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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廊一寸相思地,十年踪迹十年心

“你——”银牙碎咬,杜明臻举步上前,满身是颤,“淸睿王,你敢说那些将士不是你所杀?!你敢说你手上没沾一腥点的血迹?!你敢说你对得起他们的妻子父母?!如此推卸,真是可耻!”

安文曦眉心一蹙,迎上她的寒目,幽冷道,“是欧阳檠傲杀死的吧。这笔账,安明王妃怎么不会算,何必自家人伤了和气。”

“智者当借力而行,自古成大事者喜怒不行于色,安明王妃忘了么,你若想达到你的目的,死掉的,又何止是这二百多名将士的性命?”单手负后,安文曦的面色也阴沉的厉害。他知道她会怒,却不想竟还那么恨他,哪怕是为她,难道她一点情都不领么!

“你如果认为是本王害死他们的,大可以来杀我。但是,确实如此么?”

“淸睿王错了,自古成大事者,必先成人,才能成事。”唇角冷笑,杜明臻的声音愈发凄寒,“我杜明臻手上沾的血不少,但大大小小的性命皆因司马安易而起,他司马一门贪图荣华富贵几百年,说自己无辜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只是那些官兵你不该杀,杀一人,都是罪孽!”

“你不怕我杀了你?!”长指紧攥,杜明臻狠道,“二百一十三名将士,不能白死!”

“你真是看得开,如果他们不死,你可就死了。”眸光微虚,安文曦惨一笑,“你不怕死?”

“是本王杀的,如果要恨,就恨我吧,不必再去迁怒莫流简。”缓立起身子,安文曦看着她,苍白一笑,“本王从不是畏缩之辈,亦能担当。你若是恨,尽数恨我就是了。”

“怕就不死了么?”杜明臻看着他,目光一痛,“杀奸臣惩恶贼的路我一定会走,只是杀青州官兵这一笔账,淸睿王打算怎么算?!”

风冷,呜呜咽咽。

“王妃真真是想杀了本王不成?”眉紧川字,安文曦回眸过来,看了她良久,忽又一笑,“怎么个杀法?”

“不值得……”哑笑连连,杜明臻目中雾气升腾,险些哭出声来,“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为什么要替我去死。我一人苟活换来的何止是二百一十三个性命,还有连带着他们子妻父母的命啊!我……不值得,不值得!”

“一人一万两,是不是有点少了?既然你我都对不住他们,不如……”

他终是抬了头,眸光深邃不见底。

“不如?”目光依着她,安文曦紧了紧夔纹袖领,“不如帮你除了欧阳檠傲?”

“不值得吗?”

同台唱戏,她日日道他演的真,可他如今才发现,她竟然也有这个能耐。那一声声质问,那一句句责难,那一字一字的愧疚,都是在演戏罢了。她想要的,不是二百一十三名将士的命,而是情,是他因杀死将士而欠下她的情!安文曦正身吸了口气,方才一幕幕重掠过眼前,他才真正知道,从她入房时的愤怒到如今的淡漠,都是她辛辛苦苦专为自己排演的一出苦肉戏。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么?!”杜明臻愤然出言,“拿我一人性命换二百一十三名的将士,值得吗?!”

“我要你笼络四皇子,安文羽。”目色沉平,杜明臻再次出声,“我要欧阳檠傲死,要眼睁睁看着他死!”

“青州官兵共二百一十三名,被杀后,各赏银一万两,赐其妻子双亲。”安文曦迷离了目光,喑哑出声,喉头满是酸涩。

“若是本王不帮呢?”安文曦哑然一笑,“本王说过不能帮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眉心微紧,杜明臻有些哽咽,心口一疼。

“派洛均王去救我,倒也是好主意。”杜明臻上前挨着他,唇角一扯,“只是,我并不喜欢猜谜语,也不喜欢拐来拐去。这一次我欠淸睿王一条命,来日欧阳檠傲死了,我必还上!”

