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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雪满头

云珞指了指身后那几辆车:“喏,来办一趟官差。”

“才两月余未见,你怎么看着比从前笨了些?”荀肆瞥他一眼,而后问他:“干嘛来了?怎么不提前招呼声?”

“什么官差要小王爷亲自来办?”荀肆揶揄他。

“皇……”想唤她皇嫂,想起她与皇上已和离,顿了顿,朝她拱手:“荀将军。”

“掀开看看。”

若不是那眼神晶亮俏皮,神情还是那般灵动,云珞简直不敢认。

荀肆闻言上前掀开车上的罩帘,眼前摆的满满的木箱,大小、长短不一。心中隐隐猜到是什么,心道万岁爷真没劲,一次次戳人心窝子,今儿一件衣裳明儿几车兵器,是要将她的东西都从皇宫丢出来呢!

云珞差点认不出荀肆。那个胖皇嫂不知去哪儿了,眼前站着的这人身姿亭亭玉立,英气勃发,眉眼俊美。

“怎么不开箱?”云珞接着道。

荀肆见到云珞心中欢喜,几步跳到他身前:“你怎么来了!”

荀肆忍着生气随意开了一箱,看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软鞭。真想杀到京城去与他吵个天翻地覆,一次和离的彻彻底底。用力将木箱关上,口中说道:“破东西,你去丢路边,爱谁要谁要,我不要!”

荀肆正在挂灯笼,听到府外喧哗,便跳下椅子出去看。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一个少年站在马前朝她乐,不是云珞是谁?

云珞闻言大笑出声:“当真不要是吧?那我这会儿就扔出去。”

荀良竟答应了呼延川二月二前不开战的请求,将军府中热热闹闹准备起了过大年。

“哎哎哎!”荀肆瞪他一眼,心中又舍不得那些兵器,冷哼了声。

“送一封和亲诏书来,便知晓了。”荀肆推开他,向后退一步:“明日不送你了,我在陇原候着你。”兀自出了门,看了正红北星一眼,三人一同走进雪中。

云珞逗她够了,才从衣襟拿出那封信来:“皇上给你的。”

“孤不知。”

荀肆想起他上一回写信,写的是什么狗屁话,这回不想看,云珞却用力拍到她手中:“快看!”

“你说呢?”

一旁的正红对北星说道:“皇上兴许又要气人。”

“孤想看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荀肆听到这话,捏着那封信转身进了门。打开来看,哪里有只言片语,倒是画了寥寥几笔,画中一个胖女子在兵器室舞剑,一个男子站在外头看着。

荀肆话落,被呼延川一把从木椅上拽了起来将她捞进怀中。荀肆强忍着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手掌隔在二人胸间,抬眼问他:“做什么?”

荀肆猛的想起那些日子,二人整日在一起,分不出个你我的日子。他画这个做什么?将那画丢在一旁,愣了半晌,这才走出门去问云珞:“他为何要将这些兵器千里迢迢送来陇原?”

“随你。”

“皇上说你喜欢,送你解闷,也兴许哪一日能派上用场。”

“孤找你阿大说。”

“哦。”荀肆又有些懵懂:“那我闷不闷与他何干?”

“我做不了主。”

“那本王就说不清了……”云珞朝北星眨眨眼,促狭之意。

“给孤机会,二月二前不开战。等我出了正月来娶你。”

荀肆又行至车前,逐一开了木箱,口中说了句:“霍。”而后问云珞:“何时归京?”

“你讲。”

“过了年便回。”

“孤只拜托你一件事。”

荀肆猛的想起,眼看着到小年了,过了小年就是大年,一年又了了。总觉得这两年光景不禁过,转身回屋内照了镜子,见到自己颊边两坨浅红,兀自叹了口气:陇原哪里都好,就是风沙吹久了脸上挂着这两团。可是引歌就没有。也对,引歌只在学堂内,不受风吹日晒。

“我等着。”

挪腾出了屋,见云珞与北星闲谈,便朝他摆手:“小王爷,借一步讲话。”

呼延川不知哪根弦被触动,竟当真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荀肆或西凉公主,究竟娶哪一个更好?待他回过神来,看到荀肆正托腮看他,那双眼真亮,亮的他无处可逃。北敕太子,脸红了。起身告辞,人已走到门口却又掉头回来,口气颇有些凶狠地对荀肆说道:“你给孤等着!回北都就下求娶你的文书!”

云珞到她身前:“请讲。”

“你说的对,大义没有好男人,皇上明面上与我和离,实则休妻;我与韩城青梅竹马,他却背叛了我。既是如此,我对男人也不存那些心思了,倒不如为大义百姓讨个二十年太平,也不枉活过此生。”

“前几日听闻皇上在选新皇后,可有此事?”

?呼延川愣住。

云珞轻咳一声:“没有此事。之前是有大臣奏请皇上选后,说后位空悬太久,于江山大业不好。”

“那不是。”荀肆缓缓拔出短刀,在衣袖上擦了擦,将短刀放在一边,而后抬眼看呼延川:“这会儿我酒醒了与你好好说,你说的和亲的念头,我也有过。我愿意嫁往北敕,但你必须给兰赫山以北二百五十里,且不再挑起事端。”

“皇上如何说的?”

呼延川被荀肆气的一滞,手指虚空点了两点:“没良心是吧?”

“皇上说眼下战事紧,此事不急。”

……

“那街巷中盛传的江南第一才女是怎么回事?”荀肆又问。

“适才醉酒了。”

“江南新任巡府魏良辰之女魏夕颜。”云珞顿了顿:“我素来不关心这等事,只偶尔听京城人说起过,魏夕颜年方二八,生来貌美,又颇富才情,是江南第一才女。被几位大臣呈到了皇上面前。”

“适才不是还说要跟孤走?”

“哦。”荀肆低低哦了声,而后回身问正红:“宫内可还有咱们的东西?”

“若你不是大义将军,孤不是北敕太子,你我兴许能另当别论。即便如此,私下还是可以做至交。”呼延川言至此处竟有些动情,不禁握住了荀肆的手。这一握才发觉,这女子一双握剑的手,握在掌心中却颇有些绵软,失神的功夫一柄短刀插到桌上,诧异看荀肆,只听她缓缓说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做什么?”

“除了衣裳还有皇上从前赏赐的那些,没了。”正红思量后答道,见她眉头蹙在一起,心情不睦,便朝云珞和北星使了个眼色:“小王爷千里迢迢来陇原,快去屋内歇歇。老爷夫人去宋为将军那里吃茶,傍晚才能回。”

“哦哦哦,好。”荀肆说完朝他笑了笑:“我时常嘲讽你,你竟还要帮我。这人果然不能看貌相,你这人虽然生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但内里是个好人。”

“好。”云珞偷瞄荀肆一眼,随正红走了。

呼延川手指敲了敲她头顶:“傻吗?回北都,要过年了。北敕人也要过年的。”

生来貌美的江南第一才女。荀肆冷哼一声,那些臭老头真是讨厌,当初在京城就该逐个拔了他们的眉毛胡子,要他们整日操那些没用的心!又想起云澹,生来貌美的江南第一才女不合他心意?怎么还端起皇上架子不娶了?

“走去哪儿?”

哼。不定憋这么坏呢!

“孤明日要走,你若想好了,可以给孤写信。”

云澹在无盐镇第三日,便收到荀良的信。信上简单几句:“北敕太子呼延川欲求娶吾女荀肆,并以兰赫山以北二百五十里、每年十万两黄金以及休战二十年作为聘礼。臣女荀肆同意和亲,特奏请皇上批准。”

“你若想报复韩城,孤可以帮你。譬如将那与韩城私通的女子带到北敕,要她永世为奴为妓。”呼延川缓缓说道,见荀肆眸光一闪,似是动了这个念头。但转眼又见她摇头:“那不成,不是人干的事儿。这会儿我喝多了,脑子不好用,待我想好了再去寻你如何?”

云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将信拿的近些仔仔细细看了,荀肆同意?她要嫁到北敕不嫁给韩城?

“如何帮?”

向来温润的帝王此时蹙起了眉,面上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对。”

穆宴溪大将军的夫人春归正在喂一头小鹿,见他良久不做声,仰起脸问道:“可有大事?”

“哦。”荀肆吸了吸鼻子,而后问他:“你刚说要帮我?”

云澹冷哼一声,将信拍在桌上:“成何体统!”

“北敕与西凉要亲上加亲。”

穆夫人倒是不怕他发怒,好歹也算打小看着他长大,知他性子好。只是这会儿怒气颇盛,不由得好奇速速瞟了眼桌上的信,这下大体知晓了:他心上的人要嫁给旁人,那旁人还是敌国太子。忍不住啧啧出声:“这聘礼着实丰盛,肆姑娘果然心怀天下。”跟舒月要好的女子都不大有正形,这会儿火上浇油简直炉火纯青。

“那为何不打算娶了?”

“轮得到她和亲了?大义怎就沦落到要与北敕和亲了?”

“动娶你的心思。孤的确思量过,你是大义的女将军,孤是北敕太子,你我成亲算和亲,若能换得兰赫山两边十年太平,也值得。”

“那肆姑娘主意那样正,若不是动了情,才不会答应嘞!”穆夫人拍了拍小鹿,那小鹿嗖的一下蹿了出去,自己去山下玩了:“不是说北敕太子在陇原住了些时日吗?日久生情也说不定。”

荀肆满眼无辜懵懂看着他:“动什么心思?”这会儿酒醒了大半,能好好说话了。

云澹只觉得脑仁跳的厉害。

“孤可不能带你走。”呼延川笑出声:“带你走,你阿大还不得杀到北都去?孤不能带你走,但孤可以帮你。”呼延川手指划在荀肆手背之上:“虽然你我相识时间短,但孤与你说句实话,孤对你倒是动过心思。”

在京城,舒月和宋清风整日吓唬他;到了无盐镇,穆夫人又火上浇油。他这人不识逗,这会儿听穆夫人这样说,心中愈发生气:与自己都未日久生情,与他就日久生情了?何况在韩城的眼前?

荀肆抬起朦胧泪眼看他:“我不要待在大义了,我要走。你带我走。”

他不言语,穆夫人在一旁兀自念叨:“从无盐镇到陇原倒是不远,沿着西线奔北走,不出七日准到。”就差将云澹赶出无盐镇了。话音甫落,穆宴溪打外头进来,见云澹神色不睦,幽幽看了眼穆夫人:“你是不是又惹皇上生气?”

“你心中有他,孤懂。”呼延川拉下她的手看着她:“但他可管不住自己。”呼延川顿了顿:“这大义有什么好?大义的皇上休了你,青梅竹马背叛了你,连个可心可信的男人都寻不到。”

“哪儿能呢!荀家肆姑娘要嫁到北敕和亲。”穆夫人起身递给穆宴溪一碗水,又扯起衣袖为他擦汗:“皇上想去陇原,又放心不下无盐镇。”擅自替云澹做了主。穆夫人可不是等闲女子,打十几岁起便闯天下,她爱一个人可不会许他再走。依着她的性子,这会儿就该杀去陇原,当面问问那荀肆到底要谁!

“你不懂……”荀肆双手捂住眼睛,声音哽咽。

“这两日与张士舟将西线粗略看了眼,无盐镇这里不会有问题,依照皇上的想法打便是了。皇上大可放心。”穆宴溪看了眼穆夫人,见她正朝她挤眼,知她用意,于是说道:“臣这就去安顿,皇上即刻可启程。”

“韩城在旁人那里泻火就让你这样难受?”呼延川将酒坛放到另一桌上。

云澹来不及说话,便被穆宴溪和穆夫人送上了马车,稀里糊涂奔了陇原。这一路,风里雪里不好走,云澹一日又一日睡不着,一颗心早飞到了陇原。直至马车到了陇原城外,他跳下车,看到破败的陇原城门,旌旗招展,雪中的士兵站的溜直,那颗心才算有了着落。

“你们都出去,孤有话与你们将军说。”呼延川对酒肆内的人说道。大家闻言速速散了出去,就连小二都丢下抹布出门挨冻。

命人将马车拴在城外,带着静念步行进了城,听到街上鞭炮声此起彼伏,硫磺味儿热烈浓郁,于是问一旁的静念:“今日是什么日子?”

“谁要你……替!”荀肆起身去抢酒,被呼延川一手按住肩膀,她醉酒,本就摇晃,被他那样一按,竟真的站不起身来。

“回皇上,今日大年三十。”

呼延川笑出声,兀自拉了把木椅坐在她身侧,给自己斟了杯酒:“孤替你喝。”

过年了。

荀肆将那坛酒放下,头晃了晃:“关……你……屁事!”一张嫣红的小脸儿,英气退了几分,妩媚增了几分,太过惹人怜。

无论如何,没隔过这一年。

一口气喝了半坛,那酒坛再倾一倾便能喝剩下半坛,却无论如何倾不了,睁开眼看到呼延川站在桌前,一只手放在那酒坛上:“荀将军借酒浇愁呢?”

静念拉过一个放鞭炮的小儿问道:“打听一嘴,将军府怎么走?”

正红拗不过她,只得又叫了一坛酒。荀肆径直抱起酒坛,仰头喝酒,那酒顺着她颊边留下,打湿她的衣襟,狼狈至极。

小儿手一指:“喏,就在那里。”

荀肆将脸贴在酒坛上,双目迷蒙:“要喝要喝,再来一坛!快!”

静念掏出一块儿糕点放到小孩儿掌心:“多谢。”

荀肆和正红、北星在酒肆喝酒,原本要戒酒之人这会儿喝起来没有节制,手边那坛酒速速空了,她嚷着再来一坛。正红拉住她手,为难的说道:“姑娘,可不能再喝了。”

将军府没有排场,就那样一个写着“荀府”的小牌匾,两扇掉了朱漆的木门。门前是两个石狮子,对面还有一块巨石。这是荀良带荀肆撞名字之时看到长出一朵小花的那块巨石吗?云澹仔细看了眼,今日倒是没有开出花来。

尚无将事情一五一十与呼延川说了,他眯着眼,将腿搭在桌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手摆了摆,要尚无下去。

静念抬手拉住铜环叩了门,听到里头一声欢快的应门声:“哪一个来送喜的?我去开我去开!”

那头荀肆回了将军府,将韩城之事与荀良和宋为报了,二位大将军震怒,以作风不检点为由将韩城关在了府中,并写了折子奏请革职查办,此事办的利落,第二日一早,便张贴了告示在街巷之中。那引歌,因着是女子,只打了板子,听闻至少十几日下不了床。

门吱呀呀开了,云澹看到一张绝美的小脸儿和一副俊美的身姿。荀肆看到一个风尘仆仆却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二人都愣住了。

呼延川眼中放出精光,亦翻身上马,打马回了驿站。折腾这大半夜,却不见疲累,心情大好。自衣袖中拿出一颗兽牙,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瞧。

荀肆蓦的想起离宫之时他说的永不相见的话,一跺脚抬腿跑了,将云澹丢在门口。荀良在里头问荀肆:“谁来了?怎么没动静?”

“还能有谁?”荀肆瞪他一眼:“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我要去告诉阿大!革他的职!”语毕推开呼延川,翻身上马,打马回了城。

荀肆关门之前丢了一句:“叫花子!”真有你的,还叫花子。云澹苦笑一声。

“还谁腌臜?怎么就没一个好东西了?”呼延川听她这样说,有意问道。

“你又胡说,哪有大过年讨饭的!”荀夫人擦了手出来,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俊美男子,不是皇上是谁?忙哎呦一声喊荀良:“老头子你快出来!”而后慌忙上前几步欲行礼,被云澹拦下:“免礼。”其余人可不敢免礼,正红连并三两下人匆匆跪了。

“韩城!没见过这样饥不择食的,那引歌有什么好?青楼出身的女子他也能看上眼!”荀肆抹了把眼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荀良闻言出门,见到云澹,也愣了一愣。

“你说谁腌臜?”

云澹笑道:“朕打无盐镇来,想在您府上借住几日。”

荀肆停下来看着呼延川,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腌臜!”

“不许住!”荀肆倚在门内听外头的动静,一颗心止不住的怦怦跳,听他说要在家中借住,开口凶他。像一头凶猛的小兽。

他一边去追荀肆一边神遁,怎么就想到娶妻上了?那荀肆一颗黑心眼子坏的狠,娶回去不定哪天夜里睡觉将你头砍下来挂在床头。她能做出这种事来。三步并两步追上荀肆,动手拉住她胳膊:“跑这么快?”

“放肆!”荀良假意凶她一句,而后朝里请他:“小王爷去街上放炮了,待会儿就回。府上简陋,不知皇上住不住的惯?”

呼延川的鹰眼扫了洞内二人,心道这引歌凄凄惨惨切切,倒也惹人疼。大义的江南女子果然名不虚传。但若要他选,他倒是中意荀肆这般女子,太过娇滴滴的入不了他的眼。荀肆多好,高挑挑一个女子,笑意盈盈透着喜庆,用北敕人择妻的标准来看,荀肆生着旺夫相。

“多谢收留。”云澹打量了这个小院儿,母亲说荀家质朴,他不知质朴到什么程度,这会儿算是见到了荀家的风骨。被荀良请进饭厅坐着,在他手边放了一壶热茶和一个火盆,门开着,能看到院中盛开的腊梅。小厨里传出锅铲磕在锅沿的声音,饭菜的香气自小厨蜿蜒而出,钻进他的口鼻,令他饥肠辘辘。

荀肆一抹脸上的泪水,手指伸出去指着韩城:“你!你竟做出这等事!太令人失望了!”转身跑了出去。

“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能用年饭。不知皇上要来,只备了陇原的吃食。”荀良不卑不亢,与云澹也不生分。

“情投意合倒是回将军府啊!这山洞别有情趣么?”呼延川在一旁讥笑出声,而后转向荀肆:“荀将军为何哭了?男欢女爱实属正常,韩将军未娶,这女子未嫁,哪怕寻这野外之趣也情有可原。你这泪来的太过蹊跷。”

云澹仔细想了片刻方问道:“上一回见荀将军,是五六年前?”

引歌则将衣裳穿好立在一旁,轻声道:“引歌与韩将军情投意合……”

“是。末将去京城复职。”

“你们……在做什么?”荀肆颤着声音问道,韩城抬头看着她,不言不语。

“白驹过隙。”云澹念了句,仔细打量荀良:“但荀将军并无变化。”

“是。”土堆擎着火把朝前走,进了山洞,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洞内传来,生生撕破了黑夜。荀肆等人拔腿跑了过去,荀肆朝洞内探头,看到引歌手忙脚乱的在穿衣裳,她江南衣局的赤色肚兜烫了荀肆的眼,而韩城则捂着头坐在那,悔不当初。

“西北风沙大,吹的人面皮都一样,看不出老。”

她神情并不好,眼内噙着泪,即便光线昏暗,呼延川亦能看得清。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荀肆,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紧咬着唇,那滴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过了良久方开口:“土堆,你去看看那山洞里可有人。”

云澹笑出声。

“去瞧瞧。”路不好走,荀肆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一行人朝那山洞走。临近山洞,听到洞内传来女子微弱喘声,荀肆止住步子,侧耳听了片刻。

“皇上此番来陇原……”

“那山洞内好像有人。”土堆轻声说道。

云澹自衣袖拿出那封连日折磨他的信,缓缓说道:“不准嫁。”

在韩城回城的必经之路上,途经那块巨石。说来也怪,那样大的风雪,却未盖住地上的血印子。顺着那血印子朝前走了一小段路,血印子不见了,却还有脚印。顺着脚印再走,便远远见到山洞中的微光。

……

“这点风雪在北敕可算不得什么,走罢,切勿耽搁了。”呼延川言罢上了马,与荀肆一同奔城外去。他手中擎着一根火把,火光在风中东倒西歪,将灭不灭。

荀良忍着不笑,就是一封信而已,他却乱了分寸径直跑到了陇原。想来并未收到接下来那两封信?抬眼看了看云澹,后者的眼正落在荀肆卧房的门上。这下荀良彻底懂了,为肆儿来的。

荀肆听他这样说,感激看向他:“天黑风大路滑,你不必非受这样的苦。”

荀良一个粗人,这辈子在男女之事上做过最出格的事便是将荀夫人从江南带到陇原,男女之事知之甚少。而今看云澹和荀肆,他反倒看不懂了。若说他心里有肆儿,但二人属实和离了;若说没有她,一封信就能让他来陇原。罢了罢了,年纪大了,打仗之事还操不过心,他们的事不管了!

呼延川跟在荀肆身后,见她神色着急便说道:“大活人能出什么事?许是被风雪误了,躲在哪个山洞里。孤陪你去,也好与你做个伴。”

荀良做了甩手掌柜,直至饭菜摆满了一桌,大家围桌而坐,荀肆板着脸来到前厅,坐在云澹斜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云澹终于逮着她人了,这会儿仔仔细细看她,她那一身小肉膘不见了,变了个人一般,明艳动人,令人拔不开眼。众人都等他提杯开席他浑然不知,直至荀肆恶狠狠瞪他一眼,他才轻笑出声提了杯。见荀肆杯中是清茶,便问道:“荀将军不饮酒?”

于是一屋人匆匆散了。

荀肆听他说饮酒愈发生气,每每饮了酒,都抱着正红叫他名字,还如何饮?“戒了。”

呼延川在一旁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也不必喝了,找人要紧。”

“那可惜了,荀将军不是说吃肉不喝酒,白来人间走;吃肉不就蒜,香味少一半吗?”适才荀肆瞪他那一眼,令他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无比熨帖,是以有意逗她说话。

“韩将军不见了,你不派人去找,来这里说做什么?”荀肆瞪他一眼:“罢了!本将军随你去吧!”

荀肆才不理他,扭头问云珞:“适才放炮好玩吗?”

土堆忙恭谨了神情说道:“今日军营新来一批战马,韩将军带着末将们料理完才打马回城。他先走的,末将稍晚回的,可末将都到了韩将军府上许久,也不见将军归来。”

云珞看了云澹一眼,心道祖宗你可真会挑时候说话,含糊应了:“还成。”

“怎就不见了?你细细说。”

“那一会儿天黑了,咱们再去放。”

“韩将军不见了!”

云珞见云澹冷森森看他,忙摇头:“崩的头晕,待会儿吃了酒先去睡上一觉,夜里起来守岁。”

荀良放下酒杯斥他:“做什么这样慌张!”

“朕与你去。”

到了二更天之时,土堆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报!”

