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女相招摇 > 第十五章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第十五章 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

“你……”安文轩只觉得怀中一热,似乎是她哭了。缓缓将她扶起来,安文轩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喉头一哽,吻上她的发髻,“好,好……她在我这里已经死了,死了……”

“太子……”心中一暖,颜蔚瑾双手环上他的腰身,眼波流转,轻道,“瑾儿有了孩子,太子再也不要想她了好么?还有一日,太子再也不要为她的事情担忧了,好么……”

“太子。”颜蔚瑾将他抱的更紧,“太子答应瑾儿,不去救她。”

“是,是,好瑾儿,好瑾儿。”原还为杜明臻闹心的安文轩此时眼中只有一个颜蔚瑾,话还没说完,他便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软声道,“瑾儿是我的功臣,是我大齐的功臣。”

“傻瑾儿,我心里只有你和孩子,再没有别人了。”安文轩苦苦一笑,怎么会去救她呢。将她推上断头台的,就是他啊。

“太子,瞧你说的,瑾儿才没有那么娇气。”颜蔚瑾浅浅一笑,面色羞如桃花,“瑾儿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太子放心吧。”

“太子……”见他这样说,颜蔚瑾感动的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己。

“瑾儿,瑾儿……”撩袍踏进内室,安文轩一把握上榻间颜蔚瑾的玉腕,激动道,“给我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吩咐给宫人就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你怀的可是我大齐的血脉!”

“我要立咱们的孩子为未来的太子。”安文轩给她擦了擦眼泪,反手握上她的掌心,缓缓一笑。

“恭喜太子爷,贺喜太子爷,奴才这就去。”身前公公打了揖,脸上笑的肉都堆到了一处去了。

“谢太子,谢太子……”颜蔚瑾窝在他的怀里,一颗眼泪沾在他的纽扣上,含着刻骨铭心的爱意……

“好,好,多谢太医。”安文轩一忙转头吩咐宫人,“去,去给父皇禀报一声,说东宫有喜了。”

淸睿王府,曲尺环廊处,凿一暖阁。

“千真万确,太子妃是喜脉!待老臣给太子妃开些保胎药,太子便可去禀告皇上了。我大齐后继有人了,真是天佑我朝啊!”

“王爷又走神了。”莫流简拂袖抹了棋子,看着他叹道,“一局棋光走神就走了四回,王爷还继续下么?”

“胡太医此话当真?”安文轩面色一喜,吃惊道。

“唔……”安文曦收神回来,顿了顿道,“不下了,陪我喝杯茶吧。”

不多时,从云帐后探出太医,看见安文轩一忙笑道:“恭喜太子,太子妃有喜了。”

“早说嘛,看着王爷心思就不在棋上。”莫流简顺势端过杯盏来,喝了一口热茶,“还在想那女人?”

内室翠帐抖动,众宫婢皆端着玉盆瓷盏立于云帐前,看着在翠帐前来回踱步的安文轩。

“在四皇子那里待了半个月,我府上的事情你怎么还摸的这么清楚。”

太子东宫。

“就是因为摸的清楚,所有才在他那住了小半月啊。”一盏枫露茶饮去半口,莫流简笑的愈发没有规矩,“乱世之秋,实在是不敢回来,不敢啊。”

翌日午中。

“你真真是个聪明人。”冷袖寻了茶盏,安文曦吹了口茶沫子浅笑道,“四皇子最近可好?”

暗哑声起,景仁亦是浑身疲乏。月色正浓,不知溟月宫是否也能赏得到如此佳景……

“就是天下大乱,他那也太平的很。”莫流简伸了个懒腰,“男伶都成堆了,夜夜笙歌,欢声笑语,连我差些都溺进去。”

“如果能让欧阳檠傲心服口服,她还有救。”

“哦,这么说我的管家还未失身?”安文曦眸子一弯,漾着风流,“四皇子觊觎管家的美色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么让他欲罢不能,他还能饶你?”

