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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亲梦仙瑶唤不醒,一捧热泪祭吾儿

紫色衣衫进入内室时,杜明臻正翻着工部的陈年旧档。册子上沾了一些药汁,是她方才吃药,因忍不住太苦而喷出的一口汁沫。

单手拉了一叠鸳鸯枕被,杜明臻半坐身子斜靠在床头。床上支了一张桃蝠茶几,上面搁着一碗中药。

安文曦今晚只披了单袍,刚刚沐浴完,身上有清清爽爽的香气。他缓缓走到她的身侧,看着眉下的药碗,皱眉道,“还在喝去子汤?”

夜风微醺。

“这孩子本就不该来的。”杜明臻没抬头,顾自出声,“何况王爷对外宣称自己有重疾,也没几年活头了,还要孩子作什么。”

……

“呵……你这么一说,如果让你生下孩子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他撩袍坐在她身边,静静看了她半晌,才又笑道,“明日洛均王大婚,夫人可陪为夫一起去?”

可是如今,他那一句娶妻,惶然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也才知道,哪里有那样的真情,她的南柯一梦,做的太长了。

“你去么?”一句话落在心尖上,杜明臻猛从册子上移了目,抬头看他。

她至死不忘与他初见时的情景,五月江南,总是有栀子花淡淡的香气。那一日仿若触手可及,嘈杂人流中,她一眼就看见他,他亦是。中间隔着那么多人群与目光,可是他们就那样看见了彼此。他忽地对她一笑,眸中尽是清澈,如盈盈春水,照暖了尚被冰雪覆盖的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到死时的心愿,都是他能不辜负自己。

“为何不去?”长睫微颤,安文曦长叹道,“难得洛均王能放下心结,这半年来,他当真过的是生不如死啊。”

“不过同为女人罢了。”她偏过头去,长睫却湿了一片,“大喜之日,灵堂里的冯砚卿也会笑么……”

“哪个人活着容易?偏偏他受不了。娶就娶了,还拿那么多理由遮掩,让我瞧不起他。”

“王妃怎么能知道卿儿的心思?”

“呵……听夫人的意思,那洛均王竟然是个负心汉不成?”眉梢微挑,安文曦探身挑逗她,“那为夫岂不是更不讨喜?若洛均王与本王比起来,竟算忠贞的了。”

“你真的以为她会吗?”杜明臻苦苦一笑,“你的卿儿真的和你一样是个善人吗?哪个女子不想求个良人,二女同事一夫,她真的能做的来吗?”

“我累了,明儿你去就好,千万不要拉着我。”杜明臻见不得他没正形,不耐烦道,“若是王爷无事,就去休息吧。”

“王妃是不是不舒服?”稍稍探了身子,洛均瑜实在不明白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我娶了伊雪,皇上就答应饶她一命。本王虽不想插手政事,但她实在不能不救。如果卿儿还在的话,相信她也会让我这么做的。”

“为夫既然来了,何有回去之理。”他看着她的样子,心口一沉。自是知道她还没有放下,不觉有些痛色。

“那恭喜洛均王。”身子忽的后倾,颓到木椅背上,杜明臻冷冷地笑,“像洛均王这样的大善人,实在少见呢。三日后我一定去府中道贺,还望洛均王能留下一杯喜酒给我才好。”

“这两日都没去皇宫,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去?”

正午清冷的日光投射在屏风上,晕出一片悲怆的光影。那一个“是”字,悬在耳前一遍又一遍刺着杜明臻的心口,疼的她目中全是泪色。

“明日。”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杜明臻看着他的样子,皱眉道,“清睿王,你我都知道,我们永远做不了夫妻。你有琴棋书画,也该知足了,至少还有那些女子爱着你,反而不是我……”

“是。”

“我在你心里竟是一点都比不上洛均王?”眉目一痛,他断然截声,“那你呢,你爱的到底是谁?”

“所以……”眸光乍冷,杜明臻长甲扣进肉里,“所以那女子,你是娶定了?!”

