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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道尽心头千万事,人间应是别离多

“她是知道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所以才来求我帮她。”安文曦转回头来,长指一紧,“陈沛白死时她就输了,只是那时还没分清太子是哪边的人,不然……不然也不会输的这么惨。”

“那女人竟然也支撑的住……”眸光随着他一起落到正门的方向,暮儿叹气道,“她来求你一定是下了大决心的,颜面无存不说,连做安明王妃的威信都没了。如今跪在府外惹闲人看着,像她那样高贵倔强的人儿,真真想不到也会有这么一天。”

“有性命之忧么?”暮儿皱眉,“欧阳檠傲肯定不会饶了她……”

“不必了。”案前的安文曦展目于外,终是暗哑出声,“她愿意跪到什么就跪到什么时候,跪累了自然就走了。”

“那也要看皇上愿意不愿意。”目光微虚,安文曦忽念起陈年旧事,苦笑道,“今非昔比,如今我也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

“那去送件长衣呢?外面风残雨冷的……”见他一声不吭,暮儿掀了云帐入内,又道,“要不把这暖手炉子给她算了。”

“无论如何,杜明臻这次肯定是要先进掖庭狱了。”信步上前,暮儿给他倒了盏热茶,“王爷心疼归心疼,可这人是万不能救的。暮儿虽效忠于主子,但是也见不得那女人隐忍倔强,受那么多苦楚。不提别的,单看她死死跪在雨里三两个时辰,这都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不过话虽然这样说,王爷……”嗓子一紧,暮儿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大雨道,“王爷不救她,她没准还能活;你若救,她就再没有活路了。”

“都跪了两个时辰了,没想到王爷也能这样狠心。”提了小铜火箸拔手炉,暮儿推了房门轻声唤着,“要不要我去送把伞?”

“王爷,不好了,王妃她,她昏死过去了……”

“王爷,王妃她……她跪雨里死死不起来,死死不起来啊……”管家在门外含着泪喊了几嗓子,却一直没听到内室里的回音。雨势太大,管家手里的雨伞也险些撑不住,将他长衣一角全部淋湿。苦苦叹出一口气,管家借着长袖擦了擦浊泪,无声退下。

门外乍然一声,竟惊起了房檐下的飞雀。电闪雷鸣间,心口似裂开了一个口子,簌簌攥着冷风。

冷风残雨敲着雕窗噼里啪啦地直响,内室中只亮了三五束光,云帐垂下,挡着外面清冷的寒风。

“王爷……”

嘉本堂。

音未歇,但见安文曦立马出了堂门冲入雨帘,暮儿转身想叫时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茫茫雨气里,唯有一声王爷,衬得满地斑驳。

管家急忙出声劝阻,却仍然劝不住她。双膝浸在雨水之中,冷入骨髓。杜明臻打了个寒战,却依旧跪在那,一动不动。风咆哮而起,雨顺势而下,长街水流凝成细股从她身子底下流过去,杜明臻攥紧了指尖,冻得齿牙发颤。

朱门大开,风声怒吼,吹的袍摆猎猎作响。借着一丝光亮,他只看了一眼就痛了,杜明臻纤细颓弱的身子就躺在雨水里,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安明王妃……”

“王爷,打个伞吧……”有丫鬟撑了伞赶来,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从耳门那见他孑然一身冲入雨帘,她便拿着雨伞追过来,不想还是晚了。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王爷竟然还有这样一身功夫,自己都要跑断气了都没赶上他。

滂沱大雨全部浇在身上,长发俱湿,有几缕还挡住了她的视线。杜明臻吸了口凉气,紧盯着大门,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掀了袍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单手推了雨伞,不顾雨势的安文曦一忙走向长街。暴雨打在身上,他竟毫无察觉一般,直奔着她的身子而去。似乎这长街只有他与她,他站在风里,她躺在雨下,再没有勾心斗角,再没有尔虞我诈……

脚下一移,杜明臻终是动了动身子。并未转头,而是后退三步下了石阶,一步一步退到长街上。青石板上湿气渐浓,扑得脚底板也是愈来愈冷。

踉跄跌到她身前,由着雨水落到长睫上,安文曦竟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只觉得眼前全是雾气。看她静静地躺在雨水里,他真真是痛了。倔强如她,连死都要死在他面前么?!