“不带你去!”荀肆小孩儿心性,委屈了那么多日子,没处说没处躲的,一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儿就透不过气,这会儿不愿给他好脸。

荀肆坐在一旁数脚下的蚂蚁,一只两只朝炉边跑,挨到铁壁又四散。

荀夫人见她这样,怕云澹恼,忙在一旁打圆场:“都去都去。”

屋内暖意盛,呼延川酒兴正浓,索性脱了外褂与宋为拼酒。

荀良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要她少说话。于是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讲话,好不容易将这餐饭挨将完,瞬间作鸟兽散。荀肆丢下一句:“阿大我出去玩了!”撒腿跑出门去。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你!”韩城倒吸一口气,而后任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云澹见她一阵风一样,苦笑着摇摇头。

韩城奋力起身,却摔倒在地。引歌的手搭在他肩膀,轻轻一推,他便向后仰倒,不知是她的力气大还是他主动遂了她的心意。引歌倾身向前,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韩将军,引歌在楼外楼受鸨母教诲,着实学了许多本领,今日就由引歌伺候您。”

这几日属实折腾累了,要荀夫人为他安顿一间屋子,便进去睡了。荀府本就小,加之云珞又先来住了一间,只余荀肆旁边那间,云澹自然不会嫌弃,进了门倒头睡去。

韩城直觉头突突的跳,热力自腹部源源不断汹涌两散,直冲头顶和命门。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无论如何呼不出去。再看引歌,缓缓脱了衣裳,江南衣局的肚兜是她逃亡所带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此刻罩在她如雪的肌肤上,生生将人衬出一道艳光。

荀肆在外头看了许久放炮,乒乒乓乓,热火朝天,炸的陇原城里的老旧房屋摇摇晃晃。炸的荀肆一颗心乱糟糟的。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将陇原城的鞭炮都看遍了,也不愿回家。

“您的马受惊了,您摔下了马,摔晕在路边。引歌恰巧经过,救了您……”引歌凑身上前,手指轻抚在他的脸上:“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热么?”

那会儿从京城走的时候,二人都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当她回头看后宫那一眼之时是真的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他了。这会儿他来了,面带笑意坐在她家中,与阿大阿娘闲话家常,好似那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怎么在这里?”韩城问道。

北星见她不言语,小声问她:“万岁爷没为难您吧?”

待他睁眼之时,人在一个山洞之中,一盏昏暗的油灯将死一样亮着,一个女子的手探到他额前:“您醒了?”是引歌。

“他敢。这里是陇原又不是后宫,敢为难我就砍了他脑袋!”

韩城并未参加宴请,他午后打马去了军营,归来之时已近深夜。在途经一块巨石之时,马儿猛的发起疯来,将韩城甩了下去,忽儿一阵妖风袭来,韩城的身子在风中晃了晃,终于倒了下去。

北星慌忙摆手:“祖宗诶,当初闹的还不够是怎么着,这会儿说这种话教旁人听到,不定又出什么乱子了。”

“昨儿不愿,今日可未必。”荀肆笑着看他一眼,眼中有流光舞动,用力夹紧马肚子冲了出去。那一眼令呼延川心神一动,也飞速跟了上去。

“听到就听到。”荀肆脚尖磕着地上的雪,使起了小性子:“听到了能拿我怎么着?无非是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再不济就做些糊涂事。不理他就是了。”

“你说呢?”呼延川朝她眨眨眼,眼内的讥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惋惜:“可惜你不愿嫁我。”

“谁要砍我脑袋?”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荀肆皱着眉问他。

北星一听这声音,浑身汗毛立了起来,慌忙跪下不敢抬头。云澹却不看他,含笑看着荀肆:“荀将军要砍我脑袋?”讲完这句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北星:“北星公公如今说话嗓音倒粗了些。”

呼延川见荀肆终于懂了,轻笑出声:“孤敢只身前来陇原,不怕被你们杀了,你可知为何?你阿大和宋为,可曾接连两次款待过敌国使节?你连这些都不知,就被赐了西北卫军的将军之位,可见大义皇帝果然仁慈。”

北星一听这话,忙将头藏的更严,心道完蛋了,这若是被万岁爷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你母后是西凉公主,你父皇若是欺辱你母后,西凉人早打过去了。”荀肆这样说完,猛然意识到一件事,他母后是西凉公主,是以在北敕无人敢动。若他做了皇帝,那北敕等同于与西凉合国?

荀肆一听这话,上前挡在北星前头,抬腿踢他一脚:“这么不识趣,别挡着万岁爷看放炮,快滚吧!”

……见荀肆无言,又缓缓说道:“没人能撼动孤的位置。”

“别,在外头也别叫万岁爷了,是吧,北星公公?”这“公公”二子音重了些,吓的北星魂飞魄散,捏着嗓子回了声:“是。”

“孤出生那天,北都也下这样的大雪。”呼延川突然说了这样一句,他眼望向北方,仿佛要将风雪打透:“你时常揶揄孤数年来受尽侮辱,那是你不懂。孤的母后与父皇闹了半辈子,但你看,无论怎么闹,母后永远是皇后,孤亦便被立了太子。”呼延川顿了顿,而后问她:“你也做过皇后,你们大义皇帝名义上仁厚,不一样与你和离?”

“那就甭跪着了,起吧!”云澹叫北星起来,见荀肆还挡在他前头,又有心逗她,于是绷起脸:“肆姑娘挡着我与北星说话了。”

“午间吃多了,这会儿出来跑个马,不然晚上吃不下。”荀肆拍了拍肚子,惹呼延川笑出声。他松开缰绳要马快跑几步,与荀肆并肩。

荀肆见他阴阳怪气,一颗心提了起来,不情愿站到一旁,只见云澹的眼自上而下打量北星,最终落在北星腰间,而后笑出声:“回来后张罗成家了吗?”

“你还未正经答我,派个人来请就好,为何你要亲自前来?”

“北星成家,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吗?”荀肆见他意有所指,拦住他话头。

“你不是也没带?”司无都未跟来。司无……这是什么名字?不像北敕人名,倒像是随意被人赐了一个名字。

“怎么就害人家姑娘了?是不能圆房还是不能生子,或是养不起?”云澹一本正经问道。

“你出来不带人?”呼延川见四下无人,问道。

“他……”荀肆想说他是太监啊,可是猛然住了口。云澹话里有话,她咬着嘴唇看着云澹:“你知道了?”

荀肆翻身上马,呼延川跟在她身后。

“知道什么?”云澹反问她。

“司无……真是个怪名字,快上去吧,天冷路滑。”荀肆手一摆,再回身之时,见到呼延川已站在她身后:“走吧。这会儿就去府上,与荀大将军闲谈会儿。”言罢牵过他的马:“走。”

“知道北星……他……”荀肆这会儿脑子是真好使了,眼前人眼底忍着几分笑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知晓北星是假太监!“是!我骗了皇上!北星没切!”荀肆梗着脖子,这会儿心里最有底气了,反正这是在陇原,他可动不了北星,大不了将他绑了一路押回京城去,往后不许他再来。

“回荀将军,小的名为司无。”

“哦……”云澹点头:“原来北星不是公公啊……”

“总见你跟在呼延太子身边,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呢?”荀肆眼扫过他的棉鞋,厚底、却未沾什么雪。

荀肆发觉这才多久不见,这厮竟变得这样狡猾。他明明什么都知晓,却什么都不说,设好了一个圈套要你自己跳进去。他云淡风轻几句,你便什么都招了。这只老狐狸!!云澹见荀肆脸拉了下来,忙见好就收。清了清喉咙对静念说道:“给北星吧。”

“是。”那随侍低低出声,不得不停下步子看着荀肆。

“是。”静念憋着笑意走到北星面前,缓缓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放到北星手中:“皇上说既然不是公公了,往后就要成家了。赐白银千两作娶妻之用。”

“今日是小年,你父皇来信了,托西北卫军照料你,陪你过个年。北敕就是这样待客的?讲半天话连口茶都不给,连个座都没有。”荀肆低头揉了揉脖子,听到身后咯吱咯吱的雪声。她回过身,看到呼延川的随侍手中抱着一坛酒。荀肆笑着与他招呼:“买酒回来了?”

北星感觉自己白捡了一颗脑袋,带着全身全尾的身子进宫再出宫,被皇上知晓了还落下赏赐的人,怕是大义头一个了。不由自主看了眼荀肆,后者则头一点:“拿着。”

“今日荀将军以何名义宴请?”呼延川问道。

“奴才谢……您。”北星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折了收起,而后胆战心惊站在一旁,等云澹发落。云澹却看向荀肆:“你阿大叫你回去吃饺子守岁。”

呼延川站于高处看荀肆,身着一袭红衣,是荒凉西北的唯一一抹亮色。这样的女子死了多可惜,为她寻个体面的死法,自己也算做件慈悲事。

“哦。”

荀肆抬眼看着呼延川,他这人心机颇深。若说心机,云澹身为帝王,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心机会更深一些。荀肆见过他不动声色的处理贱籍一事,亦见过他待朝中大臣的模样。但云澹的心机用在了正道上;呼延川呢,实打实的坏人。

荀肆这会儿被云澹搞的丈二和尚一般,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缓步跟在他身后。云澹故意走的慢些,发觉她并不跟上来,便止了步子回身看她。眼前人小脸儿绷的紧紧的,见他止了脚步便也停下,不仅停下,还后退一步。

“昨夜喝了酒,睡得早。”

“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云澹见她不开口,只得先开口道。

“将军府昨夜死了一人,例行问问。呼延太子呢?昨夜可出门了?”荀肆又问道。

“你干嘛来了?”既然他起了话头,荀肆自然要问。

呼延川摇头:“昨夜的风雪可不比北敕的小,他出去做什么?一不小心就送命了。为何这样问?”

“听说你要嫁人,过来瞧瞧。”

“他昨夜去哪儿了?可出了驿站?”

“这下瞧过了,劳烦赐点嫁妆,这样我嫁去北敕也不至于受人白眼。”

“去街上打酒了。怎么?”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气人了。云澹死盯着她,慢踱两步到她跟前,食指刮过她鼻尖,而后笑出声:“做梦。”

荀肆朝他笑笑,而后问道:“你那个随侍呢?”

“哦?”

静念听到云澹的笑声,拉着其余人走到巷口,留他二人说话。云澹见荀肆大眼睛忽闪,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正色道:“你休想嫁别人。”

“没有。”

荀肆的心头滴了一点蜜,微微的甜。却还嘴硬:“你管不着。”眼却不敢看云澹,他生的真好,在破败陇原的夜色下闪着温润的光,令人心发慌的光。

“没旁的事?”呼延川又问。

云澹也不与她斗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就管。”而后速速转身:“再不回去饺子凉了。”

“阿大和宋叔今晚设宴款待,要我来跑个腿。”

“哼!”

“荀将军有事?”

荀肆这人打小与人干架也不记仇,哪怕头一天打的头破血流,第二天也就过了。她离开京城之时那么伤心,这会儿也不记恨他。无非是像小孩子一样,不愿轻易让人看出自己低头,表面与他作对,心里早已原谅他了。云澹却不怕她看出自己低头,偏过头看她。她轻减了下来,不似从前那样软糯,却是另一种好看,令人入眼入心的好看。

呼延川坐在驿站内烤火,当外面马蹄声响起之时,他眉毛扬起。起身推开窗,看到荀肆刚下了马,自手边拿起一颗苹果朝荀肆丢了去。荀肆顺手接过又朝他丢了去。

“荀肆。”云澹唤她。

荀肆转身出去拿了一壶热酒回来,用手搓了放在她肩头,什么都没再问。只是引歌按住她的手,仰起脸看她,那眼中蓄着热泪。

荀肆只看他一眼,不答他。

“我看看。”荀肆拉着引歌走进内室,解开她的衣扣,将衣衫微微下拉,看到她肩头青紫一片。而一个几不可见的小小针眼在那青紫之上。

“你真好看。”云澹这会儿也不文绉绉的,就那么直愣愣的,却令荀肆心一跳。他这人怎么性情大变,从前不是好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吗?被他看的发慌,推了他一把撒腿跑了。

引歌忙摇头:“没事。”

荀良和荀夫人正在将饺子下锅,听到府门开了,探出头来看,荀肆闷头跑进卧房关了门。二人互看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

荀肆一愣,问她:“怎么了?”

荀夫人悄悄说道:“看见没?我怎么说?不管闹的多厉害,只要凑到一起,该脸红还会脸红。”

荀肆与引歌切实接触过几回,知她没有说谎,便拍拍她肩膀。这一拍,引歌觉出了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既然当初和离了,这回也别想轻易娶走我女儿。”荀良冷哼一声:“给我女儿受了委屈,还想再将她带走。没门!”

“留宿将军府会落下话柄,对韩将军不好。”

荀夫人指尖点在他额头上:“出息!肆儿的事你能管得了?你若真的管得了,当初诏书下了,她碍于荀家安危进宫之时你怎么没拦住?”

几人在屋内静坐许久,荀肆才又开口问引歌:“昨日风雪大,你为何不留宿将军府?你这样瘦弱,那样的狂风可能会将你刮跑。”

荀良被荀夫人噎的说不出话,将饺子向锅里一扔,而后用力拍手:“总之没门!”

将军府没有丢任何东西,除了曾送给荀肆的那颗兽牙。又有谁会为了一颗兽牙杀人?他想不通。

云澹进门之时饺子刚好煮好,荀肆闻着香味儿从屋内跑出来,跑到桌边,伸手去捏饺子,被荀夫人打了手:“没规矩。”

韩城始终未讲话。

“替您尝尝。”荀肆趁荀夫人不注意速速抓了一个丢到口中,饺子有些烫,她跳着脚张着口在地上转圈儿,惹众人大笑出声。

“没事。”荀肆将她按在椅子上:“喝点热水。”

云澹许久不曾这样开怀,这会儿真真的觉着一颗心十分熨帖,顺手递给荀肆一杯水:“慢点儿。”

引歌摇头,眼中泪光闪动:“当时风雪太大,只顾着赶路……没有看清。”

荀肆接过喝了,这才与众人一同落座吃饺子。

“什么样的男人?”

陇原人年三十儿包饺子,是要在饺子中包东西的。一般包两样儿,铜钱、花生,铜钱意为财源滚滚,花生意为早生贵子。荀夫人也没想那么多,顺手就包了。荀肆夹了一个饺子咬掉半口,咬掉半个花生壳:“诶诶诶!”

“见过。”引歌答道:“一个男人,他还撞了我肩膀。”

云珞在一旁见了,顺口说了一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门房先生昨夜死了。将军府昨夜进了人。”荀肆说道。若是按照往常,将军府是有暗哨的,但昨日因故将暗哨调往宋为那里,不成想却出了事。太过蹊跷:“你离开之时,可在路上见过什么人?”荀肆又问道。

“与谁生?”荀肆偏着头问他。

“走时天黑透了,门房先生叮嘱我慢些走。风雪太大,我走的费力气……门房先生……他……”引歌红了眼睛。

一旁的云澹却轻咳一声,惹众人看他。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铜钱,而后轻笑出声:“好彩头被朕讨了?”

“先生昨儿下学离开将军府之时,可察觉到有何异样?”荀肆问道。

“恭喜恭喜,今儿一共包了一个铜钱一颗花生,落到了肆儿和皇上口中,二位今年定能顺心顺意。”

荀肆见她如此,轻声说道:“先生进来说话。”而后上前拉住她胳膊,将她带进屋内。引歌见韩城凝神站在书桌前,不知在想什么。

云澹扭头看着荀肆,顺心顺意可谓人生一大难事。哪怕是帝王,也有身不由己之痛。这一回来陇原路上,将来日种种思量个遍,而今他清楚,即便再中意一个人,也不该束住她翅膀,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天宽地阔随她心意,方为待她好。他有江山在,荀肆爱陇原。他不能离开京城,她舍不得陇原。更何况,荀肆的心意如何他尚不知。

风雪停了,外头极寒,呼出的气凝在前额和眉上,耳朵冻的发麻。将军府外没有任何异样,土堆推门而入,引歌看到那看门人的尸首停在院中。这会儿天大亮,终于看得清他的死态有多可怖,引歌慌忙捂上眼睛,手一直在抖。

路还长着呢!

“那我随你去。稍等片刻,我进去加件衣裳,外头太冷了。”引歌说完转身进门,将那纸丢进火盆中,而后找了件厚棉袄套在身上,见那纸燃完了,又在上头加了一块碳,这才随土堆走了。

一群人吃了饺子,热热闹闹去到府前街上放炮,想来荀家有几年没有好好过年了。从前连年征战,荀良鲜少在家。而今荀壹、荀迩嫁了,荀叁在江南不愿归家,只剩荀肆。百姓们提前知晓将军府今年会放烟火,早早候在街角。他们站着,发觉荀家那头站着几个若干生人,其中有两个男子,格外惹眼出众。不免交头接耳去猜那人究竟是谁。

“是,急事。”土堆说道。

云珞被人这样盯着发慌,悄悄与云澹抱怨道:“非要臣弟乔装进城不得声张,这下好了,被人当成怪物来猜。”

“韩将军有事?”引歌问道。

云澹笑而不语,侧过身去看荀肆。她正张罗将鞭炮挂起来,十挂五千响鞭炮,图个圆满。再朝那边,齐齐整整摆着烟火。荀肆拿过一根蜡烛,招呼云珞一同与她点。见云澹站着无趣,也朝他招手:“一起呀!”她欢天喜地不知多开心,云澹笑着上前,待荀肆一声令下,几人速速点了,而后退到一边,用手捂着耳朵。站到一旁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孩童们高兴的绕着鞭炮跑来跑去,简直太过热闹,令人生出一种太平盛世的假象来。

“引歌先生,韩将军请你到府上一趟。”是土堆。

云澹有些动容。陇原作为边塞要地,那仗打了多少年,可陇原的百姓却世代守在这里,不曾离开。若是没有西北卫军守在这,陇原城恐怕会变成一座孤坟。

待她再睁眼之时,她已在自己的床上,手边的那一沓纸提醒她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外头响起敲门声,她慌忙将那纸塞到床下,而后去应门。

烟火在天空中绽出火树银花,亮光打在荀肆脸上,她眼中映出五彩斑斓的光。云澹那样看着她,暗暗庆幸自己来了,至少还能与她一起看一场烟火,多好的光景!

……

待烟火燃尽,荀肆速速转过身,冲云澹弯身行礼:“给您拜年了。”而后直直伸出手。

“还跑吗?”那男子声音寒凉狠戾,引歌不知他是何人,只得咬紧牙关,眼望着他。只见那男子自手边拿出一沓纸放到引歌面前:“得空看看,想要他活,只需帮我做一件事。”他将头凑到引歌耳边,耳语一句,而后伸手敲在引歌脖颈,她眼前一黑,又失去知觉。

云澹挑了挑眉假意不懂:“怎么?”

再睁眼之时,见到眼前坐着一个人,引歌看不清他长相,只见到一个轮廓。而她手脚被缚着,如待宰的羔羊。

“压祟。”

引歌看到韩城的书房亮起一盏暗灯,屋内人影在动,她想回身去喊人,口张了张,终于没能发出声响,一头栽进雪地上。

“你又不是小孩儿。”云澹扭头朝里走,荀肆紧紧跟上:“我是。”

死人了。

“你多大了?”云澹又问。

引歌直觉不对,转身朝将军府走,远远见将军府的大门在风中开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引歌一颗心顺时提到喉咙,猛跑几步,见到适才还与她打招呼的门房大爷双目圆睁躺在地上,周遭除了风雪声再无动静。

荀肆伸出两根手指,脆生生说道:“两岁。”一点不心虚。

街巷空无一人。狂风暴雪,飞沙走石,道不尽此刻西北的荒凉。引歌的脸生疼,甚至能察觉出肿胀。费尽力气,不过走出三五丈。黑暗中一个人从她身旁经过,撞到她的肩膀,引歌顿觉肩头一热,回身看那人,却已看不清了。

云澹笑出声来,抬腿朝荀夫人为他安置的客房走去,荀肆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随他进了门。云澹见荀良眉头皱着,便刻意开着门要他放心。

她燃起油灯坐在窗前听外面大风呼号,心中渐感不安。直至天黑透,风雪还不见弱,但引歌不能再待了。夜宿将军府这话头讲出来不好听,会给韩城惹麻烦。她裹紧衣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去。此时韩城还未从营地归来,将军府只有那看门人,引歌在门房向他点头,终于走进风雪中。

“要压祟的人都会说吉祥话,你一句吉祥话没说。”云澹又说道。

糟糕。回不去了。

“祝您长命百岁吧。”荀肆敷衍道。

学堂下学之时孩童们尚能还家。待引歌擦了桌椅将屋内拾掇干净,甫一推门便被风雪拍了回来,深吸一口气,一脚踏出门,大风将她那条伶仃的腿吹的晃了一晃。

云澹也不与她计较,自怀中拿出一块儿玉雕吊坠放到荀肆手中。这块儿玉雕荀肆觉得眼熟,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顺手挂在脖子上,嫌弃的问道:“没啦?”

他要剑走偏锋。

……

“下去吧。”呼延川走到窗前,径直推开窗,外头北风呼号着灌进屋内,他打了个哆嗦,眼底狠戾一闪而过。呼延川不是北敕那些笨人,脑袋里装着浆糊,一条道跑到黑。

“压祟你还要多少?”

“是。”

“黄金万两什么的……”

“将荀良、宋为、严寒、韩城各自的出城进城规律摸清楚,那个学堂的女先生也摸清楚。”

“你掉进钱窟窿了?”

“是。”

“你吝啬。”

进了驿站,扯下狐裘,摘了官帽,对随侍说道:“之前说的荀肆常去的那座山头,找一幅详细的舆图来。”

云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拿出一个红纸折成的信封来放到她手上:“喏,也祝你长命百岁吧!”

呼延川早已习惯荀肆的冷嘲热讽,此刻不想恋战,反而轻笑出声,朝他们拱手:“先走一步。”率先去了驿站。

荀肆嘿嘿一笑,打开来看,手写的黄金万两,又不是银票,逗人玩呢?!

荀肆拦住韩城话头:“韩将军这样说不对,呼延太子前些年在北敕可不横行,收敛着呢!”

“盖着印呢!你到时拿着这个找静念带你去兑。大过年的,朕骗你你再骂朕几句,回头这一整年不顺,白咬到那个铜钱了。”云澹说完叮嘱道:“朕也不宽裕……”哭起了穷。

“这里是陇原。”韩城慢慢说道:“呼延太子许是在北敕横行惯了,在陇原也这般口无遮拦。”

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宽裕?

