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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砸坝?!”身子微颤,杨守谦倒吸一口凉气,“江潮一涨,这方圆十里的百姓可就……”

“砸坝。”

“所有我才斗胆来杨校尉这一处叨扰,不知杨校尉可有什么好的法子?”杜明臻心里也没底,见他如今这样说,反倒更加忐忑起来,“不知方圆十里,共有多少百姓?”

“数万石……”面色一僵,杨守谦竟想不到眼前的女人有如此大的气魄。顿了半日,方才又道,“若全部落水,他们定是死罪了。只是,如何才能将一百八十余只粮船全部淹没于水底呢?”

“这……莫不是上天也在帮安明王妃么。”她甫一问完,却见杨守谦忽地笑起来,“说起来,青州知府从来不管青州城之外的琐事,哪怕紧挨着城门的百姓他都不管。这青州城虽然繁华,但城外方圆十里却都是朗朗古道,鲜少有百姓,大抵是紧邻江水的缘故。堤坝不稳,百姓亦知性命堪忧,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在那边住。若说村落,倒是也有几户人家,上辈便长居于此,有个三亩薄地,两房茅屋。除了村落最多的就是难民了,以往旱、涝,唯那处难民最多,慢慢的还形成了聚集地。只不过这一次,青州知府亲手将无数难民乱棍打死,难民无一幸免。所以这青州城方圆十里,最多也就是几十户人家,一百多人而已。”

“多谢杨校尉。”眸光流转,杜明臻感激一笑,“青州城十里之外就是漕运船只停泊之地,粮船共有一百八十余只,所收米粮有数万石。若是这些米粮全部落到水中,圣上可会定他们个疏于职守的罪名?”

“原来如此……”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杜明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莫不是连老天都在帮助她,一起对付那恶贯满盈的欧阳谦和司马安易么……

“哦不,安明王妃多虑了,在下是担心二位罢了,毕竟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不太好对付。”见她这样说,杨守谦一忙解释道,“如有需要在下的地方,在下一定鼎力相助,王妃请说吧。”

“一百多人可暂时入住城东寺庙里,待江水一退,堤坝修上,我自会吩咐下人重新修筑房屋。”见她稍有宽心,杨守谦又补了一句。

“杨校尉大可放心,如果你肯帮我,就算不成功,我断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那就有劳杨校尉了,待事情办妥,我自会拿出五十万两来为百姓重建房屋,并以每户三千两做补偿,定不会让百姓有所损失。”杜明臻转头看着他,说的掷地有声。

“你们想扳倒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窗外天色愈发暗沉,杨守谦看罢信皱眉道,“若是不成功……”

“哈哈……安明王妃果真是爱护百姓,莫说五十万两,单那三千两白银就足够那几十户人家活一辈子了。”仰头一笑,杨守谦愈发觉得眼前女子实在少见,竟是连男人都比不上她。

“杨校尉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从袖间掏出信笺,杜明臻将陈沛白给她的信兀自交给他。

“不知疏散百姓,得用多长时间?”往前探了探身子,杜明臻伏案而问。欧阳谦明日傍晚就要离开青州,只怕他们赶不及。

“陈卿王的事便是我的事,何来求字,王妃太客气了。”招呼落座,杨守谦爽朗笑起。如今他虽是三十七八的年纪,但看起来仍和二十岁出头一般,精神极好。

“这个王妃放心,我现在就派人暗处分散百姓,大抵午夜便能全部离开了。”吩咐下人续了茶,杨守谦笑道,“定不会耽误王妃的事。”

“杨校尉。”微微抬头,杜明臻看了看他,一身子墨常服,身形高大,星目浓眉,倒是个北方汉子,“沛白兄说杨校尉有真性情,我才冒昧来府上打扰。”

“那就有劳杨校尉了。”微微点眸以作谢意,杜明臻忽又想到一件事,忧虑道,“我这里还有一事请求杨校尉。堤坝固然能砸,但百姓全部离开,倒显出是人为的了。而我们要的,是堤坝常年腐旧的缘由,所以……”

“不知安明王妃前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声音微顿,由着窗外晚风吹来,扑了一身的凉意。

锦轿落在杨府前,由着管家带着进了正堂。天边的日头又被云彩隐住了,到处阴沉沉的。

“王妃的意思是……”眉心微蹙,杨守谦一时不懂她的意思,“难道还要派人来补上百姓的空缺,到时随着漕运船只尽数沉在江水之中,才会有人相信是堤坝年久失修才导致涨潮被毁吗?”