轿夫们因着寒冷相拥避雨,杜明臻却死死站在那,裙衫全数被寒雨打湿,紧附在身子上。一方大门仍是严丝合缝地闭着,冷凄凄地拒人千里。

半蹲了身子,安文曦轻将她扶到自己怀里抱着,满目痛色。那一日,她也是这样静静地躺着,他守了她五日,五日光影斑驳,他不知怎地,就将她的模样记住了,这一记就是三生。三生三世的思念,不想如今将他与她分隔的这样远,让他这样心疼……

电闪雷鸣,风裂,雨大起。

缓缓将她抱起,安文曦淋在雨中,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忽地一笑。她睡时最美,他一直都知道,只是那面色太过苍白,竟让自己不忍多看。

“王妃这……”眉心紧皱,管家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王爷已经吩咐自己不能再去找他了,可如今王妃竟也不动,可难为死他了。干脆他也在这站着,只盼着王妃尽早回去好了。

朱门大开,一路奴婢立于两侧,皆不敢抬头。风流王爷如今沦陷到这样的境地,没人敢多说一句话。只是丫鬟里,也不乏有人皱眉猜着,想不通……想不通方才还恶狠狠的王爷怎么说闯就闯出来了,怎么说冒雨就一身湿溻溻地出来了,怎么一看见昏倒的王妃就痛成这个样子……

“有劳管家再报一次。”仿似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杜明臻一声比一声寒。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收拾,给王妃一个软榻睡!”见丫鬟都不动,暮儿一忙从朱门后闪出身来,破口大骂,俨然一副管家模样,“快去给王爷置身干净衣裳,去药铺取来当归、荆芥给王妃熬药,一个个站在这干什么,能当饭吃啊!”

“这……”管家实在撑不住了,忙躬身道,“王妃还是回去吧,这眼见得要下雨了,还是身子要紧。王爷发话说让我不要再去找他了,这几日他是断不会来见王妃的。

一声惊散了所有奴婢,朱门前霎时再无一人。远处的安文曦尚还抱着杜明臻,身影清寡寂寥。暮儿痴痴看着他们,心底忽地一痛,直叹人间没白头。

“有劳管家再报一次。”清寒出声,杜明臻攥紧了拳头。

斜阳的余光照进来,有一丝暖意。

密云里一声闷雷乍响,狂风大作,银电劈闪。

身旁不断有嘈杂声,伶仃入耳,竟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纷乱。梦里魂牵梦绕,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将魂魄落到一方府堂前,向里望去,心口就忽地疼痛起来。

“王……王妃,王爷闭门谢客,谁都不见,王妃还是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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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有三,管家再报。

“呸!你个贱货,那翡翠耳环明明就是你偷的,还嘴硬不认,小心我让相公撕了你的嘴!”长藤条握在手里,但见一口齿伶俐的女子正瞪着地上发抖的小妾,大骂道,“贱丫头,今早你刚出了我房门我就丢了耳环,你还敢说不是你!快交上来,那可是相公花重金给我买的!”

天愈发阴沉。

“姐姐,真不是我拿的,真不是……”那小妾哭的满脸是泪,跪地求饶,“早晨我给姐姐请完安就出来了,姐姐看的清楚,我从没拿过什么耳环啊。”

风大起,似要撕碎她身上单薄的裙衫。阶下的轿夫皆避进角落里躲着寒冽的冷风,唯杜明臻仍旧立在府前,须臾不动。

“你个臭不要脸的,还敢说没拿,你就是嫉妒相公给我买了翡翠耳环,不然怎么那么巧,你前脚出门后脚我的耳环就丢了!”藤条猛地抽到她身上,霎时惊起一声惨叫。然而那女子却依旧不罢休,怒火直窜,“快交出来,不然休想从我里这走出去!你这个狐狸精,青楼买来的贱货,今儿要不给我交出耳环来,就休想活着出我这紫荆堂!”