安文曦一顿,长睫微颤,低头道:“不过是因——夫妻一场。”景仁不就是拿着这四字给他下的圣旨么,他便再将这四个字还给他,如此岂不更好。

“自风口浪尖全身而退不也是本事么?”莫流简吸了半口冷气,展目于外道,“天冷了,心也跟着冷了。万事不上心,也就不伤心了。”

“你这么在意她?”景仁挑了挑眉梢,窗外皎月竟比烛火还要亮上三分,“杜明臻何德何能,能让六皇子怎么做?”

“管家的言外之意是……”将茶盏浅浅放下,安文曦扫了一眼眉下的棋局,笑道,“你说这一方棋,如何走才最快?”

安文曦见他这样说,忙上前道:“父皇既然知道是欧阳檠傲陷害她,为何不能救她?”

“两人一起走总好过单刀匹马的打打杀杀吧。”莫流简亦低了目,暖意盈眸,“那女人不过是想杀死欧阳檠傲,有什么错。”

“陈沛白死的很惨,欧阳檠傲是捏准了杜明臻作为女人的心软,才给她下这么一个狠套儿。”

“你知道我不能出手。”

“父皇也看出来了?”

“不出手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四目相对,莫流简是少有的正经,“那女人死与不死,就看太子救不救她。与其这么被动,还不如想些计策。”

“沛白手里的那个账本是欧阳檠傲特意给她准备的,所有人都明眼看得出来,偏她是个倔脾气,真是自作孽。”景仁寻着月影在宫中来回走了几趟,方又一叹,“她心善。”

“管家可有好主意?”

“污蔑朝中重臣,假作证据,目无王法,这三条合成一条,就是欧阳檠傲的账本子。”唇角勾了一丝笑,于月光中看极为清冽。

“王爷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么,还拿我这个不经世的管家寻开心。陈沛白的账本子,有一份不是在王爷这么。为何昨晚不交给皇上?”

“这是说的什么话,朕怎么会有意让她死,何况她是朕的皇媳,于公于私朕都舍不得要她的命。”景仁缓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朕知道你想救她,只是铁证如山,你拿什么救她?”

“管家以为呢?”

“父皇可是有意让我的王妃死?”

“还不是在等太子。”浅拈了一块芙蓉酥入口,莫流简敛了笑意,“王爷有几成把握,太子会救王妃?”

“污蔑朝中重臣,假作证据,目无王法,哪一样不是死罪?”

“那就得看太子对我家夫人有多少爱慕之情了。”他略一笑,手里把玩着一枚黑子,“本王一成把握也没有。”

“敢问父皇她犯的是哪一样死罪?”腰间玉佩叮咚,安文曦皱眉道。

“呵……敢情你们走的棋才是步步惊心呐。”莫流简心中一时千回百转,忙又道,“准备何时拿出来?万一皇上觉得王爷的那个账本子也是假的呢,到那时就算老天爷都救不了她了。更何况,那边的主子是不让王爷帮她的。”

“呵……少见得六子求人,怎么这一死,就让你全慌了呢。”景仁微眯了目,对上他的眉眼,“朕既然下了旨,怎么会说变就变。依六子看,朕改旨意的几率有几成大?”

“本王不帮她,即便是帮,也不是本王出面。”眸一抬,安文曦唇角溢了笑,声音却是很冷,“本王等这一日,也让夫人等这一日。既然事情都做了,就一定要有收获才行。如今夫人要死,本王就是要让她明白,太子对她究竟是怎么个喜欢法。”寒风长起,门窗俱摇。安文曦顿了顿,面色清寒,“父皇不想让她死,只要账本子拿出来,她就死不了。”

“父皇可否饶她不死?”

