“自然。”云珞指了指付饶:“付饶是老祖宗在世之时挑到我身边的,论功夫见识,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他身边亦有功夫高强之人,您与程姑娘的安危,便交与付饶了。”

定西到驿站之时,天已大亮。韩城正就着一盆冷水洗脸,水花溅的四处都是,冰的他手通红。见到定西咧嘴一笑:“定西,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付饶忙点头:“请程夫人放心,此事小的定然办好。”

云澹发觉自己多了个毛病,从前浅眠之人,有荀肆在之时,睡的竟格外香甜,就连她那小呼噜的声音都可充耳不闻。倾身向前,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方安心睡去。

“那便好。”

云澹本就不是真生气,见她牙尖嘴利,笑出声。进了永明殿,叫千里马将殿门一关,不许任何人来吵,二人脱了鞋上床,帷幔一放,各自睡去。

程母放下心来,见云珞似还有心事,便将话又说的透了些:“若此事事关前国丈,可问过皇上是否要办?而今后宫有了新后,这一来二去,新后母家与前国丈府是否有恩怨?切不可别人当枪使了。”

荀肆一听是为这个,忙陪笑道:“您错怪臣妾了,皇上之前不是说臣妾睡觉呼噜震天响扰您清梦吗?臣妾是为皇上好。”

云珞知她是为自己好,便多说了几句:“新后母家想必您也听说过,是西北荀家。荀家人在陇原守了十数年,这两年战事愈发吃紧,也利好,估摸下来,快打出一个江南了。荀家人一心为我朝苍生百姓,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定哪天就奔赴黄泉了。并无心思参与朝中这些尔虞我诈。新后这人,也与本王交好,为人质朴良善,亦没那些个心思。不满您说,此事,皇嫂不叫本王查,查出来倒叫皇上为难,是本王要查。”

“带你出宫玩一晚,轮到睡觉之时扔下朕自己去了?你是不是没良心?”云澹手指点在她眉心:“就你这样儿的,换个夫君,早被你气死了!”

程母点头:“荀家人我是知晓的,当年荀良将军过兵江南,看上了江南一个女子,那女子也是个狠的,收拾行囊便与他去了陇原,这在江南是一段佳话,被传颂至今。”

路上云澹一眼又一眼瞪荀肆,瞪的荀肆直发毛,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何这样看臣妾?臣妾今日可是一点儿错没犯。”

云珞想起见过荀夫人那一两回,轻声细语,是江南人做派,但亦能看出狠厉来。于是点头。

荀肆一听倒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与荀夫人打过招呼便随他回了永明殿。

二人说着话,程素的饭已备好,请他们上席。大家也都将规矩撇到一旁,依次落座。云珞打眼一看,这才多久,就做了八个菜,摆盘静美异常,淮扬菜系。朝程素笑道:“程姑娘果然厉害,心灵手巧。”

荀肆忙点头:“好,那女儿去睡啦。”扔下云澹朝里走,云澹见她忘恩负义,心中一滞,轻咳一声:“皇后不如随朕去永明殿小憩,这会儿宫人要备年饭,兴许会有些吵。”说到底是不愿一个人过年,有这个胖墩儿在有些热乎气儿。

“过奖。”程素起身为他添饭,解释道:“家中并未备着酒,只能就着一盏清茶了。小王爷见谅。”

“那快与皇上小憩片刻,一宿未睡,待会儿该头疼了。”

“清茶配淮扬菜,倒也相得益彰。”云珞不客气,夹了块排骨送入口中,酥脆醇香,好手艺。就着一口白饭,再就一口清茶,倒也舒爽。只是心中一盘算,这一餐兴许把人家的存粮吃了,相依为命的母女亦不容易,于是说道:“许久未用过这样可口的家常便饭了,若是不唐突,可否将本王府中的排骨拿过来,请程素姑娘做了?付饶炖肉,也只是能凑活熟了,若说色香味,那是断然不会有的。”

“不啦。减了一道规矩,午后那场宫宴前一道。”

一旁的付饶嘿嘿笑了:“这两年还是精进一些的。从前做饭,那肉出锅之时都裹了一层黑。”

荀夫人宠爱的看她一眼,而后说道:“待会儿是不是还要受各宫嫔妃的拜?”

程素笑出声:“那便拿过来吧!”

荀肆嗤嗤笑出声:“皇上带女儿出宫看烟火啦!永安河的烟火比宫中好看!本来想带着阿娘,又担忧阿娘疲累。”

“有劳程姑娘。”云珞听到程素应允,心中松了一口气,这餐饭的愧疚少了些,便散开膀子用心吃起饭来。他本就身强体壮,加之年岁小,又忙活一日未进食,食量自然大。一个人吃了三人的量,这才放下碗筷。

荀夫人扶她起身,自腰间掏出两个红福袋,一人一个塞到他二人手中:“讨个好彩头。本来昨夜里就该给你们,可打个瞌睡的功夫,一睁眼你二人便不见了。”

程母见他这般,心道这后生也是可怜,堂堂的王爷,府中竟是连个正经厨子都没有,又仅是在大理寺挂个闲职,可见光景也难捱,便对他生出几分怜悯来:“往后若是得空,便常来这里用饭,家中虽无名贵食材,但寻常小菜亦能用心做了。咱们搭个伙,也顺道一起摸清谢家的门路。”

荀肆则端正跪下:“女儿给阿娘拜年。”陇原的规矩一点没忘。

“那便多谢程夫人了。”云珞说道。

云澹拦住荀夫人,而后后退一步,双手抱拳,身子大弯,口中说道:“给泰水大人拜年。”端端正正,认认真真。荀夫人心中一暖,上前虚扶他:“多谢皇上。”

抬头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程素撑着伞出来送他们。

荀夫人早已起身,见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忙弯身施礼。

“不必送了。”

“哭哭笑笑,喜怒无常。”云澹假意凶她,而后拉住她手:“快走,给泰水大人拜年。”

“晚饭用多了,去永安河边消食。”程素本就胃小,今日见云珞吃的香,竟不知不觉多用了几口,这会儿觉出撑来,无论如何得消消食,不然夜里睡不安稳。

又低头为她轻轻拭泪,荀肆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哭上了,这会儿倒是觉出尴尬来,破涕为笑。

“你才吃几口?”云珞想起荀肆每回大快朵颐的样子,想来这女子与女子亦是有区别。

“大过年的,怎么还哭上了?”云澹忙去擦她泪,见她止不住,又叹口气将她揽进怀中:“你说的事朕都清楚。朕也曾与欧阳丞相商议过此事,只是目前尚未有定论,是以不能对你信口开河。你不许再哭了啊,待会儿泰水大人看见你哭,该以为朕把你怎么着了。”

“属实吃了不少。”程素跟在他身旁:“适才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小王爷要查殷家?”

荀肆眼睛红了:“西北卫军中好些人是贱籍,脑袋别在腰带里,为大义拼杀。到头来还脱不了一个贱籍。有失公允。”荀肆不知自己这委屈究竟从何而来,竟嘤嘤哭了起来。

“要查。你知道殷家?”

“它存在自有存在之理……”云澹话未说完,便见荀肆走了。胖墩儿生气了。快走几步拉住她:“有话好好说,不许生气。”

“在永安河边做生意也有一段时日了,家长里短听来不少。殷家之事也听说一些。”

“那皇上如何想?”

“都听说什么了?”

“老祖宗说贱籍制度在我朝已有三百余年,之所以立贱籍,是因从前百姓作奸犯科多被鞭笞或关于牢狱,发落从轻,放出后又会再犯,且比从前更甚。若有贱籍,则可约束他们。”

“不大好听。”程素看向云珞:“要听吗?”

荀肆摇头。

“要听。”云珞点头。

云澹见她眉头紧锁,显然是为此事烦扰。于是正了神色说道:“朕从前亦问过这个问题,你猜老祖宗如何说?”

“坊间传言皇上属意大皇子做太子,殷家又是大皇子的靠山,是以不愿动殷家。还传言当今这位皇后,只是皇上稳定江山的棋子。京城人都说哪怕现在的皇后人再好,荀家远在几千里外,亦护不了她。傀儡罢了。”程素说完这话,眉头皱了:“之前在闹事与谢家打架的女子,若是皇后的话,那皇后便并非传言所说,是个傀儡。那样嫉恶如仇的女子,可做不了傀儡。满面英气坦荡,若生作男儿,恐怕会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为何一人有罪要牵连全家?好好的女子入了贱籍这一生都不会再翻身了。今儿咱们遇到的是个有骨气的,哪怕为贱籍,亦想活的体面些。那些认了命的人,从此就算入了地狱了。这点臣妾不懂。”

云珞听到这些话,心中灌了铅。他不愿世人这样看荀肆,荀肆那样火热赤诚一个人,却要受这般非议和小觑,令他替她不值。若真如世人所说,皇兄为了大皇子这样拿捏皇嫂,更令人气不过。若殷家果然这样不堪,那便不能留。云珞要扳倒殷家之念愈加坚定。

“说。”

二人到了永安河边,云珞想起程母要他护她们周全的话,便也不急着回去,陪程素慢悠悠走了一圈,又回府中拿了诸多肉菜,命付饶拎着将程素送回家,这才算消停下来。他躺在床上,将许多杂事细细想了,又觉得不该这样武断,还是要探探皇上的口风。不然若是皇上真有其他安排,自己从中参与坏了事,难免会牵连荀肆。这样想着便打定主意明日进趟宫。

荀肆又见来龙去脉与云澹讲,一句不掺假,而后问道:“臣妾有一事不懂。”

还未入睡,便听付饶敲门,云珞要他进门,问道:“何事?”

“哦?”云澹假装不知眉头挑起:“谁救下的?”

“忘记与您说了,今日北星出宫送行囊到咱们府上,说了一嘴,皇后有身孕了。”

荀肆回身,见云澹在宫门口等她,忙快走几步到他身前:“那女子救下啦!”

?“皇嫂有身孕了?”

“得令。”

“是。说是三位太医把了脉,都称是喜脉。”

定西将那女子如何从画舫下逃进韩城的轿子,又是如何被韩城带走的细细说了,荀肆点头:“去给韩城哥哥送个口信,那女子查查底细,若是干净清白,便救下吧?”

“都称?”这词用的蹊跷。

“你这会儿又讲规矩了。”二人拌嘴之时,定西回来,云澹有意快走几步,留他二人说话。

“北星何时正式出宫?”

“您可别,臣妾阿娘可受不住……”荀肆手摆的紧。

“说是宫中的文书还有三日便能下来,而后就能出宫了。”

“朕随你去永和宫吧?今儿是初一,去给泰水大人拜年。”

云珞点头,又问付饶:“皇嫂有孕在身,可有不适?”

荀肆和云澹在宫外蹉跎到晨曦初露,二人都不愿坐轿,索性走路回宫。

“北星说能吃能睡与从前无异。”

“你歇在此屋中。有事敲墙。”

“那便好。可见腹中孩儿不舍娘亲受苦。”云珞说完行至窗前,看这场连绵夏雨,心中一阵空落。

韩城打量她,一身书卷气,这等人若是在青楼,应会被无数达官贵人追捧,他日过的兴许也风光。若她当真这样逃出来,这一身风格却也叫人钦佩。

付饶见他突来无言,多少知晓他心境,上前将窗关上:“仔细着了凉。而今主子要做的事可是大事,若事成了,那位也不至于被人欺侮。”

“将军一身正气,不是那腌臜之人。”

“可不知为何,这眼跳的紧。”云珞指指自己的眼:“望老祖宗佑我。”

倒是个有气节的。“不怕本将军把你送回楼外楼?”

“会的。您早点歇了,明儿还有一大摊子事。”付饶劝道。

“上元节那一日,楼外楼要为小女挂头牌,小女不愿。”

“好。”

“为何逃出楼外楼?你可知逃出楼外楼有何下场?”

云珞躺到床上,想起第一回见荀肆,他打了她,她非要打回去,与那些忍气吞声的女子不同,眉眼中满是英气。云珞见识过她的功夫,也曾想这样的女子,若是去到那战场之上,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该是何等英姿勃发?可造化弄人,她却偏偏入了宫,做了这天下她最不愿做的事。去做一个皇后。而今却也有了身孕。

“见过韩将军。”韩城眼神中的杀气令她毛骨悚然,但他身上的正气却也昭昭。引歌怯意退了几分,眼前人兴许只是不近人情。

云珞沉思之间听到屋顶瓦片微微响动,就那么一下。他屏气起身,隐进屋内角落中,扬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声音却再也没有了。屋外雨还在落,云珞这会儿深思清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查的这些东西,或许都捅了一个人的老巢。

“西北卫军,韩城。”

过了许久,他走出门去,看到付饶站在门口,轻声问他:“你听到了?”

“您自称将军。”

付饶点头:“只是个过路的来探一探,但也不一般了,功夫挺好。兴许以为下着夜雨屋内人听不到。”

“可知我是谁?”韩城问她,声音中那块儿寒冰算是化不了了。

“无碍,睡吧。”云珞反身进门,将门锁落上,而后和衣上床。他查楼外楼是查出一些名目的,楼外楼倒腾人,不仅从外向京城倒腾,也从京城向外倒腾。他们做人牙子不仅卖女子,也卖男子,这些到不难查,最难查的便是有一些男子被人牙子卖了,自此辗转失了踪迹,许多细作都是这般由来。

韩城并未应声,反而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他身高腿长,占了引歌身前大片地界,令引歌觉得无法呼吸。又将自己的脚收紧,而后抬头看着韩城,那眼中凄楚,即便是韩城亦深觉她可怜。

这些事皇上到底知是不知?

引歌这会儿靠坐在窗下地上,抱着双膝,更显伶仃。见韩城进门,朝他颔首:“多谢大……将军相救。”适才她想过无数手段,与其在楼外楼任人践踏,不如委身于他。好歹是个正人君子,待他日脱离虎口,再全身而退,好歹搏了一条生路。引歌颤抖着手探到自己衣扣之上,却又颓然放下。打小饱读诗书,她做不出这等腌臜之事。若是出等下策,与留在楼外楼又有何分别?不可不可!

辗转一夜,终于天亮,雨还未停。

“是。”她轻声答道。

他撑了伞进宫,到了永明殿,听到一旁的屋内乒乒乓乓,千里马笑道:“皇后在玩兵器呢!”

韩城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听到屋内倒抽几口冷气,过了许久才倒过气来,转而窸窣声音住了,便说道:“我进门。”

“不是说伤了脚?”

铁牛点头。

“坐着玩。”

“你去查查今晚永安河上可有楼外楼的花魁跑了。”韩城对铁牛说道,又叮嘱一句:“别走漏风声。”

……可真有你的,云珞心道。这样爱玩,又是清净神仙,若是哪一日祸事临头看你如何办?

引歌迟疑伸出手,见韩城用棉絮挑了草药,而后覆在她手臂上。他手重,本就斑驳的皮肉因他这一下骤然剧痛,引歌喉间抖了一抖,咬紧牙关不许自己哭出来。韩城察觉她异样,抬眼见她泪水沉在眼底,于是住了手:“你自己来。”西北卫军此番前来之人都是铁铮铮汉子,可没人能帮她擦药,起身走了出去。听到屋内女子轻哼一声,知晓她已涂上药粉。她身上斑驳伤口,涂了那药粉自然会疼。

随着千里马进了门,见云澹正在看书。他嘴角扬着,掩不住的喜悦。见云珞进门便放下书,指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话。”

“伸手。”是对引歌说。

“是。”

韩城看她胳膊,又觉得她在唱一出苦肉计。但那胳膊上的血迹是真,西北卫军向来优待细作。于是起身去拿药匣。

“见到你皇嫂了?”

引歌却坐直身子,拉开自己被磨坏的衣袖,露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还望大侠给一条生路,小女感激不尽,愿以身相许。”

“并未,千里马说在兵器室里玩。”

韩城不发一言,眼中寒气尤盛,令人忍不住想逃。

“你皇嫂有喜了。”云澹指指肚子:“听说了吗?”

“小女今日演完后藏于画舫之下,趁人不备,随意钻了一处轿子,妄想能有善人相救。”引歌说谎了,她站于画舫之上,永河岸边情形一览无余。韩城身高体长,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有轿而不坐轿,行于轿侧,一身正气。那轿又落在酒肆前,距河边几步之遥。引歌决议赌一赌,于是弃了从前的法子,爬到了韩城轿中。

“适才进宫之时,听到侍卫说了一嘴。说是而今皇后有了身孕,后宫往来人等务必严查。”云珞说道:“给皇上道喜。”

“为何在本将军轿中?”

云澹笑出声:“是得贺贺,待足了三月胎像稳了,咱们痛饮一回。”

引歌听到将军二字,心中悲喜交加,直觉遇到贵人,泪水更甚:“小女引歌,乃扬州人士。家父曾为盐官,后被奸人所害,小女被卖为妓……”

“那是自然。”云珞笑道,而后指着外头:“皇嫂有了身孕,性子可变了?从前听闻女子有孕后会性情大变,喜好的玩意儿也会变。”

“再说一遍,你是谁?为何在本将军轿中?”

“她?”云澹想起她这几日,比平日还要闹腾,入了夜像个过路神仙,两眼睁的溜圆,还放着光,让着要他陪她玩。云澹有苦说不出,只得说道:“你皇嫂就那样儿,怕是精进不了了。寻思着兴许只有她阿娘能治她,已将信送到陇原了,看再过几月能否里宫里陪她一些日子,不然她憋闷。”

蹲在引歌面前,见她悠悠睁了眼,眼内泪珠串线似的落:“多谢大侠。”

“太医可说是皇子还是公主?”