“没事,我等。”断然截了声,杜明臻缓缓开口,“等淸睿王午休后,麻烦管家再报一次。”

“姐姐,我真的没偷,真的没偷啊……”满目含泪,那小妾肩头满是长藤抽打过的血痕,“姐姐饶过我吧,我真没拿啊,饶过我吧,饶过我吧……”

“王妃,王爷发话说这几日都不会见你了,还请……”

“紫荆姐姐何必动气呢,想来就算她拿了,这会也舍不得交出来吧。”院角有另外一个女子抽身上前,一忙拉了紫荆的手笑道,“穷人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贼,何必在意呢,耳环就让相公再给姐姐买一副就是了。相公是靖州霸主凌王,何愁没钱给姐姐买呢。”

“有劳管家再报一次,我着实有要事相商。”浅一低眸,杜明臻再次出声。如果不是太子从中作梗,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来求他的地步。然而眼下,朝中势力大乱,她杜明臻实在左右不了,更何况自己性命早已握在欧阳檠傲的手里,她万事都得先打算好才行。

“可是那翡翠耳环是相公从西域淘来的,多值钱的宝贝!”愤然出声,隐着不甘,紫荆抬手又给了她一鞭子,恶狠狠道,“再不交出来我就让相公把你休了,一个骚狐狸精,就会勾搭男人,快把耳环交出来啊!”

“安明王妃,王爷……王爷用罢午膳休息了……”躬身相禀,管家冒了一头的汗。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次,偏一个比一个倔强。在府里待了数十年,他还从未见过淸睿王这样过,如今却独独要将自己王妃拒之门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啊!”裙衫上到处都有血迹,那小妾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嘴角干裂,似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藤条一下一下都抽在自己身上,小妾发丝凌乱,双目凄离,眼泪似乎都哭尽了。

他曾对她说不会再帮她,她知道。这次来自己是厚着脸皮来求他的,却不想他竟也决绝至此。心中千回百转,杜明臻满头愁绪,她不懂,太子故意将册子都分给大臣,把她的罪名坐实,如此急迫地想要置她于死地,是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说了一句敢杀他么。欧阳檠傲设计陷害她,安文轩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他不仅不告诉自己,反而帮助欧阳一起害她,安文轩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风微熏,满院小厮丫头都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其他二十四名小妾亦无人吱声,唯有紫荆身前的女子暗暗勾了唇角,浅浅一笑。

缓正了身子,杜明臻只盯着朱门一动不动。风起,天愈来愈沉,抖了她一身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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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管家,再进去通报一次。”

“奉凌王之命,一定要抓到那名小妾,你们去那处搜搜!”带头侍卫指着长街西边吩咐身后的人,而后又带领另一股人向东走去,各个都泛着杀气。

午时,管家折回身来,再报:“安明王妃,您还是回吧,王爷他……”

“求求公子,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额头渗出血丝,小妾紧紧扯着一男子的锦袍哭求道。此时她嘴里早就吐出血来,全是因为自己从凌王府逃出来被追杀所致。她知道面前的公子是靖州知府独子司徒书陵,恰巧路过此地,她便如遇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他不放。凌王脾气暴冽,嗜杀成性,这靖州无人敢救背叛凌王的人,小妾也是走投无路,只能跪在这里求他相救。

“这……”管家一时犹豫不决,只是看她那一身冷寒的样子,自己又瘆的头皮发麻。罢了,管家开门进府,咬着牙再去禀报一次。

“公子,她可是从凌王府里逃出来的。凌王三日前就下令捉她回府,听说是偷了长妾一副耳环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公子还是别插手凌王的家事了。”仆人附耳与司徒书陵轻声嘀咕着,却不想全被小妾听见,又是一番大哭。

“去回淸睿王,说我有朝事相商。”杜明臻上了台阶,想让管家再去禀报一声。早晨才从王府里出来,琴棋书画唱那么一出戏她都没留下,如今这样灰溜溜地来,安文轩也不开门,杜明臻知道他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只是大限将至,她杜明臻不怕死,唯怕陈沛白的仇报不了。她想求他,求他一定要为陈沛白报仇,这样自己也死而无憾了。

“我没偷,我真的没偷,她们想要打死我,我才逃出来的。求求公子,救救我吧,求求公子……”小妾一下接一下地给他磕头,眼泪滚到泥土里,呛的嗓子疼。

“安明王妃,您还是回去吧,这几日王爷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的。”王府老管家一个劲地对她哈腰点头,尽量把话说得圆润客气,只怕得罪了她。不过等了那么久,连那些轿夫都看明白了,淸睿王根本不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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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紧闭,她已经在阶下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司徒公子,可否遇到一个年不过及笄的女子打这处经过?”领头侍卫稍一抱拳给他行礼,忙又道,“她是从凌王府逃出去的小妾,我们奉凌王旨意要将她捉拿归府,若是司徒公子遇到了,还请如实告诉我们。”

淸睿王府。

“可是长的眉清目秀的女子?”司徒书陵半展了玉扇,清润道。

天上的日光终被密云遮严了,想来又是一场大雨。

“正是,司徒公子见过她?”侍卫眸中一亮,“她向哪处去了?”