清风拂窗而过,杜明臻一忙回身吩咐初儿,“去杨府。”

“正是。”

蒹葭阁内,看完信后的杜明臻踱步走到窗根处,眉头皱的更紧。四日里给京城寄去五封信,然而景仁却仍然无动于衷,难道他真不相信欧阳谦与司马安易杀死难民贪赃枉法么?!

“王妃这不是说笑么,送走一批百姓,再送来一批,不是耍在下么?”

五百里加急信函送到杜明臻手中时,正是第三日酉时,日头刚从云彩里跳出来半米,说不上晒,浅浅地只露了一角。

“送走的是无辜百姓,送来的……”

这一场梅雨,竟足足下了三天。

“王妃是要……”目光一转,杨守谦心中忽地明白过来。只是不知还好,这一想竟惊起一身冷汗,“死囚?!”

月色下,江夜里,他凝着她的眸,浅浅一笑。声音灌进清风里,回荡在山麓间,都似在说——这一世,唯愿与你泛扁舟轻卷,睡江南烟雨,甚好,甚好……

“我已查过,杨校尉所管辖的江越冀地区的刑狱里,共有二百二十八名死囚,我并不全要,一半就好。”暗处攥了袍袖,杜明臻沉声相言。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色皎然,曲水汤汤。两琴时扣时悬,时动时静,时而畅达,时而明意,时而清朗,时而细柔,竟是天上人间少有的堪配。舟外仍有雨声,点滴化入江心,泛起层层涟漪,一波又一波,一环又一环。

“这……这使不得啊……”杨守谦连连摆手,额头上一时全是冷汗,“我可以派一百个将士帮王妃砸堤,但死囚一事在下确实是负责不起。一百多名死囚尽数从刑狱里一夜消失,这……这……”

闲夜坐明月,幽人弹素琴。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我出五十万两。”指尖端了茶盏,杜明臻反是愈发沉静,“封口。”

唇角一笑,兀自拿了绿绮过来,转轴拨弦,竟与他指下的飞泉琴相得益彰。

“可是……”杨守谦心有余悸,仍然不敢答应。

“奉陪到底。”

“杨校尉可是见过那三百一十二名难民死前的惨状?”断然截声,杜明臻叹了口气,眼前似乎又划过当日情景,心中一痛,“若是欧阳谦与司马安易能被斩首,杨校尉功不可没,百姓也会感激你的。更何况,沛白兄与杨校尉是莫逆之交,你们二人心怀天下,也都是想让百姓过好日子罢了。死囚早晚是死,死在江边,反而更有所值。杨校尉大可放心,我在朝廷上定会竭力压下此事,待秋后处斩这戏演完,就再也没人提了。”

“山麓悠然,盏盏渔灯,阵阵水花,繁星点点,可作琴声。”安文曦抬眸看着她,指尖处却挑起琴弦,淡笑道,“我们于此泛扁舟轻卷,睡江南烟雨岂不更好?”

风大起,窗外乌云蔽日,带着那些字一处听进心里,让人一惊。

“如何快意?”杜明臻浅浅而笑,面如桃色。方才听他稍一点拨,自己竟豁然开朗了。

“那就听王妃的,我现在就派人去刑狱提囚,半夜之前定送往堤坝那里!”兀然起身,杨守谦眉梢轻扬,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气势,“欧阳谦与司马安易恶事做绝,我也当是为民除害了!”

“为夫既然来了青州,你就不能让爷快意一次,非得处处言政,时时说敌么?”

“静等杨校尉的佳音。”杜明臻也缓缓起身,与他行了礼随也出门。信步至门廊前向远处望了一眼,天边有乌云夹着厉风滚滚而来。双眸微眯,额前碎发由着冷风拂起,杜明臻张口喃喃道,“今日子夜,想来又是一场大雨。”

“你是说……”见他这样说,杜明臻忽地想到什么,方要再说下去,却被他一忙打断。

折身返回蒹葭阁时,窗外便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我来时发现,漕运船只尽数都停在青州河堤,那堤坝陈年腐旧……如果你想扳倒他们,倒也不是不可能。”

由着初儿接下蓑衣,杜明臻提裙进了侧室,累了一日只想歇上一歇,骨头都觉得要软了。帘子刚掀了一半,杜明臻却忽地一愣,床榻之上,可不是他的身子么。

“你是说,杨守谦?”呼吸一轻,杜明臻想了想,“我当初还打算,等惩治了欧阳谦与司马安易,便可以让他押解二人入京的。”

“为何躺我床上?”