“我谁都不爱!”一句话带着冷意穿过胸膛,杜明臻眉心紧紧皱起,但一想到她如今的位置如今的窘境如今的难堪就恨不得死了干净。

“王妃你这是……”眉心一皱,洛均瑜从未见过这么愤怒的杜明臻,哪怕他拒绝她的朝堂之请,也没有见她发过这样的脾气。心中一时疑惑不解,洛均瑜叹道,“欧阳卿王亲自来府上找我,说那女子实在可怜,不满十五便要死了。本王虽答应过卿儿不再续弦,但是人命关天,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了一份爱卑微低贱,恨自己为了还债委曲求全,恨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恨自己始终活在别人的躯壳里!我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争,恨自己勾心斗角耍弄心机!我本不该活着,本不该活着……”

“有千万个人能救司马伊雪,为什么是你要娶?”杜明臻哽了哽,带着哭腔看着他道,“冯砚卿尚都没有王妃的名分,为何半年丧期未过,你却要娶司马伊雪做正妻?口口声声说为她今生不再婚娶的洛均王,如今怎么面对她的亡魂?!”

她配不上任何人,青楼里低贱的身份也好,朝堂上冷面的王妃也罢,她始终是一个人。没有人懂她帮她,她就那么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如行尸走肉一般。别说去爱人了,她根本不配让别人爱……

“卿儿会同意的……”忽听得此名字,洛均瑜苦一笑,“娶伊雪,是为救她。然而本王心里,只会有卿儿一人,再装不下第二个了。”

“说完了么?”探身上前,安文曦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下颚抵住她如瀑发丝,忽地软软笑起,哽咽道,“我再不会让你受苦,再不会……”

音字待歇,却见杜明臻惶然抬眸,喉头愈来愈紧,“那冯砚卿……”三字痛在胸口,在他面前,那是杜明臻永远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没人能救我,连我都救不了自己……”杜明臻靠在他的肩头,惶然落泪。

“正是。”长袖放下茶盏,洛均瑜浅浅一笑,“三日后洛府会大摆筵席,希望王妃与王爷同去。”

“傻丫头,爷疼你还来不及,你怎么舍得这么糟蹋自己。听我的,再也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在王府待着,爷来养你,爷养你……”

“什么?”乍然抬眸,字字如钢针穿心,杜明臻一个恍惚,蹙眉看他,“洛均王……要和司马安易之女司马伊雪成亲?!”

“我的身子不知何时就去了,我不想害人,也不想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王爷,你永远不会懂,重活一次,需要再受多大的苦楚。不敢爱,不敢恨,不敢哭,不敢笑,生怕一个不小心重新又陷进红尘里去,然后万劫不复。那滋味我尝一次就够了,你说洛均瑜生不如死,我却是生不得,死不能……”

“哦,倒是把正事忘了。”惶然回神,洛均瑜温雅笑道,“我刚从朝中回来,恰好路过淸睿王府,便停了轿想告诉王妃一声,三日后本王要娶司马伊雪为妻。”

秋风撞进一团暖灯里去,室内光影摇摇晃晃。她缩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冷,痴语般碎碎说着,似乎只是在讲给自己听。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都落到他的衣襟上,触手一片冰凉。

“这……咳咳……”面色一时潮红,杜明臻受不了他这样的温情,一忙转了话题道,“不知洛均王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傻丫头,何必这么累。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为何不能对自己好些。爷要让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他揽着她,喉头一紧,心疼道,“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够伤你。丫头,你要为我好好活着……”

“呵,王妃难得笑,不想却是在嘲讽我的时候。”见她笑起来的样子如同春日的暖阳,洛均瑜微微有些恍惚,竟觉她的眉眼似曾相识,不觉自语道,“王妃还是笑起来的样子好看……”

“要是我死了,你会心疼么?”她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贴在他怀里低诉,泪水涟涟,“要是我死……”

“哦?那我如今害死了他们,洛均王可会怨恨我?”杜明臻见不得他难过的样子,对他笑了笑,“九日后欧阳谦与司马一族就要斩首,洛均王不会是为他们的事情来的吧?”