“话说,这皇上什么时候也心疼起她来了?”核桃仁儿在嘴里嚼的嘎嘎作响,莫流简的神情像探听八卦的乡下妇女一样,眉梢一挑,“那女人果然不简单,连皇上都被她收买了。”

“起了吧。”景仁吃了口蒙顶茶,叹道,“是不是等不及了,大晚上的就赶来找朕。”

“那女人——可爱的很。”不知又想到什么,安文曦轻一笑,如梨子新月。

“父皇。”安文曦给里面的人行礼。

“倒是。只要不死就行,哪怕戴罪立功呢,欧阳檠傲就必死无疑了。”续了暖茶,莫流简又笑了笑,“不过那女人如果真出来了,王爷得做好准备才是。毕竟青州数百将士的命是被我们索了去,她若知道了是绝不会依你的。”

正厅。珠帘挽着明月光,朦朦胧胧。

“我知道。”安文曦吸了口冬日的凉气,无奈道,“她终归是要恨我的,早些晚些又有何妨。”

沿着棠玉水廊前行,在西部尽头有一得月楼,两面临水,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

寒风呜咽,却吹不散他眸中的痛意。大概,是真的不能长相厮守了……

上林苑东边是棠玉水廊,水廊连会景楼,临九龙曲池,涧壑隐现,流水潆洄,有天上人间之景。

溟月宫,皎月清辉,空气干冽。寒树枝头停了一只老鸹,于月夜下一直不停地悲鸣,似唱着一首曲子,寂廖渺远。

转身阖了门闩,杜明臻无力的倚在朱门后发愣。再世重生又能怎样,看着他与她郎情妾意却不能多说半句话。罢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心为自己的人,死了也是解脱……

寒风裹着一分离别之意,缓缓敲开了那方宫门。

“这……也好。那本王与伊雪就回去了,王妃珍重。”洛均瑜有些失神,被伊雪牵着就下了台阶。漫天的繁星缀在头上,却衬得杜明臻的身影愈发孤清。

“皇上。”杜明臻看见他站在门外,躬了躬身子。

“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洛均王与王妃就回吧。内宫简陋,就不往里请了。”

“明日……”眼波流转,景仁喉头一哽,暗哑道,“明日午时我就不送你了,今晚再来看你最后一眼。”

“会的。”唇角一笑,杜明臻弯了弯眉眼看着他。然而这一笑,却让洛均瑜大惊失色,愣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双眸子……太像了,她笑时的那双眉眼竟与冯砚卿那么像!

“谢皇上。”

“王妃这两日要保重……”月色入眸,洛均瑜抿了抿唇,看着杜明臻的样子,心底忽地一痛。像个刀口乍然裂开,一时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要不……陪朕喝两杯?”相识两世,他第一次同她用商量的语气讲话,竟让杜明臻心底一暖。

即将要死的人,朝堂纷争也好,真情实意也罢,都与她无关了。

院间枯树,一方石桌。两只石凳,隔案对坐。

“谢王爷王妃关怀。”

“一年了,从附体到现在,你当了明王爷,嫁了安文曦,甚至做了一品大臣,可有什么憾事?”景仁缓缓给她倒了一盏酒,哈了口寒气笑道,“说说看,包括我吗?”不是“朕”,亦不是“王”,是“我”,是景仁与她之间才会有的一个字。

“安明王妃说笑了,伊雪已经这样说了,哪里还会怨恨你呢。”见她二人冷了场,洛均瑜浅浅一笑,“我与伊雪就是想来看看王妃,并无恶意,还望王妃不要放在心上。”

“没有憾事。”举杯轻摇,正于空中皎月相映。杜明臻看着盏中杏花酒映下的自己,忽地笑了笑,“能再活一次,就已经很值了。这一年来,日日都是捡来的,哪里还有遗憾,全是庆幸罢了。”

“这……”见她这样清寒,司马伊雪一时不知说什么。

“你没说实话。”景仁一叹,“这一年,该日日是遗憾。”

“王妃严重了。”杜明臻截断了她的话,寒声道,“救你的是洛均王,并不是我。你大可恨我怨我,更可以为你司马一族报仇,我随时恭候。不过王妃有句话说对了,就是我杜明臻谁也不欠。王妃如果还惦记着漕运的事情,随时可以来找我,杜明臻奉陪到底。不过,也就这两日的光景了,两日后,这世上也再无杜明臻一人。”

“非也。”一口杏花酒吞下,杜明臻颤着长睫,迷离道,“你的天下,我杜明臻对得起。你的皇宫,我杜明臻亦对得起,甚至你的儿子,我一样对得起。我无愧,更无憾。只有……”