屋门关上。

“这会儿尚看不出,都可,公主最好,像她一样尤为好。”

韩城冷森森看她一眼,头探出去,见周围几人在四处张望,并无十分可疑。再看这女子,细眉细眼模样,像极了细作。心一沉,放下轿帘,道了句:“起轿。”而后听到那女子气息沉了下来。待到了驿站,将她提拎进房,对其余人道:“守着。此人还需细审。”

云珞瞧着云澹的神色,与从前截然不同,是真的喜悦,说起荀肆总是不自觉笑着,似乎又是真的疼爱她。若是如此,那殷家之事可还有商量余地?于是轻咳一声说道:“皇嫂生公主好,这样既不会扰乱皇上的立储之意,也不会横生其他枝节。公主好。”

那女子快要哭出声音:“还望大侠先起轿。”

云澹听云珞说这话,便正色看他:“朕希望你皇嫂生公主,与皇位无关,仅仅是想与她有个女儿罢了。”

“如何上这顶轿的?”

“原来如此。”云珞又点头道:“无论如何,看到皇上与皇嫂感情甚笃,臣弟十分开怀。”而后转头说道:“今日前来有一事要与皇上商议。”

那女子紧咬着唇:“小女引歌,乃扬州人士,家道中落,被卖到楼外楼为妓。还请大侠相救。”

“何事?”

“你是谁?”韩城冷着声音问她。

“是谢家的事。臣弟查了谢家许久,亦派人跟了他们。有一日夜里,谢家角门抬出几个木箱放进马车,直奔了殷府。跟去的人说殷府的人拆了木箱,是黄澄澄的金子。因此事涉及前国丈府,是以臣弟想请示皇上,此事还查不查?”

韩城另一只手缓缓掀开轿帘,许光进来。眼前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睁着小鹿一般惊恐的眼看他。

“可查。但有进展,需最先呈给朕。”云澹说道。

韩城等人从永安河边的酒肆出来,饮酒之人见了风,更觉上头,幸好提前备了轿,一脚登上去,欲坐下,脚却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他的短刀已出手,顷刻间架到一人的脖颈之上,只听一个女子急急一声:“大侠饶命。”

这话模棱两可,云珞咂摸半晌不明白云澹用意,唯一肯定的一点是:他并不希望轻易动殷家。又想起昨日程素与他说的那番话,心中大体明白他的用意了。他身为皇上,除了男欢女爱,还有江山社稷,他得权衡,更何况大皇子是先后所出?这样一想,又替荀肆不值,她那样一个人若是交出自己的心,那定是火热赤诚一颗心。若有朝一日知晓云澹为了江山为了先后算计她,该有多难过?

荀肆一口汤甫进口,差点呛到,脸愈发的红,求助似的看云澹,那人却笑意盎然:“多谢家主,借您吉言。”

“怎么不应声?”云澹见云珞不做声,问道。

“啧啧啧,小姑娘嫁对人了呦!”家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对荀肆说道:“看着就是有福气的。白头到老呦!”

“是。”云珞应允,而后听到门口喧哗,见下人们抬着荀肆进来。她见到云珞眼睛一亮:“呦,来了?”

“怎么?肆姑娘会脸红?”云澹贴在她耳旁笑语一句,手指刮她鼻尖,而后盛了一碗汤给她:“先喝汤,冷。”

云珞欲起身行礼,又被她挥手制止:“又来那些没用的规矩。进宫做什么?”

云澹清隽俊秀,荀肆富态喜气,这二人搭眼一看不是一路人,细瞧又觉十分般配。都不免多看几眼,看的荀肆脸微微红了。

“与皇上饮茶。”云珞收到云澹的眼色,便顺口寻了个辙子。

“馋嘴。”带着她奔巷子中去,找了一处带荀肆坐下,给了家主一块儿碎银子:“内人远道而来,见这长街宴新鲜,想借宝座一用。”那家主亦是个热络人,速速为他二人添了碗筷。

“皇上自己饮茶饮的就很好,哪里还用得着你?”荀肆坐在小桌旁,啜了口水。而后问云澹:“太医几时来把脉?”

荀肆忙指着永安河边巷子中的长街宴:“去吃那个!”京城本无长街宴之习俗,只是永安河边许多生意人打江南来,自然也将这习俗带来。每逢三十,只这一条街摆上街宴,亦算奇观。

“午后便来,你急什么?”

云澹自然看到她的小动作,笑而不语,不出手便不是陇原一霸荀肆了。拉了她手问她:“烟火也看了,花魁也看了,可还想在宫外流连?”

“哎,不知为何,这一次都未吐过,总觉得这孩儿并不在腹中。会不会是宫中的太医都年岁大不中用了?”

荀肆有心救那女子,便朝定西使了眼色,定西自然懂,悄悄退下去,走到人群之中。

“胡说。”云澹见她喝的急,拦下她:“慢些,当心烫着。”

那掌柜的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到他面上,声音清脆。

荀肆嘿嘿一笑,又问云珞:“那楼外楼查的如何啦?人牙子们可抓到一些?”

楼外楼的打手们已是倾巢出动,在那画舫后面有一处冰洞,洞口沉着一件衣裙,是那女子先前穿的软烟罗。一个打手探头下去,起身朝楼外楼的掌柜的摇头。

“哪里就那样容易。楼外楼的人牙子精着呢!”

那画舫之下有空隙,瘦小的女子是可以钻进去的。只是当那画舫被推动之时,人要遭一次大罪。她想逃,必须咬紧牙关不发出声响,忍着身上平添的擦伤和奇寒。待画舫被推到岸边,楼外楼的人散了,再伺机而逃。那女子亦是个莽夫,瞻前不顾后,荀肆替她着急。

云澹此时并未做声,楼外楼他也命静念在查,查的比他们要细致些。他做皇上十余载,深谙帝王之道。哪怕坐拥天下,也要沉得住气,不到万般周全之时绝不会走漏风声,遑论随意出手。眼下荀肆又有了身孕,凡事更该谨小慎微。见荀肆蠢蠢欲动,便说道:“你而今有孕在身,又摔伤了脚,云珞查什么你都不许参与。若你动那些歪脑筋伤了腹中骨肉,你看我饶你不饶?”言罢将眼一立,帝王之威尽显。荀肆嘴一撇:“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些,而今就想着好好养胎,凭臣妾一人之力为皇上的后宫开枝散叶。”

云澹指指画舫下。

荀肆讲话没正经,一旁的云珞红了脸,轻咳一声起身道:“今儿大理寺还有差事要办,臣弟恳请告退。”

花魁逃走鲜少发生。一来京城耳目众多,逃不远,被抓回后照死里打一顿,各种辱人手段招呼一遍,从此便成为行尸走肉;二来,即便逃了,贱籍未脱,不好讨生活。荀肆自然不懂这些,她捏着云澹的手又问一遍:“人呢?”

云澹瞪了荀肆一眼:“你给朕好生坐着,朕去送送云珞。”

“人呢?”

说罢随云珞出了永明殿,方开口:“那楼外楼八成往各处送了细作,户部的卷宗亦有问题,而今查不出真假。你若与江湖中人熟识,可帮朕查一查几个可疑之人最后去了哪儿?”云澹言罢唤静念:“静念,把册子交与小王爷。划线之人是可疑之人。”

思忖间,见那女子退回画舫,再出来之时已与其他女子装束无异。荀肆定睛打量她,只见她莲步轻移至画舫后,而后消失无踪。她揉揉眼,手指出去,却被云澹拦了回来:“你别管。”

云珞接过册子,翻了一翻:“臣弟且先尝试。”

那女花魁表演完,楼外楼的女子们走上前,依次为大家派银子:“上元节那一日,楼外楼花魁揭面,小女候着您。”荀肆听他们这样,心道不知那女子又要被卖多少钱。想到这样的女子他日要与那些败类周旋,心中一痛,动了买下她的心思。

“此事很急。而今西北战事向好,朕需要知晓西北卫军可混进了细作?”

“那您中意什么样的女子?”荀肆又老生常谈,却听云澹缓缓吐出一句:“关你屁事。”

“皇上从不做无端猜想,而今这样说,莫不是……”

哦。

云澹按住云珞的手,轻轻摇头:“你知我知,此事万万不可令你皇嫂知晓。她才有身孕没几日,若是得知此事,兴许会起急,对安胎不好。”

荀肆伸着脖子看着,见她面纱被风打起,露出那不曾示人的半张脸,堪称绝色。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身旁的云澹,见他似是不为所动,有些挫败,颓然坐回椅上。谁说天下帝王好烟花女子来着?拎出来打一顿算了。这等绝色他竟是一点反应没有!难不成是碍于自己坐在这?荀肆眼睛一转,计又要上心头,却听云澹缓缓说道:“别打朕的主意。朕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朕心里有数。你若是乱来,当心朕罚你。”

“是。”云珞应声:“臣弟告退。”

那女子抚了琴,又要作画。

“去吧,注意安危。”云澹叮嘱道:“你若出了事,朕对太上皇对老祖宗都没有交代。”

云澹嘴角微扬,坐直身子。爱听琴有何难?她兴许不知他的本事,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了。

“皇上放心。”云珞弯身告退,云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那柄伞消失不见,这才向回走。

荀肆点头:“大姐和三姐琴艺绝佳,想来好久未听到了。”

一旁的静念几次欲言又止,云澹察觉他异样,便停下来问他:“你是否也在怀疑朕为何不动殷家?”

云澹突然觉得自己这皇后见识太短,这琴虽说尚可,却不值得哇一声。于是靠到她耳边问道:“喜欢听琴?”

“是。”

那女子面前一把琴,一曲舞毕坐于琴前,修长手指抚上去,高山流水倾泻而出,琴艺自然了得。荀肆又哇了一声。

“民间所言非虚,朕不仅是荀肆的丈夫,还是修年的父亲,亦是天下的皇上。在此危局之中,错一步便得不偿失。”

“好好好,美。”云澹不再与她辩白,拿起一颗蜜饯塞到她口中:“喏,边吃边看。”

“都说皇上是为先后。”

他这样一问,荀肆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得胡搅蛮缠:“不管,就是美!”

云澹看了静念一眼,并未做声。这些日子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破局的法子,若按兵不动,伤的可能是荀肆;动了,伤的是修年。殷家在朝廷的根基,并非一日可拔,若一举动了殷家,恐怕朝廷会震荡。朝廷震荡,西北卫军的仗便不好打了。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是这次是真真的犯了难。

云澹见她气了,便不再言语。这世上他只扛不过一个人,而这人正坐在他身侧而不自知。“那朕问你,你为何觉得她美?”

回到永明殿,竟看到荀肆难得的在翻书,开口笑道:“今儿太阳还未出来呢,朕的皇后竟是看起了书?”

……“胡说八道。”荀肆被他绕晕了,又不服输:“不如带到宫里去看看皇上能不能扛住这等美色?”

“做会儿功课,晚些时候要考修年。哼,修年大体是知晓母后学问不中用,而今碰到的功课都跑去问存善。哼,臣妾可不能就此败下阵来,今日来个先发制人,收拾他小子一顿。”

他清了清喉咙:“既然爱妃想听,朕便说与你听。这世上之美人分为三等,三等美流于貌,二等美流于心,一等美流于貌与心。三等美常见,二等美少有,一等美乃世间极品。这位……”云澹手一指:“朕与她不相熟,姑且算她三等美。”

云澹听她这样说,坐在她身侧,手臂环着她腰身,轻声说道:“而今越来越像一个母后的样子了。”他心中属实这样想,那时只想修年挂在她名下,要他名正言顺,并未奢求她能为修年做什么。可如今再看,修年无论性情还是体魄都大大精进,站在那有模有样。都是荀肆的功劳。荀肆厉害,不动声色的就将修年教成了一个男子汉。

“想。”

“荀肆。”

云澹摇摇头:“想听朕如何想?”

“嗯?”

荀肆并未听出他弦外之音,反倒被他不正经气到了,红着脸与他争辩:“这都不美?”

“待修年成了年,咱们将江山交与他,也如太上皇太后那般做闲云野鹤可好?”

“不会是吧?不会,就不美。”

荀肆听到这句,合上书本,回身看他,目光灼灼,令人心慌。而后轻轻一笑:“好。”

荀肆等不到与云澹做闲云野鹤了。

“她会胸口碎大石吗?”云澹突然问道。

至八月,西北卫军并北路援军,一路打过兰赫山脉,敌方节节败退,荀良估摸着不出一月,便可见到白旗了。

荀肆发觉异样,扭头看他:“您不觉得美?”

他在营帐外打了一组散拳,韩城从一旁过来,脱掉外衣,凑身上来,二人切磋起来。荀良见韩城身着那件衣裳袖口绣有几朵长十八,收了势后问他:“有可心女子了?”

哇。荀肆哇了一声,忙用力捏云澹的手:“皇上您快看,这是不是天下第一美色?”云澹瞟了一眼,尚可,又看回荀肆。荀肆大概不知,云澹打小见惯了美人,世上美人在他眼中并无不同。而今更觉都不如眼前这胖墩儿来的真切。

韩城甩了头上的汗:“孤家寡人一个,上哪儿寻那可心人?”

荀肆睁大了眼,见那画舫上翩然走下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软烟罗裙,上头缀着光粉,长袖广抒,袖间闪烁如流萤。翩然立在天地之间。

“你那衣裳可不是孤家寡人样式。”荀良又扫探一眼。

眼见着眼前人的眼愈发的亮,拉起她的手朝画舫处跑。每年画舫前都会留有一艘空舫供达官巨贾观赏。云澹带着荀肆走上去,果然看的真切。

韩城闻言揪起衣袖:“这个吗?陇原镇上的女子们给战士们缝制的新衣,说是万一战死沙场,穿件新衣也能做个体面鬼。晚辈这件是之前土堆帮忙拿的,这回出发前的新制衣晚辈并未拿,留给战士们穿。”

“不是想上前看的真切?”

荀良脱了衣裳用凉水浇在身上,一边拧巾子一边说道:“打完这仗,该寻个家室了。你看你,衣裳破了都没个可心人帮你缝。”

“去哪儿?还没看完呢……”荀肆嘟起嘴。

我的可心人可不用动针线,那手法还不若我熟络,韩城心中暗道。

待那烟火落了,画舫上莹莹点点走下数十手执灯笼的女子,鼓乐声起,冰面上的人翩然起舞。那灯笼接连变成各种模样,与那灯海交相辉映,又错落出不同。静念与云澹耳语几句,云澹拉了拉荀肆:“走罢!”

“前几天接到宫里的信,肆儿有喜了。适才我掐指一算,到今日应是满两月了。”荀良轻声说道:“她那心性,也不知有孕后能否安心养胎,别再爬树翻墙了。”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烟火在天上绽成花树,将人脸庞打亮。荀肆眼中映着那光,鲜活生动。云澹顾不得看烟火,只眼前这一人便令他看的痴了,傻了。如那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此刻心跳莫名。

“您不必担忧,肆姑娘做事有分寸。无论多爱玩闹,正事之时从未搞砸。”

荀肆缩了缩脖子,总不能说要为你讨小老婆吧?“您瞧!”荀肆手指伸出去,永安河边燃起第一根烟火。如孩童一般跳了起来,拉着云澹朝那跑。云澹跟在她身旁,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颗心倏忽飞起。

“你又为她说话。”韩城笑道:“你二人打小玩的好,你那眼睛看事准,到肆儿身上就盲了。”荀良拍了拍韩城肩膀。他并不避讳在韩城面前谈荀肆,忌讳什么?人这一辈子可不短,哪有过不去的坎儿?肆儿而今又有了身孕,难不成他要一辈子等着?

“那你对那花魁有这般兴致?”

二人话落进了营帐,韩城对荀良说道:“明日向前推进,您不必去了吧?”

荀肆脸一红,忙摆另一只手:“并无并无。”

“诶?怎能不去?”荀良瞪他一眼:“打仗之时你没有叔父,战士冲锋,将领躲着,像话吗?”

“譬如,对女子有遐思?”

“您也不必事必亲躬。”

荀肆懵懂无声:“哈?隐疾?”

“此话休要再说,排兵布阵吧!”荀良与韩城排兵布阵。

这下云澹又察觉出不对,停下脚步仔仔细细打量荀肆,而后朝前探过身子,与她耳语:“爱妻莫不是有何隐疾?”

引歌在陇原城中下了学,看到一个面向温和的男子站在窗外,见到引歌回首便笑着问:“夫子,跟你打听个地儿。”

荀肆一听便当真了:“当真吗?”

引歌心中警觉:“何地?”

云澹见她这般,出言笑她:“让你进画舫成不成?”

“陇原近日可有京城来的人?”

荀肆闻言将手塞到他掌心,谄笑道:“臣妾保准儿不松开皇上的手,绝对不给皇上添一丁点麻烦。”肉乎乎的手,被他满攥,二人并肩向河边走。荀肆惦记那新花魁许久,今儿不知能否得见真颜。于是嘟囔一句:“若是能找个最近之处去看就好了。”

“过往商客,有若干。”

荀肆和云澹在远处下了马车,云澹将手伸给她:“你最好拉紧朕的手,永安河人多,切勿走散。”

“那您可见过此人?”那男子拿出一幅画像,在引歌面前缓缓展开。引歌上前一瞧,画像上的人正是那当铺的掌柜:“看着眼熟,但又想不起。”

永安河亮起了百家灯火。远远看去色彩斑斓,星河灿烂。那河面冰上停着一艘巨舫,被灯笼点缀,如九天之上驶下的神舟,将个冰面映的有如天街。

引歌的回答似是在男子意料之中,他缓缓卷起画像,而后笑道:“那我再去问问旁人。打扰姑娘了。”

大体就是在这一茶一饭、一坐一望之中生出的情愫吧?云澹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掀起被子亦上了床。眼前人虽是摸不得碰不得,但好歹还在眼前呢不是?

引歌见他在古街上踱步,不疾不徐,挨家去问。那当铺也开了有些时日,旁人不了解,成衣铺孙大娘是了解的。可那男子出了成衣铺,竟还在街上游荡,逢人便拿出那个画轴来,形迹可疑。

荀肆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随他去了卧房。而后将外衣脱掉,轻车熟路钻进被窝。云澹看她这一套动作,是真不见外。

于是出了学堂奔韩城府上去,韩城出征前说过,若是碰到可疑人,便去将军府寻他的人,自有人会处理。引歌到了将军府,将适才之事细细说了,那人似是也不意外,只点头道:“知晓了。先生做的对,切勿打草惊蛇。”

“乏不乏?”云澹看天色,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再睡会儿?”