“既然打定了是本王,又何必去查,倒是……”轻一顿声,安文曦浅浅一笑,“倒是不像你的风格。”

“荒唐!”安文曦目露怒意,“朝中动荡,你瞎掺合什么!”

“是不是你杀了他们?!”长甲扣进掌心,杜明臻紧紧盯着他,须臾不动,“自青州回来,莫流简有一个月没在王府,是不是你派他去的青州?!当时莫流简告诉我说他在醉红楼,我今日特意去那查证,他——没有!”

“动荡时,不是更容易下手么?”

“你终于知道了。”安文曦端着茶盏,也不觉得烫,淡淡开口,“你想问什么?”

眼瞧得杜明臻毫无软意,安文曦一忙抚上她的腕子,道:“欧阳檠傲是无恶不作,但是其下有多少门客协助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次不死已经是大幸,又何苦再上鬼门关走一遭。觊觎他的人太多了,恨他的人更多,然而最多的,却是想借他卿王之位爬天的人,你若敢杀他,就是公然立敌,很多人要先杀你!夫人,罢手吧……”

“是你杀的青州官兵?”

他言的字字皆痛,却忽地被杜明臻寒声打断。

室内一时冷若寒霜,带着她对他的怨怼。

“绝不!”

慵懒应了声,莫流简忙撤身走开,长袖朝着门前的老管家直挥,示意他也赶紧走。

冷风吹乱窗前明月,那一声由近及远散去,痛的安文曦心尖儿一颤。

“好好,小别胜新婚嘛,不打扰你们了,我这就走。”

淸睿王府西跨院后还有一处书房与一轩琴室,都是安文曦年少时爱待的地方,如今却都废旧了,门窗俱是斑驳之色。杜明臻因着受惊,入府当夜不易入住正堂,故与初儿二人搬进东厢房里来,写有驱邪除晦的用处。

咬牙吐出一句,杜明臻的眼神只紧紧盯着窗棂前的安文曦不松开。

星边上薄薄的雾渐渐散去,夜深。

“麻烦管家出去一下,我有事要同王爷讲。”

月色爬上半竿,打进厢房里极冷。床榻间熟睡的杜明臻半蜷了身子,额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细汗。梦里,她又看到了那个叫兰央的女子,那一次次的鞭打历历在目,甚至有亲临之感。逃出王府颠沛流离,一路追杀,再至被救出家为尼,似乎一幕幕,都是她亲自尝过的痛,痛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哟王妃,好久不见。”缓立起身子,莫流简堆了满脸的笑忙看向杜明臻,而后又啧啧两声,“半个月不见,倒是又瘦了。”

“啊!”

房外忽传来老管家的阻拦声,只是还没说完,便听正门吱呀一下,一女子横眉闯了进来。

猛地坐起半个身子,杜明臻吓得睡意全无。静静扫了一眼内室,这才回过神来。拂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子,杜明臻缓下床,找了一杯凉茶喝,展目于中庭时还想着,这一时大概安文曦也睡下了。

“安明王妃不可进去,不可进去……”

移了半张螭纹圆桌搁到床榻前,杜明臻靠着廊头看了会书。昏灯明明灭灭,将一册子书来回看了三遍,她才算静下心来。

“是。”浅低了眉,安文曦氤氲一句,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她依稀记得梦中的女子,只觉得无比熟悉。可是那兰央到底是谁呢,还有司徒书陵,甚至……竹林中再次救起兰央的人,还是不是司徒呢……唇角微抿,杜明臻持着书目光却散到了远处,灯影盈眸,渐起迷离之色。

“嗯,也是险招。”莫流简喝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不过,她这一出来,青州之事必有败露,我看王爷你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主子,特意吩咐膳堂给准备了药膳乌鸡煲和养生粥,主子趁热用下吧。”恍惚间初儿从厢阁外闪出身来,忧心道,“主子半夜没睡踏实,初儿听得清楚。刚才听到主子惊叫,初儿便去膳堂做了补品。想是你今日受了惊,吃点东西压一压吧。”