薄唇突然覆在她的唇上,贝齿轻衔,他容不得她再说一个死字。那一个吻好长,长到彼此都要陷落,长到这世上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呵,安明王妃说笑了。本王听着你的意思,是不是还在怪我当日不曾帮你?”长指摇着那半盏枫露茶,洛均瑜半晌没有说话,待茶水全数饮完,这才又道,“我洛氏一族与欧阳一族有百年的交情,不怕王妃笑话,本王真的不忍心出手。而且欧阳谦与我年纪差不了几岁,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常有往来,如果让我亲手害死他,是万不能的。”

她缓缓阖上眼帘,彻底将心交给了他,任他攻城略地压着自己。眼泪似乎也变暖了,将她心口的伤抚平开来。

“那二人作恶多端,我也是为民除害而已。”杜明臻看着他的样子,鼻息微滞,“洛均王处事不惊,居于朝堂明哲保身,这才是为官之道。反不是我这种人,尽干了些结梁子的事,落下心狠手辣的名声,让人憎恨。”

翠帐垂下,解衣宽带,他的动作轻缓温柔,目中全是怜惜。灯火微醺,她心底最硬的那道城墙轰然坍塌,连带着记忆也随风远去。

“今日不找六王爷,单寻着你来。听说王妃去了一次青州,还接下了漕运案子,府中一别数日,想不到王妃真是说到做到了。”

枕间长发彼此纠缠,他覆在她的身上,将吻一一落在她的眉骨,鼻梁,耳鬓间,笑得满足、温柔。那笑里,藏着他的痴情,藏着他三生三世的想念……

“不过是在自家府中读读书下下棋,倒是清闲的很。”洛均瑜低头喝了一口茶,长睫沾在茶盏边上,美得不可方物。

夜至五更,斜屏半倚。

枫露茶漾着明润的光泽,杜明臻与他一同落座,浅道,“难得洛均王能来王府,近日可好?”

内室里,只一团暖灯亮着。安文曦微转了身子,低眉看着鸳鸯枕内侧的杜明臻,而后浅浅她额前落了一吻,似乎要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她。

福涵堂。

“夫人,要晨起去皇宫了。”

绕过去淸睿王的正堂,初儿进书房向她禀报时,杜明臻竟是一惊,半晌也没有消化下那洛均瑜三个字。

薄唇贴在她的耳边,他轻轻喊她,温热的气息缭绕在脖颈间让她有些痒。

午中十分,有锦轿停在淸睿王府前。由着下人打了帘子遂走出一位面若冠玉,玉树临风的男子。那人手持一柄玉骨香扇,如濯濯春月,泠泠冬雪,周身尽是清澈倜傥。

“唔……”睡眼惺忪,杜明臻皱了皱眉,身子却又向他臂弯内偏了一寸,鼻下吸了吸他袖口里的竹香问道,“什么时辰了?”

安文轩与安文曦低头应下,秋风袭来,宫中凉意顿生。

“五更了。”

“儿臣遵命。”

“这么晚了?!”杜明臻惶然坐起,睡意去了一大半,“为什么不早点喊我。”

“一定要尽快给朕抓出来,岂能容他随便在皇宫撒野,太放肆了!”景仁攥了拳头,怒目看着他们,“命你和老六一起查这个案子,越快越好!”

“五更不晚,为夫怕你太累,多睡一会好了。”

“这……”眼瞧得景仁这副模样,安文轩躬禀道,“父皇好好养伤,儿臣定会找出来那名刺客!”

“你呀……真会添乱。”窸窣起身,她慌忙坐在镜前梳头上钗,嗔怒道,“皇上本来就对我不满,如果我再晚去些时辰,他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朕刚要歇息的时候他就闯进来了,当时宫里一点灯火都没有,他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进来的。”单手支额,景仁只觉得满身疲惫。

“五更半才上朝,夫人不会迟的。”眉眼弯的如同月牙儿,安文曦心里一暖,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满足,“何况皇上知道本王宠夫人,即便迟了也不碍事。”

“皇上可还记得那刺客何等身材?”翠帐垂下,靠在后面的杜明臻这才走上前来。

“又说混话。”将簪子别在发间,杜明臻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着了亵衣,襟口处尚不平整,忽又念起昨晚的床事,脸色一热,忙道,“今日早膳不必等我了。”

“是,是,谢皇上,谢皇上……”御林军如遇大赦,跟着卿王们一起退出了宫去。

“怎么,你还想与父皇共进早膳不成?”眉心淡蹙,安文曦探了探身子,“为夫陪着夫人可好?”

“朕如何能不生气!”一掌拍住案角,景仁青筋暴起,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杀气。只是这厢刚说完,景仁忽看见欧阳檠傲那颓弱不堪的身子,又念起欧阳谦即将要被斩首的事情,顿了半晌,这才又喑哑道,“朕已无碍,欧阳卿王还是早些回府歇着去吧。卿王们也退了吧,退了吧。”

“为什么要陪着?害怕他们吃了我不成?”