呼延川半真半假道:“舍不得你。”话落察觉韩城眼中一道寒光射过来,于是朝韩城笑笑:“韩将军与孤感同身受?”

荀肆担忧他反悔便将那纸票放进衣袖中,用右手拍了拍,甩了甩衣袖,见那纸票稳稳的并未掉出来,这才放下心来。抬头对云澹说道:“多谢您呐!”

呼延川又朝陇原疾行,远远的在官道上见到正在缓行的荀肆和韩城,风雪见小,却仍不可小觑,他二人却悠哉悠哉,身后跟着北敕的牛羊马匹。荀肆如那牧羊女一般,偶尔调转马头挥动马鞭将离群的小羊赶回去。呼延川打后面追上去,马声在她身旁嘶鸣停下,荀肆回头见到他,倒也不意外,笑道:“舍不得这些马牛羊?”

“应当的。”云澹答她一句,二人竟都陷入安静。云澹有许多话要对荀肆讲,此刻却觉得无从开口。看了荀肆半晌,腹稿又打了半晌,刚要开口,却被院内荀良的一声气震山河的咳嗽声吓的一顿。倒是荀肆听到这声咳嗽咯咯笑出声,半晌后才问他:“你何时返程?”

“回陇原。”

“要正经待些时日,有正事要做。待过了初五与你阿大和宋为细细商议。”

他嘴角噙着一抹坏笑:“不。”就在刚刚他改了主意。此时回北都于战事无益。当前最应当解决的事是荀肆。

“哦。”荀肆低低应了声。

随侍问他:“不归?”

“你身子可养好了?”云澹低头看她脚踝。

那头呼延川打马二十余里,终于停下来。勒紧缰绳,任由那马在原地转了十数圈。一旁的随侍也都停下来,等他定夺。呼延川任那风雪将他吹的清醒明白,这才调转马头。

“有什么可养的?反正也是假孕。”荀肆以为云澹问她滑胎一事。

“好。”荀肆回头看着那些马牛羊,对土堆说道:“千万看好了。到地方后前别急着吃,多看几日,北敕人心肠狠辣,别是在这些牲口中下了毒。”

这话刺的云澹心中一痛,上前扯出她衣袖:“你还怪我吗?”

“回府说吧!”韩城指指她的脸:“看着架势待会儿还有狂风暴雪,老人家都说陇原的天是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又不是你下的药,怪你做什么。”荀肆讲完这句,眼一红,连日来的委屈都堵在心口,这事儿闹的,那会儿以为滑胎了心中难受,后来知晓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心中亦难受。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微微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口中责备他:“你扯我衣袖做什么?待会儿就找阿大告状。”

“成败无所谓,打谁都是打。只是阿大和宋叔这几日眉头紧锁,似是有心事。”荀肆凝神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为何。这会儿风终于见小,荀肆的脸上被风雪打出几道红痕,手摸上去微微痛着。

“别。”云澹可是察觉到荀良的戒备,不敢让荀肆去告状。

“你期望他是成是败?”韩城问道。

外头荀良又咳了一声,显然是在催荀肆速速出门去,孤男寡女成何体统。荀肆不愿惹荀良生气,向后退了两步:“左右你也不走,得空了我与你好好说话。说透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云澹一直深爱的样子。

“他此番回去,八成要谋权篡位。”荀肆将他吃酒之时无意之言讲出来听了,而后笑出声:“你说若是他当真谋权篡位,是成是败?”

“好。我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为何?”

“那你想好了,若是再说不好听的话,我可不依你。做人可不能那样,都讲好聚好散,你专门戳人心窝子可不行。”荀肆揉了揉发酸的鼻子,眼睛泛红,兔子一样。

荀肆偏着头思量片刻,而后对韩城喊道:“韩城哥哥,我觉得咱们马上要有大仗要打。”

“好。我一定好好与你说。”

呼延川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而后迅速后退,见荀肆眉头皱着,大笑出声,翻身上马,朝荀肆拱手:“再会。”扬鞭而去,片刻不留。北敕人马术高明,即便在这样的风雪中也不见他费力气,稳稳坐在马上。

“选后的事不必与我说,你娶谁都与我没有干系,什么江南第一才女、京城第一美人儿的,娶谁都随你,犯不着与我商量。”荀肆想起坊间疯传那些话,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荀肆听不清他的话,只得大声问。

云澹却笑出声:“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我不娶那些才女和美人儿。”

“不了。”他倾身上前,凑到荀肆耳边,声音被北风吹的寒凉:“待孤来娶你。”

荀肆开口要继续说,请听荀良在外头唤她:“荀肆!”

“不是要待月余?”荀肆问道。

“来了!”荀肆应了一声,撒腿跑了出去。

“既是对得上,那孤便启程回北都了。”呼延川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引歌站在那头看烟火,对面的云澹那样惹眼,站在荀肆身边十分般配。

荀肆走上前去抱住一头瑟瑟发抖小羊:“哎,就是你,又回来了吧?待你长大了就炖了你。”风将她的声音吹到呼延川耳中,令他对荀肆的恨意又深了些。

皇上竟然来到了陇原。不知怎的,竟有些替荀肆开心。对于他二人之事,她知之甚少。可在她离开陇原那一天,曾偷偷见过云澹看向荀肆的笑意。

风将土堆的账本子吹的呼呼作响,他用衣袖挡着,拼命睁大眼睛又对了遍数,而后说道:“点完了,数对得上。”

想起剪了一半的窗花,便离开人群向回走。却见到韩城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烟火璀璨,映着他漆黑的眼。而他的眼,透过人群缝隙,落在荀肆身上。

“点完了?”韩城大声问眼前的土堆。

世人都道有情苦。

前一瞬还是晴天,转眼便北风呼号,夹着巨大的雪片子,斜着落下来。小羊紧紧缩在一团,远远望去,像一朵巨大的棉絮。荀肆的马受了惊,前蹄抬起,嘶鸣一声,而后被荀肆死命按下,带着它寻了一个山洞将它绑在那,这才朝韩城和呼延川那走。

引歌在青楼亦见到过许多风月,韩城这一眼,她便什么都懂了。于是缓步到他身前:“韩将军要来寒舍饮一杯酒吗?过年了。”

云澹为帝十余载,肩头扛着大义百姓的日子。此时儿女情长已无暇顾及,只在心中暗暗奢望荀肆能等他,哪怕她身边就站着她曾日思夜念的韩城。

“不是韩将军了。”韩城看了引歌一眼,又看回人群,而后改了主意:“那便去喝一口吧。”

“那儿子便谢过父母亲。”云澹朝他二人弯身:“儿子明日便启程。”

“好。”

“去无盐镇?”一旁的舒月终于说话,拿过那封密函看了,这才说道:“是要去无盐镇。依我对穆宴溪和春归夫人的了解,他二人也定然会全力助你一臂之力。朝中诸事不必担忧,还有你父皇和欧阳澜沧荀锦等人,再不济,请穆老将军出山。”

引歌与韩城并排回到家中,她包了饺子,在锅边的案板上摆的整整齐齐,还未下锅煮。金元宝一样的饺子透着喜庆,见韩城看那饺子发呆便问道:“可吃了饺子了?”

“儿子想亲自去一趟无盐镇,朝中琐事还请父亲代劳。”

“尚未。”

“那你预备如何解此题?”

“那引歌再多包一些。”引歌话落又去洗手和面,她纤细的手揉在面团上,几下也不见面团便多大形状。韩城叹了一口气上前:“我来吧。”

云澹点头:“消息可靠。”

“别,您……”

景柯见他神情肃穆,拿起来细细读了,浓眉不由皱起,问云澹:“此事当真?”

“我会。”韩城倒不是说大话,西北汉子的力气用来揉面最好,几下下去,那面团便有了起色。待醒了面,二人便专心包起了饺子,都不发一言。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北敕北都眼下不太平,之所以前来议和,许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但眼下紧要的还不是此事。”云澹看了景柯一眼,而后从奏折最下方拿出一份密报来:“您瞧瞧。”

饺子下锅、捞起、筷子夹起一个送到口中、饺子汤原汤化原食,都始终没有说话。待放下筷子,韩城起身将碗洗了,而后问引歌:“我住在哪儿?”

云澹与舒月一同进了殿,见景柯正拿着一本折子在看。他随舒月浪荡十余载,这会儿看这些折子倒也有趣。见云澹进门便问道:“荀良说北敕派太子前来议和,你如何想?”

引歌轻咬嘴唇为难许久,方开口说道:“家中简陋,您睡床上,引歌打个地铺。”

“永明殿里等你呢!”舒月说完随他一道走,口中却还说着:“你是准备将宫中这些玩意儿一点点倒腾去陇原?在陇原建个行宫?那也忒远了些。”讲完兀自笑出声,心中多少宽慰一些,不管怎样,他终于想通了,能低头了。哪怕这手段跟小儿玩闹一样呢,却是一颗赤诚的真心。

韩城并未做声,走到卧房指着摞在床角的被子:“用这个打地铺?”

“她在宫内时常玩的那些玩意儿。”云澹见舒月眼神一闪,要算计他一般。转念一想,不能,自己亲亲的娘亲,哪能呢!但心中那股子疑窦却消不了,又看一眼舒月:“父皇呢?”

“是。”

“这一车车的往外头拉什么呢?”舒月打趣道。

韩城点头,抱了两床被子铺到地上,而后躺下去。见引歌似是有些不安,遂开口说道:“行军打仗时常随处安置,打地铺无碍的。你一个弱女子睡床上,惹了风寒不好。”

云澹看云珞出了宫,一回身,见舒月站在他身后。

“那我再为您燃一个炭盆。”引歌说完转身又去燃了一个炭盆,放在距韩城脚下不远的地方,这才吹灯上了床,和衣而卧。外头鞭炮声渐渐稀了,热闹劲儿也就散了,清冷冷的年。引歌隐约记得儿时有那么两三个年,是热热闹闹过的。长街宴、穿新衣、戴新帽、夜里放鞭炮……那些光景都过去那样久了,而今再想起只觉恍如隔世。

云珞知她不打诳语,是以点头:“好。那便就此拜别。”翻身上马后,又看了眼程素,她正笑着颔首,云珞朝她扬了扬下巴,脸上笑意盎然,鲜衣怒马少年郎。

韩城的呼吸很浅,听到引歌在床上辗转反侧:“你在不安。”

“定了。兴许与王爷碰不上了,在此先行与王爷拜别。祝王爷顺心顺意。”

“只是过年了,想起很多本不值一提的旧事。”引歌顿了顿:“今年过年与您一起吃了顿饺子可真好。”

“那便多谢王爷了。只是昨日与母亲商议,大仇得报,京城也不必久待。待过了年,天气暖些,小女便与母亲打道回府了。这些时日多谢王爷照拂。”程素所言属实,二人在京城住不惯,想来想去,还是要回去。在老家开一间铺子,为母亲颐养天年。只是这话说出来,令云珞心头一空:“定了?”

“那接下来几日也每日吃饺子。”

“成。”云珞转身走了几步,又调转回来:“我这回大概去三月左右,回来将近开春了。你若有事就去找孙掌柜,她会照料你。”

韩城这句话真暖,引歌想起从前的他,那样孤冷,而今却这样安慰自己。引歌感激他,翻过身来,探出手到床下,于黑暗之中寻到他的脸细细临摹。韩城并没有躲,他一颗心空洞洞的无处可藏,引歌的指尖温暖柔软,令他得以片刻慰藉。色彩斑斓烟火之中,云澹看向荀肆的眼,像最后一把刀,斩断了他对荀肆所有的念想。一滴泪于黑暗之中涌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脸,打湿引歌的指尖。

程素摇头:“那都是往后的事了,父母在,不远游。”

她因为洞悉了他的心碎,也觉得此刻心碎了一地。她愚笨,不知此刻该做些什么,她所剩的就只有这一具身体。于是流着泪到韩城身旁,捧起他的脸吻他。她的吻小心翼翼,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划过韩城面庞,最终落在他唇上。两个孤独的人,碰到了一起。

云珞在程素家中用过几回饭,又日日与程母学生意经,早与程素相熟。遂问道:“你想不想去走走?之前不是说天下那么大,想游历一番?”

韩城伸出手臂将引歌揽进怀中,这才发觉她太过伶仃,瘦瘦小小一个人,蜷在他臂弯,像受惊的雀子,手臂却紧紧环着他脖颈,闭着眼吻他。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沉默的彼此探索,韩城粗糙的指腹拂过引歌的眉眼,瘦肩,又一路向下。

“祝小王爷一路顺风。”

当四更的梆子敲起,外头依稀有拜年的声音,韩城睁开眼看到身边的引歌,昨夜的一切映入他脑海,令他无处遁形。

“出趟远门儿。”云珞从她手中拿过一个糖人儿,仔细看了看,将其插在旗杆的缝隙中。

“引歌。”他出声唤她:“昨晚……”

程素抬头见是他,又看他身后浩荡的排场,微微笑了:“小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昨晚是引歌主动的,与韩将军无关。”引歌慌忙裹着衣裳坐起身,昨晚的一切都不受她控制,黑暗和年将人心神打乱,孤零零的身体只想找一个人依靠。

“成。那臣弟这就走了。”云珞朝云澹拱手施礼,带着几车兵器浩浩荡荡出发了。途经永安河,见到程素正在教几个小人吹糖人,便叫停马车:“等着,我有事。”下了马走到程素面前,唤她一声:“程姑娘。”

“不是,我是说昨晚之事,不能这样算了。待解决了眼前的事,咱们成亲吧。”

“晚了若是她有了心上人呢?譬如跟韩城生米煮成熟饭……”云珞与云澹相处久了,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这会儿也敢逗他一逗。果然,云澹皱了眉:“那便是命。”

引歌愣在那里,而后慌忙摇头:“韩将军,成亲乃人生大事,且不可这样妄断。昨夜属实是引歌没有把持住……”

云澹摇头:“眼下着实走不开,有要事处理。若是为了她撇下这江山,她会看朕不起。待处理了乱局再去。”

“你不必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我若不愿,也不会成事。”韩城坐起身子,在昏暗之中看着引歌。

云珞见他这般啰嗦,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去多好?”

她本就生的柔美,加之此刻光线柔暗,将她衬的尤为美好。“我不是那等肮脏之人,你独行于世,我也独行于世,一起做个伴吧!这样日子就不会那样难捱了。”

“欧阳澜沧在处理,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你不必担忧。”云澹顿了顿:“见了她给朕来封信,让朕知晓她过的好不好。”

引歌不再言语。

“殷家的事……”

她原本只是这世上极小的一粒尘埃,遇到荀肆和韩城,方像样的活这一回。她不想他们为难,这样想来,昨晚真的是大错特错了。引歌说不清当时心境,这会儿有些恨自己,为何把持不住?

“去吧。”

一阵凉风将她从失神之中拉了回来。外头陇原人在相互拜年,人生嘈杂。她听到那木门吱呀一声响,而后周遭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那臣便启程了。”云珞将信塞进衣襟。

是韩城的声音打破寂静:“给父老乡亲拜年。”

“那你等我片刻。”云澹走进书房,拿起毛笔,琢磨许久才落笔,写了撕,撕了写,最终画了一幅小画装进信封,一个字没有。写了字她恐怕也不爱看,倒不如一幅画来的实在。

引歌向外望过去,韩城正站在她门前向陇原百姓行礼拜年,双手抱拳,上身微倾,姿态谦恭。她也知晓外头为何这样静。她与韩城之事闹的满城风雨,致韩城被解了职。而今韩城自她家中走出,更是应了那些流言蜚语。

“一封信?口谕?”云珞提醒他。

世道艰难。

“譬如?”

你我皆为乱世之中的浮萍,没有退路。

“就没有旁的东西带给她?”

引歌也穿好衣裳走了出去,站在韩城身边朝邻居行礼:“给大家拜年了。”而后走到韩城身边,娇滴滴说道:“晚上还来么?”

云澹见他屡教不改,便也不再做声,想起荀肆在这兵器室舞枪弄棒那些日子,乒乒乓乓的声音至今还响在心头上,也不知她还愿不愿收下他的心意。眼见着那些兵器装好了,抬上了车。出了门对外头的云珞说道:“山高路远,拜托你了。”

“来。留好门等我。”韩城手指轻挑捏着她的下巴,察觉到周遭空气之中的安静,淡然一笑。

千里马嘿嘿一笑:“奴才知错了。”而后扭头道:“轻点轻点,坏了打板子!”

荀肆说要与云澹把话讲透就要讲透,她回到屋内认认真真打腹稿直至天明。待晨曦初露之时,终于挨不过去,迷迷糊糊睡去。这一睡,又睡到日上三竿。荀良在拍她门:“大年初一就不起,成何体统!”

云澹忍不住制止他:“别整日砍头砍头,你砍过谁的头?”

荀肆被拍醒,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去开门,快速闪过荀良的巴掌:“哎哎哎,大过年的打人不吉利!”

云澹站在兵器室里,看着宫人将那些兵器一一装好。千里马在一旁叮嘱:“哎呦,轻点,坏了砍你头!”

外头正在与荀夫人说话的云澹和云珞闻言笑出声,惹的荀肆翻了个白眼:“笑什么笑!”腾腾腾跑到小厨房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又回到屋内,洗了脸擦了牙,要正红帮她绑上马尾,这才神清气爽走出去。走到云珞跟前踢他的腿:“你好的不学学坏的,看热闹也能笑出声,没出息!”

昨夜小楼听雪,清早换了人间。

云珞自然不服气,下巴朝云澹一点:“你怎么不说这位?他笑的声音比我大。”

直折腾一整夜,眼底乌黑,外头雪后初霁,云澹才彻底搞懂荀肆要的真正是什么,心中奢望他懂的还不算太迟。

“说你是看你还有救。”

患得患失,喜忧无常,胡思乱想,不知所措,少年不如。

“你是说朕没救了?”云澹故意板起脸吓唬荀肆。

到了夜里,躺在床上,醉了茶,心思烦乱。想起宋先生那句“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呼吸一滞。不免坐直身子,想起荀肆和韩城,心中痛意弥散。听了一下午风月故事,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不战自溃,还不如那刘德呢!

“哼。又拿皇权压人,昨儿不还说微服私访,不叫皇上吗?”荀肆抗议道:“一会儿皇上一会儿先生,还要不要人活?”得理不饶人。

“可不是?”舒月接过话茬:“那会儿欧阳澜沧巴巴追到江南,还被朝中大臣笑。再看眼下,哪一个有他过的舒心?这人呐,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丢人。”言罢又与宋清风聊起其他,都是寻常人家的琐碎之事,云澹静静坐在一旁,也不插言,生生喝了一下午茶。

荀夫人见她喋喋不休,叹了口气打圆场:“你睡过了年初一的饺子,这会儿饿不饿?”

宋清风自然明白,于是说道:“那会儿呢,我也风华正茂,家父与荀家有私交,便有意撮合我和荀锦大人。荀锦……当时我是动了心的,若是澜沧不追到江南,恐怕我要守不住心了。所以呢,这女子诶,在大好时光下,是不会缺男人爱慕的,不定对哪一个动了心,一头扎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了。澜沧胜在赶过去的时机……”

荀肆摇了摇头:“不饿。”

舒月打断她:“讲一讲你与荀锦的事。”朝宋清风使了个眼色。

“不饿也得吃。”云澹在一旁插话:“切勿以为女子纤弱才是美。世上女子形态千百种,样样都算美。”

宋清风见他这般,便轻声说道:“那仅止于今日,可不许对旁人说。若是旁人知晓了,他要挂不住面子的。”而后轻咳一声,立直身子,姿态便起了:“那会儿和离,我本不打算再理他。无奈他一直纠缠,写江湖话本叫人送给我,寻个辙子便来寻我,还拉拢三哥。不仅如此,我想去游历江南,他巴巴的追了过来……”

荀肆想张口说他,话到嘴边看了看旁人,生生咽了回去。她原本想呛他,你说世上女子千姿百态都是美,那你怎么偏爱那柔若无骨的?

“倒是无碍,从前只听过囫囵大概。学生洗耳恭听了。”

“想吃什么?”荀夫人问道。

宋清风微微红了脸:“这……说来话长了。”

荀肆歪头想了想:“大碗宽面好不好?”

云澹却笑出声,转头问宋清风:“宋先生,当年您与丞相和离,最终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好~”荀夫人慈爱的应她一声,而后带着丫头朝小厨房走,云澹也起身随她去了。荀夫人和面,他也要和面,加多少水,如何和,那面如何扯,总之是认认真真心无旁骛的在一旁有样学样。

……舒月心道你真是个棒槌,你娘亲纵横天下数十载,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荀夫人纳闷,问他:“挨这累做什么?想吃什么叫御膳房去做不就成了?”

“刘德可不像才子的名字,倒像闹市中屠夫的名字。”

“闲来无事,与您学学,好歹打发一些时光。”云澹口中这样答着,手上的动作不停:“是这样吗?”