“稍一不清亮,她就没命了,我哪敢啊。”轻扯了丝笑,安文曦目光绕过他的身子,散到他处,“如果不是皇上特意安排让她住进冷宫,膳食皆从宫中取送,她或许早就死了。掖庭狱由欧阳檠傲管辖,光每日三餐都能害了我家夫人千百次。我走的棋不是高,实在是他们逼得我无处可走,只能出这样的主意。”

“那琴室,可还在用?”稍一转眸,杜明臻反看向厢房东侧的废弃琴室,轻道,“你且掌上灯,今夜我想弹弹曲子。”

“一部分账目既扳不倒欧阳檠傲,又能救下王妃,能无奈到如此高的境界,也只有王爷了,这步棋走的真是绝。”虽然他那样说,莫流简却仍是连连赞叹,“都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是王爷在那,都清亮着很呢。”

“哦,好。”

“欧阳檠傲贪污受贿,就肯定有把柄。从陈沛白手上取来的那份账目模本,我截了一部分给了洛均瑜,然后才到了父皇手里,能救下来夫人已经是万幸了。”安文曦浅一笑,凝着茶盏里的茶叶末子道,“本王也不过是按着那边的安排走,哪有高明,无奈之举罢了。”

扫了扫满室的灰尘,待杜明臻坐于焦尾琴前时,空中月色最盛,将辰星的光芒都掩去了。

“我说,王爷这棋走的可真够绝的啊,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让洛均王去接那女人的?”抬手吃了一口芙蓉饼,莫流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边嚼边说,“既不得罪主子,又能救出你家夫人,高,实在是高啊。”

单指勾了弦,一声如碎月,凄切的不成调子。

“既然回来了,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记忆中,总有一尾琴音时时响动,自那一日梦遇兰央后,她便每每可以听到。似乎隔着尼姑庵不远,兰央削发为尼后,那琴音从未消失过。时于竹林中传来,时于山顶抚下,清清淡淡的,让人舒爽。

酒斟了半盏,莫流简稍探了身子,借着扑朔的灯火笑言道:“那女人回府了,在东厢房呢,要不要去看看她?”

杜明臻浅眯了目,只盯着琴弦发怔。半晌,终是动了指尖,然而这一勾,却再也停不下来。琴声袅袅升起,仿佛小儿女在窃窃私语,互诉衷肠。红绡帐内,绿纱窗前,琴音皆灵动宛然,清和淼远。

淸睿王府,菀棠苑。

梦里,她断定是这琴音,弹乱了红尘纷扰,乱了浮生百世,乱了一场惊鸿。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映着她的身影愈发凄廖。

书房内,暮儿添了烛芯,临要闭窗子时,忽然惊觉满地的月色明光,不觉暗叹一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是夜把明月照亮了。

虚声吐出一字,杜明臻似再没有说话的力气,只站在风里一动不动。都死了么……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官兵,那些甘愿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放弃前途的将士,都死了么……

半空月色皎然,沐浴毕,安文曦只着了一色浅白袍衫,修得他颀长身姿更添一分俊朗。

“不……”

举袖推门,恰见暮儿一脸凝重的面色,安文曦浅一笑,“你家主子又来信儿了?”

“安明王妃,你还好么?”眼看得她脸色不好,洛均瑜连忙问道,“要不要去马车上休息?”

“王爷沐浴完不去中庭休息却来书房,还需暮儿言声么?”音未落,暮儿方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知被他耍了,嗔道,“暮儿可不会玩王爷的把戏。王爷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暮儿哪有那本事,只好好伺候你就是了,不然等哪一天暮儿上了断头台,可真没人给暮儿演那一出刀下留人的好戏。”

狂风怒吼,直吹得杜明臻浑身一痛……

“没人救你?”眉梢微挑,安文曦忍着笑道,“放心,如果你也上了断头台,本王也给你来一次刀下留人,可好?”