她始终没敢回头看她,走得决绝。只是刚一迈出步子,她的泪就簌簌地落下来,越流越多,最后爬了满脸。她也不敢擦,怕被身后的母亲看到,长衫轻颤,杜明臻就这么一步一步挨出了监狱,哭得不能自己。

“去那边了。”玉扇遥一指,司徒书陵浅浅一笑,“刚过去不久,或许你们还追的到。”

“我……”喉头滚出一字,似乎把记忆也牵动开来,疼的杜明臻咬牙切齿。长甲暗扣进掌心,她缓缓吸了口凉气,忍着万箭穿心的疼痛嘶哑道,“夫人可知……可知这世上有一种药,叫招魂丹……”

“哦?”眉心一皱,侍卫回头望着司徒书陵指的路,喃喃道,“这丫头好是会躲,我们竟没撞到她。”

这一时的风吹的脊骨发颤。

“或许你们走的急,没看见躲在暗处的她。”司徒书陵拢回目光,笑的彬彬有礼。

“大人……”地上的梅心辞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栅栏哽咽道,“大人和我家卿儿,认识么?”

“谢司徒公子了,若是抓到小妾凌王定会厚礼相赠!”

转身欲走,却不想身后的人又唤了她一声。那声音她听了一十四年,怎么也听不够,那声音,夹着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恩宠。

执手抱拳,侍卫随即率了众人折身而去,待一行人于夕阳下消逝时,司徒这才出声。

似乎再多看她一眼,自己就要滚下泪来。杜明臻暗中叹了口气,重生以来自己从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如今都告诉了她,心头一时也轻松许多。前世今生,她都能对得起自己的母亲,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出来吧,他们走了。”

“一切都有定数,你不必这样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再怪罪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何况,冯砚卿本来就不恨你,都是宿命罢了。”

“谢公子……”面颊忽地一红,小妾赶紧从轿子上下来,给他磕头道,“谢公子救命之恩。”

窗头的风呼啸而过,杜明臻看着她头上的白发,眸中一湿。

“不过举手之劳。”轻扬了唇角,司徒书陵笑着看了看她,“不知姑娘要去何处?凌王手下的侍卫着实不好对付。”

天沉沉的,干冷。

“这……”眉心一皱,小妾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哭道,“从凌王府中逃出来时就已经丢了半条命,眼下连个藏身的地方又没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掖庭狱外苍然一声,似空中炸了惊雷,嚎啕悲切。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牢狱内有个女人正蜷缩在监狱一角抱着自己放声大哭,满脸是泪。那一声声呼唤的,是痛彻骨髓的悔意……

“姑娘果真没偷那些饰物么?”将玉扇收于袖间,司徒书陵敛了笑意看着她,“如果真没偷,你可以去找家父说明情况,凌王或许饶你一死。”

“卿儿!”

“公子……公子不是不知,那凌王暴戾成性,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更何况我这一个小妾呢。”女子惨一笑,擦了擦泪,哽咽道,“我既然逃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无论偷与不偷,凌王都会杀了我的。”

窗外日光清冷,让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如此……”司徒书陵皱了皱眉,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待夕阳落尽了余晖,这才又道,“在下也只能保护姑娘这一次,还望姑娘保重。”

“是我害死了卿儿,是我么……”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梅心辞一下子跌在地上,靠着栅栏哭泣道,“是洛均瑜么,是洛均瑜么……”

“你……”眼波流转,小妾抬头看他,四目相汇,她却什么都看不懂。心下一时冷冽成冰,小妾终又一笑,缓缓站起身来给他行礼道,“谢公子救命之恩。”

“如果你不信,有朝一日能出去,可以去洛均王府看看她的灵堂,白幡尚未撤下。”杜明臻惨一笑,面色冷寒。

抚着肩头的伤转身离去,清风拂过鬓发,那女子只觉得悲凉。这世上竟然连个能留自己的人都没有,如今形单影只,独来独往,连风都吹得自己双目疼痛。长街寂寥,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路踉跄……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卿儿她,她……不可能,洛均瑜对她是假的,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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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烈日炎炎,万竿修竹之后,女子满身泥浆闪出身来。为了逃避追杀,她已经连着三日滴水未进,如今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昏死过去……

“谁,谁能为她这么做?!”梅心辞大惊,不可置信道,“洛均瑜?!”