?舒月一愣。

荀夫人认真看了:“是。万万没想到皇上指点江山的手做起面来也这样像样。”

起因在舒月请宋清风进宫,二人拉着他吃茶,与他讲些民间的风花雪月。起初云澹云里雾里,不知她们讲的是什么。直至讲到姑苏城外有个才子刘德,与妻子和离后发觉世上美人无数,心上人却在蓦然回首处,于是又巴巴追上去。三天一封情信,两天一个信物,不仅如此,将那女子家中的诸事大包大揽,不出半载,二人又开开心心成了亲。讲到这云澹便懂了,开口问道:“真叫刘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陇原人爱吃的吃食想必都好吃,恰好在陇原要待一些时日,得空与您学学,往后回了宫,也能偶尔换换口味。”云澹额前渗出细汗,这番话惹荀夫人看他一眼。

云澹在宫中也醉了茶。

待二人做好了面,盛出了两碗,云澹将自己做那碗推到荀夫人面前:“要她吃这碗,她嘴刁钻,看她能不能吃出来。”

韩城点点头。这下算是略微懂了引歌这个人,是你予她滴水之恩,她当涌泉相报这样的人。虽瘦弱,却有风骨,值得钦佩。韩城夹起一口菜送进口中,菜中有江南也有陇原,风格自成一派,好吃。

荀夫人也不多问,叫丫头端给荀肆。荀肆呢,一根面条放进口中、眼眯成一条缝:“好吃。阿娘的手艺真好。”

韩城站在那听了会儿,这才打马去营地。傍晚当他回来之时,见到桌上放着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冒着热气。看门大爷说是引歌先生做的,以示感谢。

云澹闻言心中颇感喜悦,转身回屋净了手上的面粉,这才出门来。而后听到外头有人叩门,说宋为、严寒来给他请安了。

“是。”娃娃们又齐齐应了,而后速速进了那间屋子,不出片刻,韩城听到引歌的声音传来:“今日咱们学《道德经》……”

云澹与他二人都不生分,免了礼后便要去了荀良的书房闲谈。见荀肆和云珞坐那没动,便招呼他们:“一起来吧,今日不议政。”

韩城点点头:“好好读书,长大考取功名。”他自己少时不读书,还是这几年被荀良逼着拿起书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此言甚是,韩城认。是以真心希望这些小娃娃读有用书,做有用人。

不议政议什么呢?荀肆坐在一旁听了会儿,竟是听他们讲陈年旧事。这些事她从前听的少,这会儿倒是听进去了。原来宋为、严寒都是穆家军的人,穆家当年一枝独秀,辅佐往上数三代皇帝,这大义的边境多数是穆家军守着的。二十十年前,穆宴溪接棒他父亲,成为大将军,后来在青丘山上遇袭受伤,被春归夫人所救,一段姻缘由此展开。宋为和严寒曾是穆宴溪的校尉,待封了将军后,便各守一方。

第二日清早,韩城刚起,便听到外面敲门声,他站在门口见引歌带着一群娃娃,规规矩矩站在门外,见到韩城齐声问早:“韩将军早。”

这些旧事有意思,尤其听到穆宴溪和春归那一段,荀肆尤为想多听。

那么小一碗,不够韩城塞牙缝的。韩城腹诽,却不多说,沉默着将她送到家门口,便速速回了府。

“可是春归夫人在无盐镇,穆宴溪大将军在北线,相距七千里……他怎么又去无盐镇了?”荀肆问道。

引歌将双手比在一起,比出一个小小的碗口:“这么大一碗。”她平日只用半碗便会撑,今天说要吃一碗已然是用了十成力气了。

“说是有一日在京城街边看戏,看到一个女子,像极了春归。起心动念了,便一股脑请了旨跑去了无盐镇。”宋为慢慢说道,而后问荀肆:“若是荀将军遇到这等事,去不去无盐镇?”

“多大碗?”韩城问她。

“若北线还要打仗,那便不去。”

引歌忙应道:“是,待会儿回去便多多吃,吃一碗面。”

“若北线太平了呢?”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雪将她头发、睫毛都打湿,整个人更显伶仃。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嘴:“陇原风沙大,你平日里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到了开春,一阵疾风能将你刮跑。”

“那便去。”

韩城听她说了那几句又沉沉睡去,再睁眼之时她端着一碗热粥。就这么一粥一饭的照料他,他熟睡之时她便跑去学堂,两头奔忙,没叫过一声苦。

云澹听到这里,抬起眼看荀肆。她当真是在认真的想,这会儿眉头还在锁着。想起她千里跋涉带回的那颗人头,是她一颗火热滚烫的心,她的好他都知晓。那好,就如陇原城那块牌匾,看着朴实,却带着千年岁月的厚重。

引歌又摆手:“不麻烦,只是煎药喂药,不是粗重的活。”哪里不麻烦,韩城昏迷之时不喝药,一只手死命抓着她手腕,要将她手腕捏断了。引歌用尽各种法子他都不张口,后来还是让土堆掰开他嘴。每一次都如此。

宋为见她难得动脑,身子便朝前倾了倾,又问道:“若你是春归夫人,穆宴溪大将军去寻你,你可还会与他破镜重圆?”

韩城哪里有精神误会,只对她说:“给你添麻烦了。”

“那不能。”荀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

韩城想起他受伤昏迷那些时日,睁开眼时看到引歌正在为他擦手臂,见到韩城睁眼忙站到一旁解释:“有一日来您府上送东西,被土堆校尉留下了。土堆说您府上没有女子,找了一个哑姑粗手粗脚……”她急于解释,生怕韩城误会。

宋为余光瞄到云澹,觉得有趣极了。也算从小看他长成为一代帝王,“那不能”三个字令帝王吓破了胆。“为何?”

引歌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平日里显不出什么,韩城这一握发觉到她的伶仃。即便在江南,这样的伶仃也算少见了。

“其一,好马不吃回头草;其二,穆宴溪是大将军,就该领兵打仗,若与他破镜重圆,他这一辈子就窝在无盐镇了,这不好;其三,世上男子千千万,怎么就非要嫁穆大将军了?”荀肆讲完,见大家都住了嘴,屋内陷入安静,她眉头一挑,轻轻一声:“诶?”

引歌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雪将黄昏吞没,天早早的黑了。只有街边那一盏两盏灯笼的微光,脚下的路坑洼,引歌一不留神闪了脚,身子向一旁倒去,韩城眼疾手快拉住她胳膊,拽小鸡崽一样将她扶值,不费丝毫力气。

云澹只觉万箭穿心,荀肆这个狗东西这辈子恐怕学不会察言观色了。见荀肆不明所以,便轻咳一声问宋为:“宋夫人近来可好?”

韩城终于发觉引歌不是在推脱,是真的不需要他答谢。于是点头:“也好。无论如何,多谢你。”

“尚可。”

“在您府上教书,就当帮了引歌吧?”她小心翼翼说道。

“太后可给她写信了?”云澹又问。

“那我也要谢你,那红景天救了我半条命。”韩城坚持要谢她,这令引歌不安。他将她带出京城,她视他为救命恩人,心中总觉得亏欠,好不容易能帮他一回,而今他又要谢回来,这又令引歌心事重重。

“这个末将倒是没有问过,她们几人这些年从未间断过写信,想必是还在写。”

“哦。”

云澹大体明白宋为为何要说这些了,想必又是太后动的脑子,帮倒忙。于是叹了口气,推脱连日赶路疲惫,遣宋为、严寒去了。荀良也随他们一道出了门。

引歌一听他要付银子,忙摆手:“韩将军万万使不得,是……”引歌急的有些语无伦次,是了几回方说道:“是从前在京城一个姐妹送的,没花银子……”

云珞一看屋内余三人,自己略显多余,便寻个辙子出门玩了。留他二人说话。

“红景天长在高寒之地,距陇原最近之处也要二百余里。且不说远近,单采它的凶险都令人咋舌。你是如何买到的?”韩城问她:“花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在新年头一天,二人坐在西北一间朴素的书房里,面前的热茶袅袅升腾起热气,难得的安宁。荀肆昨晚打了一整夜腹稿,这会儿好不容易二人独处,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说,只看着外头屋檐下的那只雀子发呆。

引歌忙摇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回过身,看到云澹眼含笑意望着她。那笑意如陇原早春的好天气,花开了几朵,不见风沙,干净清澈。荀肆回陇原后醉酒的那两次,都见到过这样的笑眼,待她第二日醒了酒,又难免会想,他那样一个人,见过世间丑陋,也见过无数生死,却仍有那样的眼神,究竟如何做到的?

“一直没有当面谢你,多谢你的红景天。”韩城开口说道。

云澹不许她兀自神遁,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三下,而后说道:“不是说要与我说清楚?”

韩城不怒自威,令引歌咬着唇不敢轻易张口说话。

荀肆讷讷“啊”了声,想起自己昨晚的豪言壮语,挺直脊背,目光灼灼:“你先说。”

话说荀肆拜托韩城送引歌回去,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将军府。此时落雪黄昏,将韩城衬的比从前柔和几分。

“好。”云澹点头:“我先捡要紧的说。昨日与你说过了,不许你嫁呼延川。其一,大义不至于委曲求全;其二,呼延川这人属实心术不正,配不上你;其三,是我不想你嫁。”

再三叮嘱要查之事,方与北星散了。回到府内,躺在床上才发觉自己醉了茶,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如擂鼓,擂的比与云澹真正洞房那一日还要响。

“不懂。”荀肆丢出不懂二字。

“我也不大说得清,放火烧学堂、说话逾矩、似乎都是为了惹怒我。兴许是想我怒火中烧乱了阵脚?”偏着头又思量片刻,而后点头:“对,就是这样。他打一开始就将矛头对准我,在他心中,我是西北卫军的弱点。他想在我这里找出破绽,既是如此,我们定要小心。”荀肆又想起他说的登基的话,觉得这话可不是随意能说的,这厮八成是想造反。造反好造反好。

“哪句不懂?”

“为何?”

“其三,你不想我嫁。”

荀肆又看了眼酒肆:“他故意的。”

云澹眼底又爬上笑意,转头看向窗外,耳朵发烫。不止荀肆一人打过腹稿,来时路上,他也曾想过千百次。这会儿手心渗了细汗,原来与心上的人儿表明心意竟比治理江山还要难。良久后才转过头来:“是,我不想你嫁,因为我心里有你。我不仅不想你嫁呼延川,也不想你嫁韩城,不想你嫁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云澹见荀肆嘴角动了动,便停了下来看着她,而后又说道:“不止一人与我说过,我有儿女有后宫,不干不净不清不白,我配不上陇原城的肆姑娘。我知晓这些人说的对,但我不想就此与你算了。你可以骂我泼皮无赖,骂我欺男霸女,但这辈子我就坏这一回,你恨我就恨了。”

北星忙点头。

“谁说过这种屁话?”这话可真气人,荀肆立起眼睛。

“那日在屋顶听殷狗跟一个人说话,那声音与呼延川的侍卫十分相像。”转头对北星道:“给小王爷去封密信,问他当日要他追查那人后来如何了?”

“哪句?”

正红仔细想了想,着实想不起,而后摇头。

“你配不上我这句。”

荀肆却问正红:“他那随侍嗓音你觉得熟嘛?”

“你也说过。”云澹说道。

正红和北星随她出了酒肆,北星忍不住朝酒肆里头啐了一口:“呸!杂碎!”

……荀肆一愣:“我何时说过?”

二人渐入平和,开始讲些琐事,荀肆茶喝的多,跑了好几趟茅厕,终于败下阵来扣了茶杯:“不喝了不喝了。再会。”起身抱拳出了酒肆。

“离宫那日,你说你讨厌我的三宫六院,讨厌我有皇子公主,讨厌我。”

荀肆切了声。

荀肆有些难为情,将脸转过去甩赖似的说道:“好汉不翻旧账。”

“除非你告密。”呼延川看着她:“你会告密吗?”

“这不算旧账,你说的话的确属实。”

荀肆终于抬起头:“你父皇尚健在,你就说这样的话,不怕他砍了你?”

“那是气话。”荀肆看着云澹:“不在乎你的后宫,也不在乎你的皇子公主。那时殷家作恶,总觉得你会动手,可你始终放任,我气急了追了千里斩了他项上人头,也气你无动于衷。我知晓你心里还有思乔皇后,你与她一起日子久,她生的貌美如花,又是大义第一才女,你与她琴瑟和鸣帝后和睦,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但我不在乎,若殷家不害我阿大和西北卫军,我也不会出手。”

登基?

“我对思乔,不是你想的那样。”

呼延川见她不语,又说道:“罢了罢了,你是大义皇帝枕边睡过的人,想必我区区北敕太子也入不了你眼。待我登基了再来迎娶你。”

“你又知道我想的哪样了?”荀肆最气他时常乱想,却不问她:“你与她再好,那都是从前的事。如你所说,改不了了。”

荀肆不动声色捏着茶碗,也不答他,微微垂了眼,令人看不出她心迹。荀肆猛然发觉自己而今这神态竟像极了云澹。当他要隐藏心事之时,只管垂首不语,这招真好用。

“我与思乔,算是少年夫妻,相伴十余载,若说我对她没有丝毫感情,那是在骗你。十年时间,哪怕是一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没有能入我眼的。”呼延川朝她眨眨眼,省了称谓:“我看你倒是顺眼,不扭捏,泼辣,成过亲自然知情知趣,长的嘛,也说得过去。你我二人,就隔着一座兰赫山脉。”

“那不就结了?你心里有她,是以放任殷家作恶。我没法再与你过下去,合则聚,不合则散。”荀肆本想与他好好说,可还是觉得委屈,在那样的关头,阿大、韩城命悬一线,他却还是站在思乔那边偏袒殷家,荀肆过不了这道坎。

“为哪般呢?北敕后宫里没有女子?”

“是,所以咱们散了。”云澹看着荀肆,他觉得他解释不清他与思乔的事:“但有一句话我必须与你说清楚,在韩城受伤之时,我就已动了清理殷家的念头。但我是大义天子,朝堂政事万分复杂,殷家与朝中大臣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旦错了,大义就不会太平。在你离宫那天,朕就下了彻查殷家的命令,由欧阳澜沧去办。你若不信,大可去问。”

呼延川阴森森看她一眼:“好。孤从前并未与女子纯粹对饮过,你算头一个。”

荀肆听他说那句“所以咱们散了”,心中被针扎了一下。紧咬着唇不许自己开口说话,心中万般委屈,却也说不出来。

荀肆却又坐了回来,咧嘴一笑:“手腕好了,来,喝酒。”

“你走后,我夜夜梦里是你。若哪一日没有梦到你,第二日连眼都不愿睁。”云澹眼底泛起湿意:“而你呢,你与我一起时,日日盘算如何离开我。起初是不想与我圆房,想往我的床上塞女人,而后是算计离宫,你心里有韩城、有荀家、有陇原、有西北卫军,就是没有我,你走的时候,那么坚决,头都不肯回。”

呼延川有意辱荀肆,他倒想看看这女子究竟隐忍到什么程度。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云澹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光景,在荀肆面前落了泪:“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是假的,你永远都要走,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哪怕只有一日。”

呼延川眉头挑了挑:“好。若是寂寂长夜孤枕难眠,孤在驿站候着你。你知晓的,北敕男子身体好,孤看你这模样,想那弱不禁风的大义皇帝也降不住你。不试试野马,你还当天下男子都是你那只羊羔子。”

“胡说!”荀肆听到云澹说这些话,又见他落了泪,那颗不肯低头的心终于动摇,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泪水却汹涌,惹的荀肆心乱如麻,不想再与他说下去,只得站起身朝外走。有什么可说的!

荀肆摇摇头:“不得行,我偏不喜欢北敕人身上的羊膻味。”言罢站起身:“哎,手疼,端不起茶杯了。我先告辞了。”

云澹见她哭成这样又要出门,几步跨到她身前挡住了那扇门。

呼延川非但不气,还笑出声音:“辣。孤还偏偏喜欢你的泼辣劲儿。不如你跟了孤如何?孤与你一起征战天下,岂不快哉?”

“你做什么!我不想与你说话!”荀肆用手推他:“与你说不清楚。”

荀肆收了巴掌一边揉手腕一边道:“呼延太子别介意啊,我就是想试试下了床能不能征服男人。”

云澹任她推他,岿然不动。荀肆气急,低低吼道:“你再挡着,我就打你!”

“女人可以放下帷幔在床上大杀四方。”呼延川说完这句放下酒杯,那双鹰眼闪过一道精光,身子向前微探:“你成过亲,对男女之事应该不生疏。男人去征服天下,你征服男人,岂不是美哉?”他话音落了,荀肆的巴掌便打了出去,饶是习武的呼延川也没躲过去,生生挨了这一巴掌。荀肆用了十足力气,将他嘴角打破,他舌尖舔过去,尝到血腥味。

“那你打就是了。”云澹握住她手腕,将她朝怀里拉,又将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你打这儿,左右这儿疼的都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女人不能大杀四方啦?”

云澹将荀肆抱在怀中,以为她会如暴风骤雨一般与他闹一场,闹一场才是荀肆。可荀肆却没有,静静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云澹诧异,低头去瞧她,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眼小鹿一样睁着,无辜的看着他。

“做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大杀四方多好。”

“荀肆。”他低声唤她:“我好不容易来的,这一路风里雪里,片刻不敢停。”

“做女人不好?”

“嗯。”

“可惜荀将军生个女儿身了。”呼延川意有所指说道。

“我看不得你落泪。你一落泪,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别走成吗?我还有好多话与你说。”

前几次荀肆并未听过他讲话,这会儿听到了声音,抬头看他一眼,而后举起杯:“来吧,呼延太子。”

“那你说。”荀肆要他说,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云澹的怀抱似乎有一味药,这药令他哪怕什么都不说,荀肆都觉得安静了下来。适才的火气嗖的不见了,鼻子在他怀中拱了拱,他用了什么香?真好闻呐!

呼延川的侍卫上前为他二人斟酒,低声说了句:“请。”

云澹并不知道怀中的人神遁了,轻声问她:“那咱们坐回去说?”

荀肆看他一眼,倒了小杯茶:“请吧!”

“不。”

“……不是说大义的大户人家女子各个饱读诗书?”呼延川有意羞辱荀肆:“罢了罢了,那就这么着喝吧!”

云澹紧了紧手臂:“那便这样说。”怀中的小人儿安安静静,狂风暴雨过了,这会儿天清气爽,云澹静下心来,这才发觉而今抱着她不似从前那般了。从前抱着她,怀中被塞的满满当当,而今即便用了点力气,总还感觉空了一块儿。云澹心中生出了不满足,手臂又紧了紧,将荀肆束在他怀中,这才觉出满足来。

“不会。”

“你说我心里没有你,却还要这样抱我。做皇上的都这样不讲规矩吗?”荀肆开始倒打一耙。察觉到云澹的手劲松了,她忙环住他腰身,口中喋喋不休:“抱也是你,不抱也是你……天下好事都被万岁爷占尽了呢!”

呼延川手按住杯口摇摇头:“只喝酒没意思,玩飞花令如何?”

云澹手摊在那,拿她一点法子没有。直至听到荀肆嗤嗤的笑声,方低头去看她。她眼睛还红着,这会儿又透着狡黠:“你冤枉我。”

“好。”荀肆也不扭捏,朝他拱手:“呼延太子请吧!”

“哪一句?”云澹问她。

“我一盅酒,你一杯茶。”呼延川提议。

“说我心中没有你那句。”

“我以茶代酒。”荀肆说戒酒果然戒酒,一口不肯喝。

陇原这个地方天高地阔,一眼望过去几百里平原大川,陇原的女子也如这土地一般,从没有那些个伤春悲秋的弯弯绕心思。爱一个人就是爱一个人,爱一个人便少了那些女子该有的自持。荀肆又是陇原女子中的头一个,她不觉得这会儿低头有什么丢人:“你说我心里没有你,那你真是看轻我,我可不跟没在我心中的人儿圆房。”

眼前这女子虽有狠辣心肠,但此时睁着大眼睛挑衅你,眼底笑意盎然,又带着几分暖色,竟令常年在大漠风沙无尽草场上疯长的呼延川心念一动。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放马过来。”

眼前的女子用这样蛮横的口吻讲了世上最好听的情话,往云澹心中注了一罐蜜,令他心如擂鼓,定定看着荀肆:“荀肆,你别逗我,我这人不识逗。”

荀肆调转身子走进酒肆,朝呼延川勾手指:“你来。”

“那我就不逗您了。”荀肆放开他,向后退一步:“我心里可没有你。我是要做北敕太子妃的人,往后就是北敕皇后,与我的夫君一起,联手西凉去打大义……怕不怕?”

“那感情好。”呼延川轻笑出声,转身进了酒肆。

“怕。”云澹点头:“就怕你嫁去北敕,其余的事,我不怕。”

“分人。”荀肆甩开他的手:“不吃了。”

荀肆下巴一抬故意气他:“就嫁!”

“大义不是民风开化?”呼延川挑衅道。

似一根羽毛搔过云澹心头,令他卸掉身上那股子老成持重的劲头,上前两步捧住荀肆的脸:“你试试看,看看我是不是任北敕拿捏的人,看看呼延川能不能活到娶你的那天。”

“放肆!”荀肆眉头立起怒喝道。

“那嫁旁人呢?”

“呼延太子出行连个厨子都带不起?”荀肆瞥了他一眼,从他身前绕过去,却被呼延川一把拉住手臂。

“不行。”

在酒肆门口,迎面碰上了来用晚饭的呼延川。他径直走到荀肆面前,“将军府的饭不好吃?整日来外头打牙祭。”呼延川讥讽道。

“你说的后宫妃子和离后,可以嫁与旁人。”

“阿大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尚不知呼延川那狗贼为何要烧学堂,咱们只得按兵不动了。”荀肆和北星、正红二人朝酒肆走,下雪的天气,荀肆惦记喝一碗羊汤暖胃。

“旁人可以,你不行。”

“您还真能沉得住气。”

“你欺负人。”

“攒着一起打吧。”荀肆甩了甩马尾,她没心思与呼延川小打小闹,要么不打,要打就打的他起不来。

“就欺负你。”云澹的指腹在荀肆脸颊摩挲,荀肆的小脸儿滚烫,让云澹想彻头彻尾做一次坏人,头向前倾了倾,荀肆的睫毛抖了抖,云澹的心抖了抖,二人的唇还未触及,便听外头敲门:“肆姑娘,该出门上香啦!”

“啥时候打?”北星问道。

二人慌忙分开,此时都红了脸。

“干!”荀肆吞了包子,拍拍手:“老娘可不与他小打小闹,不揍哭他老娘以后不姓荀了!”

“来了!”荀肆朝外喊了一句,抬腿朝外走,经过云澹身旁时伸手推了他一把:“无赖!”

一旁的北星也咽下一口包子,而后问她:“干不干他?”

无赖这个罪名云澹受的甘之如饴,忍不住笑出声来。

北星问了一下午便问出来了,给那二傻子吃的要他放火的人不是旁人,是呼延川那个随从。荀肆这下确认了,那呼延川是个睚眦必较之人,今日放火烧学堂许是这些日子自己给他气受令他不悦,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好在他尚存一些理智,并未烧到人,不然荀肆今晚就要揪掉他脑袋。荀肆咬了一口肉包子,狠狠咽下。

荀肆出了门,却只见到正红站在门口:“不是去烧香?”

引歌随意指了一间屋子,里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桌椅好摆放。韩城应承了,便命人去寻桌椅,几个人坐在他书房喝茶等着。引歌有些局促,这人一局促,手脚便不知放在哪里好。倒不是胆小,只是韩城看她的目光过于淡了些,令她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寻了两次辙子想走,都被荀肆按在那,直等到傍晚,桌椅才摆放齐整。引歌终于能撤了,荀肆不放心她,便请韩城帮忙送送,她则出了门去会北星。

“夫人出门了,要小姐自己去烧。”

韩城的将军府过于清净了,推门而入,只有一个老者在生火。韩城指着院子:“除了书房卧房那间,其余随便挑。挑好了我叫人去找一些桌椅来。”

……“我去烧香做什么?”荀肆有些摸不到头脑。

韩城苦笑着摇头:“就你心急。那便走吧!”