引歌偏头一想,大致懂了。这是在引蛇出洞了。

荀肆微微红了脸:“臣妾自己捏的,手拙,您若是看不上眼就还给臣妾,回头臣妾再与宋先生学学,捏个好看的。”说罢伸手去拿,云澹却将那泥雕藏在身后:“送人还有反悔的道理?朕看的上眼。”她亲手捏的呢,荀肆哪里是肯安心坐下捏东西的人,这一件格外珍贵。往后可未必会有这样的好时候!

转眼到了深夜,她趴在门口,盯着外面空荡街巷。那当铺掌柜的果然又出门来,只是这一次步履匆匆,他经过后片刻,有两个黑影追了上去。韩城果然安排了人,行军打仗之人抓细作也讲求兵法。引歌这才放心回到屋内,和衣睡去。

云澹接过那泥雕仔细打量:“谁捏的?”

韩城的确是在引蛇出洞。是定西和北星送来的信,说小王爷在查京城的事,隐约觉得与陇原有牵连,要他们当心仔细,切勿中了圈套。若在陇原城活动韩城是不怕的,唯独担忧那细作混进军中。是以收到信后即刻收网,却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荀肆太喜欢过年了,过年之时总有好事,浸到人心里,浸的人喜滋滋的。眉开眼笑自袖间拿出那个泥雕:“臣妾也有东西送您。但比起您送臣妾的,简直不值一提。”

次日战场上,头顶烈日,脚底生汗。

“你讲规矩?”云澹拿起一根软鞭丢给她:“会用这个吗?会用的话便带在身上防身。”

韩城看到荀良手抬起,遂跟着抬起手,而后手猛的放下,万马齐喑,兵刃相接,天昏地暗。荀良杀红了眼,他的战马与他融为一体,在这染血沙场上驰骋!忽而一阵妖风起,那马仰头嘶鸣,恰在此时一支箭射向荀良,眼见插入他脖颈,韩城自马上飞身而去,那箭射在他手臂上,他喷出一口鲜血,猛的用力将荀良带下马,荀良紧抱住他拍他脸:“韩城!”

“合规矩?”

土堆说时迟那时快,已奔着那箭来方向冲了出去,而那射暗箭之人已倒地毙命。

云澹点头:“不是说要去大理寺与云珞一起查案?”

“叔……”荀良握紧韩城的手:“你命大,别怕。”

“不出宫?”

韩城急速喘了几口气:“……不干净,西北卫军不干净……不能打了……”

“送你。”云澹不说赏赐,而说送你:“往后你不出宫之时可以来玩儿。”

荀良信韩城,这十几年来,自己阵营从不会有误箭黑箭,今日这一箭是奔着自己!

“喜欢!”荀肆眼中发着光呢,是真心喜欢。

他将韩城带上马,挥鞭而去!

“喜欢吗?”云澹见她拔不出眼,行至她身后轻声问她。凑满这一屋可不易,但想着她喜欢,便兴师动众要人去京城街巷、店铺里逃,他还亲自去了鬼市一回。

韩城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手臂滚烫,麻木涌向四肢百骸,那是毒箭,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若就此死去,倒也清净,他闭上了眼睛……

荀肆闻言推开门,天耶!是一间兵器室!荀肆一一看过去,好多兵器都是她从前并未见过的。除了短兵器和长兵器,亦有索击类暗器。

他又做梦了。梦中的荀肆抚着腹部,巧笑倩兮:“韩城哥哥,我有身孕啦!韩城哥哥,我很爱他,你要保重。”梦中的他朝荀肆笑:“多好,他待你好,韩城哥哥便放心了。”可荀肆转眼又哭出声音,她向来不爱哭,这一哭却是涕泗横流:“韩城哥哥,我不想呆在宫里,我透不过气……”

“随朕走。”云澹将她放下,扔下一句便走了,行至永明殿的一间屋子,指着屋门对她说道:“推开。”

“那你等韩城哥哥去救你,韩城哥哥这就去救你。”

荀肆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云澹见她憨直的神情,笑出声。

如你当年救我那般。

荀肆纵身一跳,云澹稳稳接住。见荀肆睁大了眼,还煞有介事颠了一颠:“如何?”

这一梦接着一梦,死死生生,往复矣。

?这下荀肆是真蒙了。这厮忘记自己这身量以及功力了?跳是不跳?若是不跳,似乎驳皇上颜面,若是跳,这一下恐怕今儿就得为皇上挖坟了。管他呢!

直至听到荀良那句:“韩城!你不能死!”韩城顿时了悟,是要死了呢,解脱了。只是放不下荀肆,那也只能如此了,此生不能护你了肆姑娘,韩城哥哥食言了。韩城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轻,终是天地昏暗,一切匿了声音。

“这会儿叩门多吓人,看到你屋内还亮着灯,索性打你窗。”云澹将围脖扯下来为她系上:“走。”话落率先跳下宫墙,而后朝她伸手:“来,朕接着你。”

荀肆听到定西与正红的低语声,而后正红似是十分惊恐忧伤,哽着声音问道:“什么?这不可能。”

“宫里兴□□找人了?”荀肆笑道:“您早说啊,臣妾□□可厉害了!”

她的声音消失了,荀肆坐在床边,脚伤还未好,有心前去探看一番,无奈刚起身走了几步又险些摔倒,慌忙朝床榻蹦。而后娇哼一声,心道你两个坏蛋有何事竟是要瞒着我?于是扯着嗓子懒洋洋喊道:“正红诶,喝水!”

回到屋内裹上衣裳,也翻到墙头去。朝下一看,齐刷刷站着一排人。定西无奈朝她耸肩。

过了许久正红才进门,她眼睛还红着,佯装无事朝荀肆笑道:“要不要用些点心?您早膳用的少,皇上走之前特意叮嘱要一个时辰后再让您少少用上一些。”

荀肆眉头一皱,那不是有门吗?怎么翻上墙了?

“想吃荷花糕。”荀肆眼落在正红的眼睛上:“定西欺负你了?适才听你二人小声嘀咕,可是有事?”

她坐在床头乐津津,要是每天都是过年该多好。正美着,听到窗嘭的一声不知被什么打到,莫不是又有小混球来闹事!荀肆翻身下了床,推开窗看到永和宫宫墙上坐着一人,正朝她摆手,小声唤她:“你来。”

正红摇头:“哪儿能的?是小的家中出事了。哥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托人往宫里送了信,想要一些银两,奴婢正在为难。”

荀肆不会泥雕,是去凡尘书院见宋先生在刻,一时兴起与宋先生学了起来。她刻的这一件是一匹良驹,云澹骑的那一匹。荀肆将这匹良驹捏的像模像样,还为它画了眼珠儿。也算有心了。

倒也说得通。

宫里依惯例,过年之时皇上皇后要给各宫赏赐,这些事儿都交与千里马和存善师徒去办了。荀肆自己倒是备了一些新意,譬如为修年修玉每人备了一身红色新衣,为永和宫的宫人每人备了一张银票,还有为万岁爷备的小泥雕。

“在本姑娘身边还能短你银子不成?一百两够不够?昨儿与皇上掰手腕赢了一百两,赏你了。”荀肆自床下摸出那张银票拍到正红掌心:“拿去拿去。”

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搓手,要过年了嘿嘿!是真心实意盼着过年呢!从前在陇原,三十儿一早,阿大阿娘便会将四姐妹唤起,而后送每人一身新衣,要她们换上,图个喜庆吉利。

“您又做过路财神。”正红拿着这银两,心中觉得对她不起,但她有孕在身,又有伤在身,自然不愿她知情。

腊月二十九夜里,荀肆爬上床,睡了一个时辰便睁开了眼。

“钱财身外物,没了便找皇上要哇!”荀肆接过正红递过来的水啜饮一口,又吃了口荷花糕,觉得舒爽一些。于是对正红说道:“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云澹摇摇头笑出声,直到天擦亮才离开书案睡去。

正红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荀肆问了话许久她都未答,荀肆见她异样便拉她衣袖:“你哥哥无性命之忧吧?”

“您有,您有。”千里马忙低下头,您还当是太上皇当年在王府做皇子呢?侧室偏房说散就能散,自古抬进宫的女子哪有给散了的道理?除非送庵里去。

正红眼泪涌上来,而后摇头道:“没有。”

云澹瞥他一眼:“你是不是以为朕没那魄力解决这后宫?”

“那就好。适才问你,良贵人和富察婕妤出宫了?”

千里马轻咳一声说道:“主子说来容易,远的不说,就近的您这后宫……虽说照老祖宗以前清净许多,但人数亦是不少呢!”

正红擦了泪而后点头:“是,今日住在城外驿站,说是还未想好要去哪儿,兴许二人欲先结伴游玩一段时日再各自回乡。”

?千里马手中的墨块儿掉了下去,见惯了世面的大太监都被这句惊的失了心神。那万岁爷却还不作罢:“不仅一夫一妻,过不下去还可和离。你看眼前的静念和雪鸢;往上一辈说欧阳丞相和宋先生,宋为将军和陈大掌柜,穆宴溪大将军和春归夫人。再往上一辈说,穆老将军和穆老夫人……我大义朝就当开这个先河,给周围列国起个表率。”

“自在了。”荀肆念了这样一句,而后努力想站起来,正红忙上前扶着她:“您千万小心,这会儿可不能摔了。”

千里马觉得自打宫宴那天皇上就不对劲了,喜怒无常,头脑中的念头稀奇古怪。时常批着批着折子便站起身,朝着永和宫方向叹气。皇上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他这样思量,却听云澹幽幽道了一句:“朕以为我大义朝应当一夫一妻。”

“这会儿有什么?那太医每回把脉都说胎像弱,要我说,根本就是没怀!许是那老太医哪根筋搭错了胡说八道。”

……

正红慌忙捂住她嘴:“祖宗诶,小声儿点。这话传到万岁爷耳中还不得气死他?自打您有孕,他乐得合不拢嘴,这万一听到您这不成体统的话,该以为您又要胡闹了呢!不可不可。”

“闲的。”云澹放下笔。

荀肆咯咯笑出声:“陇原可有其他信?你家人来信说哥哥受伤了,那这一仗打的如何?可赢了?我阿大眼下在哪儿呢?信中说了吗?”

“寻常人家的女子和离了再嫁就难了……”千里马觉着主子今儿问的这些话令人摸不清头脑,皇后多看那韩城两眼,也不至和离吧?韩城能呆多久,顶多半月出头,人走了,皇后整日跟皇上混在一起,日子久了,还能跑了不成?“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您今日缘何问这些?”

正红听到荀肆又提起,手中一顿,缓声说道:“您又不是不知晓我家人,腹中没有半点墨,写受伤要钱几个字就能要他们抓耳挠腮许久,哪里还顾得上写旁的。回头奴婢去问问。”

“多少有些不公。”云澹思虑良久说道:“不兴和离?我大义的律法可是准许和离的。就连欧阳丞相和宋先生都和离过……”

荀肆哦了声,直觉不对,但又说不出。但正红有意瞒她,她也就不再纠缠。只说困了,想睡一会儿,一头栽倒在皇上,不出片刻便打了呼。

“着实惨了些。”云澹想起荀肆那身肥膘,若是将她沉潭,恐怕得多绑两块巨石。否则她下不去。又忙斥自己阴毒,可舍不得将那胖墩儿沉潭。

正红见她睡了,为她盖好薄被,放下帷幔,又唤了彩月进来打扇子,这才出门去。

“那就更惨了。有一些地方将那女子身上绑着石头沉了潭,奸夫打的不能人道……”

荀肆见她出门便坐起身,捂住彩月嘴,轻声细语道:“嘘,你去偷听一下正红和定西在说什么。”

“若是女子有了二心呢?”

彩月脸一红,说道:“奴婢……”

世间疾苦。

“你耳朵长,快去!”荀肆推了她一把,过了许久彩月才回来,面色似是有些困惑。

“将就着过呗!”千里马一边研墨一边说道:“民间的女子嫁了人讲究从一而终。日子都是头三年甜,小两口跟那浆糊似的整日黏在一起,夜里吹了灯说不完的话;再有三年,孩子得添了两三个,整日担忧这个担忧那个,夜里吹了灯翻身便睡去;再有一年,女子色衰,男人看上了旁人,富庶的使银子将那看上的女子纳进来,穷的叮当响的便去那烟花之处尝个鲜。发妻咬碎了牙齿往肚中咽,日子苦哇!苦着苦着就埋进了黄土,这一生了了。”

“他们在做什么?”

云澹合上折子,问千里马:“在民间,结发夫妻若是过不到一起去,该如何呢?”

彩月道:“二人好似都哭了。”

又想起荀肆一本正经荒腔走板唱戏,如她人一般。她这样荒唐的人,也会那样深情的看人,眼底噙着泪,欲语还休。

“可说了什么?”

志得意满又去批折子,低头看折子,那折子上的字一一幻化为荀肆的一颦一笑。胖东西真会磨人。云澹轻笑出声,胖东西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迷药了?

“奴婢没听大清,说的一位将军……战死了……”

待荀肆出了门,他忙起身回到卧房,自床底扯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有一位大人从前抄楼外楼之时顺手牵的,对,就是送他相思套和银托子那位。翻开册子,仔细研磨。显然适才不得章法,其一是那烛火太亮,其二二人相距甚远,其三云澹这衣襟拉的远不到位……他在心中将适才情景认真思量一遍,这才胸有成竹将册子藏起来。小东西下次可跑不了了!

荀肆想起正红几次忍着泪的眼睛,顿时觉得天塌地陷,猛喘一口气问道:“谁死了?可听清了!怎么回事!”

云澹颓然靠回去,摆摆手:“回去吧!不早了。”

“您别急,不是国丈,是韩城将军。”

荀肆得令坐回木椅,一抬头看到云澹衣襟似是被自己按的敞了开。那棱角分明的锁骨,再向下……妈耶。荀肆站起身,缓缓帮云澹将衣襟拉上,口中赔着不是:“臣妾真不是有意的,天儿冷,您别着凉。”

……韩城将军?

想起从前嫔妃侍寝之时,时常酥肩半露,男子也应同理。于是微微扯下自己衣襟,而后对荀肆说道:“别按了,按久了手酸。”

荀肆觉得自己心上那块儿肉被生生剜掉了。疼,太疼了。她喘不过气,颤抖着手指着那扇窗:“去开窗,我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她以为自己哭了,手抚到脸上,却是清爽一片,什么都没有。那怎么这么疼,那疼向四肢残骸发散,将她骨头打碎一般。太疼了。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朕呢?”云澹回头看她,这个角度颇有些刁钻,险些埋进荀肆胸乳之中,不着痕迹向后移,又想起千里马说的食色性也。轻咳一声,转过身去。

外面淅淅沥沥落起了雨,荀肆躺在床上,帷幔内一片漆黑。那雨声落在琉璃瓦上,又顺着琉璃瓦向下最终滴落在地上,细密绵长。她的魂魄去了一半。

“臣妾天天给您按!”荀肆忙截住他话头,心中狠狠骂他一句老狐狸!欺负人!

正红站在屋内低首垂泪,屋内光影愈发暗淡,雨声不收,那天却是黑了。

“但朕隐隐担忧,若是这后背哪一日疼起来……”

外头一声温润问话:“怎么不掌灯?”话落推门而入,依稀见到昏暗屋内立着的正红,正抬手拭泪,见到他后半跪行礼。

荀肆眉开眼笑:“臣妾说皇上是好人一点没错!”

云澹道了句:“免了。”

云澹拿捏够了,这会儿心满意足,长舒一口气:“舒坦。三十儿那天用了年饭,带你出宫未尝不可。”

掀起帷幔,见荀肆一动不动,叹了口气脱了鞋,躺在她身旁。一手去寻她的手,那双手软糯冰凉:“怎么这样凉?”握着那手塞到自己脖颈里,荀肆却抽回了手。

“那臣妾给您按按。”荀肆一边按一边问他:“舒坦吗?”

云澹这一日都心境不好,他在永明殿呆坐许久,心中一直在思忖该如何与荀肆说。然后看这情形是不必说了,她定然知晓了。那手抽回去,人翻个身,将后背丢给他。云澹又叹口气,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而后平躺过身体,没了动静。

云澹点头:“是。”

二人就这样躺着,荀肆也不再念叨饿,连口水都不喝。云澹脑中千回百转,有一瞬突然想到:若有一日自己死了,她也会这样难过吗?亦或在她心中自己本就不值一提,逢场作戏罢了?但这念头又迅速的收了,好歹他们一起长大,哪怕没有男女之情,那也如亲人一般,这样难过是人之常情。只是她还有孕在身,这样悲恸于胎儿不好。

荀肆忙上前,手按上去:“是这儿吗?”

“荀肆。”云澹轻声唤她,荀肆一动不动。

“后宫的人都聚在一处,那人亦是不少。”言罢见荀肆嘟起了嘴,便笑出声,而后指着自己的脖子:“哎,批了一整日折子,腰酸背痛。”

“荀肆,你知晓了韩城的事是吗?”