“杜明臻,你休要再演,我欧阳檠傲不会放过你的!”愤然甩了袍袖,欧阳檠傲冷冷道,“这朝中,谁敢与我欧阳檠傲为敌?除了你!那些官兵不是你杀死的,又会是谁?老夫一定要为吾儿报这血仇,你等着!”

“呸呸,王爷是诅咒我呢。”暮儿撅嘴,没好气道,“今日王爷可是把主子气着了。”

“你说……那些官兵……死了?”喉中一颤,杜明臻险些没站稳,“确定……死了?!”

“你倒是说说,你家主子气什么。”袍袖一紧,安文曦信步至书案前,眉下掠过一干工档书册笑着,“我家夫人被救之事我并未插手,他生气也是自找没趣罢了。”

“哼,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怒气未消,欧阳檠傲咬着牙看她,“堤坝坍塌时,青州官兵不是被你亲手放了么?那些盔甲不过是从他们身上取下来作表面功夫用的,骗不了老夫。可是你为什么放了他们之后又一个一个杀死?难道还不是为看老夫的笑话吗!”

“所以暮儿才真真玩不过王爷,怕是连主子都玩不过你了。”暮儿迎上他欲笑的眸,又叹了一声,“不过那女人是真得罪主子了,让她日后小心些吧。”

“什么青州官兵……”话没听完,杜明臻一个心惊。

“嗯……”长睫微垂,安文曦面色一白,又想起晚间与她的争吵。暮儿的主子是看不得杜明臻杀了欧阳檠傲,便要竭力阻止,但是从漕运案子看来,杜明臻想要的东西,别人也很难阻止的了。两个人,阵阵是杠上了。

“杜明臻,你休得猖狂!”拳头攥紧,欧阳檠傲大怒,“青州一事你杀我儿,这笔账老夫还没给你算呢!要不是你心狠手辣将那些官兵一个一个杀死,老夫断不会救不了吾儿的性命!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让老夫看到了希望再绝望,故意让老夫疼痛难忍!你怎么就那么狠,怎么做的出手啊!”

“王爷该劝劝她,千万不要再去找欧阳檠傲的茬了,不然她就算不死在欧阳檠傲手里,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不是说好要取欧阳卿王的性命么?你还没死,我又岂能死心!”

“你家主子就这么看好欧阳檠傲?”安文曦回神过来,目光深邃,“他虽为卿王之首,却对我没什么大的用处,本王实在想不通你家主子为何如此看好他。杜明臻想杀他,杀了便是,本王日后即便君临天下,也断不会用他欧阳檠傲!”

“呵……你是打定了主意继续追查园林一事么?”欧阳檠傲不屑道“今日上交给皇上的账本不过是一家之言,皇上岂能如此轻易相信。待老夫取来园子里的账本给皇上核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怎么,王妃还不死心?”

“欧阳檠傲既为卿王之首,便有足够的势力与基础助你登基,王爷怎么也犯了糊涂。”暮儿皱眉,急道,“拉拢欧阳檠傲一人,便可挡千人口实。闲言碎语对王爷极为不利,更对你手心里的天下不利,王爷不是不知道!”

“那,等着欧阳卿王来取了。”杜明臻浅浅笑起来,目光却是冷寒,“只是要比比,谁快谁慢吧?欧阳卿王千万要小心着才是,别让我得了先手。”

“你又怎会知我的心思……”安文曦看着她在烛影下的身子,轻声咕哝了句,唇角皆是苦笑。

“哈哈……王妃不愧是一品王妃,字字是刀啊。”仰头笑完,欧阳檠傲随又拉下脸来,挑眉道,“只可惜皇上老了,有些事做不了主张,安明王妃的命,终归还是要攥在老夫的手里!”