云澹自然懂,荀良生他气,不许他与荀肆亲近。这倒也在情理之中,荀良已算是客气。云澹想过,若是他与荀肆的小公主他日与人和离,云澹是断然不会轻饶那人的。

“吵就吵嘛!吵起来热闹啊!就这么定了!”荀肆拉住引歌:“走,这就去韩城哥哥府上挑一间屋子。”

荀肆倒是想出去透气,于是问云澹:“你去不去烧香?”

“这……娃娃们很吵……”引歌有些担忧,据说韩城喜静,若是这些学童惹得他睡不好不痛快,那她就罪过了。

“去。”

“去我府上吧,我府上地方大,没人,拾掇出一间屋子即可。”韩城转向引歌:“你觉得呢?”

“我也去。”打外头回来的云珞听说要去烧香,忙接话道。却见云澹幽幽看他一眼,忙改了口:“罢了,不去了。”

“走水啦,娃娃们没地儿上课了,正在想可以去哪里上课呢!”荀肆说道。

云澹满意点头,转念一想,若没有旁人跟着,荀良不定会如何教人看着,于是对云珞说道:“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成何体统!一起去吧!”

这倒是件难事。荀肆正在发愁,韩城牵着马过来,问她:“怎么回事?”

云珞着实冤枉,却也没有法子,只得跟在他二人身后,一道牵着马朝城外走。云澹牵着马走到荀肆身边,又问道:“你说若你是春归夫人,不会与穆宴溪和好。因为好马不吃回头草,此话当真?”

引歌点头:“是,只是眼下娃娃们没有地方读书了。”

荀肆郑重点头:“当真。”

众人灭了火后散去了,学堂却被烧了大半。引歌站在那看着断壁残垣有点难过。荀肆走上前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烧了就烧了,重修便是。好在人没事对不?”

云澹心中顿时凉了些,又问道:“你说穆宴溪是大将军就该去打仗,不能窝在一处,这可是你内心实实在在的想法?”

荀肆走到北星身边:“查查为何有人要烧学堂。”

“是。”

烧学堂做什么?

“你又说世间男子千万……”

荀肆四下一望,大家都在灭火,看不出异样。好在陇原城不大,怂恿二傻子的人应当能查出。就怕不是本地人。

“这话也当真。”荀肆截住云澹的话,俏皮看了他一眼,见他绷着脸,便朝他勾勾手指:“你来。”

二傻子摇头。

云澹拉紧缰绳,朝荀肆身前迈了一步,微微弯了身,荀肆呢,将身子前倾,轻声说道:“但,我不是春归,也不是好马,世间男子千万,我也顾不得看。我只离不开陇原。”言罢深深看他一眼,一跃到马上,打马而去。

“谁说的?”

陇原城外破败的寺庙今日香火极旺。

二傻子伸出手比划:“给吃的。”意思是点学堂给吃的。

荀肆从前不是烧香拜佛之人,今日也准备点个卯就撤,转身之时却被云澹拉住衣领:“遇庙焚香、虔诚拜佛,总不会有错。”言罢用了些力气,将荀肆拎进了庙里。

荀肆顺着引歌的手望去,那不是二傻子吗?头发蓬乱坐在街边,显然被吓傻了,筛糠似的抖。荀肆走上前去问他:“你点学堂做什么?”

陇原人是认得荀肆的,见她进了庙,都与她招呼:“肆姑娘来烧香?”再见她身旁站的两个男子,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陇原城可没有这样的男子。一时之间觉得有趣,便止住了步子,看他三人。

“哪个?”

云澹请了香,塞给荀肆三根,便兀自去拜佛了。他亦不是烧香拜佛之人,但每回去天坛却也诚心诚意。在寻常寺庙烧香却是头一遭。他站在一旁仔细看百姓是如何敬香的,而后也学他们,闭了眼诚心许愿,礼佛三拜。一偏头,看到荀肆在他身旁,闭了眼,口中不知在念些什么。姿态谦恭。

“一个失心疯把学堂点了。”

待拜了佛,见云澹看她,笑着道一句:“遇庙焚香、虔诚拜佛,总不会错。”云澹闻言笑出声,在她头顶轻拍一下,速速收了手。

几人顺着浓烟的方向走,最终到了学堂门口。看到引歌正与众人一起抬水,荀肆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拜了佛去求签,二人各摇了一支上上签,心满意足。这才出了寺庙。

“走,看看去。”

“你适才许了什么愿?”云澹问荀肆。

三人正坐着,听到外头吵嚷。北星跑出去去看,回来对荀肆说道:“走水了!”

“大义国泰民安。你呢”

“成吧,原谅他。”

“大义国泰民安。”

“小王爷近来在处理殷家的事,十分忙。若不是要我帮忙查那个人,兴许也不会给我来信。”

“好愿。”荀肆手指拇指,而后牵过自己的马,与他一同在官道上走。

“小王爷近来如何?”荀肆问北星:“他怎么不给我来信?”

云澹来程走的急,并未仔细看陇原。这会儿与荀肆在官道上慢走,见到眼前的平原大川,是另一种风景。一时之间收不回眼。想起那时带荀肆去婺源,江南写意小景,荀肆倒也欢喜,只是那欢喜不够透彻。不似今时今日这般融进这大山大河里,十分契合。加之天公作美,此时飘起了白雪,又将陇原罩上一层柔光,使得一切都恰到好处。

“妥嘞!”三人忙活这一阵终于闲下来,坐在屋檐下看雪,上一回这样的光景好像还在宫里,而今大家都全身全尾的回到陇原,真好。

“荀肆,过了正月初五,无盐镇会率先发兵西凉。此事我不想经由他人告诉你。”

荀肆挂了灯笼下了木椅,对北星说道:“待天黑了咱们就掌灯,红红火火的。”

“哦?”荀肆停下来看着他:“不过年啦?”好像过年是什么大事一般。

“哦。”

云澹闻言轻笑一声,伸手拍拍她的头,指尖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拨了一拨:“不过了。等下一个年再好好过吧?下一个年,我把大义最好的烟火、最好的糖人儿、最好的吃食都送给你送到陇原可好?”

“知晓。小王爷说之前皇上就准他查,还将许多从前查的卷宗给了他,只有一样,要小王爷查到什么先呈给皇上。”

荀肆是在逗云澹。她知晓云澹果断。这倒也稀奇,他看起来温和,荀肆却清楚知晓他果断。譬如之前废贱籍、譬如与后宫和离、譬如税赋改革,都是些血雨腥风的事,可到了他那,却看不出什么来,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几年前她还未进宫,陇原街巷中盛传的皇上是那样的人:杀伐决断、丑陋臃肿。她第一次见他,看到一个如天上明月般的朗俊男子,差点令她惊掉下巴。

“小王爷还在查人牙子的事,皇上知晓吗?”

云澹见她神遁,去捏她脸:“问你呢!明年把世上的好东西送到陇原来,让你过个好年可好?”

“可不?那老阿娘从前在殷家做下人的,儿子时常去殷府门口等她。”

“那你还来吗?”荀肆问他。

“这样巧合?”

“你想我来吗?”

“说是那人的老阿娘还记得他,在京城街上见到了,喊他乳名他还愣了愣,但转眼便走了。京城人都知晓小王爷在查人牙子,于是那老阿娘便去寻了小王爷,将经年往事细细说了。小王爷又马上去查,发觉老阿娘所说之人,是北敕的商人,拿着通关文书去的京城。”

荀肆咬着唇想了想:“若你有了新皇后,就不必再来了。若你还是一个人,能来陇原再好不过。”

“这上哪儿查去?”

“好。”

“说是原籍京城的一个人,八岁之时被人牙子拐了去。而今年近而立。”

“好什么好!”荀肆被他气的鼻尖通红,脚一跺,马尾随之甩了甩:“我不嫁人,你也不许娶妻!你娶妻,我就嫁人!”

“要你查何人?”荀肆问道。

“好。”云澹又是淡淡一个好字,他身后的马儿微微低首,轻轻拱他后背,将他送到荀肆面前,连马都急了,嫌他们太过温吞。

北星嘿嘿笑出声:“有了肆姑娘才能乐融融。想当年小的都被迫做了人牙子了。”北星说完这句想起另一件事:“小王爷给小的来了一封信,要小的帮忙查一个人。说是与殷家通敌有关的人。”

他站的近了,荀肆又心慌:“这也好?”

那头荀肆买了灯笼,与正红一起用竹竿挑着奔北星家里走。进了门看到北星正在扫雪,耳朵冻的通红。见到荀肆进门,忙为她看茶,荀肆喝了口,便搬了椅子帮他挂灯笼,一边挂一边念叨:“白雪红灯笼,日子乐融融。”

“好。我不娶妻,你别嫁人。”

呼延川眸色一深,又缓缓踱步。荀良、宋为、严寒年长许多,经的事也多,反倒荀肆和韩城,是西北卫军的弱点。荀肆这个女人,许是个冲动的。冲动之时便容易做下错事,呼延川要试那么一试。大义这盘棋还有解。

“你就知晓说好……你……”荀肆心烦意乱抬眼看他,他微微低了头,鼻尖触到她的,冰凉凉的鼻尖。荀肆看向他的眼,那眼中的光亮令她太过欢喜,又沉迷在他的美色之中。踮了脚尖,唇儿主动擦过他的,比他还要温柔。

“……二人成亲一年多便和离,应当并不恩爱。”

“云澹……”荀肆轻轻的唤他,她回陇原后不敢醉酒,她醉酒后抱着正红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想念刻骨,令她无比害怕。此刻这人就在眼前,她觉得这太难得了,又忍不住唤他,一遍又一遍。

“大义皇帝不是?”

“云澹……”

“依奴看,她的弱点是韩城和荀良。”

“嗯?”

“你查了她这么久,说说她的弱点是什么?”呼延川问一旁的随侍。

“云澹……”

呼延川见她这般无理,眼落在她浑圆的屁股上,心道踢她个狗啃屎,她会不会立马起兵打到北都去?心中忍下那口气,兀自走了。他此番前来,并非只为归降。归降他是万万不愿的,刺探一番即可,他想来看看真正的大义是什么样。第一天进城那晚在陇原的酒楼里听那些人讲的话,听出这些年大义百姓的日子愈发的好;这几日偶尔出来闲逛,钱庄、当铺、成衣铺子、学堂、酱油铺、米店他都一一看了,当真与北敕不同。最不同的便是民风。在大义,女子可以和离、教书、上战场打战、独自做生意,这些都令呼延川意外。心中隐隐知晓为何这些年大义愈发的强,大体是因着内里和美。

“嗯?”

“啊……”荀肆并未抬头,她已学会做风筝了,琢磨着带些余料回去做,心不在焉应他一句。

荀肆只唤他的名字,却什么都不说。云澹叹了口气,吻住了她。

站起身来对荀肆说道:“孤随处走走。”

起初只是轻轻的,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云澹如第一次吻她一般,生怕吓到她。双手捧着她的脸,指腹安慰似的在她的脸颊摩挲。明明只是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吻,却令二人都红了脸。荀肆睁开眼,二人目光相撞。从前那些慌不择路、天崩地裂的夜晚猛的跳进二人的脑中,令他二人的呼吸不约而同一沉。

呼延川并不应她,他报的数是砍了一半的,还有另一半囤在二百里外。只是甫到陇原便吃了这样的哑巴亏,令他丢了颜面。这会儿他已能肯定是荀肆做下的事了,这女人别看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心肠是真狠,手段是真黑。

马儿在他们身后交颈缓移,恰好拦住了身后人的目光。

荀肆听到他要拿回那只羊,睥睨他一眼:“成吧,还你。反正早晚是我的,放驿站养几天。今早听阿大说过五日要去点数,点过了休战过年了。”

云珞手指着那马儿对静念说道:“这煞风景的马!挡住了本王的眼!”

“那你还给我,今天就赶到驿站去。”呼延川并不会因为荀肆是女流之辈而让着她,何况她也没把自己当女人,处处挑衅。

静念摇头苦笑,将他的身体向后转:“非礼勿视。”

“行行行,你这么小气,那只羊咩咩虽然盖着北敕官印,又不能证明就是你带来那批,你若要还你就是,怎么还瞪人呢?”荀肆才不怕她,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一旁的正红急的直冒汗,口中讷讷道:“这要被夫人老爷知晓了,该生气了。”

“荀肆!”呼延川板起脸吓她,他生气之时双眼会泛起蓝光,眼梢吊起,狼一样,十分可怖。

“荀大将军不许皇上亲近肆姑娘?”云珞后知后觉问道。

“……你这话说的忒气人,就一只小咩咩!我哪里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自己跑到营地,站在营地门口冲我咩咩叫……看着挺好看,闻着也挺好吃……”

“那可不?老爷说了,和离就是和离,不许二人再亲近。”

“你见到不与本太子说?”

“哦。”云珞闻言笑出声,心道皇上往后这路还长着呢!

荀肆又笑开了:“不瞒你说,见到一只小咩咩,叫声奶声奶气的,屁股上印着北敕的官印,我瞅着好玩,拴在营帐外头养着玩儿了。”

那二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你可见到过?”呼延川问她。

顶多是云澹将荀肆狠狠抱进怀中,在她脸上猛的啄了一口而后放开她。到底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万万不能造次。

呼延川思及此,又看了看荀肆。她正在学扎灯笼,手指拉着一根竹子问那手艺人:“这样?”察觉到呼延川在看她,偏过头粲然一笑:“不是说去找马牛羊?”

官道上若隐若现人影,二人慌忙各自后撤一步,又互看一眼,笑出声来。面上的桃花都还未散去,在这雪里格外好看。

呼延川偏着头看她,这个女人真真假假,狡猾的狠。他也只是怀疑她,却找不到切实证据。那天大雪倾落,北风呼号,卫兵说山上亮着野兽的眼睛,大家都不敢懈怠。那野兽从北面来,放火去赶,南面的围栏却被攻破。待他们回到南面围堵,那马牛羊已惊慌失措逃掉大半。

不知过了多久,荀肆才找回神智。问他:“那咱们何时打?”

“哦哦哦,礼赠礼赠。丢了可怎么办?那日你说了此事后阿大就给皇上写了折子,皇上说这几日要西北卫军派人清点呢!”荀肆用掌心揉了揉鼻尖,打了一个喷嚏:“天儿这么冷,那些马牛羊可得快些找回来,别回头冻坏了。”

“估摸着大年初十。明儿开始就要与你阿大和宋为排兵了。”

“非上贡,是礼赠。”

“你怎么不问韩城?”荀肆见他只字不提韩城,歪着头问道。

“说是上贡给我大义的那些?”荀肆睁大了眼。

“甫进城就听说了韩城的事。那是西北卫军的事,我不管。”

“总在驿站待着也无趣,出来走走。”呼延川顿了顿:“前几日我们囤在山那头的牛羊马匹受了惊,冲破围栏四散跑了。孤在陇原城走走,看看有没有跑到陇原城来。”

“哦。”荀肆看他一眼:“我阿大答应过呼延川过了二月二再动手的,我也答应了的。”

“呼延太子出来遛街了?”荀肆朝一旁移了一步,离他稍远些。

“你是守信之人?”云澹眉头扬起,竟有几分桀骜不逊。

荀肆回头看到呼延川,身着上等貂绒,锦衣华服,贵气非常。弯腿蹲到荀肆身旁,拿起一个灯笼瞧了瞧,而后放回原处。

荀肆大笑出声:“不是。”笑够了又加一句:“我阿大也不是。”

“怎么?卸甲归田后准备以扎灯笼为生?”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出尔反尔,是荀肆也。”云澹这样说道,又问荀肆:“你打小爱玩的地儿如今可还去?”

“二十多个吧……”荀肆指着那灯笼:“快,别停。”荀肆觉得扎灯笼好玩,竟然认认真真学了起来。

“在几十里处有座山,从前常去玩。这次回来还未去。”

手艺人一边扎一边问:“您到底要多少?”

“带我去瞧瞧?”

荀肆蹲那看了许久,每当那手艺人扎完一个,她就说:“这个我要了。”

“有些远呐,阿娘要咱们晚上回去用饭。今日邀了宋将军和严将军来家中用饭。明日带你去。”荀肆说道。

今日飘着零星小雪,街上三三两两行人。扎灯笼的手艺人在学堂的屋檐下坐着,家伙事一字排开,动作飞快。

“好。”

北星的小院儿就在将军府那条街上,他当初挑的时候就奔着离荀家近,荀大将军去打仗,他可随时照应荀夫人。

几人回到荀府,云澹去屋内换了衣裳,便坐在炉边烤火。

荀肆今日不必去军营,拉着正红去街上买灯笼送给北星。

“您一定要留下来到五月吗?”静念问他。

再无其他。

“要。朕还未出兵打仗过,此行实属难得。”云澹顺手打开舆图细细的看,陇原地形与青丘山不同,值得研磨:“你担忧朕的安危?”云澹见静念不语,问道。

荀肆提笔写信给他,只写了一个字:“好。”

静念点头。

打开一旁的布袋,看到那件红衣裳,小小的,巴掌大的衣裳,是他当时暗暗备下的衣裳。荀肆捧在手心看了许久,而后捂在眼上,那泪水片刻将衣裳打湿。

“老祖宗还未登基之时,曾跟着先人出兵西凉;太上皇做皇子时,也历练过;只有朕,打小被护在在太上皇的羽翼之下,早早做了皇帝,对领兵打仗之事一窍不通。”

荀肆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这些日子想起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便心痛难当,今日发觉竟是误会一场。此刻明明应当开怀,不知为何,又觉得难过。就连那个孩子都是假的,可还剩什么真的东西了?

“但您将江山治理的这样好,百姓都说日子一日好过一日。”

荀肆进门,拿起那封信,看到信封上“荀肆亲启”几个字,手微微一抖。云澹的字她认得,是世上少见的好看的字。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来看,寥寥数字:“荀肆,彩月于你日常所饮的汤中投了一味药,可致月事推迟有孕脉。你不曾有过我的孩子。若你也曾为此事难过,此刻可展颜一笑。清风已过,诸事无痕,你我皆可心安。云澹。”

“江山还有父皇,这仗,朕是定要打一次的。”

“哦。”

荀肆这等女子尚且不怕,非但不怕,还比其他人更勇敢。云澹自然也不怕。他有时会想,人活这一世,总该有这么一次拼尽全力,将生死置之度外。有了这一日,他日对后人讲起,定然令他们惊奇。

兴高采烈回了府,听到荀夫人对她说:“有你的信,放在你桌上,还有一个小布袋。”

嘭!

这雪下的这样大,那封信却丝毫没有耽搁,三日后便到了荀肆的书桌上。她给北敕的贡品捣了大乱,那牛羊马匹漫山遍野的跑,单她在山上就碰到一头小羊,那小羊屁股上烙着北敕的官印,叫声奶声奶气的。她看了高兴,便栓在自己营帐前,琢磨着再长大些便烤了吃。

云澹的窗被东西砸中,他起身推开窗,见桃树下的女子正朝他笑,手指竖在唇上,不许他说话。而后指指后院,撒腿跑了进去。

“您能回来,挺好。”云澹这人不大会说话,他这辈子的好听话都说给荀肆听了,对舒月说出这一句实属难得。舒月知足了。

云澹出了门随她进了后院,见她正在爬□□,忙上前扶住,对她说道:“当心!”

“嗳!”舒月扬声应他,而后笑出声。

“嘘~”荀肆又嘘一声,爬到屋檐下,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而后摊开到一个鸟窝旁。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鸟窝里探出来,去啄荀肆手中的小米,惹的荀肆咯咯笑出声。待她玩够了才下来,要云澹等着,她则跑去前院屋内,拿过一杯温水递给云澹:“喏,该喂水啦!”

云澹听舒月提起韩城,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唤了句:“母亲。”

云澹小心翼翼拿着那杯水爬上了□□,放到鸟窝旁。那些小脑袋又探了出来,齐齐将头挤在一处,去喝杯中的水。这简直太有趣。

“她挺好,笑呵呵的,看不出像和离之人。”舒月才不会说好听话要云澹好过:“人还没到陇原呢,陇原人便将周遭的好男儿都列了册子要她选……为娘还看了那册子呢,真有几个男儿好,那韩城算头一个。”

待他下了□□,这才问荀肆:“冬天生小鸟,会被冻死。”

云澹低低哦了声:“她……”

“不会的,在窝里塞了东西的。”

“早快马加鞭回去了,往后是母亲的干女儿了,我与她喝了顿酒才回的。”

“真有你的。”云澹轻点荀肆额头,而后问她:“你还记得你给修年抱回宫的小羊吗?还有你那只斗鸡。”

“她应当到陇原了。”

“他们长的可还好?再长些肉就可以下锅炖了。”荀肆又开始胡说八道。

“回京城呆个把月再回陇原。”

“长的好不好且不说,你那只斗鸡,天不亮就打鸣,起的比千里马还早。”

云澹这才想起问舒月:“您怎么回京城了?不是喜欢陇原?”

“这可怪不得我,又不是我让它打鸣。”荀肆忙为自己开脱:“何况我在后宫之时,它可不打鸣。”

云澹这句将舒月气笑了,知晓他钻了牛角尖便也不再说话。他愿意开口说话已经很好了。二人赏了许久雪才向回走。

“不是怪你,我只是想说,它兴许也想你,像我一样。”

“江南女子好,穆宴溪的春归夫人在无盐镇;宋为的陈大、欧阳丞相的宋先生在京城……”

呼延川看着手中的密信,问一旁的司无:“大义皇帝确实来了陇原?”

……倒也是,那荀肆那样没心没肺,见到自己合不拢嘴,倒不像心里有他的样子。舒月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头多出宫走走,去江南,江南女子好。”

“是。”司无说道:“年初一进城,并未声张,却被认出了。”

“儿子不想徒增她烦恼,她心中没有我,我去了能如何?”

呼延川筹码押对了。他打第一眼见荀肆,便深觉她不是深宫弃妇,暗赌一把她与大义皇帝有孽缘。不成想真的赌对了。既是如此,下一步棋也该走了。他闭着眼,身子靠向椅背,突然想起荀肆。她答应他二月二前不开战,还说要等他。这女人果真是口蜜腹剑。

“母亲觉得自己的星儿哪儿都好,星儿生着天下无双的一张脸,慈悲、聪敏、杀伐决断,总之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若要母亲去想这世上有哪一个人比你好,母亲想不出。但星儿也有致命的弱点,星儿的弱点就是遇到心爱的女子便慌了,一慌,你的那些优点便遁了,遁了那女子便看不到;星儿还有一个弱点,那便是遇到一点事儿,便退缩了。有什么可退缩的?就杀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就是中意她,就是要她,她能打你不成?”舒月一个人念叨:“这样窝在宫里想人家像什么话?”