“皇上,身子要紧。”软言相劝,欧阳檠傲忽闪出半个身子,老泪纵横道,“刺客会抓住的,皇上千万不要太生气伤了身子啊。”

“你总是那么不小心,只怕他们吃了你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披了衫衣半坐起身子,安文曦沉声道,“楚芊芊该是知道你有孕了,你准备如何应对?”

“行了行了,朕命你们速速给朕查清这个刺客,查不到就别再来见朕!都是废物,一群废物!”

“她怎么会知道?”杜明臻一怔。

“应该是。”

“太子能知道的事情,别人为何不能知道?”见她如此单纯,安文曦一时哭笑不得,“夫人记住,如果真遇到了楚芊芊,千万不要碰她给你的任何东西。”

“六弟的意思是,这次行刺,只是威吓?”安文轩从一侧走上前来,皱眉问道。

“她会给我什么?”微整衣衫,杜明臻眸光划过一丝不解。

景仁听罢大惊,心底怒气更盛,颤着手指对着下人大骂:“堂堂皇宫,朕的性命还是刺客给朕留下的!一群混账东西!”

“记得给你什么都不要碰就是了。”他下床走到她身前,握上她的腕子,“茶盏,点心,甚至帕子都不要碰。”

“父皇你看,这伤口并不深,但是剑口却特别锋利。若不是故意的,那父皇的性命早已……”

“她是想害我的孩子么?”杜明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叹了口气,“这孩子,来的确实早了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时是早,何时又是晚?”安文曦一愣,眉心蹙起,“你在怕什么?”

“父皇。”眉心一皱,安文曦看着景仁肩膀处的伤口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只是待他走近仔细看过后,才又道,“看来刺客并不想要父皇的性命。”

“我什么都怕……怕死,更怕活着。”

安文曦与杜明臻进宫时,九大卿王都已经到了。蔡邑弯着身子站在一角,此时吓得浑身都在抖。

晨曦微露,阳光从云层中破出,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安文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一痛,似乎想到很久远之前的事情,目中也起了一层湿潮。

玉碟瓷盏由着榻间的景仁一袖子全部挥到地上,乒乓间,一干御林军皆低着头站在那,大气不敢出一声。

秋阳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一群废物,朕死了你们都不知道!还有脸来看朕!”

兴庆宫内,他与她互相依偎着,满是蜜意浓情。

窗外,一团明月隐进云层,四下俱静。

相隔百米,依约能听到乱石凿地声。杜明臻知道,欧阳檠傲一定接下那园子的事情了。指尖在袍袖里攥了攥,呼吸也跟着沉了许多。

没等蔡邑说完,管家突然在廊外吱了一声,竟惊的蔡邑脸色惨白。众人一时大骇,连忙起身更衣往皇宫奔去。

“今日洛均王大婚,你怎么没去啊?”景仁兀自给楚芊芊喂了一口葡萄,似乎心情不错。

“老爷,宫里来了消息,说皇上被刺了!”

“司马伊雪的事情,可是皇上的主意?”杜明臻思虑再三,终是开口相问。就算要将司马伊雪嫁出去,欧阳檠傲也不会想到洛均瑜身上,能这样配姻缘的,只有景仁吧。

“欧阳大人既然有这样的气魄,我也一定支持!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但说无妨,我都会尽力帮助大人的!”

“你倒是聪明。”景仁一怔,随又笑起来,“他们二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两人结成姻缘,难道安明王妃不开心吗?”

“夫人,老夫对不起你……”长叹一声,欧阳檠傲握住她的腕子,发誓道,“我会给谦儿报仇的!我要让杜明臻不得好死!”

……

“老爷,求你别说了,别说了……”身侧的司马芸听不得这话,也哭得似个泪人儿。

杜明臻没有说话,长睫低垂,眸中一暗。当初是他将她许配给安文曦,如今再让洛均瑜娶了司马伊雪,他对她的恨难道就那么深么……

“老夫膝下独子,怎能不救?”身子后倾,欧阳檠傲早已是老泪纵横,“救不了了,还有十天,我的谦儿是死定了。”

“再过几日欧阳谦与司马全族就要斩首示众了,安明王妃有什么打算?”单手挽上楚芊芊腰身,景仁笑的越发没个正形。

“欧阳卿王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好。”蔡邑哀叹一声,探身劝解,“眼瞧得要问斩了,你们还救不救谦儿了?”