“那您说,是永安河边的人气儿旺,还是宫里人气儿旺?”荀肆又问。

“你应当知晓了。你阿大的信从陇原来了,朕是今日一早收到的。这样大的事,铁定瞒不住你,朕也并不想瞒你……只是你尚有身孕,此时万万得珍重些……”

“宫外的人每到年三十,都往皇宫这瞧。应是皇宫的烟火好看。”云澹不接她茬,有意逗她。

说了这些,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陪着她。此次西北卫军内生的事,脉络还未理清,那箭原本是冲着荀良去的,那细作的目标是荀良。眼下尚不知那细作是敌方派的还是朝内人安顿的,许多事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皇上您说,是宫里的烟火好看还是永安河边的烟火好看?”荀肆今儿听定西念叨年三十那晚,永安河上会有一艘画舫被推上去,楼外楼的花魁会在画舫之上表演弹唱及舞蹈,相当热闹。荀肆惦记那楼外楼不是一两天了,而今有了新花魁,便想着再去瞧一瞧。

荀肆听到他说的话,却是一句未回。她不想开口,怕开口说出伤人的话。战场上的事风云突变,每回开拔前都做好了要死的打算。自己亦是上过几年战场的,自然见过生生死死。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其中铁定有诈。云澹身在靠向龙椅,仔细打量她神色。只见她眼一转,似是计上心来,眉一挑,志得意满。好家伙,又要算计人了。

只是这一次是韩城而已。

“总之皇上是好人。”荀肆煞有介事,起身朝云澹一拜:“臣妾谢皇上厚待。”

韩城总说他自己命大,他说眼见着有几次刀剑到他脖子旁,都被他生生躲过了,其余都不叫事。他说的轻松自在,荀肆便信以为真,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然而他就这样死了,死在即将大胜之前,连敌人归降都未看到。

“眼下又觉得朕是好人了?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云澹用完炸糕,顿觉心情舒畅。这小东西若能一直这样有良心,多放她出宫几次倒也无妨。

二人这样沉默良久,明明是在身旁的人,却觉得隔出一座皇宫那么远。

“皇上是好人。”荀肆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令云澹忍俊不禁。

待至四更天之时,荀肆察觉腹部阵痛,而后一阵热流涌下,是每次月事来之时之感。她眉头皱了皱,这才想起自己不该来月事的,她有孕在身。于是转过身推推云澹:“皇上,叫正红掌灯。”

“有心事?”

云澹终于听到她说话,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一颗没着没落的心终于略微放下,起身叫正红掌灯。而后听荀肆说道:“正红,我像是来了月事。”

荀肆又摇头。

“什么?”正红心中一惊,扶荀肆坐起,看到她身下那几滴嫣红,登时觉得天旋地转,无助的看向云澹:“皇上……”

“你不困?”

云澹那颗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掀起被子,呼吸堵在喉间,一双眼瞬间通红。

荀肆摇摇头:“阿娘睡的早,这会儿应是安置了。”

千里马在外头听到动静,已跑去传了太医。而屋内几人,再无了话。

云澹吃了炸糕心满意足,见荀肆坐着不动,便问她:“不回去陪泰水大人?”

齐齐来了三个太医,轮番为荀肆把脉。待那脉把完了,又齐齐朝云澹跪下:“皇上,皇后滑胎了。许是悲恸过度,肝气郁结……”

……

皇后滑胎了。

荀肆凑过去咬了一口,又见他拿了回去继续吃,那一口就落在她咬的那口之上,当今圣上吃了自己的口水。

皇后滑胎了。

云澹见她那馋猫样儿,将炸糕递给她:“咬一口。”

云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皇后怎么了?”

荀肆见他吃的香,忙递了一杯茶过去:“您就口茶,别噎着。”而后吞了口水:“能剩一口给臣妾尝尝吗?臣妾适才不想吃,这会儿看您吃竟是觉得好吃。”

“回皇上,皇后滑胎了。”太医的额头紧贴着地面,身子微微颤抖,生怕今日惹来杀身之祸。

“自然好吃。永安河边这家炸糕,朕自打在王府之时便去吃,有时会念着这一口。”云澹又吃一口,里头的豆沙馅儿香甜醇厚,他心中暖。并未想到荀肆会绕道那里买,更未想到她竟是焐在怀中带回来。这应当是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炸糕了,小丫头的心意在里头呢!

“可还有缓?写方子保胎。”云澹沉声说道。

“又不费事儿,您快吃。”荀肆坐在他对面,看他咬了一口:“好吃么?”

三个太医彼此看一眼,终于有一个人敢说话:“皇上……皇后的孕脉已全然消了,再无一点痕迹……”

“不是说不要买?”云澹接过炸糕,热乎乎的。

……

进宫之后要正红先送荀夫人回去,自己则直奔了永明殿。见云澹正在批折子,从怀中掏出冒着热气的炸糕:“皇上,您吃。”这炸糕她在怀中焐了一路,生怕凉了。云澹见眼前的小人儿,一双清亮眼正望着自己,盼着自己夸她一句。无非是捧着一块儿炸糕,却像是捧出一颗心。心中一暖,恨不能揽她入怀。却是生生忍住了,从前不知晓她心中有人,有时抱她亲她不觉她为难。而今呢?还是恪守礼仪,不然她得多难受。往后日子长着呢!

荀肆有孕后,云澹高兴的忘乎所以。他活到这个年岁,有两日最高兴:一日是与荀肆圆房,一日是得知荀肆有孕。有了那两日的高兴垫着,令他觉得这一生虽谨小慎微但活的也算尽兴。他甚至偷偷夜观天象,算出荀肆头胎是公主,那公主的小名儿云澹亦想好了,叫小花儿,他命人去做公主的衣裙,要天下最好的绫罗绸缎,最好的样式,他要日日把小花儿抱在怀中,待她再大一些便揽在膝头教她读书,再往后为她选天下最好的郎君。还未出生呢,他便替她安顿好一生。

临行前推开窗看着韩城,心道这天意难违,恐怕就是命了!

然而小花儿没了,小花儿走了,她还未到人世看一遭呢!

抬头看看天色已暗,鸟儿归朝了,筵席亦该散了,该回宫了。许多话还没说呢,但也不能再说了。

云澹眼底噙着泪坐到荀肆身旁,手轻轻握住她的:“滑胎了那就是与我们没有缘分,你看朕身体好,你体格也不差,休养个一年半载,咱们再要一个。”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他自己都听不到,也不知该怪谁,此刻是真的难受了。

荀肆亦点头。

荀肆一双眼呆愣愣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从未觉得她肚子中在孕育一个孩子,因为她察觉不到。自己也偷偷宣过太医,可太医就是说她有孕了。但为何她感觉不到呢?这回好了,许是因为自己这样迟钝,那孩子觉得自己选错了母亲,是以匆匆去了。

可心的女子在哪儿?可心的女子就在眼前巴巴的看着自己呢!但这话再也不能说了,点点头:“好。”见荀肆眼中悲戚,便说道:“你也好好的。”

荀肆轻轻躺下,看到外头晨曦初露,用手遮住眼睛:“正红,把帷幔拉上,太亮了。”

到底是荀肆先开了口:“韩城哥哥,你也不小啦,若是碰到可心的女子该成亲了。”

“得让太医给你把脉服药。”云澹说道。

荀肆想起当时。当时韩城问过她一句,是否想嫁人。她说不急。急什么?阿大阿娘韩城哥哥都在眼前,再呆两年多好。进宫后她恨过自己,干嘛要说不急?就该说想嫁人,想马上嫁人。那样就不会离开阿大阿娘,不会离开西北卫军,不会离开陇原。是应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造化弄人。

荀肆麻木的伸出手,任太医把脉。而后终于得以一个人呆着。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她置身于黑暗之中,身子筛糠似的抖,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云澹在屋内站了许久,这会儿又有了少时心境,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一双大手将他和荀肆向深渊推,要他们不得善终。

韩城心中一抖,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到头来都幻化成她那脆生生一句韩城哥哥。仰头干了碗中酒,而后离开了人群。转身看到荀肆站在他身后。

又缓步走到床前,拉起帷幔,躺了下去。他想抱一抱荀肆,她从前没这样过,从前小打小闹没有大悲大恸,她越不说话就是越难过。云澹不愿她难过,伸手揽过她,荀肆伸手推他,他岿然不动,硬生生将她抱进怀中,在她耳边说道:“难过就哭出来。”

荀肆夹了一口,忙点头:“是这个味儿!”眼睛眯成了月牙。

荀肆不肯,一口咬在他肩头,那一口带着她心中所有的痛,直至有了腥气,松了口,泪终于落下来。她抱着云澹哽咽道:“对不起,云澹,对不起。”

定西端了酿皮子放到荀肆跟前:“咱卫军的兄弟们起早做的,都知晓肆姑娘好这口。喏,快尝尝。”

对不起什么呢?因为韩城离世导致她痛失孩子吗?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头上了,一味对云澹说对不起。

荀肆得令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坐到了韩城身边。将碗与大家碰到一起,齐齐喊了声:“干了!”仰起脸一饮而尽。韩城自羊腿上扯下最嫩那块儿肉递给她,荀肆也不扭捏,接过啃了一口。那肉烤的酥脆鲜香,是陇原的羊啊!明明人还在京城,却感觉自己回到了陇原。眼睛一酸,差点落泪。忙又塞了一口肉将这心酸堵回去。

云澹眼角一热,也落下泪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荀肆,你别这样。”

“喝吧!少喝。”

别这样生分,将好好的两个人推的远了:“一辈子长着呢,咱们往后再要。”

“阿娘,我也想喝。”荀肆小声对荀夫人说道。

“好,往后我们要四个孩子。”荀肆抽泣停不下来:“要两个公主两个皇子,公主像我皇子像你……往后……”

大家围坐一圈,开始饮起了酒。陇原人喝酒用碗,白瓷碗,灰瓷碗,倒上满满一碗。仰头干了,若是那酒不顺着唇边流下一些,便不算大口喝,要罚的。

云澹将她扣在怀中,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会好的,相信我。”

荀肆偷偷打量韩城。韩城还是那个韩城,被西风的风沙雕刻过的坚毅的脸,常年在战场上历练的魁梧身姿,动物凶猛一般的眼神。而后想起自己成亲了,便收回眼神,去看眼前的篝火。

然而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一件简单?他抱着她,想陪她度过这下雨一日,藏起自己的伤口,陪他养伤,却事与愿违。千里马在外头小声请示:“皇上,欧阳丞相来了,说是急报。”

“你三姐……”荀夫人叹口气,你三姐还生你的气呢!都气了一年了不见消。上门为她提亲的人被她一个个赶了出去,美其名曰那些人不行。陇原人都道荀家老三心高,不是王侯将相入不了她的眼。但这话可不能跟荀肆说,不然她心里又得难受。

云澹看着怀中的人,泪痕犹在,在她额头轻印一吻,说道:“我去去就回。你好好喝药,好吗?”荀肆抱着他腰身不肯松手:“别走。”

“想阿大。”荀肆将头靠在荀夫人肩膀:“还想三个姐姐。怎么三姐这回没来?”

云澹心中一酸,又将她抱紧。不知过了多久,千里马又在外头轻声说道:“皇上,欧阳丞相急报。”欧阳澜沧从不这样着急,今日之事定是十万火急。

荀肆坐在荀夫人身边,看着篝火出神。荀夫人拍她手背:“想什么呢?”

云澹察觉到腰间的手松了,知晓她许自己走了,这才下床,刚要起身,衣角又被她抓住,回身看她,看到她眼中的光灭了,只剩下无尽的悲伤,瞬间又泪如泉涌:“快点回好不好?”

“我对别人起不了那份心思。”

“好。”云澹弯下身吻她额头:“我去去就回,等我。”

定西一阵心酸,揉了眼睛说道:“操,老子一个大老爷们都要被你说哭了!”转身给了韩城一拳:“快别说了!你信我的,娶个妻,好好过日子。打了仗回来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有人能迎着你。别再等了。你等着,她挂念着你,往后还怎么过?”

外头雨势渐强,下成一道雨幕,千里马拿着雨披刚碰到云澹肩膀,便被他推开,抬腿走进雨中,任雨水将他打透,似乎只有这般,才能令他感觉好些。这一路湿滑无比,人又踉跄几回,终于到了永明殿。

韩城红了眼眶:“那回九死一生,都见着阎王了。心道就这么死了也值了,但转念一想若是死了,依她的性子定会将天掀了。还是得活着,也给她一条生路。”

欧阳澜沧起身请安,看到云澹眼中的痛楚,嘴角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未说。云澹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而后坐于案前,问欧阳澜沧:“可有消息了?”

“起初进宫的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还有一回病了,烧糊涂了,喊过你的名字。”定西拍拍韩城肩膀:“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肆姑娘而今在宫中,多少要挣一条活路。总是与皇上这样周旋着也不是办法,再好的人也有失了耐性的一天。”定西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好,不然能如何呢?一个在陇原念着她,一个在宫中念着他,这辈子还能见几回,光靠这点念想就活下去了?自然不成,还得有新的想念。

“有了。”欧阳澜沧看了一眼静念:“臣已将所有东西交给静念,由静念一并来说吧?”

“那就好。”

“好。”

韩城和荀肆对彼此的心思,旁人不知晓,定西是知晓的。他跟上去,撞了韩城肩膀一下:“过去的事了。皇上人不错,被咱们肆姑娘耍的团团转,从来没真跟她急过。”

静念点头,缓缓说道:“三月前,陇原城出现一个京城的小商贾,那人在陇原开了一家当铺。是陇原的一位教书先生发觉他异样,便报给了韩城将军,他派人摸了那人的底细,发觉他一到夜深人静之时便出城密会二人,那二人一人在兰赫山做山货生意,另一人,在西北卫军。黑箭本是冲着荀大将军放的,被韩城将军发觉,挺身上前挡了箭,射在胳膊上,本不是重伤,那箭头却带着剧毒,想来是要置荀良将军于死地。”静念顿了又顿,又说道:“再说回那当铺的人,户部文书只有一条记录,说他是徽州人士,自幼年起来京城寻生计。其余再查不出。但小王爷追查人牙子和楼外楼的事,却发觉一丝蛛丝马迹。此人在楼外楼做过伙夫。”

韩城有点心酸,别过脸去,而后默默走到远处。

云澹纹丝不动,那楼外楼里有许多敌国细作,静念查了许久,他亦利用那楼外楼放过两条假消息出去,反其道行之,助西北卫军得胜。“人,到底是敌国细作还是我大义朝的?”云澹突然问道。

荀肆还是那个荀肆,一点没变。

“臣以为,是我大义朝细作。”

荀肆心中暖意升腾开来,是在陇原之时才有的心安。朝韩城感激一笑。而后搀着荀夫人随着他们去了驿站后院。火已经燃起,羊甫架上去烤,偶尔发出噼啪声响,香气渐渐钻了出来。外头竟然不冷。荀肆凑上去闻了闻:“香!”

“谁的人?”

“自然有。”

“此时还不敢妄下定论,但假以时日定能查清。”

荀肆忙点头:“若是还有酿皮子,那就堪称圆满啦!”

“会是殷家吗?”云澹突然看着欧阳澜沧:“荀良若是战死,于谁最有利?”

“今儿咱们用烤羊,就在驿站后头的院子内,今早欧阳丞相特地过来安排的地儿。”韩城对荀夫人说道,而后看向荀肆:“管够。”担忧荀肆嚷嚷不够吃。从前在陇原,若是营地架起火烤羊,她总在一旁嚷着:“还要多来一只,不够!”

“荀将军若是战死,对外,自然是敌国最有利;对内……”欧阳澜沧顿了顿:“二皇子外祖父已逝,贤妃已离宫。如此看来,于殷家最有利。荀家打了胜仗,后位自然更稳,若是再添子嗣,恐危大皇子之位。”欧阳澜沧如实说道。

故人就别重逢,当有无数话要讲。而那日在宫里,生怕哪句话不合时宜,是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今日终于得以好好许久。

“那便先顺着这两条线查。”

而后抱在一起,大笑出声。

“若果然是殷家呢?”沉默许久的静念开了口,他见过小王爷云珞,二人都觉得此事是殷家做下的。

定西和韩城难分伯仲,二人摔了许久,大汗淋漓,终于直起身,胸口撞在一起:“可以啊!兄弟!功夫没丢!”

“先查。”

驿站的窗一扇一扇被推开,一个一个人头探出来看热闹。陇原人极易开怀,他们开怀,亦会感染旁人。片刻之间,便听到驿站内笑声连成一片,有了飞天之势。

“是。”

轿还未落,外头便热闹起来。荀肆推开窗,看到定西已经撒欢儿似的到了韩城跟前,二人摔起了跤。其余人都围在一旁,吹起了哨子。

云澹低头沉吟许久,而后对欧阳澜沧说道:“朕想请宋先生进宫一趟。”

西北卫军的人都住在城外的驿站之中。这会儿驿站挂起了彩灯笼,古旧的三层小楼焕然一新。看着倒是喜庆。

欧阳澜沧也不问缘由,只答好。

临近年三十,宫外极热闹。

“多谢。”

算是不会好好走路了。云澹见她跑走,心中一空。

荀肆不止一次说过,宋先生像她阿娘。许多话她不愿对自己说,但兴许愿意对宋先生说。由宋先生开导她,再好不过。他满脑子都是荀肆,却忘了自己心中还难受着呢,难受到吃不下睡不着,看着眼前铺着的那件小衣裳发呆。那小衣裳是他请宋先生帮忙做的,一件红色绸衣,衣裳绣着一个“安”字,意味平安顺遂。云澹将那衣裳盖在脸上,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将那衣裳叠好,放进一个小盒子中,对千里马说道:“收起来吧。”

“成吧!”荀肆道个万福,撒腿跑了。

彩月端着一盆温水进门,为荀肆净手。眉眼微微一动,说道:“待明儿雨停了,奴婢带您去晒晒太阳。”

“别带了。费劲,天冷还要等。回来都凉了。要御厨做就成。”

见荀肆不做声又说道:“眼看着再过一段时日又入秋了,入秋了,惠安宫的黄叶就黄了。到时奴婢推您去看。”温热的帕子擦在荀肆手背上,而后皱眉怪自己:“您瞧奴婢这嘴,皇上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去惠安宫,回头奴婢推您去旁的地方看黄叶。”

荀肆任他捏够,咧着嘴问道:“晚上回来给您带您爱吃的炸糕回来,成不成?”