但她越如此,呼延川越想毁了她。

舒月站到他身旁,与他一同赏雪。

“他进城,荀肆作何反应?”

直至雪将那柄大伞铺满,云澹才恢复如常。他有些羞愧,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在母亲面前哭,多少有些没出息了。

“尚未有消息。”

舒月懂他所想的一切,是她的星儿呀,打小就隐忍的星儿。

“嗯。命人去陇原,将该办的事办了。”

云澹觉得委屈。他对荀肆捧出了那颗心,不求荀肆还他以相同的爱,他只求她留下,陪在他身边将这朴素的一生过完。但她一直想走,打进宫那天起,便想走。他洞悉她每一个念头,却从不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当她说要走时,他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不用担心她走了,她一定会走的,且不会回来。是以他说了那句永不相见的话,要她放心的走,哪怕恨他也好。

“若荀肆坏事?”司无问道。

舒月心痛死了,上前轻轻抱住他,手在他肩膀拍着:“哭吧,不丢人。”

“若她坏事便将她一并解决了,将人头带回来。”呼延川讲完这句,心中一滞,又念起荀肆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这样的女子一生遇到那么一次,倒也是因缘际遇。只可惜,她定不会与他一条心,不然留她一命,与她一起睥睨天下,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云澹回头,看到舒月站在风雪中。接连数日不言痛的人,这会儿终于是崩不住了,只唤了一句“母亲”,泪水便涌了出来。

“是。”司无垂首。

就这样站着,站成了宫门口的石狮姿态。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星儿。”

“司无,你可想过再回大义?”呼延川冷不丁问了这样一句,而后看着司无。

云澹站在城墙上,这些时日空荡荡那颗心这会儿愈加无处安放。她过的可好?可会偶尔想起他?

“不想。奴只想跟着太子殿下。”

这人间真好,只是身边没有她了。在她心中,京城的雪太薄太浅,留不住她。

“你跟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

“出去走走吧。”云澹起身向外走,千里马忙撑了伞跟了上去。云澹径直朝外走,上了宫墙。又见宫外那个烟火人间,炊烟袅袅蜿蜒而上,三声两声犬吠,永安和边的红灯笼映的河面通红。

“奴感激主子,是主子将奴从死人堆里救出来。”

“是,下的很大。今年的第三场了。今年的雪比往年多。”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呼延川看着外头。北敕北都,哪怕是皇宫都显出颓败来。这与荀肆住过的皇宫怕是没法比。

“下雪了?”云澹问他。

他起身走到殿外,抬了抬手,司无站到他身旁。

外头飘起了雪,静念进门之时拍了拍肩上的落雪。

“这几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哪里算错了。”

即便如此,还是想她。空荡荡的皇宫,无论看向哪儿都是她。云澹心底不存一丝奢望,只是绝望的想她。

“是北都还是陇原?”

她走之时说了那么多狠话,每一句都狠狠扎在他心上,她不喜欢的皇宫、子女、他的千帆过尽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他的那点可怜的真心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仍无法对她说出狠话来,也只有那一句不必再相见,是遂她的愿,也算放过自己。

“陇原。”呼延川回身看着司无:“你见过她几次,那晚在酒肆,她泪雨滂沱为韩城哭,你觉得是真是假?”

云澹想问他荀肆可写信给他了,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即便写了又能如何?不过证明在她心中存善都比自己重罢了。

“奴不敢妄断。”

“奴才在。”

“她说等孤娶她倒是真,不然荀良不会写折子,大义皇帝也不会亲自来陇原。”呼延川这会儿望向外边无尽雪幕:“若她真心嫁与孤,孤倒愿意待她好。孤不瞒你,孤对她动了些心思。”

存善带人撤了碗筷,退出之时听云澹唤他:“存善。”

司无立在一旁不言语。他知晓此刻的呼延川并不需与人说话,他只是一个人属实无趣罢了。

云澹近来用的清淡,一份清汤,一份青菜,小半碗米,这些还时常用不完。今日仍旧如此,用了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千里马叹了口气,朝存善摆手:“撤了吧。”

荀肆拦在云澹身前不许他出门。

“是。”

“?”云澹看着她。

“端到这儿就好。”

“不许你去打仗。”荀肆伸直手臂:“你常年待在宫里,功夫不如我,你上战场万一死了怎么办?”适才在军营排兵,左翼包抄由荀肆带兵,云澹却突然在一旁加了一句:“还有朕。”

“是。”静念拿过信和衣裳,转身出门办差。千里马见他收了笔,又上前问道:“皇上,用膳吗?”

这一句吓破了众人胆。

“好。待会儿再用。”云澹终于肯下笔了,荀肆二字落在纸上,心也跟着疼了一下。速速写了一封信塞进信封,又将那件小衣裳用布包好交给静念:“一起给她吧。”

“晦气。”云澹朝荀肆笑笑:“哪里就那样容易死。这些大将军都打了几十载,可战死了?”

“皇上。”千里马在一旁轻声唤他:“该用晚膳了。”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荀肆急了,将他向后推:“你今天就回京城,不许你呆在陇原。”

云澹的笔久久未落下,他手边放着那件当初请宋先生绣的婴孩的衣裳。从午后坐到灯宫亮起,

云澹任她将自己向后推了几步,推到墙角,退无可退。这才伸手抱住她:“你心真狠。才见几天就赶人?”见荀肆要挣扎,忙说道:“荀肆,趁你阿大没发觉你在我这里,咱们安心待一会儿好么?”

呼延川笑出声,今日的荀肆有多张狂,往后的她会有多凄惨。呼延川自认能见到那一日。低头为自己斟酒,而后与其他人对饮。再不去招惹荀肆。

“不好。你回京城。”

呼延川幽幽看一眼荀肆,若是在北敕,她这样与自己讲话,可以当街斩了。荀肆却又得寸进尺:“二百五十里?”

“我不回。我要去打仗。”

……

“你胡闹!”荀肆眼睛红了:“打仗不是儿戏。”

“今日不是商议完了?”荀肆又探出脑袋:“怎么还要商议?”

云澹见她要哭了,忙拍着她的头哄她:“怎么还要哭了?你听我说荀肆,我身为一国之君,对带兵打仗一无所知。这一次到了陇原,碰巧有这样大的仗要打,又能与你一起,我怎能不去?朝中之事已由太上皇代劳,皇子公主也交由他们的母亲去带,这一次我要与你站在一起。”

“在陇原待月余,与诸位商议议和一事。”

荀肆听他这样说,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做傻不傻?”

“此番前来预计待多久?”宋为问呼延川。

“不是为了你。”云澹为她拭泪:“为了我自己,为了大义,最后才是你。”云澹讲的是真话,他得先为自己活,明明白白的活:“更何况有你一起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了事,还有大义第一女将军护着我。”云澹逗她,看到她破涕而笑这才心满意足,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世人皆知北敕等级制度森严,寻常人家的女子等同于物品,可以随意买卖,嫁人视为易主。荀肆十分不屑这等风气。

荀良的咳嗽声适时响起,云澹将荀肆推远一些:“去吧,别让你阿大担心。明晚连夜开拔,往后数月还望荀将军照拂。”

“不敢。旁人没有活路,荀将军可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之人。”呼延川不与她纠缠了,这女人不好惹,你惹她一下,她打你十次,句句中要害。

荀肆点头朝外跑,到了门口又几步跑回来跳到云澹身上,手环着他脖颈,在他肩头狠狠下了牙。云澹疼的嘶一声,听到外头荀良又咳嗽一声,忙收了音生生忍着。只是手臂忍不住收的更紧,将荀肆揉进他身体一般,在她耳边低声求饶:“荀肆,别闹,我受不住。”

“那感情好。终于是向前走了一步。”荀肆由衷赞叹,而后又说道:“像我这般和离又上战场的女子,在北敕怕是没有活路了吧?”

荀肆这一口咬下去,终于将心头那股子躁动赶了出去,头窝在他颈边:“再抱紧些,云澹。”云澹顺了她心意,转过身去将她抵在墙上,微光之中去看她眼:“再等等好不好?等大获全胜,我光明正大娶你,成亲那日好好要你。”

“果然是大义朝。”呼延川这话听不出好赖,但落在荀肆耳中便是赖。她探过头问呼延川:“北敕后宫可还是贵妃当政?”眼神无辜清亮,也看不出这问话是好是赖,却戳到呼延川的软肋。他笑着摇头:“非也,朝纲改了。”

“我不离开陇原。”

“有。”

“你不必离开陇原,我每年来看你。你只管如穆宴溪宋为那般,按你的想法去过活,做大义第一女将军,驰骋沙场,镇守边疆。我便是春归和陈大,日日守着你盼着你,得着机会就来看你,一辈子心中只有你。好么?”

“听闻前些日子,大义皇上跟整个后宫和离,可有此事?”

荀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义民风开化,女子可主动和离,和离可再嫁。”荀良答道。

她这哭声来的又急又猛,将云澹吓到了,忙放下她去捧她脸,口中道歉:“我说错话了是么?你别哭,不愿嫁就不嫁,不想见我就不见我好么?”

……这玩意儿怎么跟缺心眼似得。荀肆睥睨他一眼,那一眼落在呼延川眼中,别提多有趣。

荀肆不理他,只拉过他的衣袖盖着自己的脸,哭的昏天暗地。她哭了,屋外的荀良却不咳嗽了,在院中站了会儿,转身回了书房。

“痛快!”呼延川朝她竖拇指,亦喝了那杯酒。放下酒杯问荀良:“在大义,女人和离可还能再嫁?”

荀夫人帮他拍身上的寒气,问道:“不是说去看着肆儿?怎么自己回来了?”

荀肆拿起茶碗,起身将碗沿磕在他杯沿向下处:“请。”仰头干了一碗热茶。

荀良冷哼一声:“不管了!随他二人去!”

“不喝便不喝,荀将军以茶代酒吧!”呼延川举起酒杯,执意要与荀肆喝一杯。

“怎么就不管了?”

“不是今日戒,是从今往后都戒了。喝酒误事。”荀肆一本正经。

“管不了。”荀良站在屋外,只隐约听到几句,但能料定云澹说了漂亮话,不然荀肆不会哭成那样。

“只可惜,荀将军今日戒酒。”他放下酒杯看着荀肆。

云澹的确讲了很好听的话,是荀肆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令粗枝大叶的荀肆哭了便收不住,在他怀中抽泣许久方停下来。

待入了席,将军们脱掉甲胄,觥筹交错,又是另一番模样。北敕人酒量好,呼延川胜在年富力强,颇有以一敌四之势。

月光洒进窗,二人就那样静静抱着,荀肆从来都不是那样知情知趣的女子,却也觉得这一刻太好。

“我去吧。”韩城边说边朝外走。荀良看看韩城,又看看荀肆,没有做声。

“我想与你出门看月亮。”她轻轻说道。

“备好了。”荀肆指了指:“可以派人去请了。”

“一轮弯月牙。好在今年的正月圆月,我们可以在路上看。”云澹说完回身拿了一件衣裳帮她穿上,而后拉着她的手出门。院内静悄悄的,腊梅和桃花的香气混在一起,令人沉醉。他们爬上屋顶,靠在一起,哆哆嗦嗦赏月。

荀良打马过来,见他二人在淋雪,下了马拿出一条长巾围在荀肆头上:“你阿娘怕你着凉,要我带着。果然不让人省心。备好了?”

到下一个晚上,二人安安静静出城奔了军营。

荀肆又抬头看雪,这雪下的可真好看。有老人说,陇原的雪,一年下一次,一次下三月。只要不一直下大雪,天上不掉雀子,这年就是好年,这雪就是好雪。

一夜之间,大义铁军倾巢出动。兵分三路,荀肆云澹在左路,堵截西凉,与穆家军形成合围之势,将西凉按在袋子里打;荀良带队中路,拦截北敕援兵;宋为严寒带队右路,包抄北都边线。

荀肆用手掌将泪擦掉,用力点头:“好,韩城哥哥。”

待天亮之时,荀肆和云澹已上了兰赫山。

荀肆摇摇头,自颈间小心翼翼拿出那颗兽牙放到韩城手心。有些话自是不必说,二人都懂。韩城紧紧攥着兽牙,伸手拍拍她的头:“好好的,不管从前还是往后,哥哥都护着你。”

兰赫山上奇冷无比。云澹从前并未经过这样的寒冷,在甲胄之内套了一身兽皮,这才缓过来。荀肆倒是不怕冷,只是她来了月事,一直腹痛。

“对不起。”韩城心痛难当。

云澹却不劝她。

“韩城哥哥。”荀肆也唤他:“那时听说你为救阿大死了,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本已有孕近两月,本就懵懂无知,听闻你死的消息,也要了他的命。他不声不响的,来的时候没与我招呼过,走的时候也没有与我商量过。”荀肆眼底有泪光闪动:“我没与旁人说过,但失去他,让我的心碎成陇原城外的风沙,再也合不上了。”

只在休整之时将她拉到一旁无人处,要她脱下甲胄,在她腹部放了一个暖水袋。荀肆眼睛睁大,欲开口问他,却听他说道:“你的日子我记得。”

韩城偏过头看她,见她眼底有柔光闪动,忍不住轻声唤她:“肆姑娘。”

荀肆红了脸,轻轻推开他:“别闹。”

“谁写折子谁报,反正我不报。”荀肆说完穿上披风:“待会儿要喝酒,我铁定不喝了,我就坐在一旁,你们喝。”言毕将那舆图一烧,与韩城出了营帐。外头飘起雪,荀肆仰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又下雪了。”

“嗯……待下次休整,再为你换。”云澹也不与她拌嘴,只这样叮嘱。

待土堆走了,韩城问荀肆:“此事报朝廷吗?”

“要与大家表明你的身份吗?定西去开尿,听到有人在猜跟在我身边的人是谁,说从前未见过,名册中也没有。”

土堆一边听一边笑:“是,是,末将这就去办。”

云澹摇头:“安心打仗。若知晓我的身份,都只顾着护驾,仗没法打了。”

“在京城听说过。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与他小打小闹。你看他那人,阴森森的,求和是假,来刺探是真。那咱们便与他玩些不寻常的。”荀肆将笔一撂,摩拳擦掌。而后朝土堆勾手指:“这事儿咱们这样办……”

“那……总不能说你是我养的面首……”

“听大将军说,大概四十年前,北敕就是这样待我朝的。还是穆老将军那一辈打了十几年,才扳回局面。”韩城说道。

云澹幽幽看她一眼:“你试试看。”

荀肆哈哈笑出声,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甭管如何,先给那惹人厌的北敕太子出一道难题。过些日子再去与他要。”

荀肆嗤嗤笑出声,趁人不备在他唇上轻啄一口:“该开拔啦!”

“把那牛羊马匹吓跑,跑到哪儿咱们管不着。”

引歌听到屋内窸窸窣窣响动,是韩城起了的声音。

“韩城哥哥先说。”荀肆说道。

“您要走了?”她轻声问道。

韩城与荀肆对视一眼,而后齐齐笑出声。二人都有了鬼主意。

“是。”韩城答道。他回身看了眼引歌,她双手裹着衣裳坐在昏暗之中,本就瘦弱之人被暗光噬掉了一层轮廓,只剩细细一条。他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向她点点头。

“末将去刺探了,呼延川说那批贡品属实。”

“您保重。”引歌的声音很轻,轻到落进韩城耳中似一句呓语。

“进来。”韩城说道:“如何?”

他走进月色中,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了,一切归复平静。引歌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会儿,他的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缓慢起身。

到了夜间,山脚下支起了营帐,火红的灯笼高高挂着,西北卫军将杀好的羊架到火上。营帐内燃着火盆,韩城和荀肆正在屋内研究舆图。土堆在外喊了一声:“报!”

她来的时候身无一物,这会儿仔细看看,倒也没什么可带走的。不,她不再是贱民了。

荀良闻言大笑出声:“逗他玩呢!与北敕学的,满口胡言。”言毕打马而去,其余人等也笑出声,进城去了。

她掌了一盏小灯坐于桌前,一支笔握了良久终于落笔,是写给韩城:“别放在心上。引歌。”

“阿大,当真要休战三个月?”荀肆想起荀良说休战,这不是荀良的性子。

引歌要走了。

“看皇上的意思。”荀肆淡然一笑。她离京后二人便彻底断了联系,回陇原这些日子,军中诸事也是由阿大和宋叔写折子递上去,他寥寥几笔批了折子,也从不多说。荀肆昨日看过他写批的折子,只有“准奏”二字。

她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日复一日在她的梦中。她睡在乌篷船里,乌篷船飘在碧绿的河面上,阿婆缓慢摇着船桨,口中唱着一曲悠长小调。那个地方她以为此生回不去了。

宋为忙摇头:“不敢。”谁敢惹你,今日这一出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娃不好惹。兴许就连那清冷孤傲的万岁爷都要让她几分:“但你写兰赫山以西二百里,应不是在乱写。你估算过,若继续打下去,到明年此时,应是打到那了。”

她出了门,走进夜色中。

“哦哦,不是,随便写着玩的。”荀肆笑出声:“怕阿大临时冲我要功课,清早出门匆匆写了,没想到派上用场了。宋叔可是要教训小辈?”

这些日子,陇原的街巷早已长在她心中,手边是谁家的院门,街角又长着一株什么样的树,哪家的女子早起梳妆,她都知晓的清清楚楚。她缓步走出陇原城,对着那扇破败的城门,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你提的归降条件。”宋为解释道。

眼前的那棵秃树上挂着一只羊。

“哈?”荀肆一愣。

一只被放了血的羊。

荀良等人出了驿站,打马回城,宋为想起“兰赫山以西二百里”便问荀肆:“皇上的口谕?”

定西跑上前去,见那羊脖子上挂着一颗兽牙,那兽牙他认得,从前荀肆脖子上挂的那颗。韩城送她的那颗。他拿起短刀将绳子割下,羊尸扑通一声落到地上。弯身捡起那颗兽牙,跑回去递到荀肆面前。

呼延川嘴角一动,望着荀肆的背影挑了挑眉,对随从说道:“再去查,将她查个清清楚楚。”呼延川可不是父皇,懦弱可欺,他既是来了,便要将大义的底气摸清楚。前几年吃的败仗,要一仗一仗赢回来,不然真如那荀肆所说,大义朝打到兰赫山以西八百里,打进北敕北都。荀肆这女人,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也似乎有那么一些本事。

荀肆接过那兽牙仔仔细细的看,上面还沾着血。那晚韩城府上出事,丢的就是这颗兽牙。而今这兽牙被挂上一头死羊脖子上。

“北敕怕是没有会写字的女人。”说完双手抱拳:“回见!”

云澹在一旁看着,凝神思考。

“哦?为何?”

“怎么不说话?”荀肆轻声问道。

“那本将军也终于知晓为何太子至今未婚配了。”

“借一步说话。”云澹向远处走了几步,二人站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韩城而今在哪儿你可知晓?”

…………

“按计划,他应当在去北都的路上了。”

呼延川指指一旁的随从:“好好练练字吧,字写成这样,别说做皇后了,就连去孤府里做妾,孤都嫌。”

“去北都做什么?”

荀肆站下看着他:“本将军自己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引蛇出洞。”

“多谢。”呼延川起身送客,途经荀肆身边突然耳语道:“这下知道为何大义皇帝要休妻了。”

云澹沉默半晌,方问道:“太险。呼延川其人狠毒,且性子阴沉不定,万一他识破你们的计谋,韩城处境定会极险。”

荀良见时机到了,也不愿废话,起身告辞:“夜里摆了酒,既是来了陇原,便是我大义的贵客,喝酒看戏,享乐一番。”

“赌的是呼延川的贪念。”

剑指和离一事,他可不是君子,戳人短处产生的巨大快感令人愉悦。荀肆却撇撇嘴:“峥嵘岁月,不提也罢。好好打仗,不负皇恩浩荡。”双手朝天抱拳,一点看不出心虚。

云澹看了荀肆半晌,缓缓说道:“呼延川有什么贪念?依我看,北敕马上就到他手中,哪里还需要贪?他的贪念是你,你说你要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

呼延川也随之笑出声,说道:“荀大将军虎父无犬女,果然是做过大义皇后的女人,不一般。”

……他训起荀肆来一套一套的,训的荀肆睁大了眼:“听你的听我的!”

宋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妙,甚妙,谁说女子不能上战场?皇上钦点这位真是绝了,浑不吝一个,锱铢必较,该装傻时装傻,该进攻时进攻,时机掌握恰到好处,一点亏没吃,你又不能与她计较,免得失了风度。

云澹忙住了嘴而后笑出声:“听你的,你是将军。”

“停战三个月不需要传话?”一旁的荀肆忽然出声,那双眼亮晶晶,又无辜又可恨。

“那不就结了?”荀肆哼一声,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撒腿跑了。

“孤也认为再好不过。”

云澹站在原地思量许久,方对静念说道:“呼延川应是知晓我来陇原了,但并不知晓我随荀肆一道出征了。放出消息吧。”

荀良终于开口:“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两年仗打的疲累,好好过个年,年后再议和不迟。依本将军看,停战三个月再好不过。”

“为何?”

荀肆才不在乎,头一点:“成,此事不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见呼延川还在看她,便朝他嘿嘿一笑,缺心眼一样。

“她既然要引蛇出洞,便将他引到这里来。这样,左是穆宴溪,右是荀良,她能有万全之法。”

呼延川将那册子交给随从:“这个切记要装好带给父皇。”而后转向荀肆:“孤不似荀将军这般说的算,孤只是一个传话的。”他眼底笑意弥散,笑的人心中发麻。

“荀将军不与您说,兴许就是担忧您的安危,不敢用您去赌。”

荀肆嘿嘿一笑:“自然当真。本来想写向西八百里,转念一想,向西八百里便到了北敕北都,着实有些欺负人了。”北敕地形奇特,故三都而治,西都、东都、北都,北都为北敕皇朝所在,荀肆这一句又戳人心窝子了,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你不给我这二百里,我便打到你北都去,让你国灭。若放在三年前可是万万不敢说这种话,见好就收,图个三五年太平。但如今的大义有了底气,便要厉害一些。北敕勒国从来不会学乖,那颗称霸天下的野心从未敛过,既是如此,大义不能让。

“大可不必。”云澹看了静念一眼。若韩城因此殒命,荀肆又能心安了?