空气闷噪,大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明白,冯砚卿死时会笑是因为她知道,有一个良人会记着她,会记她一生一世。会为她守整整一年的丧,会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会知道每天给她送上一碗米粉……”声音愈来愈低,杜明臻扶着廊柱撑着身子,声声是颤,“她知道,这一辈子还有一个人能为她哭,能为她舍位弃爵,苦等一世。”

恍惚中女子被人搀起,她卧在那人的怀抱里竟觉得无比心安……

“你……”身子惶然一抖,梅心辞脚下一个趔趄,“你怎么知道?”

……

“天底下那么多官,那么多仕,可都跑到仪红院里去了?”杜明臻心中一痛,盯着她须臾不动,“冯砚卿当日死时还在笑着,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会笑?”

再醒时,见茅屋内一椅一榻半壶茶,清风一盏。

“大人……官家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哪个好?就算现在对你真心,日后未必还这样对你。仪红院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官家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左拥右抱里,哪个还顾着家里的妻?”

信步踏出,山涧幽鸣,丛林清净,草木岑秀,虫鸣潇清。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忽闻山顶有钟声阵阵,清脆遥远。

“如果你说官宦之家没有良人,怎么又那么断定我的眼睛清澈明朗?那不是好人才有的东西么?”杜明臻看着她,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你所说的官宦,是你的心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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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为何这么说……”梅心辞惊诧道,“卿儿她爹要把她许给官家,自古官宦都跟盗贼一样没什么区别,哪有真心之辈。何况当官的身边都是三妻四妾莺莺燕燕,浪荡之徒怎么会对我卿儿好……”

山顶,一寺一庵。

“或许……”杜明臻抬头看了一眼廊外的阳光,自语道,“她更怕活着……”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施主,你当真要剃发为尼么?”

“怕不怕有什么区别?”苦笑不减,梅心辞低了低头,又道,“不怕大人笑话,你与卿儿的眼睛长得太像了,所以每次我看见你就像看到了卿儿一样。卿儿死了半年多,我做娘亲的只盼早日入了地府好陪她,再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她怕黑,怕雷,怕冷,怕湿,怕没有娘亲陪着……”

“求师太成全。”

“你……你不怕死?”眸中雾气升腾,杜明臻一声嘶哑。

“我佛慈悲,施主能断了红尘前世么?”

日光斜三寸,刺着杜明臻的眼,疼的睁不开。

“是,惟愿潜心向佛,修成正果。”

“不像。”猛地一愣,梅心辞忽又苦笑起来,双手攥着栅栏,指节泛青,“只是卿儿是我女儿,她自小受苦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这个娘亲对不起她,万不能再看着她被那个无良的爹给害了。我不敢杀人,只是为了卿儿,别说杀四个,就是四十个四百个四千个,我一样能下得去手!”

“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无上菩提心,济世渡人,愿施主红尘了断,修结业续来生。”

“那你看着自己呢?”杜明臻不动,反问她,“像个会杀了一家四口的女子么?”

南无阿弥陀佛。

“大人为何如此淡漠?”梅心辞觉得她的性子太过凉薄,皱眉问道,“大人曾经历过什么吗?我就是看着大人良善,不像欺诈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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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臻缓一出口,就惊了梅心辞一记。只觉得眼前的人儿好是清寒,似乎什么都入不了心,什么都不在意。

嘈杂之中,梦断前尘。窗外雨声停歇,有阳光缓缓照进来。昏乱光线中她依稀记得司徒模样,清秀隽雅,浅笑盈盈,却记不得将她揽入怀中人儿的样子。丛林后那女子猝然昏倒,不知是不是还是司徒救的她……满身颤抖,脑仁闷的生疼,杜明臻只觉得逃不出那梦境的束缚……

“世人皆会伪装,不会伪装的人,早死了。”

梦里庵堂有木鱼声声,朱门开启,木鱼声戛然而止。她浅回眸,堂外光线昏仄,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错了么?”梅心辞一怔。

紫荆,凌王,司徒书陵,师太……

“夫人真会说。”一忙躲了她的目光,杜明臻不自在地笑了笑,“可惜,是真说错了。”

床榻间的杜明臻猛地坐起身子,双目圆睁,额上密密一层细汗。失神瞧着窗外最后一道阳光,她忽地记起,那女子,名叫兰央,兰——央!