窗外月色更盛,万千星光也比之不及。

“看得出真心,也看得出实意,欧阳卿王客气了,我的命攥在皇上手里,倒是对不起你的决心了。”杜明臻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王公大臣中,王爷收买的差不多了吧?”步子稍稍上前,暮儿又叹出一口气来,“上次主子特意以攻打青峡关为借口让王爷暗中聚势,想来再过不了多久,那些朝臣就派上用场了。”

这一句带着怒气,连着一侧的洛均瑜都听出来了。他欧阳檠傲岂是善罢甘休之辈,笑里藏刀的把戏从没少演,然而这一次在杜明臻面前,竟然是开诚布公的立敌,摆明了置她于死地的决心。想到这里洛均瑜不觉皱了皱眉,反倒忧心起杜明臻起来。欧阳檠傲从来都是说到做到,哪里有她还手之地。

“差不多了。”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竹香,颇是好闻。

“哪是过奖,是真心想来看看王妃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皇上真是想得开,污蔑朝中大臣,竟还不是死罪。”

“主子想把日子定在明年七月。如今大势将至,王爷是要准备准备了。”

“欧阳卿王过奖了。”杜明臻面色并无异样。

“七月?”眉心轻蹙,安文曦顾虑道,“父皇尚未……七月早些吧。”

“别来无恙啊安明王妃。”一声撞耳,欧阳檠傲探在她身前一笑,“连斩头都能逃得过,老夫实在佩服王妃啊。”

“王爷还要等皇帝死了么?!”暮儿上前一步,冷笑道,“他活着,太子便得势,活多久,太子便会得势多久!这天下还是他这个皇帝的,不如用他来助王爷登基岂不更好?他活着,我们就用他,他若死了,我们更是省去麻烦来个闯宫,王爷说,这死与不死,有什么区别?”

相互看了看,二人随下了马车。冷风拂上面颊,吹乱了鬓发,待重整回来时,杜明臻才看见来人是欧阳檠傲。

“都是你家主子告诉你的吧?”夜,静的似乎能听得出心跳声。安文曦苦一笑,喃喃道,“他若真是我父皇,我实在下不去手,只是……”

没等她开口,马车忽然一顿,幸亏二人坐的稳才没栽下去。只听得外面一人断了马车的去路,声音寒冽。

心中百转千回,安文曦却是早已对他那个父皇起了疑心,自楚芊芊第一次入宫时他就觉得父皇变了,无奈没有证据,便实在难以下结论。然而如今经过杜明臻斩首事件,他便断定此“景仁”真的不是当初的父皇了。心中念起杜明臻的身子尚有冯砚卿的魂魄,他便笃定了“景仁”身上早已附上他人的三魂七魄了。景仁并不想让杜明臻死,却又时时刁难她,真正的杜明臻与皇上那样恩爱,哪有如今这样复杂的关系。所以现在的景仁,定与冯砚卿认识才是。这样一来,他景仁身上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游魂,便是——冯衍!冯砚卿替他挨了一刀,但她娘亲又杀了他全家,如此又爱又恨的关系,不是冯衍还有谁?更何况,冯衍与冯砚卿皆于同一日丧命,如此玄妙的巧合,恰也该有“景仁”与“杜明臻”的附体了吧……

“停——”

“王爷的意思是……”

帘子一角透着风愈来愈冷,那些话又如钢刀一样字字扎在杜明臻的心口,让她疼的喘不过气来。

暮儿见他脸色不好,刚想问问,孰料话还没说完,却忽听一尾琴声从东方传来。空灵渺远,生生让二人惊诧在那!