“法子陈沛白早就给你了,是你不会用。”他又拉过飞泉琴,随手拨了两三声。

“这都要二更天了,为夫见你迟迟不归,给你暖被窝也不行?”斜靠在廊头团架前的安文曦侧眸看了看她,手中书本却是又翻过去一页。

“你有好法子?”杜明臻眸中一亮。

“怎么不在你的房里待了?”一手拔了簪钗,青丝如瀑布般划到肩上,杜明臻信步走到榻前喘了口气,“曦雨阁不比蒹葭阁好?”两处斋阁本就紧挨着,格局大同小异,杜明臻自是知道。如今这一问,是存心堵他呢。

“死者已矣……”安文曦渐觉她的手暖了,这才缓缓放开,“你如今自责也没有用,不如想个好法子,让他们偿命就是了。”

“不好,没有夫人在,即便是天上为夫都不想去。”见她不恼,他反倒乐此不疲地逗她,眉角处皆溢着笑意。

“静不静可有区别?我静下了,那些难民就不用死了吗?”

“咳咳……”见他这般浮夸,杜明臻脸色一红,一忙转了话茬,“守护漕运船只的将士都撤了吗?”

“你是在自责?”灯火微醺,安文曦微眯了目,“你的心不静。”

“听你的话,我让莫流简假传口信给将领,全部将士都已经退走了。”兀自又看了一眼指缝间的书页,安文曦淡淡一笑,似不经心道,“你是算准了,要让我与你一起卷进来。”

“你来是要帮我的么?”似乎跟他兜不起圈子,杜明臻沉声道,“今日欧阳谦与司马卿王杀了三百一十二个难民,你真能袖手旁观?”

钦点莫流简假传,他又怎会不知道,她亦是拿他当了棋子。

“只能听天由命。”唇角敛了笑意,安文曦认真看着她。

“将士的盔甲都留在堤坝上了,待潮水一涨冲出去数十里,明日再看,谁还不信那些将士是被淹死的。”她斜目瞅了他一眼,心下一稳,利用了他竟是没有半分羞愧的样子,“此事我会做的一干二净,不会连累你。”

“怎么做才能让皇上怀疑?”

“那些活着的将士呢,你准备送往何处?”他心知她做事必会拖泥带水,那些将士留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但是她心不狠,活口难封,日后必有败露。

“我说的话,你从来都当耳旁风。”暗叹出一口气,安文曦连连摇头,“一纸证据太少,你寄去十封书信都不见得管用。更何况皇上既然将漕运一事交给他二人,必然是很信任他们,你这么做反而害了自己。”

“一路欢歌,卸甲归田。”杜明臻微一挑眉,“每人给些银子,打发回家就是。”

“我今日给陈沛白寄去一封信,外加一纸证据,你说皇上会插手么?”杜明臻没有顺着他说那些驭人之术,反而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呵……你这算盘打的……”他莞尔一笑,然而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意味深长。

“也不尽然吧。”掌心兀然一紧,安文曦复笑,眉宇间清朗明润,“我看得到我的人对我忠心,却看不懂你的人对你死心。”

“如果没事了,我想歇一歇。你……”见他消了疑虑,杜明臻吞吐出声,极别扭的样子。

“你的人不忠,怪不得我。”杜明臻将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心底反而有些羞愧。以他妻子的性命做威胁,她拉人的手段,确实残忍了些。

“可是累了?”一指阖上书册,安文曦浅弯了眉眼,轻声道,“案上有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糕,还有些玫瑰卤子,你若是不想吃饭,先吃些那个垫垫也好。”

“呵……感情你们两个将我骗来的?”微一嗔怒,安文曦伸手将她另只一腕子也握过来暖着,“他给我修书也是你指使的吧?我的人,何时变成你的人了?”

“不必了。”灯火微醺,双目愈发有些乏,杜明臻实在有些撑不住,一忙坐在他身侧,扶了雕架道,“三更还要去堤坝,我歇上一歇便要出去的。”

“我天生体虚。”方要从他掌心撤出腕子,却不想他反手握的更紧,杜明臻心知徒劳,才又道,“李行说你明日才会到,怎么现在就来了?”