“我来是想对王妃说……”抽身上前,司马伊雪眼瞧得杜明臻脸色不好,忙娇喘出声,“父亲犯下的罪行实在该死,伊雪并不恨,并且感激王妃能饶我一命,还许我嫁了洛均王,伊雪实在不敢有什么怨言。这次来是想告诉王妃,你并不欠我司马一族什么,姑姑那边,我也会尽力劝慰。伊雪知道,王妃是个好人……”

一句话没有说完,剩下的一半全部堵在嗓子口,涩的让她张不开嘴。

“谢王爷、王妃关心。”眉心平展,杜明臻低了低身子。如今听他喊伊雪的名字,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我对不起你。”唇角苦一笑,景仁攥了攥手心,有些悔意,“你的孩子,是我与楚芊芊害死的。”

“圣旨到府里时正巧伊雪在,本王回府晚,酉时才办完了朝事……”声音微颤,洛均瑜硬扯了一丝笑来,又道,“伊雪说想来看看你,我们……”

“本不该来这世上的,那孩子是个祸害。”杏花酒一仰而尽,杜明臻只觉得心底某一处疼的她喘不上气来。

“洛均王,王妃。”杜明臻借着月色抬了抬头,恰见得洛均瑜与司马伊雪立在宫前,两人各披了风氅,红白相配,尽是恩爱夫妻之态。她又多看了司马伊雪一眼,见她身子瘦削,面色却是红润。之前听司马芸说她是个药罐子,如今看来,她在洛均瑜那,着实过的不错。

“唉。是是非非,早该了断的。咳咳……”颤着袖子,景仁又给她倒了杯酒,握拳咳着,“我这副身子也快不行了,每晚必咳,有几次还咳出血来。想来你走了,我就要去追你了。”

他这样一喊,竟让她有些吃惊,想不到他还能来看她。

“早就该入地府的人,多想开些。”杜明臻凝着他鬓旁的白发,喉头一紧,“我在地府等着你,等着你……”

“安明王妃。”

“这天下不是我冯衍的,也不是你冯砚卿的,没有那么多对得起对不起,只要好好活着,就是对得起我们自己。”月色偏东,子时已过,风更冷。然而话音一落,杜明臻惶然一惊,只觉得那句话一下子落到自己的心坎里,荡起层层涟漪。

门环叩响,冷榻上的杜明臻看了看宫外,这才起身掌了灯。待开门时,只见寒树枝上的夜鹰忽地一声飞到了别的地方,抖落的羽毛惊碎了一地的月光。

“如此说来,我还是对不起自己了。”哑笑连连,杜明臻眸光一暗,“对得起所有人,偏偏对不起我自己……还是你景仁好啊,对不起众人,却独独对得起自己了……”

溟月宫。一弯明月透过窗子铺下几条银白色的明辉,时已戌时,那月色恰对上宫中正中央的三层金砖,于静夜下,甚至还能听见月色扑进来的声音,漾着暖意。

“梅心辞我想放了。”冷月无声,景仁毫不理睬她的嘲讽,看着手中的杯盏道, “如果你死了,我就把她放了。她欠我一条命,你替你娘亲还了,我就赦她无罪。”

声音随风一下子散远,安文曦愤然转身,随即大步踏出府门。这一次,尚连他都是怕了……

“还需要我谢你吗?”

“夫人若是死了,你们谁也活不成!”