荀肆终于收回眼神,落在彩月脸上:“彩月。”

荀肆闻言慢吞吞下了床,任正红彩月帮她更衣打扮,待收拾好准备向外走,见到云澹又站回窗前,推了窗看着外头不知在想什么。遂几步跑出去,腾的跳到窗前吓他一跳,而后大笑出声。云澹探出身子去捏她脸,口中恶狠狠:“荀肆你真是长本事了,连朕都敢吓!”

“奴婢在。”

“不必理会。”云澹正色道:“去吧!”眼落在荀肆脖颈,扯起那根红绳端详那牙,又慢塞回她衣领口:“别说,这东西戴久了,还真会变色。”而后起身:“快更衣,不然你阿娘不带你去了!”

“你这么喜欢惠安宫?不如让你去惠安宫当差如何?那惠安宫的黄叶黄了,是宫里最好看的地方,本宫待会儿见了皇上就与她说,让你与你心爱的思乔皇后住在一起。”

“西北卫军来的都是男将,臣妾是女子,不合礼数。回头礼部那个老头又该参一本了。”荀肆说的是上回与云珞当街拿人被参了一本之事。加之心中莫名生出的那股子歉意,令荀肆些许迟疑。

彩月还是头一回听荀肆这样讲话,手一抖水洒了一地,慌忙跪下:“奴婢不是有意的,请皇后饶命。”

“醒了就快些更衣,适才存善来过,说今日泰水大人要出宫去与荀家军的人提前吃年饭,你也去罢?想来那些人你从前就相熟,那日宫宴匆匆一别,也没得出空闲来好好叙旧。今儿可以陪你阿娘去,不必着急回来。若是回不来,就在永安河边住下。”说罢放下茶杯,转身坐到床边,看到荀肆神遁了,便捏她脸:“怎么?平日里吵闹着要出宫玩,今儿让你出宫你倒扭捏起来。”

“饶什么命?我要你的命了?”荀肆皱着眉看她,而后摆摆手:“你下去吧,要正红来伺候。”

“嗯!”荀肆点头:“这一觉睡的沉。”

正红正在外头为荀肆熬药,听到里头的动静已进了门,见荀肆和彩月的神情,知晓彩月定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于是转身随着彩月走了出去。行至一个僻静之处叫住她:“彩月。”

待她再度睁眼,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云澹正站在窗前喝茶,听到响动回过身:“醒了?”

彩月停下,问正红:“怎么?”

而后手放到她肩头轻轻一拍,又一拍,这手怕是有什么法术,荀肆竟又觉出困来,继而沉沉睡去。

“你与皇后说什么了?”

第二天清早睁眼,见云澹睡的正熟,便侧过身去打量他。他熟睡之时可真面善。荀肆不知为何冒出这么个念头,好像他清醒时苛待过她一般。忍不住扑哧一笑,那人却伸出手堵她嘴:“别吵,再睡会儿。”

彩月面上满是委屈:“我只是说再过两月惠安宫的叶子要黄了……”她话还未说完,正红的手已捏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只见正红一字一句说道:“今日我说了,你就给我仔细记住。我不管你从前跟的什么人,皇后并未亏待你。是以你休要再说那些戳人心窝子的话,下回再说,我这手劲儿可就控制不住了!”正红的手掌用了力气,彩月被她掐的动弹不得,只得不住挣扎服软:“我错了。”

荀肆睡到半夜念叨口渴,迷糊之中一杯温水送到她唇边,闭眼喝下,又察觉到一块帕子擦拭她的唇角,微微睁了眼,看到昏暗之中一张熟悉的脸,便主动朝里挪腾个地儿出来给他,转身睡去。

正红猛的松开她,又说道:“你且给我记住今天的话。”而后转身走了。

他可算懂了一回!

荀肆正坐在床头蹙眉,见正红进门便问她:“正红,你从前在民间可有听说过,女子两月滑胎,那血要流多久,流多少?”

“那你是没见过当年太上皇和太后,还有丞相和夫人,闹的可比这厉害多了,要死要活的。这不是都好了吗?”静念这会儿脑子好用了:“日子长着呢!急什么!”

正红听她这样说,眼睛又红了,摇头道:“奴婢也不懂,奴婢去打听。”

千里马叹口气:“这不是心疼主子吗?别看咱们主子做了这么久皇帝,男女之事那是只知皮皮毛,而今又与这么个四六不着的皇后认真起来,往后的苦还多着呢!”

“那你再打听打听,可有流血之人,最终胎儿还在腹中的?”荀肆指着自己肚子:“总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她来了走了都不告知我一声,世上最狠心的人竟是她。”荀肆抹了一把泪:“我怎么又哭了?我是不是没出息?”

静念见他为难,好心说道:“我给你出个招儿,往后不管什么事儿,但凡你觉得难办,就去请皇后。这么大年岁了,再混个十几年就出宫了,得个清净挺好。”

正红在一旁无所适从,只得上前抱住她。

千里马走到窗边,听到荀肆的呼声,啧啧一声。对一旁的静念说道:“而今宫中的日子愈发难混了。从前万岁爷多好伺候,不挑吃不挑穿不挑用,就连奴才们错了规矩他都睁只眼闭只眼。自打皇后进了宫,三天两头生气,我在一旁胆战心惊伺候着。而今更别提了,哎!”

荀肆推开她问道:“陇原还有消息吗?韩城哥哥可下葬了?葬在哪儿了?”

二人坐下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喝到最后,云澹稀里糊涂答应荀肆要她每日出宫与云珞一同查案,而后一头栽倒在桌上,荀肆一头栽倒在床上,各自睡去。

“再无消息了。此处距陇原山高路远,再有消息过来也得几日,您……”正红想劝她放宽心,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就连自己都不能放宽心,她如何能?只得在一旁陪着她。

“喝!”荀肆忙点头,今儿练了一天戏,饭还没正经吃一口,这会儿好就好肉在眼前摆着,不吃那不是傻吗?

“去窗前看会儿雨吧。”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也不追问真假,坐回龙椅上:“你还喝不喝?”

“您……”正红想制止她。荀肆却摇摇头:“无碍的,你将我包裹严实。”她不为难正红,也不为难自己。任正红为她加了衣裳,又将木椅铺上垫子,这才扶着她慢慢走过去。荀肆身体泛起冷意,总觉得穿的不够,便要正红去备了手炉捧在手上,推开窗看雨。说是看雨,神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半晌也不换个姿势。

荀肆一愣,而后伸出拇指,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直至傍晚,天擦黑了,永和宫宫门开了,云澹打外头进来。一抬头看到坐在窗前的荀肆,面无表情,魂魄被抽走了一般。云澹心中咯噔一声,那绵绵密密的疼又四散开来,令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荀肆呢,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他,好像看到了救星,眼内的光微微亮起。

???爱妃?

云澹带着凉气不敢上前抱她,站在门口抖落凉气,又换了一身衣裳,将手搓热这才到她身前捧着她脸:“怎么坐到窗前了?你不能受凉。”

云澹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别说,自己与荀肆,倒是有几分夫妻相。尤其是荀肆的耳垂,与自己的简直一模一样。云澹心满意足,问一头雾水的荀肆:“爱妃觉得朕长的如何?”

“透不过气。”

荀肆忙咽了口中的乳鸽,起身到他身旁,被他捏着脖领子与她一起立在镜前。荀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看镜子看看他,却被他的手将脸推回去:“别动!”

云澹一声叹息,关了窗,坐在她身侧。见她一缕头发散在耳边,便伸手帮她别到而后。轻声问她:“今儿吃什么了?”

“你来。”云澹喊她。

荀肆摇摇头:“不饿。”

千里马说自己是大义第一美男子,此话可当真?云澹琢磨着这话,起身踱步到镜前,镜中这个男子,倒是不丑。云澹谦逊,他这样的长相在他眼中,也仅仅是不丑。回头看看正往口中塞肉的荀肆,与这么个胖东西倒是相配。

“那你陪我用点好吗?我一整日没吃东西,这会儿有点胃痛。”

想到韩城,又觉得心中一痛。

“好。”

这会儿看她馋眼前的酒肉,又觉得或许一直给她这些吃食,她就会忘了韩城。

正红闻言忙跑出去备吃食,备的是太医叮嘱的药膳,四小碗四小碟端上来放在二人面前。云澹舀了口热汤轻吹两下,而后送到荀肆身边,哄着她张口:“乖,喝一口。”荀肆闻言张了口,那汤汁带着药材味道,她眉头皱了皱,却并未像从前那样嘟着嘴使小性子。云澹自己也喝了口,口中念着:“你一口我一口,气得大夫满地走。”

这几日他心中千回百转,阴晴不定,生出好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见不到荀肆之时,心中千百个念头想将她赶出宫去,最好赶到那荒野戈壁之中,要她对着一棵枯树做戏;见她之时,又觉得她这身肉膘若是到了那等地界,还未站稳,就被野兽掏空了。不可不可。

“你一口我一口,身体康健不发愁。”

“朕可挑嘴着呢!”又加了一句。

“你一口我一口,日子红火蜜里调油。”

荀肆脸一红。

“……”

荀肆可不敢喝这杯酒了,今儿眼前这位忒怪。云澹见她不喝,逗她:“怎么?怕朕灌醉你对你行苟且之事?”

云澹一口一口哄着她喝汤,一句接着一句,句句合辙押韵。嘴角还噙着笑,但你往仔细看,却是能看到他眼角眉间覆着愁思。荀肆不是石头,身边人这样哄她,惹她又红了眼。回过头仔细看他,才看到他的难过。双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问他:“是不是喝了这汤,往后就能子孙满堂?”

云澹按住她手腕,轻咳一声:“这杯朕敬你,你随意。”

云澹神情一顿,而后红了眼睛:“是。”

荀肆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在云澹的杯沿一磕:“臣妾干了,您随意。”

“那臣妾两口,皇上一口。皇上少喝些,别与臣妾抢。不像话。”荀肆不能再那样下去了,他小心翼翼的哄她姿态,那么卑微,自己分明那么难过。

“喝完再说。”

“都给你。”云澹拍拍她头,又为她舀蛋羹:“这个也要吃,这些日子都要吃的清淡些,避免气滞血瘀。”

“那你去找千里马拿。”

“好。”荀肆张口吞下,觉得身下又如泉涌般流了一股血,眉头皱了皱。

“臣妾唱过的戏文就是要自己留着!”

“怎么?”云澹见她皱眉,荀肆摇头,又张了口:“还要吃。”

“你要它做什么?不是背的滚瓜烂熟?”

二人缓慢用完这餐饭,云澹才将她抱到床上,为她擦脸擦手擦脚,都忙完了这才上床放下帷幔,坐于她对面,拉着她手,倾身吻她鼻尖,冰凉凉的鼻尖。

“臣妾来寻您写的皮影戏戏文。正红说千里马拿走了。”

“荀肆。”

云澹见她说不出所以然,知晓她那个棒槌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听话了,摇头苦笑道:“你来永明殿做什么?”

“嗯?”

蹭个酒也太难了!荀肆唇一嘟,不乐意了。

“你好好养身体,再过个把月,朕带你去秋狝可好?”

“臣妾心中有人,有阿娘阿大、三个姐姐、修年修玉……还有皇上!”好家伙,还有皇上呢!云澹眉头一皱:“那你跟朕说说,你心里怎么如何有朕的?”

“好。”

“那你心中,可有什么人?”

荀肆拉着云澹一起躺下,在他怀中寻了个位置,闭上眼睛。过了片刻,荀肆又睁开眼,说道:“皇上,您得回永明殿睡。”

云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连自己都敢踢,寻常男子自然要被她欺负。

“为何?”

荀肆一听是问这个,立马松了劲儿:“皇上,您看臣妾这德行,好议亲吗?臣妾连您都踢过,若是换了寻常男子,还不得被臣妾打死……”

“不吉利……臣妾刚进宫的时候宋先生说过一嘴……”

“在朕迎娶你进宫前,你年岁也不小了,为何荀将军荀夫人没有为你议亲?”

“哪里有吉利不吉利一说?再说外头下着雨呢,朕走去哪儿?”云澹抱紧她:“快睡。”

“哦。”

荀肆闭了眼,倒是真的睡着了,且一夜无梦,睁眼之时云澹已经走了。她思量片刻,坐起身,出声唤正红:“正红,我要写家信。”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如此。”

此事不对。清醒后的荀肆意识到不对,她需要写一封家信。提起笔寥寥几个字,交给正红:“北星是这几日回陇原吗?”

云澹见她如临大敌,登时觉得自己太过煞有介事,吓着她了。

“是。”

荀肆一听云澹又正经起来,立马坐直身子:“您问。”

“交给他,要他快马加鞭带回去,交给我阿大。阿大回了信再要他快马加鞭带回来。”她头脑中念头繁杂,没一个能仔细说的清楚。急需验证。

“朕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不许与朕打马虎眼。成吗?”

“好。”正红拿着信跑了出去,荀肆这才低下头看自己的亵裤,染了一滴血。心又刺痛。又缓缓倒下去。

瞧这话说的,像那么回事儿。

荀良和宋为对坐一起。

“换个皇后还不容易,用得着毒死臣妾么?”荀肆不乐意了,自己去拿酒壶,自斟自饮,连连三杯,口中振振有词:“您少喝点儿,喝多了难受。”

“查的净查不净?”宋为问他。

“怎么舍不得?毒死你再换个皇后。”

荀良缓缓摇头:“还需一些时日。”

“那不能。”荀肆仰头干了,嘶一声:“皇上舍不得。”

“我带过来的人也要查。”宋为说道,他此时手中拿着户部递来的名册正在看:“我的人,好些人是从京城跟过去北线又来这里的,较比你的更为复杂。那细作混在我的人当中,到了陇原被安排了活计,也并非不可能。”

“毒酒。”云澹带笑不笑。

“好。那就一并查了。”荀良眉头皱起:“只是这仗,恐怕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了。”

荀肆忙说道:“谢皇上赐臣妾酒。”

“有射暗箭的细作,这仗恐怕也没法打。”宋为对土堆说道:“安排一些散兵去清缴。敌人虽不敢大举前来,但在战场上有暗箭射自己人,他们也没准儿会逮着空子捣乱。看住他们,若是捣乱便狠狠的打。但荀将军不能上战场了。”道理大家都懂,宋为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那箭可一直没有射过他,却直直奔荀良去了,显然就是为了荀良而来。他估摸着,八成是内忧。

云澹不做声,为她斟了一杯酒。

荀良若有所思起身,对宋为说道:“该回府了。今日宋将军要去给太上皇请安吗?”

荀肆不乐意了,适才是谁抱着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着?这会儿有好吃的又不给自己吃。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自己搬着板凳坐在他对面,嬉笑道:“谢皇上赐臣妾搭桌儿。”没脸没皮。

“一道吧!”宋为起身随荀良一同打马回荀府,却不料骑至城外,路边山野射来一阵箭雨,来势之汹令人无处遁藏。一直箭擦着荀良手臂而过,荀良四处张望,看到远处树上隐约一柄长弓,待他刚反应过来,一直钢箭便射出,直朝他胸口而来,荀良的马察觉到危险,猛的抬起前蹄起身嘶鸣,那箭落在马的脖子上,鲜血汩汩而出!

云澹瞧见荀肆来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耳根子又红了。假意冷冷扫她一眼,兀自喝酒。

荀良顾不得战马,捞起手边的箭朝那位置射了出去,一个人应声从树上掉落,再回身,又射出一箭。宋为早已带人包抄过去,兵刃相接,打斗不决。

抬起腿朝里走,闻到饭菜香,走进书房一瞧:好家伙,万岁爷自斟自饮呢!吃独食,不是好人。

荀良低头看自己的战马,早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鼻子嗤嗤喘着热气。见荀良看它,便微微动了前蹄,将马掌搭在他手上,似是在与他告别。荀良手抚在它眼上,口中轻声念着:“去吧,来世不要做战马,不要遇到我。”多好一匹马,还是小马驹起就跟着他,走遍天下。战场上从未惧怕过,比人还要英勇。今日却是为自己而死。人若是动起恶念来,竟是连一匹马都不放过。

到了永明殿门口伸着脖子听了听,里头寂静无声。

铁铮铮的汉子,这些日子接连落泪。心中涌起杀念,不知这杀年冲谁,却是按捺不住。

“咱们找他要出来。”荀肆抬腿就朝外走,哼,老娘唱过的戏文才不给你收着。

“等我为你报仇。”

“千里马攥着呢,说是万岁爷的字可不能乱扔,要回去收着。”

这仇自然要报,荀家守着那西北数十载,却遭贼人算计,天良何在!

“也没见他怎么动弹。”荀肆不服,想起写着戏文那几页纸不见了,便起身去找,找了半晌也不见,便问正红:“那几页戏文呢?”

在床上卧了十几日后,荀肆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可阿娘看皇上比你还累呢!你那一句一句的唱,皇上手边堆了几十样玩意儿,场面换的又快又准,这么冷的天儿,出了一头汗。”荀夫人说罢笑笑:“到底是脑子好使的,换场面可不易。”

“彩月。”特地唤彩月进门伺候。见彩月神情怯怯的,便问道:“怎么了这是?”

荀肆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气闷,于是说道:“演皮影戏太累了。”

彩月头一低,眼泪便落下来:“那日奴婢说了错话惹怒皇后了吗?”