“可要打会盹?”安文曦自是知道她的打算,忙立了身子半坐在她身前,掌心握下她的玉指怜道,“你且睡会,三更我喊你就是。”

“你知道我来?”隔着木案一把握上她的掌心,冰凉触感直击心底,安文曦微微蹙眉,“你不是穿着蓑衣来的么,没打伞手指竟然也这么凉?”

“你不睡?”见他毫无要走的迹象,杜明臻蹙了蹙眉,“三更我自己也能醒的。”

“舒爽的是你自己吧?”长嘘出一口气来,杜明臻伏案缓缓坐到他的对面。船舱不大,一方木案,两只蒲团,他弹琴那一处还立了盏青釉孤灯,烛火并不刺目,漾着暖意。她四周看了看,方才发现舟帷处还放着一尾绿绮琴。

“节骨眼上还那么倔?”他意欲嗔她,径自拿去放在膝盖上的书册,随又扯了墙根处的被褥道,“你在里面睡,我守着。”

“琴声是唤你来的,既然你来了,我也无需再弹。”浅浅一笑,清润出声,安文曦反手推了琴,“这一路走来都有为夫的琴声相伴,可有舒爽些?”

他舍不得她受一点苦,偏偏她又是如此倔强不懂照顾自己的人儿,弄得他总是要担心她。朝堂上从未遭过难,却不知从何时起,一见到她,他总要先皱起眉。

“怎么不弹了?”微扯了笑,杜明臻眸中忽有了暖意,借着舟头一盏渔火看着他道,“这琴怎么没见你在府中弹过?”

话还没说完,杜明臻因着困乏连面色都有些泛白,遂不再管他,一把阖了眼皮子倒在他膝盖上。中间隔了双纹攒金丝被褥,倒是舒服暖和的很。

抖了绿蓑青笠,提裙踏上舟来,恰逢琴声淡出尾末,再至掀起船帘子时,早已化成清风一缕。

“你呀……”摇头嗔怒,安文曦兀自又拉了一床衾被出来盖在她身上,膝盖却不敢再动半分,只怕惊醒了她。

琴声缓缓响起,翩若惊鸿。

……

“夫人,有人请您入舟一叙。”恍惚间,有一仆人前来躬禀,所指处恰有一扁舟立于江间。

“啊!”窗外雨势正盛,有雷声轰隆而过,竟是让杜明臻一下子惊醒过来,额头上全是汗,“什么时辰了?”

梅子青黄时。收目于岸,杜明臻脑中反是念闪出这五个字来,五字,字字犹如血咒般捆缚着自己。犹记得儿时,母亲常常拿着未熟的梅子给自己吃,她那时特别嫌弃,觉得没有熟透的好。直到长大了才明白,母亲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出青楼去画舫唱曲儿,青黄梅子里,裹着一颗慈母心肠。那时候怎么就不明白呢,只是觉得未熟的梅子又涩又酸,入喉发苦,原来都是滴了母亲的泪的缘故……

“差半刻三更。”掌心握住她的腕子,安文曦探身道,“你害怕打雷?”

沿堤信步,杜明臻吸了口夜间的凉气。雨丝坠入眼帘,倒让她变得安静下来,杂事一俱抛到脑后,于此只有月白风清水细江长。

“与你无关。”杜明臻不看他,顾自站起身来。说来也巧,冯砚卿也好,杜明臻也罢,都是害怕雷声,好是丢人。

时以夜暮,周遭一片鸦青色,江上银光万顷,舟衔斋舫,迤逦成画。微风拂过浩瀚湖面,映下粼粼波光似繁星摇曳,闪出一分银河之景。碧玉的石湖岸边更有渔火归鸿,拓下万里江面,如莲出玉池,万里佳景。

“堂堂明王爷,不怕杀人不怕放火,居然是怕……”声音一顿,安文曦扑哧一笑。心里也跟着一暖,似乎想到了许久前的事。

雨丝子一下一下溅落在江面上,荡起圈圈涟漪,连曲回环。展目远望,有数峰绵叠,依水而起,顶崖耸峭,直达天边。

“我要走了。”杜明臻梳好了鬓髻,看滴漏正是夜半。

醉江楼临江而立,步出三里长街,便是青山绵延,江水湖畔。

“哪怕穿了蓑衣也要记得打把伞,外面雨大的很,万事小心些。”说话间安文曦又往雕团架间靠了靠,目光微眯,浅笑于她,“真不用为夫陪着?”