“大人的眼睛清澈明朗,真是好看。”见她不语,梅心辞又是一笑,脆生生道,“目光虽然寒冽,却也像冬雪消融的溪水,干净的不染尘埃。我活了半辈子,算是什么人都见识过了,唯不曾见过做官做到了朝中一品还有这种眼神的大人。大人的眼睛,好像卿儿,真真是好看的很。”

暮色四合,周遭静下。

“你……”杜明臻哽了哽,随又强颜欢笑道,“你的谢意我会转告给皇上。”一时不知再说什么,杜明臻险又湿了眼眶。就算母亲不知,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景仁这么做,是在生生折磨她啊。杀夫斩子,这记忆犹如利刃每天插在她的心口,让她活着比死还痛!

涵青轩内,杜明臻斜靠在蒲团上,由着初儿打理着狼狈的轩室,半晌没说一句话。

“就算是,老身也没什么遗憾的。”音未歇,梅心辞浅浅笑起来,如秋月桂子,“老身早该死了的,是皇上恩慈,多留了半年性命给老身。”

“刚熬好了药,主子趁热喝了吧。”从下人手里接过汤药,初儿转身走到床榻前,忧道,“主子昏睡了一天一夜,烧还没退,先喝了药再说吧。”

“这……”杜明臻一忙劝慰,“没有。”

“皇上下圣旨了么?”杜明臻缓一抬头,“让我什么时候去?”

“大人此次来是为?”梅心辞见她这样,眉头忽地一皱,“是不是老身命不久矣……”

“是……”初儿顿了顿,吞吐道,“昨日……昨日来的圣旨,说让主子醒了就去皇宫……”

“正是。”杜明臻低了低头。

“这是什么时辰了?”轻向窗外看了一眼,灯笼高挂,夜幕漆黑,杜明臻皱了皱眉。心里知道他还是让她进来了。

“大人可曾来看过我?”石榻间的梅心辞忽起了身子,目光追着她轻声问,“可是那一次来看我的大人?”

“戌时了。”汤药一直端在手里,初儿心疼道,“主子明早再去吧,宫里没催,官差也不敢抓主子……”

硬扯了步子走到栅栏前,杜明臻缓一扬目,便看见了梅心辞那一双温暖的眼眸。她心底乍然一痛,忙撇过头去,不敢再看母亲一眼。

“这两日王爷可曾来过?”

掖庭狱曾来过一次,景仁为了报复她,故意将梅心辞的监狱改在了潮湿阴冷的廊道口。杜明臻苦苦一笑,他就是想让她尝尽痛苦的滋味,就是想看着她生不如死,他才心里好受些。

“没有……”初儿低了低头。当日淸睿王府里的小厮风尘仆仆地前去安明王府喊了自己过来,等自己到时便只看见主子一人躺在床上,除了几个料理的丫鬟外再无他人。这两日自己也曾去找过王爷,却屡屡被拒之门外,现在主子问,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又是一场落叶与浓霜的交替,该入冬了。

“去给我置备套干净的衣裳来吧。”浅掀了锦被,杜明臻从床上下来,“不必富贵锦纹,长衣干净就好。”

锦轿落在掖庭狱前面,杜明臻缓缓下了轿,刚要通知都督开门,不想两边守卫见是她来了,忙给打开了大门。杜明臻一怔,唇角随是一笑。在九华门看到欧阳檠傲故意向自己示威的时候,杜明臻就知道她已然掉进了欧阳给她设下的陷阱里,想来景仁也知道了,所以才有了掖庭狱的畅通无阻。诋毁卿王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大概景仁也是想让她在死之前,再看一眼她的母亲吧。

“是。”初儿见她这副模样,也不便再说什么,遂福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