“没有打算。”

太阳穴气的直痛,站在一旁的司马芸忙给欧阳檠傲递了杯茶。欧阳檠傲摆了摆手,这才又道:“杜明臻太放肆了,害我孩儿,杀我妻弟,还想要我欧阳一家断子绝孙!老夫实难出这口恶气!”

“不怕朕反悔?”手腕间稍稍一松,差些让大腿上的楚芊芊后摔过去,景仁瞪着她那清冷的样子,心中来气,“朕可救司马伊雪一人,也可救司马全族!你不怕么?这几日对你来说都是煎熬吧!”

“蔡公公放心,那杜明臻就算查到老夫头上,老夫断也不会供出蔡公公的!咳咳,咳咳咳咳……”

“如果皇上想让臣痛,臣大可一死。司马全族,未必是臣的痛处。”她缓缓抬起头来,目中一抹寒光,毫无畏惧。

“欧阳卿王客气了,听说欧阳卿王身体不太好,我便来府上看看。现在瞧着卿王并无大碍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细声软语,蔡邑翘了翘兰花指,见四下奴仆都退了下去,这才又道,“今日那丫头说让我来瞧瞧你,我便听出她的意思来了。或许,她已经知道了我拿了那二十万两的事情,不知欧阳卿王……”

“呵……好大的口气!”一手推了腿根上的楚芊芊,景仁惶然起身,冷笑道,“朕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你鲜少有软下来的时候。朕倒要看看,何人、何事才是你的软肋!”

一方正堂。两盏清茶,用来待客。

“皇上有臣那么多的把柄,又怎会不知臣的软肋是什么?”杜明臻不屑一笑,当初她为什么能嫁给安文曦帮他圆场,不就是因为他拿梅心辞要挟她么。

“蔡公公,请,请……”

“你指……”景仁双目半眯,怒道,“早晚要死的人,何必在意!”

欧阳府。

“不就因为臣在意了,皇上才能如此掣肘臣吗?”杜明臻也怒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残月如眉。

“呵……你果然是牙尖嘴利。”眸光低垂,景仁手撑着桌案苦苦一笑。他真是低估她了。低估了她的聪明,她的心计,还有她的决心!缓缓曲了身子重新坐下来,景仁看了看她,又道,“听说,你有孕了?”

……

“是。”他能知道这件事情,杜明臻一点都不吃惊,也不想隐瞒。

音未歇时,却见初儿忽地闯进万顷斋来,喘着粗气急道,“主子,宫里刚来的消息,有人行刺皇上!”

“看来六子很疼你啊,就算他死了,还能给你留个孩子。”

“也不尽然吧。”指尖抚摸着那一笔墨兰,安文曦苦一笑,喃喃道,“想是你还没死,我就要疼死了。”

“皇上,既然王妃有孕在身,为什么还要让她站着呢,赶紧赐座吧。”一侧的楚芊芊忽搂过景仁的胳膊,娇嗔道,“皇上,赶紧让王妃坐下吧。臣妾看着也心疼呢。”

“不然我死了,你会心疼。”杜明臻偏执的别过头去。

“呵呵,好好。看在爱妃的面子上就让王妃坐着。”景仁捏了捏楚芊芊的脸蛋,眉目中全是爱怜。

“不然什么?”他看着她,目中一记痛色。

“赐座。”

“有,但是你给不起!”似乎有些恼意,杜明臻怒目看他,“你的琴棋书画哪一个不好,何必还要纠缠我?你我不过都是棋子,深陷一方棋局脱不开身。虚情也好,真意也罢,我杜明臻尊称你一声王爷,求你千万不要和我沾上一丁点的关系,不然……”

一方小小檀木桌前,杜明臻与楚芊芊挨的最近。

“你真的毫无所求?”微眯了目,安文曦上前一步,紧紧挨着她的身子,“什么都不想要?!”