膳堂做下的晚宴没吃半口,杜明臻只觉得头闷,一手扯了蓑衣披上,趁着初儿去掌灯的当口,径自一人出了醉江楼。

“不必了。”她转身欲走,声音又淡漠下来。

暮色四合,窗外依旧是雨丝淅沥,垂落在青石板间,惹了一地潮湿。

然而他却知道,她肯定是怕的,砸堤并非儿戏,她越是淡漠,便越是怕,唯不过是想用淡漠遮掩住内心的恐惧罢了。

以蜡烛油紧紧封了信皮,杜明臻展目看了看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为送欧阳谦与司马安易离开青州城,今晚知府家中大摆筵席。夫人去了且要好生砸,砸出个江河汤汤为他们二人黄泉路上送行,也好过同僚一场。”他笑,眉目流转,声音如同三月春风,恰能抚去她心中的惶恐,“看来这顿晚宴竟是上路饭了。”

“是。”初儿低头应着,心底随也明朗。主子面儿上虽不说,心里却早已把一切都看的跟明镜似的了。

“上路饭?”杜明臻转头看他,眸光中一抹决绝,“若是上路饭都吃那么好,倒是便宜他们了!”说罢随撩了帘子踏出去,似有了更大的决心一般。

“有什么惨的,三十刀也少了。”兀自将两纸放进信封,杜明臻清寒出声,“他定是在被杀前便背叛了我们,司马卿王这么做,是做给他的手下看的。叛者,死不足惜!”

“呵,好大口气!”哑笑连连,望着她早已消逝的背影,安文曦缓拉过她方才睡过的衾被复又喃喃道,“信心回来就好,为夫也就放心了。”

“可惜那探子死的太惨……”眼瞧得她接过去账册,初儿忽又想起司马安易的话来,不觉哀叹一声。

青州城外西郊,十里。

自初儿手中接下一纸账目,杜明臻眸光一暗,只觉得那账目重有千斤。

大雨倾盆,山河浩荡,杜明臻立于堤坝之上,眼见得一百余只粮船于风雨中飘摇浮沉,连着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雷声轰鸣于耳,狂风呼啸于目,江水滚滚,惊滔拍浪,借着这漫天雨势,她终是狠狠咬了牙,一声令下,竟比雷声更响。

“漕运一事,二人贪有百万。可上报朝廷,此有一纸证据,虽不足,亦可做承堂之证。今二人打死难民数百,尸横遍野。更有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实不能忍。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名治!速写折子,斥其万恶之罪行。吾等佳音。杜明臻亲书。”

“砸!”

羊毫笔尖沾了墨汁,失神半日,杜明臻终是展袖于笺纸之上,目光沉稳。

上百具锨斧齐声挥动,所砸之处是一个又一个深坑!江水大涨,百斧齐下,声嘶力竭处,堤坝断绝,巨浪滔天,滚滚而下!

蒹葭阁,掌一盏明灯,铺一张笺纸,墨未干。

她立于高处,裙摆被滔浪打湿,袍袖跟着猎猎作响。目光沉定平远,江潮处,一百八十三只粮船,尽数沉毁!

待她回过神来时,欧阳谦与司马安易早已隐在知府朱漆大门后没了踪影。天际暗沉,但听轰隆一声,瞬间大雨倾盆,有雨滴子淋在她的唇角,她恍惚吃了一口,竟觉得有血的味道……

三日后。

“主子,要下雨了,回去吧,回去吧……”泪悬在眼角,初儿听不下去,一个劲儿地扯她的袍子。

青州城安静的像座死城。

“你!”鼻息微滞,杜明臻直觉得耳前嗡鸣,让自己险一踉跄。

南郊,晴川历历,荒草萋萋。

“若是王妃还想继续把人安插在管家那里,鄙人不妨再劝一句,免了吧。”渐敛了笑意,司马安贴在杜明臻的身前啧啧道,“可惜那人命太硬,让我差下人割了三十刀才死了干净。”

由着初儿从马车上拿下柳编竹篮,杜明臻单手接过来。十丈之外,是青州原知府冯饮的祭坟。

“不插手,就看着你们同流合污再杀死几百个难民吗?”噙风出口,杜明臻反是刚烈起来,冷冷一笑,“谁看谁的笑话,也不一定吧!”