“阿娘的幺女这是怎么啦?”荀夫人轻声问她。

“为何这样说?”荀肆明知故问。

颓然坐到荀夫人身边,低低唤了声阿娘,委屈极了。

“正红……正红她说不许奴婢近您身……”

只有那句:“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荀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不懂他说的是戏还是他们,荀肆只觉得难过。

“正红这样说啊?那回头打她好不好?”荀肆将手递给彩月:“扶我去园子里走走,在屋内躺了这样久,觉得骨头要坏掉了。”

一切都静了,都不动了。

“是。”彩月上前扶住她。

修年修玉尚未过瘾,拿着皮影在院内追逐;荀夫人坐在檐廊下,仰头赏月;彩月轻舟正红在打扫院子;存善正在整理那几页戏文;北星手中捧着一个茶壶;定西定定站在永和宫外。

荀肆偏头看了看彩月,见彩月有些惶恐,便朝她一笑:“彩月,我问你,我和思乔皇后,哪个脾性更好些?你说实话。”

荀肆弯身捡起,抬头看看四周,人都散了。

“您二人待奴才们都好,都不见对奴才们发过火。”彩月避重就轻答道。

那真切之言尚在耳边,那人却是寻不到了。眼前的小皮影儿散落在地上,她的朝天锥女将军和他英姿勃发红脸武将叠在一起,以证明那场至死方休的皮影戏不是大梦一场。

荀肆点点头,又问道:“思乔皇后走的时候,你们一定很伤心。包括皇上,也定是悲痛欲绝。思乔皇后薨逝前,可有过遗言?”

云澹走了,荀肆却如堕梦境。

“您问这个……”

回吧!

“就是闲谈。你知晓的,我与皇上做的那是表面夫妻,皇上呢,整日与我吵架,一次不见来哄我。我在后宫不好过。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也想通了,与其这样,不如讨好皇上,让他顺心些。”荀肆苦笑一下,捏捏彩月的手:“你从前跟在思乔皇后身边,最知晓皇上与她是如何相处的。你与我说说,思乔皇后可有遗愿,我想代她完成。”

哎,云澹叹口气:“要你们何用!”

荀肆沉寂了这么些时日,不言不语,彩月是看到眼中的。是以她这会儿突然要巴结云澹,倒也不奇怪。于是说道:“思乔皇后薨逝前,奴婢恰在病榻前服侍。她倒是没有遗愿,只望皇上待大皇子好,也望皇上庇佑她的母家。”

“没了。”千里马老脸一红,能想到这儿都算是开窍了。

“皇上答应了?”

“你继续说。”云澹想听千里马继续说下去。

“皇上答应了。”

?静念缓缓转头:我怎么没看出来?

荀肆点头:“皇上是至情至善之人,倘若答应,一定会做到。”

“嘿嘿。”千里马谄媚一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荀肆松开彩月的手,走了几步,步履轻快如前,而后问彩月:“你看我走路,是否恢复如常?”

“朕何时说那人是皇后了?”云澹微微红了脸。

“是。”

千里马看出他二人对自己的怜悯,涌起了胜负欲,轻咳一声:“依老奴看,此事大有可为。”故弄玄虚一番方继续说道:“食色性也。主子天下第一美男子,若想得到皇后的心,首先要令皇后沉迷与皇上的美色而无法自拔。”

荀肆便不再做声,进了园子,看到今日当值的是裴虎,便走到他身前:“裴侍卫今天当差?”

三人对望一眼,过了片刻,发觉这三人都没什么用。一个有后宫但没爱过的万岁爷,一个有家室但惧内的贴身侍卫,一个连女色都不能沾的太监。这三人在一起能想出什么主意来?滑天下之大稽!

“是。”裴虎与荀肆相熟后话便比从前多了些。

“何时下职?”

“朕心里有人了,这个人心里有旁人。”云澹回身看着他二人:“你们帮朕琢磨琢磨,如何能让这人心里放下旁人,只有朕?”

“再过三个时辰。”

静念摇头:不知。若说静念这人亦是个没用的,长在欧阳丞相身边,后来做了云澹的伴读,打小就仔细跟两个女人说过话:师娘和雪鸢。师娘是师父的,雪鸢后来成了他的。这些日子他隐约觉得皇上与皇后吵闹,颇有当年自己与雪鸢闹的劲头。但又觉得不大可能,皇上性子这么冷清,未必受得了皇后聒噪。兴许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荀肆点头:“定西说有事找你,你下了职后去宫门口等定西。”

追将上来的千里马听到云澹乐了,傻眼了。脚踢了踢静念,眼朝万岁爷那瞟:怎么了?

“好。”

云澹还是没有参悟透。少年时就该尝尝这等事,被他避了,做了十一载皇帝的人,而今却如那少年一般,站在湖边兀自心跳。跳就跳吧,还笑出了声。晴雨不定,是少年心境没错了。

荀肆朝他笑笑,而后回了永和宫。这会儿已吹起秋风,荀肆坐在窗前看了会儿风将绿叶拂动,心道又是一年秋草黄。荀肆卧床这些日子,将好些事前因后果仔仔细细想的清楚。此时再明白不过,云澹再好,也与自己隔着心,他企图两全其美,但世间之事,难能两全。命正红关了窗,而后对正红说道:“夜深了走吧!”

他参悟透一件事。世间事皆有定数,从前觉得情爱伤人,避而远之,但它却自动找上门来,且并未事先与你商议。自当坦然受之,泰然处之。适才抱着荀肆之时还觉得万般皆苦呢,这会儿倒是觉得苦褪尽了,剩下了甜。

“想好了?”

云澹到了湖边,深深吐纳几口,方觉心跳平复。

“嗯。”

静念见他如此说道:“慢些走吧!”说罢跟了上去。

二人再无话,至夜深之时,正红来到她床前,轻声说道:“已打点好了,可以走了。”

云澹出了永和宫径直奔了园子,千里马在后头紧着倒腾那两条老腿将将能跟上。也不敢叫苦,上气不接下气对静念摆手:“快追,千里马不成了,千里马而今是千老马了。”

“好。”荀肆换上一身夜行衣,回身对正红说道:“你可以不去。”

那个人,走了。

“说的什么话!”正红帮她绑好腰带,又弯身帮她紧裤腿:“说好的,一起来,一起走。”

身边通明的灯火,亮了。

荀肆拉起正红:“那就不说外话了。走。”

白幕落下,那孤灯一盏,灭了。

二人轻轻推开门,看到院内漆黑一片,彩月等人躺在廊檐下。却还有一人站在门口,是存善。荀肆回身看看正红,正红摇摇头。是了,存善聪慧。兴许一早就发觉了不对,避开了正红的药。

云澹猛的抱住荀肆,在她耳边说道:“那时听闻肆小姐千里走单骑,我就想:我从未遇到过这样赤诚热烈的女子,也曾想这样的女子若是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分不清说的是戏还是他们。

“主子。”他轻声唤道:“您还回吗?”

外头传出啜泣声。

荀肆走上前去轻拍他肩膀:“兴许回,兴许不回。看日后的情形。”

身后的鼓点敲的愈发绵密,眼前的马儿跑的愈发的快,直至他身旁,他红了眼睛,幽幽唱到:“此生得你,夫复何求!”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

“那奴才给主子磕头了。”存善退到一旁,给荀肆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原以为此生不会受这样的苦,如今却切实尝到了。他爱上荀肆了。

荀肆鼻子一酸,轻声道:“后会有期。”而后带着正红擦着墙边走了。定西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他们悄无声息出了宫,拐进一条小巷。在巷子深处看到定西和裴虎站在那。

从前不懂的事,今日全懂了。

“定西与你说了?”

云澹突然有些难过。

“说了。”

敌兵来袭,瞬间刀光剑影,女将军面不改色,横刀立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你可以不去。”

云澹蹲在那偏着头看荀肆,她的睫毛翘着,嘴角含笑,小嘴儿不停的唱着戏文。有时头一抬,一声悲壮苍凉的秦腔自喉间传出。

“要去。末将虽与皇后相交不多,但深知皇后为人。”

荀肆头一立:“不怕!不怕!”

“那便走吧!”

修年的小皮影儿甩着长鞭跑上前:“探兵来报,前有埋伏。”

荀肆回头望了眼皇宫,眼中涌上热泪。这一走,恐怕与他的缘分就尽了。荀肆想起他伴着自己的那些日子,朝露夕韵晓月暖风,都是好日子。有那么一瞬想跑回皇宫,跑到他怀中,自此做一个浑噩之人,只安心做那个皇后,与他恩爱不离。但荀家人,向来顶天立地,容不得藏污纳垢。荀家人,宁愿死,都不愿不明不白的活。深深望一眼皇宫,终于拔足而去。

“不得!不得!”荀肆摇头:“情哥儿命悬一线,片刻不能歇。”那马腿倒腾的更紧。

云澹终于将手中的卷宗看完,而后眉头紧锁。

修年的小皮影儿快步跟了上来,嫩声嫩气唱到:“此时风沙漫天卷,将军可要歇一天?”

“如何处置?”欧阳澜沧轻声问他。

云澹拿出提前画好裁好的关山万重放在白幕下头,一轮圆月举到上头,女将军千里走单骑的悲壮和豪情跃然于幕上。

云澹想起思乔皇后,她临死前将修年托付给自己。含着泪说道:“夫妻一场,若臣妾死了,只望皇上照顾好修年和臣妾母家。”云澹当时是答应了的,若殷家不犯大错,他定不会让殷家倒。但如今殷家是犯了大错的,伙同外敌设下这惊天之局,只为搬倒荀家,觊觎皇位,死不足惜。

宫人笑出声。她却玩的开心,手指不停的翻动,眼前的小人儿点着头,手抬到腮边拭泪:“情哥哥兵败炮台营,小女舍身去相救~~”而后做出穿衣动作,披挂上阵。身下架着一匹良驹,噔噔噔的去了。

“静念。点二百亲兵,去殷府抄家。男子入牢,女子关押。此事交由大理寺审,由云珞主审。”云澹说完这句,又想起思乔那滴泪,终究是要负她了。

荀肆侧耳听着,待那唢呐到了高音,猛的开了口,荒腔走板,自成一派,亦是陇原。

“是。”静念领旨出去办差。

荀肆清了清嗓子,头一点,身后锣鼓震天响,唢呐开了音,瞬间将人带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陇原、带到“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陇原。

欧阳澜沧见静念出去了,方说道:“殷家一动,朝廷必定要大动。”

“得嘞!”

“动便动。”云澹轻声说道:“殷家不除,后患无穷。他今日敢刺杀荀良,明日便敢给荀肆投毒。荀家一家忠良,朕不允许他这样无法无天。这不是普通的欺行霸市。”

云澹拉着她衣领子将她拽了回来:“开始吧!”

欧阳澜沧点头:“该如何判罪?”

待各宫嫔妃落坐,宫人们将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两大两小四人蹲在小桌后,荀肆探出头去看:“好多人呐。”

“定是斩首了。但殷家还牵扯到外敌,外敌该如何除,朕还未想好。先交由云珞去审,云珞公允,不会徇私,待他审完再定。”

到了第二日晚上,永和宫的院子中摆了二十余小凳儿,一块儿白幕支在前头,院内的灯笼灭了,只有白幕后头燃着一盏孤灯。

云澹说完起身:“朕还得去看看皇后,昨日连同今日,一直在此处理卷宗,不知她是否好好用了饭。”才两日不见,就无比想她。

见荀肆带修年练的认真,便走到殿外,命千里马去安排丝竹器乐。云澹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就得做好。

欧阳澜沧起身看看门外:“是了,这会儿天要亮了,臣也要告退了。”

几个人各自操练起来,修年修玉拿着皮影试了试,手指头不听使唤,打架打的厉害。荀肆咯咯笑出声,把他们拉到身前,一点一点给他们讲。云澹在一旁偷师学艺,他天资极盛,不出片刻,便动的有模有样。

云澹点头,带着千里马奔永和宫。这会儿晨曦初露,云澹踏着露水,想起前日出门之时荀肆抱着他不许他走。云澹答应她处理了要事便去陪她,这一走,竟是两日。从永明殿到永和宫,那么几步路,云澹却觉得远,恨不能插翅而去。到了永和宫门口,听不到里头有任何响动。千里马拍了门,亦没有动静。

修年修玉兴致高昂:“好。”

命人□□进去看,却听那人在墙内妈呀一声,慌慌张张开了永和宫的门,云澹看到奴才们这一处那一处的躺着。几步进了寝殿,却见到内里空无一人。修年揉着眼从他的卧房走出来,震惊的看着这一幕,轻唤了声:“父皇。”

云澹认认真真为修年修玉讲戏文,而后指着那皮影:“与你们母后好好学学如何动。明儿晚上咱们给宫里的人演一出可好?”

云澹不知心里哪根弦断了,颤抖着声音问修年:“你母后呢?”

“成。”

修年懵懵懂懂摇头:“母后不在她卧房吗?”

“那还要劳烦您说说戏。”

云澹摇头。

“修年修玉就那两句话,不需要。朕写过了,便记住了。这份你留着看。”

那头存善迷迷糊糊睁了眼,看到云澹,慌忙请安:“奴才睡过头了,请皇上降罪。”

她放下那沓纸,手背抹了眼角:“没见过这样好的戏文。要誊抄吗?”

“皇后呢?”

“如何?”云澹问她。

存善看看荀肆卧房,又看看云澹:“皇后……昨儿早早睡下了……”

荀肆看进去了,久久回不过神。不知不觉眼角渗了泪珠。

“皇后不在。”

云澹嗯了一声,将眼前几张纸递给荀肆。他的字可真好看,从前批折子寥寥几个字,看不出阵仗,而今在纸上齐齐的写了,便看出功底了。就连荀肆这等不爱拿笔的,都看出好来。捧着纸细细读了,他写的是一个女子为救情郎披挂上阵千里走单骑的故事,他思虑周全,担忧修年修玉记不住,分给他们的唱词和动作都是寥寥几处,荀肆的朝天锥女将军最为精彩。

云澹心道荀肆走了。荀肆当年能千里走单骑,今日就能撇下自己。她是世上那道飓风,所到之处皆有痕迹,她却不肯停留,全然没有慈悲心肠。他心中撕裂一道口子,她要走,竟是连句话都不留。

荀肆这回安静了,坐在一旁乖乖的候着,候着候着瞌睡虫便上来了,头猛的向下,磕进云澹温热的掌心中。荀肆笑出声,在他掌心赖着不起,见云澹没动静,睁开眼看他。他眉头皱着,紧抿着唇,龙颜不悦。荀肆忙坐起身:“不许生气,闹着玩呢。”

“可曾有何异常?”千里马问存善。

“应当的。”云澹又低头去写本子。

存善摇头:”并无异常。“

“臣妾还得谢谢您,您喝了那么多,还记得来永和宫看望臣妾的阿娘,还备了那么多赏赐,还与臣妾阿娘讲那么多好听的话……”

千里马看一旁沉默不语的云澹,见他没有动作,便代他说话:“把其他人也叫起来。”

“嗯。”

云澹又想起那天荀肆抱着他不许他走,一双眼湿漉漉的,荀肆还问他:“若有一日臣妾死了,您会难过吗?”那时云澹揪着荀肆鼻子,斥她胡说,这会儿想起来,心中又泛起绵绵密密的疼。她是要他当做她死了吗?她究竟为何要离宫,究竟要去哪儿?为何都不肯亲自与自己说。她说了,自己定然不会拦着。

“哦。”荀肆想起他昨日宫宴上喝了不少酒,但却没见他醉,说道:“皇上而今的酒量真真的好,昨儿臣妾见您进了那么多酒,却丁点未醉。”

待人都起来了,千里马挨个问话,问昨日荀肆都与他们说了什么,问道彩月,彩月如实说了。

她脸上有梅花的清香,换做从前,云澹兴许会啄一口逗她一逗,而今却坐直了身子:“写完再看。”

云澹心中咯噔一声,起身朝外走,赶上回来复职的静念:“人点好了,午后便抄家;但小王爷人不见了。”

荀肆哦了声,头凑过去:“大体写什么本子?”

云澹站住,看着静念:“去哪儿了?”

便抬起头朝她笑笑:“昨晚喝多了,清早起了被千里马灌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这会儿喝不下了。”

静念摇头:“还未寻到,适才到他府上,便见着府内没有人。”

云澹感觉到荀肆坐立难安,知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她有什么错?她进宫前爱慕别人,这有错吗?她心中有一个人,不想对他不起,与自己费力周旋,这有错吗?自然没错。换做自己,兴许一头撞在宫门口,来个死谏。至少她还顾全自己身为帝王的体面。

“不必等到午后,现在就抄家吧!”

荀肆仔仔细细琢磨一通,自己并未犯错,微微放下心来。许是他批折子累了呢!

“得令。”静念转身跑了出去。

“不渴。”

一旁的千里马折腾这一早,头脑昏沉,偏偏这会儿灵清了,心中咯噔一声!再看云澹,他垂着眼,双手微微抖着。不出半个时辰,静念派人来报:“殷家少了五人,连同银票。”

荀肆从前谄媚惯了,这会儿见他冷着有些如坐针毡,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您喝水。”

云澹点头,说道:“派人去追,若抗捕,格杀勿论。”说完这句颓然摆手:“朕累了,朕想睡会儿。”

今儿个万岁爷似乎有心事,眉头微微皱着。从前哪怕批折子,也会偶尔与她说几句话,今儿是一句话没有。提笔蘸墨之时衣袖染了墨,荀肆忙上前帮他擦,他却收了衣袖:“无碍。”又低头去写。

“皇后……”

荀肆估摸着写本子时间不短,便放修年修玉出去玩,自己在他旁边看着。

“不必去找。让她走罢!”云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是荀肆哭的不能自已的模样。韩城死了,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儿,荀良遇刺,荀肆心死了。他有些恨自己那卷宗看的那样久,哪怕少看三个时辰,早些去永和宫,兴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云澹还恨自己,那时对她说要她与自己举案齐眉,要她无论何时与自己站在一起,自己却让她伤的那么重。他的眼活活生生睁了一日又一夜,待天明之时万念俱灰。

“朕坐拥天下,而今却要在这儿陪你玩一个皮影戏,还要写本子?”云澹瞪她一眼,慢吞吞拿起笔,得了,写就写罢!又抬眼看了荀肆的朝天锥女将,提笔写字。

起身走到桌前,研磨提笔,写下一封和离书三字。和离书,平缓和睦,自此相离。

荀肆眼转了转:“要么您写?”