“来,王妃,喝碗红枣莲子茶。这可是我专门为王妃准备的,为了腹中胎儿好呢。”

“你知道了?”她一愣,随即苦笑,“我怎么忘了,膳堂里的师傅都是你家的人,你又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呢。”

音未歇,汤碗已递到眼前,明晃晃的汤汁,一时看的她目色凄迷。

“所以你就偷偷喝了去子汤?!”面色一寒,安文曦只紧紧盯着她看,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然而却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唇际敛了笑意,露出淡淡的一记悲凉,他半晌才又喑哑道,“你为了两不相欠,竟然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像你这么淡漠的女人,本王着实未曾见过。”

杜明臻好久没接那汤碗,四下风来,呼啸而过,惊的她一身凉意。她恍惚又想起安文曦早晨说的话来,言犹在耳,不想如今真是应验了。

“你何必要这样?”她迎上他的目光,一手在暗处攥成拳头,“你大不必对我这么好,我是早晚要死的人,劝你还是不要动情了。”

“王妃?”楚芊芊亲手接过汤碗,递给她时又唤了一声,“要凉了,快喝吧。”

“你是在求死吗?”他猛地看她,喉头微颤,“你帮皇上稳天下,而你自己又在求什么?”

“是……”杜明臻哽了哽喉头,缓缓接了药碗道,“谢柔妃。”

“只要欧阳檠傲不怀疑那些‘已死’的将士,我就不会有事。”杜明臻没有意识到他的忧虑,唇角勾了冷笑道,“九卿分派,欧阳一族是首,欺诈百姓丧尽天良,哪一样不是灭九族的死罪!司马安易该死,欧阳谦该死,欧阳檠傲该死,陈怀竹该死。我备了五口棺材,有一口,是给我自己的。”

“都是应该的,王妃有喜,是好事。”楚芊芊对她难得的温柔,处处笑着,如今见她接了汤碗,又软语道,“王妃快喝了吧,对安胎是极有用的。”

“夫人既然这么说了,是心静下来了?”一袖子拉了桌案之上的墨兰图,安文曦眸光一虚,“别忘了还有那些卸甲归田的将士,不用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欧阳檠傲说话,夫人就是死罪。”

“好。”

“王爷分析的,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周到。”冷冷一笑,杜明臻低了低头,“我不怕夜长梦多,该死的,早晚会死。”

浅浅出声,杜明臻一仰而尽,喉中尽数漫过汤汁的香气。待完全喝完,杜明臻只觉得心底乍然裂开一个口子,疼的难受。

“夫人好是聪明。”烛火扑在他的脸上,染了一层姜黄,“只是夫人没有全说对,人脉只占其一,这朝廷,才算其二。齐朝的天下当初就是由九卿打下来的,皇上自然要分些功劳给他们,而更多的,是皇帝也要倚仗九卿才能稳天下。彼时九卿功高盖主,所以才有世袭,你觉得皇上心里不恨?可是也只有这样,九卿才能互相牵制,永远保护皇上这个位置。如今父皇因欧阳谦与司马安易办砸了漕运才将他们二人斩首,但是灭族一事,实在是过了。父皇但凡改了主意,这司马一族二百多人就能全部获救,夫人顾虑的夜长梦多,也在此处吧。”

缓缓站起身子,杜明臻又看了看一侧的景仁,见他毫不在意自己,遂福礼道:“为臣告退。”

“三百九十五年,实在太久了。人脉已定,根基又稳,如果动了他们,连根拔起的又何止是他们九个人。”她对上他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神。

撤身至宫外,吸了口秋日的凉气,杜明臻看着满宫的景色,惶然落泪。抬手又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她忽地失神,似乎那一处,真的有个孩子,在对着自己笑……

“夫人还想听别的玩笑吗?”见她依旧是清寒的样子,安文曦又一笑,“九卿之位从齐朝开国时就有,至今三百九十五年整。自立朝以来,权高位重殷羡此九位者无数,其中并不乏觊觎的相仕,亦不乏敬畏的君臣,然而至今为止仍没有一个人能取代九卿的位子,夫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冷风秋残,剪月疏影,漫天星辰。

“王爷说笑了。”

繁荇楼一角,芙蓉透纱,窗明几净。

“问斩。”轻吐二字,安文曦目中戛然多了一丝暗色,“夫人怕夜长梦多吧?”