宋为睥睨一眼,心中乐开了花,这荀肆好玩,煞有介事,却只有那几个字,却算作字字诛心。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绵延不尽,两个江南。可真敢写,后生可畏啊!

西北卫军疾行四百里,在兰赫山以北一百里处扎营。

呼延川打开那薄册子一看,登时笑出声。那册子上潦潦草草歪歪扭扭几个字:兰赫山脉向西二百里。将那几个字摊开到众人面前:“当真?”

这是云澹此生走的最远的一次。他站在营地朝北望,绵延不尽的枯草雪原,是他从未见过的河山。心中不免被触动,想起尚年幼之时老祖宗与他说的话,老祖宗说有生之年,当去远行,亲历江山,才能怀有敬畏之心。云澹从前不懂何为敬畏,此刻懂了。懂了,便深觉肩上担子之重,再不能轻易放下了。

“阿大不急,我急。”

荀肆在远处看他许久。

“不是说不急?”呼延川笑道。

他的背影被夕阳镀了一层金黄,营地炊烟到他身边几缕,要成仙了一样。

“停战条件。”荀肆朝他眨眨眼。

缓步到云澹身边,手背轻飘飘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握住。

“何物?”呼延川问道。

荀肆回身看看,有三两人驻足朝他们望,她也不在乎。回过身去与他一同看山河之大。

荀肆喝够了茶,缓缓将茶碗放下,自衣袖间拿出一本册子交给定西:“给呼延太子瞧瞧。”

“这下我知晓你为何喜欢陇原了。”云澹低声说道:“这样的天地我也爱。”

在北敕,鲜少有女人不怕呼延川。他儿时病弱,母后性子弱,常年被人压制。若不是他有雷霆手段,而今也不会抬起头来。北敕人有言:“北风到,太子来。”意为察觉到冷了,那便是太子来了。今日荀肆非但不怕他,还出言挑衅,这倒是新鲜。一双鹰眼看着荀肆,揣测她何时会生出惧意。

荀肆偏头看他许久方说道:“甫进宫之时你拿着阿大的折子来问我,北敕来犯,是守是打。”

荀肆却自在,翘起二郎腿,端起茶碗,安心喝茶。

“你说自然要打。”

荀良和韩城也不做声。呼延川将矛头对准荀肆,那便由他去好了。

“是。要打。”荀肆手指着远方:“打到那里,打下的江山你好好护着。”

他喉间含着一声笑,低低的,听不出其意。宋为和严寒在一旁看着,也不做声,都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当年在北线收拾鞑靼场面不知多凶险,今日这风平浪静,还未到出手的时候。何况这是荀良的地盘。

云澹没有说话。

他从前听说荀肆是草包,嫁了大义皇帝,即便有西北卫军撑腰,那皇帝仍然忍不得她,全天下人都知晓,说是和离,不过是给西北卫军颜面,实则休妻。而今再看荀肆,发觉她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加之从前与她交手那次,不得不重新审视荀肆。不管传言如何,她铁定不是草包。

只将她拉进怀中抱着,直抱到日头彻彻底底落了下去,定西在远处唤他们,这才拉着荀肆的手朝营帐走,将她送到营帐口:“去睡吧!”

荀肆自然也察觉到他的策略,却不接招,软软一句:“是啊……”而后朝他眨眨眼:“呼延太子也当少喝,万一醉酒那些贡品出了纰漏,再要我大义赔。”她说“贡品”二字,令呼延川眉眼眯了起来。

“不进来一同用饭?”荀肆偏着头问他,他却摇头:“不了吧,孤男寡女,不好把持。”

荀良发觉呼延川其人城府颇深,在座诸人除荀肆和韩城,均比他年长。韩城是男子,荀肆是女子,他自以为触到了大义的软肋。

荀肆眉头一挑,老夫子又酸腐了呢。一挑帘走了进去,又蹑手蹑脚走到帘边,将脸贴到帐篷上听他的响动,听他踏雪走了几步,脚步声咯吱咯吱,那脚步又近了,停在她的营帐前。荀肆咬着唇,手探到帘外,一把将他拉了进来。

呼延川兴致盎然:“为何?酒后失态?”全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营帐内并未掌灯,只燃着两个火盆。昏暗之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又慌乱异常。荀肆向前一步,脚尖抵到云澹的脚尖,他微微后退一步,荀肆又跟了上去,直至他无路可退。

荀肆莞尔一笑:“对不住,今早睁眼之时决议戒了。”

“你躲去哪儿?”荀肆轻笑出声:“都到了本将军营帐内还想逃?”她像个地痞无赖去调戏那大家闺秀,口吻轻佻,心却怦怦跳。

“那好,昨日见荀将军酒量甚好,不如今晚痛饮一番?”

“等我迎娶你,荀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对你。”云澹低声求饶,他日日夜夜想她,何尝不辛苦。但她是荀肆,他不愿她背负任何一点污名。

“自然。”

“你说的对,等你迎娶我。”荀肆轻推他一把,猛的掀帘走到营帐外,突然大声喊道:“本将军今晚成亲了!!!!成亲了!!今晚!!”那声音打破了宁静,传出很远很远。

呼延川不直接答他,转头问荀肆:“荀将军一起?”

“荀肆!”这一句将云澹吓的半死,掀帘跟了出去,却听到周围想起吼叫声,敲打铜盆的声音,火把跳动,有人唱起了长调。

“此事不急。”荀良将茶碗放在手边:“太子此番前来山高路远,我大义理应款待。今晚在城外设宴,诚邀呼延赴宴。”

荀肆大笑出声:“瞧见没?成亲了!天地为证!”

几人落座,呼延川笑道:“此番前来议和,我北敕带着十足诚意。牛羊马匹各三千,山珍奇味带足了五十车,而今正在山那头停着,只待大义派人查验。”

云澹无法说出此刻的动容,只得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恶狠狠说道:“你是不是傻?嗯?是不是傻?”

呼延川闻言神情一顿,而后笑出声:“诸位,请。”说是来议降,气势可不输,闲庭信步,悠闲自在。荀良和宋为互看一眼,对他的姿态视而不见。

“是!我可傻了!”荀肆仰起脸:“我这辈子只傻今日这一次,若明日我战死了,你记得将我的坟挖在陇原,记得我的墓碑要朝向京城。死了我也要看着你……”

荀肆抬起手,手腕动了动:“不痛了,杀头牛不费力气。”

云澹听不下去了,堵住她的唇,慌乱将荀肆带进营帐。动手脱掉她的甲胄,手掌于黑暗之中去寻一条出路。

明摆着在揶揄她。

眼前太黑,火盆里嘭的炸了一声响,荀肆吓一哆嗦,缩进云澹怀中。他的唇烫的吓人,烫过她的舌尖,而后落在她耳后。荀肆止不住颤抖,脚一软彻底跌进他怀中。

一行人碰面施礼后,呼延川的眼落在荀肆手腕上:“荀将军手腕可还痛?”

“云澹……”轻声唤他的名字:“云澹,带我去床上。”

北敕的人在驿站门口一字排开,呼延川身着北敕朝服居中而立,远远看到穿甲胄的荀肆,眼底的深海有微波荡漾,嘴角那抹笑意并未藏了去。

云澹不说话,呼吸都透着凶狠,带着她跌跌撞撞寻到了那张木床,将她紧紧压在上面。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衣裳传到荀肆肌肤上,烫的她蜷起身子。

驿站附近寂静无声,连只惊鸟都没有。

“云澹,你中意如今的我吗?”荀肆在他耳边低声慢语,牙齿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嗯?中意吗?”

“昨儿与他打过照面了。”荀肆速速干了一碗粥,擦了牙漱了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哪里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影子。见荀良又要吹胡子瞪眼,几步跳到他身前头靠在他肩膀:“阿大,走嘛!”

云澹不知有多中意她,中意从前的她,也中意如今的她。手指去解她的衣扣,可他许久未这样过,动作竟有些生疏,死活解不开,竟有些气急败坏,用尽全力一扯,黑暗之中听到铜扣崩坏的声音,其中一颗砸到木椅上,咚一声,令这黑夜有了余韵。

“对。昨日提前进城了。”

荀肆的肌肤触到凉气,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缩进他怀中,将自己交由他处置。

“见呼延川?”

云澹处置的狠,他收不住力气,并无其他动作,只一心与她一起,杀个昏天暗地。鉴于改了七八次,系统仍旧不给过审。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还该改哪里,也不想再改了,毕竟我的描写中不涉及脖子以下了,甚至脖子以上都没什么了……上一版改完又被拒了,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八次修改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写的不行,说实话我有点崩溃了。咱也不知道这审核的人是系统还是人工,如果是人工,简直太有想象力了。就这辆婴儿车,您都能想象成豪车,在下着实佩服。我佛了。

穿戴好了出门见到荀良正对着院中的树吐纳,见她出来便说道:“用了早膳便去驿站吧。”

木床吱吱呀呀要塌了一般,云澹抱起她离了那床。荀肆瞬间被寒意浸透,转而置身于一片滚烫之中。云澹担忧她冷,为她罩上衣裳,心中那经久的爱意弥散开来,察觉到她的手臂愈发的紧,呼吸愈发的乱,喉间的声音愈发的细碎,终于肯说话:“好么?嗯?”那嗓音像含着一口茶,混沌不清,又像一味药,令荀肆头晕脑胀,忍不住点头:“好,还想要很多很多。”她就是这样不知藏掖,她爱他,爱与他这样亲密,她想要很多很多。

“哦。”荀肆一边穿衣裳一边应声,往后这酒算是不能喝了。

“好。”云澹答应她,将她抱到木桌上,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吻她,外头鸟儿叫了一声,荀肆听了欢喜,与他靠的更近,近到再无一丝缝隙。

正红摇摇头:“虽说没有什么丑态……但您抱着奴婢要奴婢不许管你喝酒,还说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荀肆脑海中闪过永明殿那一屋子阳光,他们的身形在光影中交错。那时也是好光景,只是当时的她不那样觉得。

“昨儿喝了酒可闹出什么丑态来?”荀肆问道。

想到不久后又要离开他,心中又万分不舍。紧紧抱着他不放手,低声央求他:“云澹,别停。”云澹心中滚过一丝疼,他如何肯停,恨不能这一生都长在她身体里,与她片刻不分离。可黑夜短暂不禁过,眨眼间天就会亮。

正红端着水盆进来:“醒啦?”

营帐中有了晨曦透过的微光,带着清早的霜气将二人唤醒。

荀肆第二日睁眼头痛欲裂,昨儿夜里发生的事已然忘在脑后。听到荀良在院内咳了一声,腾的坐起来:“正红正红。”

荀肆这一夜睡在他怀中,是少见的安稳满足,明明该睁眼,睫毛动了动,却假装闭眼。云澹洞悉她的心思,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这样说着,放下酒壶,站起身一步三晃朝外走,口中念叨:“正红,我头晕。咱们回去歇觉。”

荀肆忍不住笑出声,窝在他怀里撒娇:“好冷,我不想起。可我又好饿。”

荀肆气急,捧着那张脸怒喝:“关你屁事!就是要喝!”又去寻酒壶径直就着壶嘴喝了,半壶酒下肚,又去捧那张脸,口中喃喃道:“你休要管我,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不着我!”

“何时开拔?”云澹问道。

里头的荀肆与北星正红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便有些醉了,不仅醉了,看眼前的正红幻化成一张春风和煦的脸,正笑着唠叨她:“不许你喝这样多,你偏任性。”

“午后。”

窗外的呼延川听到这句,忍不住轻笑出声,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这才缓步而去。

云澹应了声,用被子将她裹紧:“那你躺着不用起,我去给你寻吃食。”

“不能叫那王八蛋小瞧了去。”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看荀肆手腕。

“那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正红笑出声,忙上前帮她扭捏:“您适才面不改色。”

“好。”

“废不废不知,力气倒是大。”荀肆呲牙咧嘴捂着手腕:“适才那一下震的老娘手腕疼。”

云澹出了营帐,再一次见识到西北的寒冷。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寒风刺骨。他忍不住咳嗽一声,静念忙从一旁出来:“您起了?”

北星一直盯着他,待他出了门才说道:“不是说北敕太子是个废人?”

“嗯。”应了声拉着静念去了伙房,士兵们起的早,这会儿伙房里已热闹起来,见到云澹进去,有人笑出了声:“将军男人来喽!”

呼延川一口酒含进口中,轻笑出声。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出声喊小二:“结账。连同荀将军的。”而后起身朝外走,身高腿长肩阔,遮去屋内大半的光,压迫的紧。

云澹此生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称呼,不是万岁爷、皇上、不是云澹、星儿,是将军男人,言外之意他是荀肆的人。静念觉得不妥欲开口制止,却被云澹拦住。他喜欢,甚至觉得美滋滋的。多好,将军男人。荀将军可是了不起,有男人了。

这会儿倒耍起了无赖。

他笑着上前问一个大头兵:“可有白面?”

那时在战场上碰到她,除了那句“韩城哥哥小心”和“杀”,可没听到她讲过其余的话。呼延川扫了眼她身段,从怀中掏出腰牌都给她,动作之速令人咂舌,荀肆却稳稳接了,瞄了一眼又丢给他,背过身去喝酒,当作没看到。

“有。要用?”

牙尖嘴利。

“是。给你们荀将军做一碗宽面。我自己来。”云澹让静念帮他挽起衣袖,弯身和面,揉面,醒面,一气呵成。又转身去做浇头。待浇头做好了,面也该醒好了,用手扯了宽面,丢进开水锅中,煮熟捞出,淋上浇头。又寻了一块儿厚布紧紧将食盒包裹住以免凉了。这才朝外走。

荀肆朝他笑道:“没有官印和文书,本将军是不认的。更何况今日得信说呼延川明日才到,你今儿说你是呼延川,本将军还要拿你审上一审,冒充北敕太子可是重罪。”

听到后头的大头兵说道:“大将军的男人真不赖。”云澹忍不住笑出声音,带着好心情回到荀肆营帐:“起来吃面。”

荀肆眉头一皱,看着他。他却放下酒杯,眉头一挑:“荀将军不行礼?”北敕太子,即便战败,也位高于荀肆,依两国相交礼仪,此刻荀肆该向他行礼。只见嘴角含着一丝坏笑,身上那件琥珀色大氅衬的他颇有几分风采,但其身型却健壮,是北敕人常见的体格。

“骗人,大清早哪里会有面。”荀肆可未在行军打仗之时吃过面,做面费时费力,大头兵得不出功夫来。

北敕太子。不是明日才到?想来自己今日回城早,错过他进城的消息。

云澹也不做声,打开厚布,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她面前:“快吃。”

那男子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荀将军果然性子辣。鄙人呼延川。”

荀肆裹着被子坐起来,伸着脖子看:“哪里来的?”

“看什么看?”荀肆将酒杯摔在桌上:“哪儿来的小贼这样放肆?”

“吃不吃?”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出了宫就甭这么称呼,腻歪。”荀肆扯了块儿肉塞进口中,眼朝一旁扫过,一个男子正戏谑的看着她,来者不善。

“吃!”而后张开嘴,含糊不清:“喂我。”

“买了买了。”北星点头道:“明儿就收拾好了,到时请主子去看。”

云澹见她耍赖,手指在她头顶敲了一下,转身拿过木椅坐下,喂她吃面。云澹的宽面师从荀夫人,是荀肆最爱的味道,一口入了腹,眼睛便睁的老大:“我阿娘来了?”

“宅子买了?地买了?”荀肆问他。

云澹摇头。

进了门见北星和正红已候在窗边,一旁是一个火炉。荀肆走过去用力拍了北星一巴掌,北星哎呦出声,而后咧嘴朝她傻乐。

“那……”

荀肆约了北星和正红吃酒,匆匆与荀夫人打了招呼也跟着出了门。时值隆冬,寂寂长夜方始,街上三两男子将手抄在衣袖中,向城里那几家酒馆聚。荀肆选了从前常去的那家,小滩羊烤的酥脆入味,手撕下来扔到饼子中,加瓣生蒜入口,美味至极。

“快吃。”云澹不答她,喂她吃了这碗面,又去拿水帮她漱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是那时她还在宫里时练就的。

孙大娘见状笑出声:“咱们肆姑娘这下可是什么都懂了。”收了尺子又看了眼荀肆,这才乐津津出了门。

荀肆吃了面,心满意足又向后倒去,口中念着:“快来快来!再来造次一番!”

荀肆猛的想起那时云澹对此处的执念,微微红了脸:“您做衣裳便做衣裳,怎的还调戏起人来了?”

她声音大,嚷的云澹脸红,动手捂住她嘴:“别闹。”

荀肆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身,只比在京城之时小了一圈,比从前还是要壮出一些来,不知孙大娘说的身段好指的是哪儿。孙大娘见她懵懂,手指了指她的前襟:“是这儿呀肆姑娘,这儿可是旁人不及的。”

却见眼前人红了脸,朝他眨眼,不是在玩闹。

一边为荀肆量尺寸一边说道:“咱们肆姑娘而今这身段是真真的好!”

“敢不敢?”荀肆问他。

孙大娘以为会看到一个伤春悲秋的荀肆,哪成想那肆姑娘意气风发笑逐颜开,感情这和离竟是一件好事。

“不许求饶。”

不管咋说,无论男人或女人,只要是陇原人都替肆姑娘不值。咱们肆姑娘人虽泼辣点,好歹生的美,武能上阵杀敌,文能……罢了,肆姑娘不能文,但嫁个鳏夫还是绰绰有余。哪怕这鳏夫是当今圣上呢!一群人这样私下议论,难免起一些歪心思,有人动手将陇原的好男儿都列了名册,琢磨着要为荀肆保媒了。

偷来的浮生半日就这样过了。

女人们都点头,男人们不同意,笑着问孙大娘:“娶进你家里做儿媳妇你敢不敢?几天将你儿打瘫!”

到了午后,温度升高,他们开拔。将往之处是大义与北敕之界。荀肆带一股精兵去奇袭,临行前将云澹交给静念,并叮嘱道:“好好护着他。”

荀夫人将孙大娘请到了府上,那孙大娘眼见着荀肆长大的,自打听说荀肆与皇上和离了,可被气坏了。逢人便说:“那皇上怕是个盲的,就咱们肆姑娘这性子这相貌嫁了他,他不知要烧多少高香。”

云澹竟难得没说要与她去,在一旁点头:“你当心。”

“那辛苦二位兄弟了。”她朝二人抱拳,拉着引歌出了府衙。这才想起今日早回是要去做新衣裳,一拍脑门:“糟了,阿娘要骂了!”遂与引歌作别,打马回府。

“没啦?”荀肆笑着逗他,见云澹不明所以,凑到他耳边:“等打了这仗,再大战三百回合如何?”她云淡风轻调戏他,惹他红了眼,幽幽看她一眼:“奉陪到底。”

两个衙役一咬牙:“成。”

荀肆嘿嘿一笑,翻身上马,朝他抱拳:“再会。”

荀肆假装为难:“这……成吗?”

云澹被她一本正经的姿态逗笑,也朝她抱拳:“再会,荀将军。”

“别为难,明儿一早我来找你们知县。”荀肆言罢朝引歌眨眼,假意要走,那两个衙役果然拦住她:“此事不必经由知县,马上就办。”若是经知县,知县一瞧,荀家的人都过问了,那恐怕要不眠不休半月就要办完,要人命的。

荀肆一腔柔情装了满怀带人奔了北敕边境。

……两个衙役互相看了看:“这……”

北敕边境多是一个个山包,将人打散了猫在里头,不许生火做饭,不许出响动,一动不动的猫着。荀肆这人打仗倒不鲁莽,用的都是巧思。

二人到了府衙,那衙役见是荀肆,忙将那消贱籍的名册拿给荀肆看。荀肆一瞧,果然按规矩办的,也不能为难他们。于是马鞭指着那册子:“这速度可不行,依本将军看,这些得速速的办,年前都要办完。让大家伙欢欢喜喜过大年。”

第二日就陆续开始过北敕的兵,那些兵往小山包上射箭,西北卫军将躲在茅草盾下,那箭射出来一点异样没有。荀肆待的住,仔细估摸着人数。按照线报,此次北敕会派两万援兵,其余各部均去应付荀良和宋为了。

二人就这样说着话朝前走,说是说着话,其实是荀肆一个人喋喋不休,引歌说的少些。荀肆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引歌在一旁看的入迷。

但呼延川这人阴险的狠,依照他的为人,应是会出其不意。如何出其不意呢?要看韩城的戏做足几分。依照之前的计策,韩城假意查出是呼延川将引歌送到他床上,心中气不过他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拆散他与荀肆,是以千里走单骑,去北敕刺杀他。刺杀失败,成为呼延川的俘虏,假意归降于呼延川,被呼延川以俘虏身份带来要挟荀肆。

引歌一听要学功夫,鼻子一吸,人便有些呆了。

此事按下不表。

荀肆见那二流子脑袋缩的快,大笑出声,对引歌说道:“下回再这样调戏你,你就骂回去。这些王八蛋不知被我打大的!”看了看引歌的身量,又叹口气:“哎,罢了,你不会武,动起手来不划算。还是回头先教你功夫吧!”

荀肆揣测呼延川会派两拨援兵,第一波是名义上的两万,下一波会更多,这样便可以将荀肆围在中间打,拿下她去要挟大义。

那二流子忙关了窗,啧啧一声对一旁人说道:“果然是那不好惹的回来了!”

是以荀肆窝在那山坳里一动不动。

荀肆歪过头去,手指着那开着的窗斥道:“讨打是不是?”

整整窝了四天,终于觉得够了,这才按原计划向里收兵。眼见着口袋愈发的小,却听探兵来报:另有一股北敕精兵前几日从北敕出来,朝西走了。

两个女子出了学堂,荀肆一身灰色甲胄,手中牵着一匹枣红战马,挺拔英气;引歌身着绾色斜襟长袄,围着一条绣着报春花的棉围脖,素净婉约。这一动一静,倒成了陇原破败街头一景,惹人推了窗来看,还打了个响哨。

“咱们的人呢?”荀肆问那探兵。

引歌不想荀肆为自己出头。她与她不相识之时,她便出手相救,而今相识了,她又要出手相帮。有些情欠了还不了的。到底不了解荀肆,她帮人不图回报,纯属乐善好施。

“还在那。只是少了两千精兵,被与您一起来的那两位男子带走了。”

“好听好听。”荀肆念了两声,上前接过那杯水,鼓起腮帮子吹了半晌,而后喝了下去,衣袖抹在嘴上:“走。”

荀肆脑子轰隆一声响,想起云澹说她引蛇出洞,搞不好便是羊入虎口,心中咯噔一声。然而眼下的人已是围住了,迫在眉睫不得不打。荀肆一颗心乱的不成样子,泪水在眼中转了几转。牙齿狠命咬着嘴唇,咬出一道血印。在追云澹和开战之间犹豫不决。猛的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要她信他。手背抹了把眼泪,脚一跺,对定西说道:“开打!”