“哈哈……你说呢,谢吧,将死之人还能怎么谢?”景仁被她逗乐了,一袖子擦了唇角沾的酒浆,仰头大笑道,“你若真想谢我就在阎王爷那给我冯衍多说说好话,别让我入十八层地狱就行啦。哈哈……”

“王爷用完晚膳再去也不晚……”暮儿刚想言声劝阻,却不料那厢说话更寒。

寒风扫过一石冷案,唯扫不尽眸中的笑与泪,因那里藏了前世今生,恩恩怨怨。

“备轿,去皇宫。”眼瞧得蔡邑走远,安文曦乍然出口,眸光一冷。

景仁二十年,冬,十一月十一。

“这……”他这一句话说的不轻不重,倒是让蔡邑一下子窘迫起来,站在那好不尴尬。四周丫鬟也窃窃私语,似在笑话着他。顿了半晌,蔡邑这才又道,“淸睿王说的是,老身告辞,告辞……”低头行了礼,蔡邑面色一寒,直奔大门而去。如今在这府里吃了哑巴亏,他真是毫无办法。

淸睿王府已挂满了白绫素幡,灯火遥遥。自昨日府中铺点时长安百姓便集在茶楼商肆处窃窃私语,言语中皆是哀婉,实在可惜了杜明臻这一为民请命的忠良子臣。

“本王即刻就去棺材铺给我家夫人订口棺材,不是楠木,订成沉香木。”安文曦听他那样说,倒也不怒,只攥着袖口上前走了一步,挨着他笑道,“夫人整日与欧阳卿王打交道,惹了一身污臭,如今要死了,本王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也要让她走的干净些,万不要再沾了脏气才好。劝一句公公也不要去看我家夫人了,不然就算沉香木也除不了她身上的臭气了。”

“王爷,全部都已收拾妥当,何时出行?”暮儿于堂外轻禀了声,此一时月色淡薄,晨曦未露。

大抵是太高兴了,蔡邑竟也不顾身处何地,说出的话愈发带着得意。

“再等等。”室内安文曦由着宫婢伺候着了朝服,长指抚着宽袖系上云扣,不经心应着门外的暮儿。

“哎哟淸睿王这是说的什么话,安明王妃那是活该,难不成还要连累了淸睿王爷?”蔡邑笑得谄媚,眉梢轻挑,“王妃还可以再续,王爷节哀吧。何况杜明臻本就是自作孽,好好的朝路不走,偏要找欧阳卿王的茬,这不是找死吗。”

“王爷第一次上早朝,该要早些。更何况午时斩首王妃,王爷更该……”话吐半句暮儿忙噤了口,心知自己话又多了。

“谢公公关怀。”安文曦惶然回过神,浅声将圣旨接过来。

“朝事皆有别人打理,去早了也没什么用。”扬声间安文曦轻启了房门,低眉看向石阶下的暮儿,忽地一笑,“你自己进屋睡个回笼觉也还来得及。”

“淸睿王,淸睿王?”蔡邑皱了皱眉,上前喊了两声,“这三日府里换换白绫白缎吧,楠木棺材也该订订了。”

“王爷……”一股气直窜头顶,暮儿实在看不清面前的王爷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暮儿忧心王爷被外面人说成负心汉没良心,那岂不坏了名声。今日早朝要宣布关于王妃斩首的相关事宜,王爷还是早些去吧。暮儿伺候着,可睡不着!”

蔡邑举着圣旨站在正堂前已有多半刻,偏安文曦跪于石阶下,迟迟不接旨,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天色……”安文曦毫不在意她的怒火,只仰眸揽下漫天星光浅道,“天色尚早,本王打算——寅时再去。”

淸睿王府。

“寅时?”眉心轻皱,暮儿一忙抬头看他,目色昏乱,“王爷是掐着点进宣政殿?!”

忽又听到这个名字,杜明臻眸中一暗,再次低下头去。幸好没有陷进去那么深吧,不然,又该痛死了……

“是你操之过急了。”单袖负后,安文曦清逸一笑,“你猜九个卿王们,谁去的最早?”

“旨我已经下了,至少你死时还有淸睿王来给你收尸,也好过你们夫妻一场。”

“这……”暮儿低头想了想,“欧阳檠傲吧。”

“皇上能这样为我着想,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谁会去的最晚?”