工部印册翻了有两三个时辰,连安文曦悄然站在她身后也没有知觉。安文曦倒是高兴的很,可以安静地看她一会,烛火下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有什么等不及的?”微扬了目,杜明臻皱眉道。

“咳咳……夫人,如果你不那么冷,裙下之臣定是无数。”从她背后绕出身来,安文曦满目的笑意。

“王妃前句说对了,秋气凛冽,还真不是赏月的时候。”渐回了身子,安文曦与她一起站在桌前,“秋天是肃杀气最重的时候,万物归根,枯败萧条。只是对于夫人而言,或许有些等不及了。”

“裙下之臣无数对你有什么好处,就不怕别人抢去?”毛笔一停,杜明臻又去翻着册子,并未抬头,“你倒不如对着琴棋书画去说些玩笑话,那些个小女儿们可是对王爷痴情的很。”

“王爷好有兴致。”杜明臻缓缓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墨兰,“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虽然不是好节气,但世上有了如王爷这般的文人墨客,秋也变得有几分动人了。”

“呵,夫人是不是吃味了?”长指端了案头的冷茶,安文曦倾了身子看她,“改明儿不妨让书书来给夫人送坛子醋可好?”

“月华满地,窗前有百株秋海棠,可吟诗,可作画。”安文曦浅浅一笑,看着她走进来,“秋日来的快,去的也快。应好好珍惜才是。”

“今日怎么没去教她读书?”书书二字入耳,杜明臻惶然一顿,半晌才又道,“她的诗书学的极好,也多亏了你这个王爷日日教她。”

轻衫微颤,此一声漫入斋阁时,他正要返回身来。

“她喜欢读书,为夫得空的时候就教教她,可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安文曦似乎听得到她喉间的闷声,唇角笑意更深,“今日欧阳谦与司马一族斩首,夫人怎么不问问,刑场上的事情?”

“窗前有东西?”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问的。”她刚要再说,却觉得喉头一时极痒,而后涩涩发疼,忙长袖掩着,“咳咳,咳咳咳咳……”

清风徐下,树影斑驳,门窗碎响时,院外再无一人。

“怎么?”眉心一皱,安文曦见她咳个不停,忙上前忧虑道,“病了?”

“是……”那人点了点头,又添一句,“主子要出手了,王爷别再顾着郎情妾意了。我还会再来,王爷静待消息吧。”

“咳咳,咳咳……”单手一摆,杜明臻压了压嗓子,却依旧咳个不停。如此咳了半日,却见长袖上乍然多出一抹血迹,惊的安文曦怔在那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目的,也不全是跟我一样吧……”单手掸了掸袖口,安文曦目光一沉,笑道,“不过互相利用罢了,日后我自会收敛一些,不过你回去也告诉你家主子,你们千万不能动她,不然,我穷尽毕生之力也要让他跟着陪葬!”

“你……”他看了一会,心下一沉,一把握住她的腕子,是少有的怒意,“你喝楚芊芊给你的东西了?!”

“正是。王爷如果不忍心,只有让我家主子出手了。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才好。”

“咳咳,咳咳……”手腕一痛,杜明臻也皱起眉来,极力呼了气道,“我自己喝了去子汤,何必要她来!”

“你们的意思……”眉紧川字,安文曦抬眸看她,“如果我日后再帮她,你们会杀了她?”

“临行时我千嘱咐万交代你都当耳旁风了么?!”一把扯过她方才捂嘴的冷袖,鲜红的血迹一下子刺了他的眉眼,安文曦不忍道,“府里的去子汤……”

“奉命行事而已。”那人微一顿,“你我都知,无论九卿如何不济,我们要的只是他们的权位而已。我家主子让我捎话给王爷,千万不要因为那个女人而葬了天下。”

“怎么,怎么不说了,说呀!”乍然抬眸,杜明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不敢说了么,说呀!我要你亲自讲给我听,你买了从我府里带来的厨子,买了府里的丫鬟,买了那一碗碗我喝下的‘去子汤’?!我杜明臻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可高兴了?你把去子汤换成安胎药,可楚芊芊不傻!安文曦,孩子没了,没了!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呵……”唇角笑意渐敛,安文曦眉目一眯,“她如果有你一半心狠就好了。”

“你……”浑身一颤,安文曦哽了哽,无力地将她腕子放下,“孩子无罪,你何必……”

“王爷真不怕我杀了她?”稳身吸下一口凉气,来人冷哼,“做盟友也要有盟友的真诚,王爷既然想让我家主子帮你,你就得听我家主子的,不能擅自做决定。那女人挡了我们的路,王爷不是不知道。如果你还要继续帮她,反而会害了自己。我知王爷对她有了感情,如果……如果王爷不忍下手,不如交给我吧。”

“我不能让吾儿来这世上活受罪。”举袖擦下唇角的血迹,杜明臻凄然一笑,“景仁见不得吾儿,楚芊芊见不得吾儿,太子见不得吾儿,就连琴棋书画见了他心里都该不是滋味!那孩子本就不该有,因他娘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是天大的傻瓜笨瓜!连自己的性命都还攥在别人手心里,又何况她的孩子!”