“她生前曾告诉我说,真想有一日住进乡野山村,晨露为饮青山为伴,躲避去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那时我没有答应她,身在朝堂,那样的日子我永远也做不到,只是允诺她说等白发苍苍时,我会陪她看天,看雪,看夕阳西下,看清风一缕……”眸中一湿,洛均瑜苦笑道,“可是现在……卿儿就这么没了,早知……早知如此,我本就该放弃爵位去和她浪迹天涯,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

清冷的空气夹着琴声徐徐传过来,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明媚,时而低沉。安文曦唇角满是颤意,眸光闪过一丝花殇,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你……”杜明臻目光迷离,差些落下泪来。

“王爷……”暮儿本想再说,却不料见他双目无神,犹如被人摄去了魂魄一般,便不敢再言一字。

“我不恨。”唇际角欠了丝笑,洛均瑜垂眸道,“或许死对卿儿来说是个解脱,她本活得苦,如今去了也未尝不好。我只是有些怪她,怪她死时没拉着我一起去,那样就算在地府里,我也可以陪着她,陪她一起走。”

“你去歇了吧。”音未歇,安文曦一把扯过廊架间的冬衣披上,信步至窗前,借着月色展目于外。琴音愈来愈烈,隐着悲怆,似湍湍激流,天阔水长。

见洛均瑜忽地尴尬起来,杜明臻心内一时也很不是滋味,嗓子紧了紧,道:“是不是王爷太过思念她了。当初她替她兄长挨了一刀,大概也没有想到王爷如今的处境吧,不知道你会不会恨她……”

那琴音由生涩至熟识,一路穿花拂柳漫过整座王府。夜冷,风残,池清,水冽,却衬出那琴声中的相思之意,似诉衷肠。

“呃……没什么,问问而已。”

举步出门,安文曦寻着琴音一路东行,唇角忽是一笑。她是记得了么,记得那一首琴音,记得那一世的轮回,记得那一年竹林下的邂逅,还是……她只想起了有一人曾谈过这首曲子,这首为她谱的相思曲。

“冯砚卿……”杜明臻眸光一暗,暗中攥了攥指尖,“不是洛均王已故的王妃么?我并不认识她……”

然而他却记得极其清楚,她走之后,他专为她谱的一首琴曲,名作——《相思若苦》。

“王妃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洛均瑜看着她的眉眼,心口忽地一疼。风从帘子外面钻进来,扑的呼吸都冷了起来。如此看了半晌,洛均瑜终又探了探身道,“不知王妃可否认识冯砚卿?”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原来如此……”眸光一虚,杜明臻想了想,才又看向他,“谢洛均王救命之恩。”

三十三天离恨复,四百四病相思苦。红颜远,那一段隔世不忘的相思,你可是念起?

“这……”喉头稍紧,洛均瑜搪塞道,“本王派人私下寻的,也不知道真假,能救王妃一命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月光蒙眬,他停在琴室外,由着冷风吹拂,却再走不动路子。只想好好听她弹琴,那一曲他曾弹过千遍,如今终于也能听她弹了。他竟想一直这么听下去,听到弦月轻勾,听到清风俱碎,听到天荒地老……

“皇上赦我无罪了?”杜明臻皱了皱眉,“不知洛均王从哪里得来的账本?”

“王爷?!”

轿帘掀起一角入了些冷风,洛均瑜朝外瞥了一眼,才又回头看向一侧的杜明臻,浅一笑道:“揭发欧阳檠傲贪污受贿的账本已经交给皇上,安明王妃被赦无罪了。今日回府就好好休息休息,明日继续做你的一品王妃就是。”

暗影中初儿一声惊叫,竟让安文曦收了目。此时房中的琴声也停了下来,只剩冷风摇曳。

方顶帷布马车一路绝尘而去,太阳又被翻滚来的乌云遮去,暗淡无光。

“咳咳……我只是来看看我的琴。”长袖掩唇,安文曦清浅出声。

……

“怎么了?”琴室开了门,杜明臻从房中走出来,掠过安文曦腰身时忽地一惊,却也没说什么,转头看向初儿,“可是有事?”