“再活一次,你我都值了。”眸中升腾了湿雾,景仁喉头一紧,“这三日把你囚禁在溟月宫。那是冷宫,没人打扰,也让你过过最后几天清静日子。三日后……”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景仁顿了半晌,才又道,“三日后你就上路了,想来附体过的身子终究靠不得,连半年都没挨过。”

“会是谁?”暮儿叹气,自己是真真跟他玩不起心计。

“你既然这般说,我还能再说什么。”素衣由着寒风吹拂,杜明臻看着他,“你做皇帝,我本就是想让你的天下太平。拯生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我都做了,也算对得起你。”

“洛均瑜。”他淡一笑,眉目疏朗。

“朕曾给你说过几百次,不要和欧阳檠傲斗,不要和他争势,你偏不听。如今这个下场,全是你自作孽罢了。太子让朕将账目分发给朝臣时朕本想阻止,可又怕太子有所怀疑,才不得不做。朕想帮你,却也力不从心,太子有野子狼心朕都知道,只是朕的境况也是举步维艰,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了。这如今朝堂众臣都想要你死,上有欧阳檠傲相逼,下有安文轩相迫,你死,他们才能心安啊。”景仁一时恼的不行,虽然很烦杜明臻,可眼瞧得赐死圣旨都下出去了,他又舍不得她起来。

“为什么?”

“看来你真是活够了。”连连叹气,景仁一时冻得浑身打颤,忙握了手炉暖着。自入冬以来他身子就愈发不好,不知道这个寒冬还能不能撑得过去。

“杜明臻是个忠臣,众人都能看得出来。如果她死了,这朝中贪官气焰就会更加嚣张,如此一来,我大齐气数也要尽了。今日朝中要宣夫人斩首事宜,去的早的人是急不可耐,是想要看杜明臻的笑话,更是那个费尽心思害她的人。殊不知,去的早也是一种炫耀,炫耀自己官位显赫,更是炫耀自己在这大齐的地位——是朝臣之首。欧阳檠傲就是这样的人。而去的晚的人,恰是与欧阳檠傲唱了反调的人,是惜杜明臻,惜那方朝堂,更惜天下的人。谁人不知欧阳檠傲贪赃枉法丧尽天良,如果想置欧阳檠傲于死地的杜明臻殁了,那天下,岂不尽数入了他欧阳檠傲囊中?如此看来,只有死了亲生兄弟的陈怀竹与洛均瑜去的晚,而最晚的人,便是公然要对抗欧阳檠傲的那一个。”稍一低眉对上她的视线,安文曦一字一句道,“德容皇后是洛均瑜亲姑姑,所以这大齐天下其实也有洛均王一半的。欧阳檠傲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今日朝堂,谁早去,谁就是要反,谁晚去,谁就是要肃反。拿个正室亲王位来压欧阳檠傲的小人得志,方才一对一,刚刚好。”

“怕死——就不用死了么?”宫外的阳光投射进她的眸中,迸出最妍丽的色彩。

“那王爷为什么也要晚去?”话是听的明白,只是暮儿还是有些不懂。

“你不怕?”景仁吸了口冬日的寒气,凝着她一动不动,“你不怕死?”

“因为本王……”展袖露出了一截腕子,安文曦微一低目,凝着袖间冷扣浅笑道,“同洛均王有话要讲。”

“倒是快了。”杜明臻长睫低垂,唇角一笑,“看来都巴不得我早点死,三日后刑场上该有好多人去看热闹吧。”

丛星退去,红日隐隐而现。寅时过半,玄武门。

“三日后。”

众臣皆于钟楼前等着宣政殿公公唱喏上朝。钟楼与玄武门不过几十丈远,却似隔了几百里,只因中间尽数悬了白绫,层层叠叠,似望不到头。这是景仁帝的意思,祭奠王妃,四个字如一个个深坑一样砸进朝臣心中。想来那女人真是不简单,连死都有这样的待遇,这是史上任何一个元老重臣都不曾有过的礼待。

“可是定下日子了?”杜明臻见他这样说,心底也有了分寸。

“洛均王,可是巧了?”下了锦轿,随看到洛均瑜的清雅身影,安文曦淡淡一笑,“幸好还不晚。”

“欧阳檠傲率众大臣集体弹劾你,朕也没有办法。”景仁缓缓走到她身前,沉道,“你说,你会死么?”