“小女名为引歌。”

荀肆这一仗打的昏天暗地,直打了三日三夜,待与穆家军会和之时,战场已是一片狼藉。张士舟将军看着眼前横尸遍野,朝荀肆竖起拇指:“了不起。”荀肆顾不得那么多,问他:“敢问穆宴溪大将军在哪里?”

“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呢!”荀肆问道。

“得了皇上密报,奔西去了。”

荀肆救她之时并未想到她是这样的人,那时只钦佩她有气节,眼下却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妙人儿。她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云澹属意的那种女子吗?

“何时去的?”

“成。既然不急,你赏我口水喝,喝完咱们再去。”荀肆见她刻板,便忍不住调戏起来。果然,引歌嫩白的小脸儿覆上一层樱粉色,手忙脚乱为荀肆烧水。

“前日。”

“不差你一个。你跟我走一趟吧!”荀肆知晓府衙的做派,事儿铁定会办,只是慢吞吞。引歌忙摆手:“不急的。”

前日……前日……差了一整日,战场上时常风云突变,须臾之间生死难测!荀肆抱拳对张士舟道:“战场交与您了。”而后翻身上马,带着大部队奔西驰援。心中念着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已在府衙排号了,等西北卫军战士的消完便轮到奴家了。”

话说呼延川得知云澹随军的消息,许久未大动的心念此时已按捺不住。亲帅五万精兵从北敕三路奔他包抄,一心上演擒贼先擒王。

荀肆仔细打量引歌,那日在永安河边匆匆一眼便觉得她美,而她又是个有气节的,是以对她有几分钦佩。想起云澹取消贱籍之政,便问她:“贱籍可消了?”

结果那王带着他们在山内绕了三天不见其人。呼延川气急,命人放火烧山,而他则从另一侧围堵。终于见到了大义皇帝。

……“那时在京城,藏在马车中,见过您一眼。”

大义各部早已被派往左中右各路,此时这里孤立无援。呼延川庆幸自己赌对了。他看着眼前那清俊无双的大义皇帝,一瞬间有些愣神。

“不来也好,免的他唠叨。”荀肆寻了张椅子坐下,抬头问引歌:“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云澹却挑眉问他:“不请安?规矩白学了。”暗笑北敕没规矩。

“老夫子在家中读书画画乐哉乐哉,而今干脆不来学堂了。”引歌笑道。

呼延川冷笑出声:“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妄想我给你请安?来人,给我绑了!”

荀肆也不推脱,进了门四处看看:“老夫子呢?”

云澹眼扫过漫山遍野的北敕追兵,摇了摇头。

忙向外走了几步让荀肆进门:“荀将军,快进门,外头冷。”

“你摇头做什么?”呼延川问他。

她曾远远看过她,那时她是富态丰腴的皇后,只那一眼,便记得她眼中的流光。今日站在面前之人,一身铠甲,简单利落马尾,身段笔挺健美,面目英气勃发。是大齐第一位女将军呢!

“你还是比你父皇差了些。”见呼延川不解,云澹乐意为他解惑:“差在……心急了。”

缓缓抬起眼,见到了门口的荀肆。

话音落,一支利箭射向呼延川,他躲闪不及,被射中手臂,猛哼一声,起手朝云澹飞出一支暗镖,云澹飞身闪过,却被暗镖擦破了腹部的肉皮。周围混乱一片,他假意弯身,一支箭从远处射出,正中呼延川头颅。他血液汩汩流出,倒地之时连声响都不曾有。

待下了学,孩童们鱼贯而出,荀肆朝里看了眼,那女先生竟是自己在京城救的那一个。她正低头整理桌上的笔墨纸砚,声音含笑叮嘱着孩童:“慢些,别摔到。”

远处接连的箭射出,是穆家军的先遣援兵如约赶到。云澹拿起手边的刀剑,翻身上马。他打小善骑射,那箭从他手中射出,长了眼睛一般,箭无虚发。骑着马穿梭于战场之中,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荀肆答应阿娘早些回去做衣裳,于是早早打马进城。甫进城,听到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便下了马站在窗口听了这会儿。这才发觉教书的不是尹老头了,接替他的竟然是个女先生。那女先生其声若流水潺潺,温柔小意,荀肆隐约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砍杀之间,一人骑着马护在他身边,他偏过头看到韩城。

韩城点点头,转身进了营帐。

“第二箭是你射的?”云澹问道。

“人已非昨。”定西只能说到这了。他随荀肆进了趟宫,那宫里发生的事绝非轻描淡写就能过去的,荀肆被陇原和皇宫扯的面目全非,即便她什么都不说,那痛却刻在她心上,一时半会儿抹不去。

“是!末将护驾来迟。”韩城人还未到北都,就听沿途百姓说大义皇帝随军打仗的消息,又见当夜过了许多精兵,揣测呼延川改了主意要取皇上人头,于是悄悄随了过来。他见有人射出第一箭,却被一阵妖风刮走,于是射出了第二箭。他救了云澹一命,却不知云澹此番,先行救了他一命。

“但说无妨。”

“不迟。”云澹看他一眼,笑着说道:“韩城,多谢你。”而后指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人影:“恶战来了。”

几人讲完要事,荀肆便去校场跑马。那校场她离开近两年,这会儿跑起马来疯了一样。韩城远远看着,觉得那颗心终于是安稳了下来。一旁的定西见状说道:“韩将军,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末将护您。”

“有理。”荀良点头道。

“同生共死吧!”

荀肆想起那时他拿着阿大的奏折来寻她,那时二人并不熟稔,荀肆说自然要打,他眼中的光芒便盛了。他看起来和煦温和,心中却是有抱负的。“皇上主战。”她这样说道:“何况按照现如今的战事,于大义有利,此时该将胜面扩大,再谈休战不迟。不然依北敕的德行,你休战了,他歇个几年又要惹事。”

云澹话音落,杀了上去。这一生,总要有一次,要与荀肆一起在舍命在这战场上。他没有食言。

“并未说是战是和?”宋为问。

呼天震地的喊声响彻四面八方,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最终汇聚成海,将眼前的敌军淹没。

“是。”荀良点头:“定要沉着应对。北敕突然派人来议和之事,前些日子快马加鞭给京城送了信。今日收到皇上的批奏:要我等见机行事,全权负责。”

荀肆最先杀将进来,见到站在那浑身是血的云澹。热泪奔涌而出,跳下马狂奔到他怀中,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咱们在北敕的人倒是见过呼延川,不如传言那般。并且这几年借着他母后的势风头正旺。只有一点,他不主和。曾主动请缨迎战三次,被他父皇驳了。”宋为说重点:“他不主和,这次又派他前来,恐怕此事不简单。”

这一路,她不发一言。云澹的千百种死态不停跳进她的脑海,每一种都令她心神俱碎。荀肆从未这样怕过。

“哦。”

周身刀光剑影,不停有人倒下。怀中人抖的那样厉害,云澹甚至听到她牙齿打战的声音,这简直令他心痛安分。她身上的甲胄硌在他腹部的伤口上生疼生疼,他却顾不得那疼,满心满眼都是他心中的肆姑娘,不想她再哭。不断轻声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宋为摇头:“相传。”

哪里能没事,差点阴阳两隔。荀肆愈发抱的紧,终于肯说话:“你要战死了,我立马改嫁!我嫁到北敕去,嫁到西凉去……”荀肆说着她想到的所有狠话,泣不成声:“不许你死……”

“那还做太子?”

“不死,不死。”云澹脱掉她的头盔,手指抚过她脸上的擦伤:“荀肆,别哭了好不好?眼泪流过伤口,会疼。”见她不听劝,只得叹了口气,吻在她眼睛上。

“好。”严寒正色道:“此次派来谈归降之人是北敕太子呼延川。相传呼延川自幼身子骨孱弱,流连病榻,不谙朝政。”

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

荀肆嘿嘿一笑,脸有些红:“说正事说正事。”

穆宴溪、荀良、宋为从远处打马过来,见到此情此景,口中那句“末将护驾来迟”生生憋了回去,穆宴溪喊了一句:“不得直视天颜!”而后调转马头。倒也不用他喊,打扫战场的士兵早已将荀肆和云澹围在当中,背对着他们。

“确有此事。”宋为看荀肆一身英气,便也不把她当做女子。将那饮茶的大碗放一个到她面前,倒了碗茶。荀肆也不客气,拿起碗喝了一口,又回身啐了口茶叶沫子,与荀良如出一辙。宋为和严寒忍不住大笑出声:“果然是荀大将军的女儿。”

荀肆听到穆宴溪那句喊声,这才回过神来,推开云澹,脸红成春花一朵,含情带俏,惹人心慌。云澹只看着她傻笑,他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未如此刻一般,心中浸润着世上最甜的甘酿,只因眼前站着这个愿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之人。他笑着笑着,又被泪水糊了眼,又把荀肆揽进怀中,全心全意吻她。吻世上最好的女子,吻自己的心上人。

宋为、严寒她从前见过一两回,倒也不算生分,嘿嘿一笑:“宋叔,严叔。”而后坐在桌边问道:“阿大说北敕派人来谈归降?”

圆满了。

荀肆忙吐了舌头收了声,推开营帐门进去,见到几个老家伙都在看着她。

陇原城里从未这样热闹过。

她学的有模有样,韩城又笑出声,指了指里头:“营帐不隔音,待会儿要挨骂了。”二人这样稀松平常,都刻意避开什么。

最老的老人坐在街角晒春日暖阳,眯着眼对身旁围着听故事的孩童们说道:“打记事起,一百年了,没这样热闹过。陇原人的好日子来喽~!”老人说着眼角有些濡湿,他这一生,就长在陇原,从咿呀学语到垂垂老矣,陇原城里过过兵、打过仗、饿死过人、也遭过屠城,但陇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无论遭受多少苦难,它都还在这,坚强的活着,终于活到这一天,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生机勃勃,终于活到了最好的光景。

“那可不?”荀肆学荀良的口气:“打今儿起每日都要去军营练兵。”

最好的光景在陇原的街头巷尾、城墙屋下,也在荀府。

韩城笑出声:“这回荀将军再也不会训你整日打打杀杀了,光明正大了。”

红木床边坐着身着喜服的新娘,许是坐的久了,有些疲累。索性将腿盘到床上,小手探到盖头上,欲往上抬,被一旁的正红拉住:“我的祖宗诶,不能坏规矩。”

“那就好。”那时听说他为救父亲而死,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今见他好好站在这儿,一颗心终于放下:“韩城哥哥,往后一起打仗!”

原来是荀肆啊!

韩城点头:“好利索了。”

荀肆咯咯笑出声:“怎么就不许掀啦?又不是头婚……”

荀肆到他身边前前后后转了两圈,见他全身全尾已看不出什么异样,遂问道:“可痊愈了?”

“快呸呸!”正红朝地上啐了一口:“头婚您倒是掀了,也和离了。”

上次一别,以为今生再见难了。而人生无常,未料到竟这样快又见了。眼前人还是眼前人,只是二人都说不上来,有些东西还是变了。

荀肆娇哼一声,乖乖把手放下。耳朵竖起来听外头的动静:“他怎么还不来?”

韩城站在营帐前,远远的看着荀肆笑颜如画,也跟着笑出了声。荀肆与他们笑闹一通,煞有介事挺直腰板咳了一声:“打今儿起,你们就是本将军的兵。好好做人好好打仗,亏不了你们!”马鞭逐个指,听到定西噗嗤一声,眼瞪了过去:“不许笑!”这才转身向韩城走。

……正红见她如坐针毡,又这样心急,忍不住笑出声:“急啦?离吉时还有一阵子呢!这会儿应是快从新宅子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随荀良打马去军营,远远的见着定西和裴虎站在那,见到她大叫一声迎上前来将她从马上拉下,几个人笑作一团。

说着话,便听见外头隐约传来锣鼓喧天的声响,正红忙推开窗,院内那株海棠的香气涌了进来:“姑娘您听,说着话姑爷就来了!”

“妥嘞,这就从头开始了。”荀肆站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朝阿娘眨眼。

荀肆听到姑爷二字,在盖头内红了脸。说来也怪,不是头回嫁给他,怎么这回就这样坐不住?单听那锣鼓唢呐声就令人心头发痒:“正红,你快去瞧瞧,看他穿了什么,好看不好看?”

“也好。”正红应了句出去寻了根彩绳将她头发绑起来,像一根马尾巴,英气勃发。

“还没见姑爷不好看过,姑爷穿什么都好看。您等着,我去探探。”正红腾腾腾跑出门去,荀肆听那脚步声去了,心也随着去了。

“打明儿起就要泡在军营了,梳发髻可不能练兵。”荀肆甩了甩头,散着的发擦过她脸颊,酥酥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拿根细绳绑起来就好。”

荀肆的心飘到云澹那里。

荀夫人见状心内叹了口气,抓起她的头发比了比:“还成,还能梳堕马髻。”

他身着喜服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被孩童们围着要喜糖。这会儿没人把他当成皇上,在陇原人心中,这新郎只是陇原的姑爷,一切都照着陇原的习俗来。云澹也没有不耐,自马背上拿下提前备好的一篮喜糖朝孩童抛洒。不仅备了喜糖,还备了碎银子。

荀肆说罢拿起剪刀,抓过自己的头发,果断两剪子,头发齐齐断在肩膀处,手上那一把厚厚的发被她扔到箩筐中:“好了,剪了。”

孩童们也不贪心,捡到喜糖碎银子的便退到后头,让没捡到的孩子来捡。大人们担忧误了吉时,在外头大声喊着自家娃的名字:“赶紧给老子出来,误了吉时拧你脑袋!”

荀肆抓住阿娘的手:“是女儿不要他。”

云澹闻言笑出声,在马背上朝百姓们拱手:“多谢,多谢。待迎娶新娘大摆筵席,请各位父老乡亲捧场。”

“你若觉得不舍,阿娘便去京城寻他一趟,好生与他说说,看还能不能回去。”

这世上受皇上拱手礼,又要吃皇上喜酒的百姓,恐怕都在陇原城了。大家哄笑出声,跟在一旁扯起了秧歌舞,随着队伍一同到了荀府,将荀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荀夫人手中的剪刀一顿,而后放在桌上,将荀肆转向自己,手指抹掉她眼底的泪。自己生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儿时在外头玩,被小刀划破了拇指,她便将那拇指紧紧攥在手心,不许任何人看。而今长大了还是这样,心里明明难受,宁愿蒙头睡觉也不肯说出来。

云澹站在荀府门外,竟一时有些紧张,额头渗出细汗。定了又定方大声喊道:“小婿迎娶荀肆,请泰山大人、泰水大人准行!”

那剪刀剪在头发上,沙沙两声,惹的荀肆心底一空,慌忙闭上眼睛。两只手握在一起,冰凉冰凉。短了好,断了好,荀肆心中说道。从头开始,从此万般由自己。眼底湿漉漉,又酸又涩,开口说话,那声音颤着:“阿娘,剪了就会过去了?”

院门大开,云澹看到院内怒放的春树,眼中一热,差点滚下泪来。几步上前对荀良和荀夫人行礼:“请受小婿一拜。”

“好。”

荀夫人抹着眼角的泪迎身上前:“使不得,使不得。随我去敬香,而后去接她。”

“那阿娘动手了。”

“是。”

“成。”

荀家的排位名字,许多云澹都在朝志中见过,是世代守护陇原的英灵,他恭敬的敬香施礼,心中满是敬畏。荀良一副铮铮铁骨,此时也略微动容。

荀夫人端着剪刀进了门,见那铜镜扣在桌上便立起来要荀肆照着:“阿娘帮你绞,长短你自己看着些。”说罢伸手拿起一缕头发,剪刀比了比:“这长短成吗?”

“走罢。”

面前放着一面铜镜,映出她的脸。她有好些日子未照过镜子了,这一照竟不大认得出自己,那脸似是小了一圈。伸手去捏,猛的想起云澹总是捏她脸,捏的她牙花子漏出来,讲话漏风。他见状会笑出声。将那面铜镜扣下去不再照。

云澹站在荀肆门外,猛然想起第一回见她,在京城外,红妆十里,她打轿上下来,那身红衣随微风飘着,一个饱满的女子。他牵住她的手,此生他并未牵过那样的手,肉嘟嘟一双手,绵若无骨,掌心却有薄茧,不知怎的,那时的他心中便被触动了那么一下。她坐于他对面,探头到外面去,看来时的那辆马车越来越远,眼中满是难过,像是失去了毕生所爱。那时的云澹看着她心想:无论如何要待人家好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容易。

荀肆将最后一口汤喝完,笑道:“昨儿睡觉前篦头,发觉那头发都开叉了,待会儿阿娘先帮我绞头。”是明白过来了,不想叫阿大阿娘担忧,遂主动提出了绞头。起身回卧房将发髻拆了,洗了头,坐在火盆边晾头发。

是,这一程不容易。是他将修年塞给她,而她欣然应了,帮他带出了那样好的一个孩子;是她在御花园内坐于他对面不设防的睡了,他心中乍起涟漪;是她将后宫规矩一一破了,要他掉落烟火人间;是她偷了老祖宗的遗物赠与他,是她待他好而全然不自知;是她千里走单骑丢到他脚下那颗人头,要他从此不必犯难。这一程都是她,她那样辛苦,却从未说过。只在受不住之时轻飘飘一句:我想和离。

一旁站着的正红终于明白了,肆姑娘和离了,按老规矩讲,那是要做新衣裳的。不仅要做新衣裳,还要绞一小段头发,寓意从头开始重新来过。于是上前说道:“您看您这衣摆,前些日子日夜骑马都磨破了。哪怕改了大小,新旧也改不了呢。重做好。”

她太好。好到令他觉得他待她的那些好,不过是世间轻飘飘的尘埃,只轻吹一口气就能散去。

荀夫人看了荀良一眼,而后说道:“做新的。”坚决的很。

云澹站在荀肆门前,带着所有的少年心意,赤诚热烈。此时的他,像从未成过亲一般,终其一生,就等待这一刻,带着所有的心意迎娶自己心上的人。

荀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上等绸缎,那会儿时常要出宫玩,云澹特意命尚衣局为她做的,离宫之时走的急,正红只为她装了三身衣裳:“这衣裳不是挺好?费那些银子做什么,回头叫正红改改。”

他红着眼抬起手轻声叩门,口中唤她名字:“荀肆。”

“明儿早些回来,阿娘带你去做几身衣裳。”荀夫人拉着荀肆衣角仔细瞧了瞧:“先做两身。”

荀肆端坐在床边,听到这一声,那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眼泪簌簌而落。他行至床边,弯身抱起她,不发一言。荀肆将头靠在他肩上,任云澹带她走出荀府。

荀良见她顽劣,忍不住哼一声,胡子动了动。二人一前一后去了饭厅。荀肆许是个前些日子太过辛劳,胃口小了许多,寥寥几口便放下碗筷。见阿娘眉头一皱,忙又给自己添了碗汤,小口小口的啜。这才多少时日,身上的衣裳眼见着宽了一大圈,不似从前那般合身。

当云澹和荀肆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人声鼎沸的陇原一瞬间变得安静。人们看着皇上将荀肆送进轿子,又蹲下身来为她整理衣摆,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起身之时在她罩着盖头的头顶亲了一下,这才红着脸上了马。

荀肆仔细听完荀良的话,而后双腿一并立直身子,脆生生一句:“末将听命!”

多好的亲事啊!多少女子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这样好的夫君,将她捧在掌心放在心头的夫君。被荀肆从小打到大的二流子们这会儿也感激涕零,感谢皇上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将肆姑娘那泼辣的性子改一改,以后也少动手打人。真是想的美嘞,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荀肆听到阿大允了,眉开眼笑跟在他身后。又听他说道:“明日一早去军营。宋为大将军、严寒将军、韩城都在。你也是将军了,往后每日都要去练兵。”

云澹将荀肆背进院门,院内站着经年故人。齐刷刷一排望过去,穆宴溪、春归、宋为、陈大、欧阳澜沧、宋清风、景柯、舒月,这些人有多少年没有齐齐聚在一起过了?今日终于聚在了一起,聚在这座小城里。曾经神仙一般的人物,而今面上多少都有了风霜,想来这半生竟是这样过了。而今再想起来,梦一样。

“下雪就要喝酒?”荀良捏她脸:“那就只许喝一杯。”

舒月擦了眼底的泪,说道:“我的星儿而今心也有了归处呢,我是不是老了?”

“这不是下雪吗?”荀肆不服。

“哪里就老了?”景柯捏了把她的脸:“出息。”

“不许。”荀良瞪她一眼:“不年不节,你喝什么酒?”

“白发戴花君莫笑。”穆宴溪握住春归的手,有些人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一如当初。

荀肆推开门嘿嘿一笑:“阿大,喝酒啊?”

从前那些惊天动地的事而今都化为笑谈,故事中的人早已洗尽尘埃,一生栖息在爱人身旁,无论天涯。

荀良听她醒了,立马站直身子,声音威严起来:“吃饭!”

云澹颤抖着手挑起荀肆的盖头,看到那张无论看了多少遍都看不够的脸,她眼中噙着泪,轻声唤他一句:“相公。”

“自然。”荀良走到荀肆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里面小呼噜一声接一声,睡的香着呢!这妮儿!荀良笑出声。他这一笑,荀肆醒了,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后打挺坐起来:“阿大!”

相公,你我都知晓此生很难,难在你我各有抱负,却彼此相爱;难在路遥马急,爱的人不能时刻在身边。

“找郎中把过脉了,郎中说身子骨好着呢。许是前些日子那样奔波累到了。”荀夫人叹了口气:“等她醒了你带她去军营,她从前就喜欢那儿,而今又是将军了,名正言顺。”

这不圆满。却也圆满。

荀良傍晚从军营打马归来,见荀肆屋内黑着灯,便问荀夫人:“肆儿还在睡?别是生了什么病罢?”

不在身边,却在心底。

外头大雪纷飞,屋内燃着炭盆,她裹着被子一睡就是三天。期间被叫醒几次,用了几口饭,又躺回床上。

从不后悔。

荀肆无论如何睡不够。

是的,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