“告诉你家主子,我最不喜欢被人掣肘。凡事不要逼的太狠,不然盟友也会变成对手的。”他浅浅一笑,宛如一枕清风。

身子陡然跌至桌脚处,秋风呜咽,灌进她的罗裙内刺骨的寒冷。杜明臻惶惶然又落了泪,前世今生一并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是她,为什么还要她再重活一次?看着洛均瑜变心,看着景仁羞辱,看着自己亲手害死自己的骨肉……她宁愿死在那一个凄凄风雨夜下,至少那时她嘴角还会残留一丝笑,而如今,人成各今非昨,她不能明白,重活一次,又能如何呢……

“威胁我吗?”长袖半展,露了半寸皓腕,竟如冰雪莹润。那人一愣,暗道这男人实在是妖孽。

“孩子不要了,不要了。夫人无碍便好,便好……”他轻俯了身,紧贴着她蹲在桌角处,双手揽住她的腰身,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哽泣。眼角骤然一湿,他不知自己的眸中何时亦滑下几滴清泪,滴滴落在怀中人儿的脸上,她的泪混着他的泪一起滚落,浸湿了衣襟,化成满身的寒意。他能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蜷缩在他怀里似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儿。他何尝不知她的痛,然而这一次,连他都再承受不了,这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可他从未想过,到头来,他连自己的妻子与孩子都保护不了……

“王爷是在推脱自己的失责么?”冷音入耳,那人长睫一暗,“主子自有打算,王爷无需过问。只是现在齐朝最大的祸根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女人,你不想她死,就别再帮她,不然……”

“以后万事都小心些。孩子还可以再有,若夫人哭伤了身子就不好了。”喉头发涩,安文曦喑哑出声,将她抱的更紧。

“你们还真以为能借卿王之力么?”长指微攥,安文曦勾了唇角,“也不看看这九卿里还有几个能用,不帮倒忙就算不错了。”

门廊处,安文轩扶着墙壁险要撑不住身子,面色发白,一手攥在袖袍里,愈来愈紧。

“王爷总是这么不正经么?”飞身而下,竟于静夜中毫无声响。那人微扯了衣襟,将步子落在窗前,“我家主子发了话,说王爷帮那女人夺得漕运实在罪过。命你以后万不可再助她,不然后果很严重。”

凉夜如水,安文轩心下突然涌出一丝悲凉,唇角皆是苦笑。他确实是不该,不该亲自来这淸睿王府,他本可以随便吱个小厮前来禀报,可是心底却有大把大把的想念。他何尝不想来看她一眼,哪怕一记眼神,都足够他心安好几天。可是他错了,立在廊外半个多时辰,看着他二人于室中同生同死的戏码竟觉得自己真真是个外人。得已不得已,情愿不情愿,他还是输了……

袍袖半卷,安文曦微正了身子,信步走到窗根处,缓扬了眸,待目光落于古树枝子上才淡淡笑道,“轻功又好了,能飞到第三枝了。”

“太子……”初儿执着京瓷茶壶上前喊了他一声,她本以为他早就进去了,不想都那么久了竟然还站在这里,“太子没事吧?”

花影移墙,峰峦当窗,一尾瑶竹浅浅落于云蝠纹笺纸之上,映着廊外皎然的月光。长袖掩去一角,于梅花砚中添了新墨,岫岩雕花卉笔又转了三分,宣纸上一支墨兰瞬间完成。

“无碍。”无力挥了挥手,他勉强撑起身子吩咐道,“你进去告诉安文曦,说宁国在齐朝边塞作乱,狼烟要起了,让他速速进宫。”

万顷斋,烛火三两盏,夜已静。

“哦,是,是……”烛影昏乱中,初儿这才发觉他一身颓败之势。

古树三五,幽篁一丛。一路穿花拂柳,行过众数秋池盈塘,亭榭卷地,终见得一山清水秀,静谧优雅的园子。紧凑不觉其大,游无倦意,宽绰亦不觉局促,览之有物,是安文曦读书专用的书房。

音未落,安文轩惶然转身离去,背影寂寥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