是人间大多的姻缘都去的归途。

……

他亦不能例外。

“现成的没意思。”

荀肆几人一路跑到城外,在山脚下见到一盏孤灯忽明忽暗亮着,两个黯淡人影映在路旁。

荀肆听说要她写本子,登时有些为难,胖手摆的急:“臣妾不会写本子,臣妾从前在陇原玩的时候,都是现成的本子。”

“云珞。”她出声唤了,到他身前。

“那你写本子吧。”云澹将自己拿的两个小皮影儿放到桌上:“咱们拢共四人。”

云珞闻声将灯灭了:“还以为你改主意了。”

“首先咱们得写个本子,而后咱们一人领两个角色……接下来呢,要几个人一同来商议如何演……”荀肆担忧修年修玉听不懂,有意讲的浅白些。只见这两个小娃娃一直在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荀肆又回头望一眼皇宫的方向,心中那股疼又细密渗出来:“不会改主意。咱们出发吧!”

“好。”云澹弯身随意拿起两个,而后坐到一旁看着荀肆:“怎么个玩法?”

“备好了马,一人一匹,咱们先赶路到晌午,出了冀州界我与你细说。”

“两个。”

几人各自牵了马翻身而上,消失在夜色之中。骑了将近五个时辰才出了冀州界,寻了一处山头拴了马,付饶从包袱中拿出提前烙好的饼子,一人一块儿就着水吃了。

云澹转身问修年:“每人拿几个?”

云珞这才仔细道来:“是在五日前,荀大将军遇袭的消息刚到京城,付饶的人于夜里见殷家角门走出五人来,从身形分辨有一人是殷祥,这几人从殷家径直出了城,到了城外上了两辆马车。那两辆马车是谢家提前备好的,另一队人有查。当时便命人瞧瞧跟着。蹊跷的是,第二日,殷府大门大敞实开,有状似殷祥的人上了殷府的轿子,那轿子在永安河边走了一圈才回府。我就想,这兴许是在唱一出金蝉脱壳,于是便以查案为由去拜会,殷家却推说殷祥抱病在身不肯见。”

“您挑。”荀肆献宝似的拿起一个给他看:“您瞧,这个是军师。”又换另一个:“这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这是……”

“为何要逃?”荀肆问道。

“闲来无事。”云澹并未看她,而是将眼落在小皮影儿上。

云珞指了指荀肆:“说不清。但有传言说你荀家派出了杀手来京城追查接连刺杀荀家的人。”

“您要与我们一起胡闹?”荀肆眼睁的大。

荀肆低头想了想,倒像是阿大的做派。阿大眼中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被人接二连三算计。若对方明明白白,他也会明明白白,若对方用这脏污手段,他便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事情远不会这样简单。除了殷祥,后面那条线还很长。

云澹脚底灌铅,修年拽了几步发觉父皇走的慢,便也慢下步子在他身旁跟着。二人慢悠悠进了永和宫,见荀肆正在教修玉摆弄小人儿,荀夫人坐在一旁看着。见云澹来了,与他招呼过,便寻了辙子去逛园子了,留下荀肆、云澹和两个皇子。

“咱们走罢,休要耽搁。”荀肆率先起身去结马绳,云珞扯住马绳说道:“小睡一会儿再走。”他只字不提荀肆滑胎的事,只要求歇一会儿。

“那父皇随儿臣去挑小人儿。”修年上前拉住云澹的手,将他往永和宫的方向带。

“不歇,走。”荀肆推开云珞的手,牵了马又对云珞说道:“你把我送到那,其余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打马回京城,任谁问你,你都不要说见过我。”

云澹见修年眼中闪着期待,想到自己从来陪他们不多,于是点头道:“好。”

云珞也不与她争辩,只一味点头:“好。听皇嫂的。”

“儿臣去问父皇要不要一起演皮影,这几日父皇不早朝。”修年抬腿跑了出去。

荀肆听到皇嫂二字,呼吸滞了滞,二话不说上了马,扬尘而去。

修年修玉一改从前的老成,拍起了掌,到底是孩子,爱玩着呢!荀肆挑了那个朝天锥女将,又挑了一个小厮。手指一动,那武将的头扬了起来,荀肆口中哇呀呀呀一声,而后笑出声来。

几人一连赶了六日,终于赶到扬州。

荀夫人见他们喜欢便说道:“你们母后会演皮影戏,待会儿要她教你们,左右你们不去学堂了,咱们玩些好玩的。你们各领两个小皮影儿,加上你母后,去编排个故事出来。过两日咱们在宫里唱上一唱如何?”荀肆小时好动,荀夫人变着法子带着她玩,这皮影戏算是她的心头好。这回来,特意找手艺人做了一些带来。

在扬州城外甫落了脚,付饶的兄弟便来寻他们。将这些日子那两辆马车的行踪一一报了,而后说道:“他们这些日子未歇在客栈,有事就只叫其中一人来办。到了扬州,在城外僻静处有一座宅子,住了进去。这大半日再没动静。”

修年修玉跟上去,见荀夫人从包裹中拿出几个皮影。宫中这有的玩意儿少,加之这皮影画的又有趣,是那红脸儿武将,身上各背几把大刀;短打扮女子朝天锥梳着,英气勃发;那小厮身高手长,扛着一根扁担。修年修玉埋首进去,拔不出眼。

“接下来如何办?”云珞问荀肆。

荀夫人又捏捏他们的脸,这才转身看了眼荀肆。幺女自己还没长大呢,而今要做后妈了。思及此竟有些心酸,忙转过身去:“修年修玉,来。看看外祖奶奶这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接着守着,等人来接头。接了头后,付饶只管带着人去追查那接头之人,其余的事情我来办。”荀肆想的透彻,即是来了,就不准备回头。

修年修玉忙点头:“好。多谢外祖奶奶。”他们住在荀肆这里,食量较从前涨了不少。跟着母后吃饭,感觉那吃食都比从前香上一些。

“好。”

“晚膳外祖奶奶给你们做好吃的可好?”荀夫人知晓荀肆铁定想吃陇原那口吃食,昨儿晚上便叫正红去备着了,准备晚上为荀肆做上一顿。

至当日深夜,果真有人来了。

荀夫人上前捏捏修年的脸,又捏捏修玉的脸。两个皇子对望一眼,感情母后喜欢捏人脸的劲头是有传承的。

荀肆趴在屋顶,听到一个人说道:“先按兵不动,过些日子,陇原和宫中一起动手。”

“不去学堂做什么?跟母后玩?”荀肆眼睛一转,见两个孩子齐齐朝后退了一步,哼了一声。

“逼皇上退位?”

“父皇说要过年了,不必去学堂了。”

“不能留他。他敢抄殷府,自然没想要我活。”

荀肆大咧咧指着修年:“这是大皇子修年。”又指指修玉:“二皇子修玉。”而后问他们:“今日不上早课了?”

荀肆听完这句,心替云澹不值。他一直遵守对思乔皇后的承诺没有动殷家,殷家却有这样的虎狼之心。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至那人与殷祥告辞,隐进夜色中完全消失,荀肆才从屋顶轻轻跳下,推门而入。看到一个长者坐在八仙椅上,四平八稳。见到荀肆显然震惊,张口问道:“是你?”

荀夫人一愣,过了片刻才想起云澹是有子嗣的。

“我要你项上人头。”

门一开,荀夫人见着门口立着两个如玉娃娃,朝荀夫人恭恭敬敬抱手弯身:“给外祖奶奶请安。”

“你……”外头数十人影落在小院之中,荀肆只当看不到,手中的短刀已出手,手起刀落,殷祥的人头已落地,将他那没说完的话堵在嘴边。荀肆猜想殷祥或许想劝她归降,或威胁她,或求饶,但她什么都不想听。荀家人,不听废话。

修年和修玉起了大早来给荀肆和荀夫人请安。两个娃娃这点随了他们的父皇,都十分的守礼。

外头刀光剑影打的厉害,荀肆、正红加定西,功夫再高,亦寡不敌众。正红一个不小心,手臂受了一刀,荀肆冲了出去与他们拼杀。危难之际,一人跳到她身侧,护她周全。

千里马点头:“是。”

“不是要你走?”荀肆喊道。

“倒是不苦。”云澹起身朝外走:“把门口那石凳儿移走吧,也没人坐,留下亦没什么用。”顿了顿:“把殿内所有的石凳儿都移走。”

“非大丈夫所为!”云珞轻笑出声:“皇嫂,今日比试比试,看谁活的长!”云珞冲了出去,荀肆眼中一热,想起他们二人头回见,比的是弹弓,他射弹弓打到她屁股上,她非要打回来。那时谁都不知往后会如何,却这样结了善缘。足够了。

千里马眼眶一红:“皇上,您昨晚可吓死奴才了。奴才跟在您身边十几年,没见您这样过。您若是觉得心里苦,您就跟奴才说说。别憋着。”

然而敌人太多,云珞砍断一人胳膊后瞅准时机对荀肆说道:“你走。”

“对对,奴才们动作慢,没来得及扶着您。奴才们该死。”千里马掌了自己的嘴,云澹拦下他:“你是不是傻?朕就是砸了撕了那些东西又能怎样?说出去不丢人。”

“我不走。”

“朕吐的到处都是?镜子上也是?帷幔上也是?龙袍上也是?”

“你走。”

千里马忙说道:“昨儿皇上的酒进了多了些,回来之时吐了。奴才们连夜收拾了。待会儿就能换上新的。”

“不。”

第二日睁了眼,见到殿内东西少了许多,便问千里马:“怎么回事?”

几人僵持之下,颓势渐显,眼看着要将小命交代在此,却看到外头忽然亮起火光,十数人冲进来,动作凶狠利索,不出片刻便收了功。

眼见着永明殿一片狼藉,云澹终于颓然倒下,沉沉睡去。

一人走到荀肆面前,摘掉面罩,是西北卫军张显:“荀将军命末将接肆姑娘回家。”荀肆知晓阿大,他伤心了,不愿荀肆再受任何委屈。自己的女儿定要接回家,大不了仗不打了,大不了,反了。荀肆不愿阿大走上这条路,他驰骋沙场数十载,他的归途只能是沙场。荀肆都懂。况且在她心中,这原本不是大事,只是夫妻之间的事,夫妻离心了,又或者两颗心原本就没在一处过,才闹到今天这步。

静念摇头:“要皇上砸。皇上这些年都不痛快,发出来兴许能好。只要不伤着他就成。”

荀肆摇头:“你回去与阿大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要在夫妻之间了结。”而后转身走进屋内,拎起那颗人头:“我还要回宫一趟。”

他红着眼毁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千里马在一旁急的跟上什么一样,对静念说:“快想想法子啊!”

“肆姑娘。”张显唤她。

云澹并未写,到了永明殿,他的酒意乍起,眼前两个千里马,两个静念。伸手推开他们奔屋内走,急切想寻个住处,却觉得那椅子碍事,走上前去踢倒了,又觉得那桌子碍事,动手掀了。那挂着的帷幔,呼啦啦一片,遮人的眼,扯了!再看那面铜镜,照人太丑,砸了!还有身上的衣裳,箍的人透不过气,剪了!

荀肆朝他笑笑,翻身上马。她已然将一切思量清楚,只是此番出来没有与他打招呼,而今该做的事做了,也总该回去与他说清楚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哦。”荀肆哦了声,掐指一算,而今进宫多半年,距一年还有三两月;距三年还有两年又三两月。又想起云澹那句要她滚蛋的话,他在逐条写下自己的无状之过了吗?

她整整骑了五日,期间只小睡过几回。脸上的血甚至都未擦净,混着风沙,由鲜红变暗淡,最终干在脸上,形成一层乌黑的痂。荀肆一边骑马一边心想,这下好了,两不相欠了。那时你抱着我说从前听闻肆小姐千里走单骑,便想见识这颗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儿的,而今见识到了,虽然这爱不是给你的。这回千里走单骑,是为你。

“因人而异吧,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总之心不会在一处了。”

她骑到宫门口,侍卫揉揉眼,认出是她,慌忙开了门,荀肆都没有下马,径直骑到了永明殿,走进殿内。这会儿已是黄昏,殿内并未掌灯,昏暗不明。云澹坐在窗前,听到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停了下来。他站起身等荀肆。不管怎样,她回来了。

荀肆听阿娘这样说,忙问道:“大约多久便会觉得不相干了,过不下去了?”

云澹终于见到那个人,却看不清她的表情,走上前去,听她说道:“掌灯。”

荀夫人叹口气:“当时你打陇原走,阿娘只与你简单几句,想着宫中会有嬷嬷教你。夫妻二人若想长久,这等事儿不能少。一旦少了,便渐渐觉得对方与自己不相干了。觉得不相干了,便过不下去了。”

灯亮了。

“圆房了。”她为了让荀夫人安心,撒下这弥天大谎:“他常来。”

一个狼狈之人立在云澹面前。她将那颗人头丢到地上,人头滚了滚,滚到云澹脚边。云澹认出那是殷祥,她果真是去追杀他。云澹眼中写着千句万句话,却都化成一眼神:心疼她。

荀肆想起云澹那个吻,他胳膊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恨不能将自己揉进他身体,还有他贴着她的唇问她好么?

荀肆看了云澹许久才缓缓开口:“他说过些日子要在陇原和后宫同时动手,谋皇上的权篡皇上的位。他说积累十余年,江山必须要易主。皇上养虎为患了。”

“皇上嫌弃你?”

一旁的静念想开口说话,云澹却摆摆手不许他说。

……

荀肆又说道:“臣妾知晓皇上不会要他性命,只得自己动手了。皇上若怪罪,怪罪臣妾就好,臣妾这颗脑袋,随您拿去。与荀家无关。”在她心中,已将他推远了,他不是她的夫,他是当今圣上,而她,只是他的一个子民。

荀夫人最懂自己女儿,见她这般神态,便沉下心来问她:“还未与皇上圆房是吗?”

云澹将微微颤抖的手缩进衣袖,却一言不发。

荀肆拿捏不好该如何答,便咬紧唇不说话。

“我要和离。”荀肆说道,这一声轻轻浅浅,却砸进云澹心底。

荀夫人听她说还成,便坐起身来:“皇上多久来一次?”

“为何?”云澹问她。

“还成。”荀肆哪里知道好不好,只得敷衍荀夫人。

“我不喜欢后宫,将人关在里面,像雄鹰被斩断翅膀,再也飞不起来;我不喜欢皇上有儿有女,我自己还未做母亲,却要做旁人的母亲,我做不来;我尝试爱过你,也曾想过留在你身边,但我做不到。要么我死,要么和离。”我不喜欢已有人在我前面,陪你那么多年,要你护她家人周全,她家人却几次三番谋害我的家人。这句话荀肆并未说出口,若说了,怕他以为自己是有醋意,哄哄便能好。荀肆不需要他低头,荀肆只想走。

“问你呢,如何?”

云澹看着荀肆,她这人难得端肃。端肃一次,就能要人的命。只问她:“想好了?”

荀肆哪里想到荀夫人会这样问,瞬间涨红了脸。

“想好了。”

“阿娘问你,你与皇上房事如何?”

云澹点头,竟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问她:“韩城没死,你可知晓了?”

荀夫人手指梳着荀肆的发,荀肆打小闹腾,但每每用手指在她发间梳,她都会安稳下来。

“前日知晓了。”

阿娘端肃的神情令荀肆笑出声,头朝荀夫人的怀里一钻:“阿娘最好。”

云澹吞了一口苦水,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去,碰到荀肆脖颈的皮肤。荀肆别过脸去,不肯与他对视。云澹牵起那根红绳将那颗牙从她衣领拿出,在手中轻轻摩挲:“心中自始至终有韩城是么?听到韩城死的消息你心死了是么?得知他活着,便想着奔他去了是么?”

“说的什么话,阿娘会觉得皇上眼光不济。阿娘的花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好的女子他都要赶出宫去,那他怕是没有什么福分了。”

荀肆回过头看他,他眼中的神情她看不懂,晦涩讥讽释然。

“阿娘,若是真有一日女儿从皇宫被赶出去了,您会觉得女儿不争气吗?”

“和离之事想好了?”云澹又问一次。

荀肆想起云澹的口气,不像是在玩闹,微皱着眉头:“倒是没有。他性子好,从来不生气。”哪里是从来不生气?荀肆想起他二人,自打他进宫起,不知吵过闹过多少次。彩月说他不称心,是以常挑荀肆的毛病。

荀肆那句想好了卡在喉咙里,半天张不开口。心里的疼终于弥散开来,眼看向他胸口,说道:“想好了。”坚定平静。

“他敢。他若敢这么说,阿娘收拾东西就走。”荀夫人翻了个身,手摸摸荀肆脑袋:“怎么?皇上与你说过这种话?”

云澹将那兽牙放进她衣内,而后坐回龙椅:“千里马,宣吧!”

荀肆觉得今天的云澹叫人捉摸不透,愣神许久问荀夫人:“阿娘,阿大从前有讲过要您收拾东西滚蛋的话吗?哪怕是玩闹的。”

千里马手中捧着那诏书,早就写好了的,他万念俱灰之时写的,写过了便对千里马说道:“还是要等她回来,两个人坐下好好说上一说,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却还是走到这一步。

“朕讲的亦是真话。”云澹朝前一步,微微倾了身,呼吸拂在荀肆脸上:“滚了就别再回来。”而后转身离去。

荀肆跪下听旨,那诏书写的好,将她夸的不像自己:说她侠义心肠、忠肝义胆、勇猛无畏,却因二人脾气秉性不相投,故决定和离。特命荀肆为西北卫军将军,大义朝第一位女将军,自此愿她山高海阔顺心顺遂。钦此。

……荀肆心念一动,仔细打量他,他呢,神色颇正,分不清适才那句是真是假。轻咳一声:“臣妾当真了。”

荀肆接过诏书,磕了头,而后起身看他。他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荀肆觉得他在诏书里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也想祝愿他一番,于是说道:“也愿皇上早日觅得良人,愿大义国泰民安。末将在西北守望遥祝。”

“那你便收拾东西滚蛋吧!”