“好巧。”示意轿夫停在原处,洛均瑜随即迎上他的眉眼,“淸睿王也是刚到?”

“今日早朝,决定了么?”

“所以说巧嘛。”含笑应下,安文曦反又进了一步,探身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免了吧。”由着宫婢褪下他一身龙袍,重又换上长衣,景仁叹了一声,“朕是没福气再受你请的安了。”

“这……”眉心一惊,洛均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头看了看钟楼前的白绫白幡,方才笑道,“好。”

杜明臻弓着身子立在宫口,给他行礼道:“臣恭请皇上圣安。”

“王爷怎么也来的这么晚啊?”

暖云宫外日过三竿,仍是清冷的模样。

“晚么,不是还没上朝么。”晨露染身,安文曦单手负后,浅笑于他,“安明王妃就要死了,洛均王怎么看?”

景仁二十年,冬过一候,水始冰。

“淸睿王这是……”洛均瑜顿了顿,面色一白,“若说假话,那她真真是死有余辜。敢和欧阳檠傲斗,这不是找死么?”

“够么?”淡滞了呼吸,安文曦起身信步至窗根处,目下掠过窗棂上落的冬霜,冷冷一笑,“二十年执掌天下锦食无忧,二十年美人在怀玉楼宴罢,他究竟是怎样思念的她……”

“哦?那真呢?”

“当年的事,主子动用举朝兵力,不过是想要得到她,却不想……”暮儿忽地一顿,看着他暗哑道,“主子自责了二十年,还不够么?”

“真话……实在是惋惜了。”展目于宫台上的晨钟,洛均瑜叹出一口气来,“欧阳檠傲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排挤忠良,真真是污了我齐朝的干净天下。”

“敬延一年,他亲自下令攻打我齐朝,结果如何?”长睫低垂,安文曦忽变得有些落寞,“为了一个女人,而折损了数百万将士的性命,让那个女子情何以堪?世人都道是景仁逼死了她,却不知背后,是他亲手害死了她!步步紧逼,那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自尽而死,以血换来天下太平。”

“洛均王看得真是清楚。”音未歇,安文曦半眯了目,笑意尽失,“欧阳檠傲就是想利用王妃的死,来堵天下人的口。”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狼子野心,得寸进尺。”淡正了身子,洛均瑜忙又道,“王妃斩首,带来的后果绝非那么简单。殊不知,王妃这一死,反而又长了欧阳檠傲的气焰,日后更要无法无天了。”

“这是你家主子的原话么?”灯火迷离,安文曦隔着书案看她,“他如果觉得欧阳檠傲是祖宗大可以供着,但本王绝不会依靠九卿的势力稳天下。你家主子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殊不知,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错了。”

“洛均王可否想做些什么?”见他这样说,安文曦缓顿下步子,挑眉道,“欧阳檠傲若是窃权罔力,心迹俱恶,洛均王可依?”

“难道王爷有更好的法子么?”暮儿走上前来,认真道,“只要欧阳檠傲还活着,我们就一定会赢!待王爷做了君主,就必须要利用欧阳檠傲的势力来堵天下的人嘴。欧阳檠傲就算再贪赃枉法,我们也得当祖宗供着。”

“不依。”

“那我还得千恩万谢你家主子了?”唇角一笑,隐着嘲讽,“欧阳檠傲杀了陈沛白,九卿之中又少一位。你们总是骑驴找驴,甚至连拢下的筹码都丢了。”

“若是媚主弄权,勾结祸乱,洛均王可依?”

“只要王爷不帮着那女人铲除九卿,什么都好说。”暮儿重新掌了灯,眸光一寒,“主子也是为了你好。王爷如今深陷情局,主子是为王爷的前途着想,不得已为之。”

“不依。”

“你又得到什么消息了么?”安文曦转头看她,“你家主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若是动摇宗祏,图害忠良,洛均王可依?”

“呵……王爷果然存的住气。”暗夜中暮儿倒吸一口凉气,竟想不到他的语气也有如此凌厉的时候,“那女人去了皇宫,当真是凶多吉少啊。”

“不依!”