“王爷,回府吧。”方才一句未道完的王爷,现在终于说完了。莫流简轻轻一笑,似乎再也没有了让他恐惧的事情。

“是,是。”初儿忙低头,自知打扰了他们二人,窘迫道,“刚刚宫里来了消息,说……说有人劫了掖庭狱,梅心辞失踪了!”

声入耳时,众百姓皆屈身跪地,伏首请命,大喊“求安明王妃不死”,声音此起彼伏,铿锵有力,一遍一遍,震的刑台似乎也摇了三摇。刽子手额头上出了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暖云宫内,景仁负手来回踱步,明黄袍衫在烛光中漾着冷色直逼人心。安文轩站在于云帐边上低着头,自责自己重兵把守的掖庭狱竟让贼人劫了去,真是可恶!

“住——手——”

安文曦与杜明臻站在檀木案前,二人各怀了心事不言语。一宫里只有景仁还在那叫嚣着,气得面色通红。

风渐紧,轻衫飞扬,杜明臻长睫微垂,正要赴死,却不想被一阵马蹄声打乱。

“是谁,是谁如此大胆!朕刚给刑部下旨说要斩了梅心辞,谁就这么快劫狱给朕看?!”

“太子并未救她……”手起刀落间,安文曦看着杜明臻只轻言六字,尾音苍凉渺远,不知是喜是悲。

掌击案角,景仁咬牙吐出几字,极为愠怒。

身侧暮儿早已合上眼帘,心里抖作一团。安文曦这时还不救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皇上要杀了梅心辞?”心内一惊,杜明臻惶然看他,“为什么?”

“王爷……”莫流简大惊,颤了身子直直盯着台上的杜明臻,吓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竟然不吱一声就要斩了梅心辞,还偷偷下旨给刑部尚书,难道都是要做给她杜明臻看么?!为什么!

刽子手拔去她身后的木牌,刀光映着日光,刺的人睁不开眼。手悬在半空,举起的钢刀也带着几分寒色,眼看他就要砍下去了,人群中一阵慌乱。

“为什么?”景仁闷哼一笑,隐着薄情,“杀青州冯饮一家四口,还不够斩的么!朕已经让她多活了大半年,如今赐她死,安明王妃可有异议?!”

杜明臻似乎听到他喉中的颤意,不过,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不早斩?”杜明臻的目光寸寸逼着他。

但见安文轩侧了侧身子,靠向欧阳檠傲那一边,似在耳语商榷。过了一会,安文轩才重又坐回来,看着邢台中央的杜明臻,目中无澜,扬手将令牌甩下堂去,直喝一字,“斩!”

“朕要看她——生不如死!”双目紧瞪,景仁亦是逼上她的眉心,咬牙切齿告诉她。那梅心辞害他全家还不够斩的么!他就是要看着她在掖庭狱中孤独终老,日日受着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折磨!

破云而现的日光忽变的灼人,撕裂开冬日笼密的云层,投射到刑台之上。杜明臻抬头与欧阳檠傲四目相对,激起一阵电火石光。

“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儿臣一定查出来是谁劫的狱!”

午时三刻,日浓。

不待杜明臻答话,安文轩一忙踏上前来,弓着身子请命道。

言语清冽,大有不怒自威的架势。暮儿一怔,竟迟迟没接上话来。

“哼,太子还是省省吧,行刺事件尚且办的拖泥带水,到现在还没个定论,朕还敢指望太子么?”宽袖一挥,景仁真真是怒了,怒杜明臻的阴冷,更怒有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劫了掖庭狱!