云澹终于回过头,笑着望她,缓缓说道:“会的,多谢你。”又将眼神抽回去看向窗外。

“若是阿娘说不能留呢?”

荀肆打量一眼永明殿,眼中噙着泪,一眨不敢眨,生怕眨了就落下来,朝云澹抱拳:“末将就此告退。”

“告的轻了。朕一会儿到了永明殿,将你进宫之后种种无状都列出来,明儿拿给荀夫人看,要荀夫人断断你这皇后还能不能留。”

“不必写信,不必进京,不必再相见。去吧。”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荀肆想起他刚刚与阿娘告状,上前一步,嬉笑说道:“臣妾多谢您告臣妾的状。”

荀肆抬腿跑出门去,翻身上了马,扬鞭而去。那一声鞭子抽在云澹心上,也抽在她自己心上,伤痕久久不愈。

云澹眼落在她脖颈之上,嘴角动了动,开口说道:“你阿娘多谢朕,你呢?”

当她出了宫,看到城墙上贴着的诏书,知晓这下二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嗯。”

泪终于落了下来。

“阿娘说多谢您。”

院中起了一阵风,卷起一片落叶盘旋而上。宫灯摇曳,周遭物件儿的影子随之晃动。那片叶子被卷到宫灯之下,绕了一周,又飞走了。飞向漆黑的天幕,看不清了,不见了。就像荀肆,走了就走了,头都没回。

云澹停住看着她。

宫人门悄无声息,拿着劲儿走路,脚落在地上轻飘飘的。在今夜的皇宫,所有的响动都会变成重锤将云澹打垮。除非那马蹄声再响一次,那人跳下马来说不走了。但那简直如痴人说梦。云澹知晓她走了。

轻轻点头,快步向外走。永和宫火盆子燃的太多,他透不过气。身后荀肆追了上来:“皇上。”

他向来知晓荀肆就是这样的人,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他却也实实在在爱这样的她。就这样眼巴巴的、又绝望的等到天亮。

荀夫人欲起身道谢,被云澹虚按下:“切勿如此疏远。”而后站起身:“今日您甫进宫,想必有许多话要对皇后说,不如留您二人好生说会儿话。”

这一夜他把荀肆的种种都想了一遍,打第一次见她,十里迎嫁,她从马车上走下,他牵她的手,轻轻一捏;再到她睡在那凉亭之中,风吹动她裙角,他心中起了焦灼;再到她认下修年,满皇宫追着修年要教他劈树;再到城外山脚下,老祖宗去了,她偷下那些物件给他留念想……种种种种,都是她,她太好,一颗玲珑剔透心衬的他乌糟不堪,令他一颗心慌慌张张,总试图做些什么去真正拥抱她。云澹庆幸她走了,她走了,他便不会患得患失了;她走了,她便会获得真正的喜乐。

千里马应了声是,小跑着出去,过了片刻,后头跟着齐刷刷十个宫人,每人手中捧着一个盘子,千里马立直身子开始报赏赐:“羽皇沁雪金簪一对、金丝罩衣一件、祖母绿玉镯一对……良田百亩房契一本!钦此。”荀肆打进宫后没受过这样的赏赐,偏着头看云澹。云澹却不看她,而是笑着对荀夫人说道:“都说十全十美,贤婿精心挑选十样薄礼赠与泰水大人,以谢您放心将女儿交与我。”

这样想着她直到天大亮,想的彻彻底底,也决意往后不再想她,这才站起身来,让千里马帮他换上龙袍。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好。”云澹笑了笑,而后对千里马说道:“呈上来吧。”

起初就这样过去了,都不肯再回头。

“皇上不必纵容她。”荀夫人看了荀肆一眼:“若是她犯了错,您尽管写信到陇原,咱们自有收拾她的法子。”

荀肆一路快马加鞭不肯停,到了陇原之时,刚巧赶上陇原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破败的陇原城,土灰色的屋顶罩着一层白白的雪,街上寂静无声,一人家中传来两声犬吠,那主人用陇原话训斥:别叫!

“规矩……”云澹终于肯看荀肆一眼:“皇后向来不守规矩。到这会儿了连账本子都不看,不仅不看账本子,还将这后宫搞的乌烟瘴气。”告了荀肆一状,见荀肆立起眼,又将话收了收:“倒也无碍,后宫本来就没有规矩。”

荀肆下了马,站在城门口向里望着,这一切与她离开时无异,是她魂牵梦绕的陇原,口中喃喃一句:“到家了。”

“倒是不苦。”荀夫人朝云澹笑笑:“只是今日宫宴前心中还在忐忑,生怕花儿不守规矩,给皇上惹麻烦。”

不知怎的,猛的想起云澹带她看过的那场雪,站在城墙之上放眼放去是万家灯火,白烟蜿蜒而上,永安河的灯笼映在冰面上,身边的他面目晴朗,眼中有星辰万千,说那是他要守护的江山,要她与他一起守护的江山。

荀夫人偏头想了一瞬,这之上恐怕只有自己这一个妇人有此殊荣了。心中又觉得略微放心,他尊敬自己,亦是因为看重花儿。荀夫人从不想那么远,若是换个人,兴许会想,他待自己这般,还不是因着西北战事吃紧?

这里也是他的江山,只是这里没有他。

云澹扶着荀夫人坐在椅子上,而后命人给荀夫人看茶:“此番路途遥远,您受苦了。”一口一个您,真真的尊荀夫人为上。

下意识回头看去,京城早已远在数千里外,临走时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倒是话少,只说了一句此生不相见。他说的倒也没错,江山如此之大,即便快马加鞭也要半月才到,即便到了,见面之时也无话可说了,倒不如此生不相见的好。

荀夫人见他一本正经,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从前在陇原便听闻当今圣上生的好,而今见了面发觉那些传言一点不虚,眼前这个男子,生的一副端正俊秀的脸,眉宇间难掩王者之气,又不叫人觉出害怕,当真是个妙人。

荀肆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手心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她明明还是那个她,心中只有陇原的她,却又说不清哪里变了,有那么一小块儿空落落的。不痛不痒,就是填不满。

一行人热热闹闹朝永和宫走,进了门,见云澹坐在里头。众人忙弯身请安,云澹上前一步扶住荀夫人:“您切勿多礼,这会儿并无外人。依礼贤婿还要唤您一声泰水大人。”

“回府吧!”她翻身上马,向将军府跑去。

“出息。”

进了门,像从前一样大喊一声:“阿大,阿娘!我回来啦!”双手用力推开门,见到院内站着的荀良、荀夫人,还有舒月和景柯。荀肆愣了又愣,她以为他们早已走了,却不成想还留在陇原。

荀肆笑出声,头靠在荀夫人肩上:“女儿不管,谁敢胡说女儿拧断他脖子。女儿是皇后!”

“过来,阿娘看看。”荀夫人上前几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将荀肆看了个遍,帕子拭了眼角,喃喃说道:“阿娘的肆儿回来了,一块儿肉没丢,真好。”

荀夫人去拍她手,又瞪她一眼:“人还未散净呢,像什么样子?”

荀肆眼一红扬起脖子说道:“谁有那胆子还敢偷本姑娘的肉!”

荀肆忙去揉她的腰:“哎呦呦,娘亲受苦了。”

一旁站了许久的荀良哼了声,转身进了门。荀肆回来了,他这颗心便放下了。

荀夫人拍拍她手背:“那快带娘亲去歇息。娘亲年岁大了,生生坐这两三个时辰,这会儿腰酸背痛。”

舒月站在一旁终于开口:“过来,让……干娘也瞧瞧。”

荀肆上前拉住荀夫人的手:“阿娘,皇上为您备下了住处,许您住在宫中。”

……干娘是哪里来的称呼,荀肆有些愣怔。荀夫人却推她一把:“去,你干娘特地等着你呢,明儿她便要走了。”

荀肆不知该说什么,这不和礼数,若是教旁人看了去,不知要说成什么样。她怕韩城受牵连,亦怕云澹颜面不保。陇原一霸肆小姐这会儿终于变成了一个瞻前顾后之人,朝韩城点个头,回到宫宴之上,见大家方兴未艾,便坐在凤椅上陪着。不知过了多久,热闹才散。

“走去哪儿?”荀肆问阿娘。

他隐进林子里,听到韩城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在问荀肆过的好不好。荀肆说好。韩城又问她那牙怎么还戴着,宫里好东西那么多。荀肆说戴的久了便摘不下了。韩城说这牙不好看。荀肆默不作声。

舒月笑出声:“能去哪儿?而今陇原也不是咱的家了,回京城吧,看看能不能给我那不省心的孩儿寻个可心人儿。”舒月讲完这句,见荀肆面不改色,便不再说其他了,星儿没有福气,也没有本事,相处这样久,这女子愣是没把他装心上。原本还想着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而今看来倒是分毫没有了。这一遭下来,星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云澹却觉得他们抱在了一起。

上前捏了捏荀肆的脸:“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这肉都见少了。”而后又笑出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宫里讲究初雪吃锅子,你回来的时机好,再陪干娘吃一回锅子,喝一顿酒。”

他二人恪守礼仪站的很远。

“自然要喝。喝顿大酒,去城外泡了汤池,回来酣睡一夜,多好。”荀肆说道。

云澹心口堵着一样东西,他说不清道不明。带着千里马在园子里不停的走。待走回大殿附近,看见前头立着两个人,是荀肆和韩城。

“那感情好。”舒月拉过荀肆的手,像第一回见她那般捏了捏,又满眼宠爱的看着她,心道多好的姑娘,愣是不能与星儿走到一起。这世上的缘分也忒伤人了。

“皇上。”千里马不敢听下去,跟了他十几年,他越平静越是震怒。而眼下,震怒有之,伤心有之。大体是觉得自己过往那些时日的厚待喂了狗了。

一家人终于坐到桌边。稀松平常,好像荀肆从未离开过一般。或许这就是荀家人的风骨,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云澹眼沉下来:“朕告诉你今儿朕在宫宴上看到什么了,朕看到朕的皇后对别人暗送秋波,恨不能摘了凤冠随他去了。”

杯中斟满酒,锅子热气腾腾,鲜嫩的羊肉丢进去,捞出来,蘸口韭菜花就这么入了口,再就一口酒,世上万般苦,都随着肚腹升腾而起的那股热散了。陇原的酒醉人,荀肆两杯下肚,便觉得头晕。伸手去捏荀良的脸:“哎呀,阿大的小脸儿呦!”

“回皇上,今儿一直在盯着各宫人等,生怕出了错。”千里马弯身。

“放肆!”荀良移开她手瞪她一眼,而后笑出声:“太上皇和太后还在呢,休要胡闹。显得我荀良教子无方。”

“你眼睛毒,今儿宫宴上你还看见什么了?”云澹又问他。

“在京城便见识过了,倒是不必端着。”景柯看了荀肆一眼,轻声说道。

千里马打起精神应付着:“神色清明,果然没醉。”

舒月笑出声轻声问荀肆:“认不认干娘?”

“朕今儿没喝醉。”云澹站定,看着千里马:“你这人眼睛毒,你睁开眼瞧瞧,朕喝醉了吗?”

“认。”荀肆头一点。

“回皇上,奴才正寻思着命人给您熬醒酒汤呢,今儿喝的真不少,万一明儿睁眼头痛,那滋味儿可不好受。”

“那你与干娘喝一杯,喝了这杯往后我就有女儿了。”

“你今儿怎么不说话?你一向话多。”云澹问千里马。

“那女儿敬您。”荀肆不傻,进门便闹出干娘这出,想来也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舒月多好的人,多个干娘不亏。举着杯脆生生喊了句:“干娘。”

千里马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到底是人精儿,今日宫宴之上众人情态都看在眼里,皇后看韩城将军那眼无遮无拦。

“好嘞!”舒月眼睛有些红了,是想起云澹。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难过不难过。那孩子打小就痛而不言痛,有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哪怕心被凿出个窟窿,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手拍了拍荀肆的头,与她连碰了三杯。这个女儿算是认下了。

云澹坐回到龙椅上,频频举杯。他酒量不好,今日却例外,眼前的酒下了两壶,他却神智清明。顿觉千杯不醉亦有千杯不醉的苦恼,于是起了身:“众爱卿尽兴。”头微微一点,出了大殿。

这一餐酒,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说的都是家常话。荀肆到了陇原,便再没什么能拘着她,喝到兴起之处把脚支在木椅上,一派自在。直喝到二更天,才算散了。起身抱拳,温泉算泡不得了,起身晃晃悠悠回屋。荀府不大,一座小小的将军府,荀肆穿过熟悉的回廊走到未出嫁前的卧房,推开门,看到一切如从前一样。晃到自己床边,一头栽上去,就着酒意睡了。一夜无梦。第二日睁眼,听到大雪压倒枝头,喜鹊叽叽喳喳,木铲子铲雪吱吱呀呀,阿娘娇嗔埋怨阿大:“水加多了!”

韩城弯身:“不敢。”看到荀肆与云澹走进来,二人明明一前一后,却如隔了十万里。她应是过的不好。韩城闪过这样的念头,心疼了那么一下。

荀肆睁着眼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到家了。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笑着喊道:“要吃面鱼鱼!”

二人一前一后朝殿内走,此时已酒过两巡。平日里端着的要臣们这会儿话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举杯。将军严寒正坐在韩城身侧拍他肩膀:“兄弟,少年将军,年少有为。本官在兄弟这个岁数,还只是个校尉。”

“就你知道挑!”荀良从小厨探出头来训斥她:“还不起?”眉毛一立,好不威严。

荀肆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如适才一样将手递给他,云澹看了看她的手,月光下莹白细嫩丰润,伸手拂去,而后将自己双手背在身后:“适才演过了,这会儿不必了。”余荀肆那只手在原处。

荀肆咯咯笑出声,返回床边换了一身衣裳,跑到小厨,见到锅内煮着的面鱼鱼便抱住荀夫人晃:“阿娘最好。阿大总凶人。”

他问话,她不回。他却不气。还有什么可气的,有名无实夫妻,过心才叫傻。站在一旁看月色,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出来太久不好,回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

荀肆抬头看他一眼,又将小人儿的脑袋齐齐捏掉。一点儿不似寻常女儿家,寻常女儿家这会儿该给小人儿装眼睛了。

舒月在屋内听到他们的笑语声,系包袱的手顿了顿,问景柯:“就这样了?”她说的是荀肆与云澹,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该如此。

“外头不冷?”开口问她。

“不然?你也看到了,她打昨晚进门起,那眉眼的笑意没停过。真心爱陇原,强扭的瓜不甜。星儿也该懂这个理儿。”

云澹站在那身后,看那排排站的小人儿许久。

“我没说要强扭,我只是觉得我的星儿没差到如此,两个人朝夕相处,哪怕生不出爱意来,好歹是做了一回夫妻的。”舒月心疼云澹,这会儿只有景柯在,终于落了泪:“星儿对她是动了心的,我看着呢。”

荀肆站在外头听到殿内丝竹声悦耳,那却与她没什么关联。脚尖轻轻在地面踢着,将地上的雪踢成一个小小的雪包。又弯下身去,将那雪包捏成一个小人儿,而后再去捏另一个小人儿。

景柯上前为她拭泪:“大清早的哭什么?咱们今儿就快马加鞭往回走,赶回去陪他。”

“去吧。”

“好。”

荀肆进宫半年有余,云澹终于能分清她的真假。他与自己嬉笑胡闹是假,看向韩城那一眼是真。感情她与自己唱了半年多的戏,愣是把自己哄的团团转。她还是年纪小,不懂遮掩。云澹深深看她一眼,可得仔细看看,荀肆难得认真。眼前歌舞升平,她却垂着眼,一直不肯抬头,直至几曲歇了,与云澹共同举杯祝酒,而后对云澹说道:“有点气闷,想出去吹风。”

舒月将泪擦净,这才与景柯出了门,几人坐在桌前,一人一碗面鱼鱼。舒月和景柯的碗中各多了六个饺子,按荀夫人的话说:“出门吃饺子,顺遂交好运。”

“臣妾怕说错话。少说少错。”荀肆朝她轻笑。

舒月知她好意,便吃的一干二净,这才命人将行礼装在马车上,起身向外走:“不耽搁了。在陇原住了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咱们他日再会。”

“怎么不说话?”云澹轻声问荀肆。

荀肆跟在他们身后,送他们上了马车,看那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下。舒月又跳了下来到她身前,拉住她手捏了捏:“想来这往后再见就难了,你好好的。和离了便又是一个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若是他日遇到可心人,别因为身份拘着,想嫁便嫁,左右而今大义了开化了。也不必担忧你再嫁他会介怀,干娘将话放在这,打今日起你是你,他是他,他决不许管束你分毫。”

觥筹交错之间,谁人又入了谁的眼?

荀肆没想到舒月会这样说,这会儿觉得去了京城一遭,所遇幸事之一便是认识了舒月,遂答道:“待仗打完了,再把您接到陇原,带您看看新的江山。”

韩城举杯,一饮而尽。余光却在荀肆身上:她气色不好,可是受了委屈?

“好。荀将军。”舒月捏捏她脸:“西北风沙大,好好护着你这张可人儿的小肉脸儿。”言毕兀自笑出声:“等你得胜的消息。”倾身上前抱着荀肆,手拍在她肩膀上:“走啦。”

“坐下说话,不必起身。”云澹命韩城坐下:“此番进京山高路远,辛苦。”手托着杯底敬韩城,是帝王的诚意。

“送您。”

韩城站起身:“回皇上,已痊愈。”

荀肆去树上解了缰绳,跟在舒月的马车外,出了城,上了马,相送五十里,眼见着舒月的马车愈发的远,再也看不到了,这才打马回府。

“韩将军伤势可痊愈?”云澹笑着问韩城,眼扫过他的身板,那应当是荀肆偏爱的身板。

自此,那京城的烟雨、风月、薄雾、青山、连同那个人都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