“为什么要救她?”檀木椅间的安文曦静静道,“你家主子不想要她的命了?”

“若是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洛均王可依?!”

“连个声都不吱,你是愈发对不起她了。”翠帐后闪出一人影来,玩笑里带着一丝疑惑,“王爷想到什么好法子来救她了么?”

“当然——”齿牙咬碎一口寒风,洛均瑜直逼他的眉心,字字决绝,“不依!”

她知道他灭了里面所有的灯盏就是不想听自己说话,杜明臻苦一笑,长睫落寞,这厢说完遂下了石阶转身远去。园子里有鸦雀在叫,呱呱呱呱地似在送她,一声比一声寂寥。

“那本王说,欧阳檠傲要索我这大齐天下,洛均王如何?”唇角笑意不减,却分明隐着清寒之色。安文曦与他四目相对,质问道,“依得还是依不得?”

“欧阳檠傲设计陷阱,太子帮他让我入套,如今我有这样的下场谁也不怨,只是恨自己报不了沛白的仇。我死后,希望清睿王能代我去他坟前上一炷香烧一把纸,我感激不尽。”

“你……”洛均瑜似受了当头一棒,如今全都明白过来。长睫微颤,终是出口,“欧阳檠傲若是敢谋朝篡位,我必不依!”

萤火远去,园子里空空荡荡,寒风呼啸,抖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欧阳檠傲一定会!”长指在袖口里攥紧,安文曦与他道,“欧阳檠傲膝下只有欧阳谦一个独子,却连弱冠年龄都没活过,欧阳谦死时欧阳檠傲便有了反逆之心。如今九卿几乎都是碌碌无为的庸才,洛均王当真能看的下去么?”

屋子里面的灯火忽然全部灭掉,变得黑漆漆的。杜明臻一愣,喉头微涩,继续道:“四皇子安文羽是蔡邑一手带大的,感情一定很好。但蔡邑作恶太多,仗着自己在宫里的地位欺负下人,贪银数百万两,实不能忍。如果淸睿王还有些良知,就算不杀欧阳檠傲,也杀了蔡邑吧,他是个祸害。日后若四皇子追究起来,让他别恨你,恨我就是。”

“淸睿王想怎么做?”

见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杜明臻低了低头,又道,“漕运案时蔡邑就与欧阳一族有勾结,我看在他伺候皇上一辈子的份上没将他供出来。然而我查园林一事时,发现他与欧阳仍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暗下了贪了不少银子,实在是个恶人……”

“救了安明王妃,可挡恶臣离朝叛国,欧阳檠傲——必败!”

冷风凛冽,杜明臻一人站在台阶上,看着里面的灯火轻道:“陈沛白死时交给我一部账本,里面记录了欧阳檠傲全部的罪行,我信他,所以才觉得他是被太子所杀,不然那账本也不可能落到我手里。当时因为陈沛白惨死,我欲报仇,便急匆匆找了太子,不想因言行惹怒了他,才落到这般地步。我自知此去皇宫凶多吉少,所以想请你帮我点忙,一点就好。”

音落,忽听龙尾道前蔡邑扬声,手持的圣旨亦是明艳夺目,金光闪闪。承天门后圣驾缓缓而来,仪仗工整,肃穆威严。

“咳咳……”杜明臻有意跟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我不进去,也知道你不会出来,我说完就走。”

“上——朝——”

鼻息慢了一拍,杜明臻顿了顿,才又迈开步子。不消一会便走到了房门前,里面有淡淡的竹香,极为好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杜明臻私改账目,诬陷大齐卿王权贵,有违名德皓贞,恭言慎行之德行,依大齐律例处斩立决。钦此。”

寒风呜咽,杜明臻绕过垣壁走到莲花门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正堂间亮着烛火,有背影于窗前舞墨,虽隔着云帐看不清晰,但杜明臻知道那就是他,清逸身姿,隽雅风流。

安文曦与洛均瑜面色皆是一寒,三日来打点了不少人,做了不少功夫,可这杜明臻斩首一事,如今看来真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了……

萤火三五,纷乱于幽篁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