“看来你是想让她死啊。”眉梢轻挑,莫流简逆着光瞥向安文曦身侧的暮儿, “那女人不死,我流泪,是感叹那女人命硬罢了。若是真死了,就该换王爷流泪了吧。不过话说回来,这王爷一淌泪,我们谁还活的了。”

“父皇……”

“莫管家真会寻开心,就是不知道那女人如果没被刀下留人,管家还会不会流出泪来。”暮儿在一侧冷冷一笑。

“不要说了!”眉梢上挑,景仁没有一点好脸色,“此事太子不要再插手了。”

“唉,好戏耐等啊。”莫流简搭手在额头上作了个檐儿,爷往杜明臻那看了看,嬉笑道,“我在等,等那一出刀下留人的庸俗桥段,不知到时候会不会感动地流出泪来啊。”

“是。”安文轩狠狠攥了攥拳头。

“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安文曦看着杜明臻,心底一动。

“六子,你说会是谁干的?”淡转了眸,景仁瞧着安文曦竟是少有的沉静,皱眉道,“你可是想到什么?”

“王爷这是……”暮儿不懂,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王爷既然不出马又会用什么样的招数救下来杜明臻。

“回父皇,救了梅心辞的人,当然是不希望她死的人。”唇角勾了笑,安文曦上前一步,“梅心辞可还有认识的人?”

“看到欧阳檠傲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了么?”眉峰轻斜,安文曦目色微亮,“他越以为自己要赢了,就输的越惨。”

“哼,青楼女子,认识的不都是些嫖客么,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劫掖庭狱!”单袖负后,景仁怒气未消,“伤我一百余名侍卫,也不该是一人所为吧!”

“小半个时辰,大人物还没到么?”抬头看了一眼昏昏的日光,莫流简紧了紧身上的貂衣,哈了口寒气,“看样子你家夫人倒是不怕死,真是有气魄。”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救下梅心辞,着实不简单。”安文曦转眸看了安文轩一眼,随又道,“还是让太子查办吧,或许还可以尽快查出凶手。”

“本王说过要救她么。”安文曦斜睨了她一眼,明润一笑,“如此好的一场戏,不看看实在可惜了。”

“我……”音未歇,安文轩一惊,看向安文曦的目光中也多了一分暖意。

“王爷不能救王妃,绝不能。”言声间暮儿上前,眸光闪出一丝狠色,“主子吩咐过王爷绝不能和那女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如果王爷这次救了她,她日后也是要死的!”

“太子妃怀了龙种,太子还是多在东宫陪陪太子妃吧。”景仁走到安文轩身前,冷肃道,“吩咐下去,此事交由刑部查办,宰相督察,九卿辅助,定要给朕好好查!”

“怎么看你一点都不急的?”围观百姓中恰有一抹亮色,莫流简转头看着一旁的安文曦,“半个时辰,王爷这时辰算的可真准啊。”

“是。”

日色偏中,离执刑还有半个时辰。

“还有……”步子一轻,景仁眯了眯目,又道,“为庆太子妃喜得我大齐龙脉,朕决定三日后于千禧宫内大摆庆宴,你们都准备准备去吧。”

松钗半斜,杜明臻迎风抬头,恰看见主台上坐着安文轩,辅侧坐着欧阳檠傲,两人面色并无异样,大为镇定。杜明臻忽地一笑,直直看着安文轩的眉心,那笑意里夹带了太多不知名的情愫,有逼迫,有悲惋,有无惧,然而更多的,却是嘲讽,她给他的嘲讽!

“是。”三人躬身行礼,杜明臻眸光暗中一寒。

双手反绑,杜明臻跪在刑台正中央,此一时日色不黄不白,晕染出浅浅的光线,像是有雨的征兆。

寒风裹挟而来,云帐四散飘飞。安文曦凝眸看了看杜明臻、景仁二人,唇角一笑,似笑过了前世今生……

杜明臻由着官兵一路从皇宫押解到刑场时,周围百姓都自动退了数步,列在路的两侧,让出来地方让他们行过。很多百姓早就听说过杜明臻的威名,然而见她,还是第一次。如今看她的模样,风鬟雾鬓,清水芙蓉,虽带着一分寒气,但是更多的,是她那份大家闺秀的气质,如松生空谷,霞映澄塘,大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之态,让人一阵唏嘘称赞。

夜缀明月,星乱薄云。

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