清风徐下,漫过山野发出回响,似有人在哭。

“王妃还是回去吧。”音未歇,一旁的司马安易也冲她笑道,“劝王妃一句,漕运不要再插手了,不然,会死的很惨……”

她长吸了口气,终是抬头迎上碑坟上的刻字,只看了一眼,心就痛了。

“告?笑话,天高皇帝远不说,就是告了,难民全死了连个证人都没有,拿什么告?”眉毛一挑,欧阳谦嗤之以鼻,“我的确吩咐青州知府乱棍打死难民。谁让他们不识相,敢挡本卿王的路!”

多数碑字都掩在荒草里,常年被风吹着,如今墓碑都变得斑驳起来,黑字也险被磨成了白色。

“就不怕告到皇上那处吗!”拳头越攥越紧,杜明臻脱口而出,字从齿牙间挨个迸出来。

缓缓走近墓碑,杜明臻抬手扫着碑前的枯叶,有凌乱的树枝刮了手磨出一个血道,她微一嗔声,忽又想起过去的日子。

“这里太腥了,倒是吓着安明王妃了。”反手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欧阳谦呵呵一笑,满脸赘肉让人厌恶,“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就把难民赶到这处来了。不明显要丧我大齐的气数么,干脆杀的干净,不然看着就眼脏。”

“初儿,先回去吧。”。她没动,背着初儿吩咐着。

“欧阳卿王,司马卿王,别来无恙。”她看着他们,双目隐着怒火。

“主子,这荒郊野外,万一你迷了路……”

“哟,这可是安明王妃,好久不见啊?”一声嘲讽,让杜明臻缓缓抬起头来。

“走就是!”再次出口,竟是少有的怒意。

“绝不回!”心头窜着一股密密麻麻的碎痛,杜明臻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孩童的哭声惶然在耳,如惊雷一般让她浑身一震。原来有官兵将那尸体抬走了,孩子只踉跄着步子跟着尸体一处走,哭得满脸是泪。杜明臻忽然有一种颓败感,让她无能为力备受折磨,就在此时此刻,杜明臻觉得自己竟然可笑至极……

“是……”微微撤身,初儿临走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那背影愈发清寡。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

马车绝尘而去,杜明臻这才作了苦笑,这青州城,她又怎么会迷路呢。一十四年的记忆,对她来说都是时间给她的刺青。

“是我害了他们……”沉沉吸了一口凉气,杜明臻哽了哽,“想不到司马安易这么狠,我竟是低估了他们……”

“我来看你了。”她叹了气,无力望着面前大大小小的碑坟,先是冯饮,再是冯衍的娘亲,后接冯衍,最后的那一个,却是自己的——衣冠冢。或许她也该庆幸当日留了个全尸,如今尚在洛均瑜府中,日日受他拜祭,唯怕那个名作冯砚卿的女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初儿亲眼所见……”

自竹篮内掏出拜祭的酒菜,一一摆到墓碑面前,甚至在自己的坟前,她亦供上了一碗兴记米粉。冯砚卿犹爱吃的东西,不是山珍海味,独独是那一份米粉。她笑,穷贱命,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全是乱棍打死的?”

清风徐下,日影西斜,她一待,便是大半日。

“主子,我们可要避一避?”初儿不忍再看,颤着喉咙问她。

双目酸痛,她看到最后竟不忍再多看一眼。一幕幕滑过心头,五味陈杂。一切都有宿命,她吃了全部的苦楚却不知道如何解脱,娘亲欠下冯家的,她自会还,然而冯家欠她的呢……

到处都是血迹,连带着空气中都有血腥味。府前的尸体还剩一两具,满身是血地躺在那,都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受了伤,怎样死的。石墩处的尸体双目圆瞪,死不瞑目,斜上方正是“青州知府”四字牌匾,绘金大字,看得人愈发悲戚。有三岁孩童扯着他的胳膊嘶哑哭喊,似乎是至亲的人,“爹”字闷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杜明臻却是听到了,眼泪差些跟着小儿一起滚下来。还有另外一具尸体,也是难民,衣衫褴褛,手里捧着个破碗,里面还有几粒米,如今也被鲜血染红了……

“天下人皆可负我,唯我负不起天下人。”杜明臻苦笑,眸光一时冷若寒冰。手指滑过残缺的碑石,她咬着牙道,“冯饮,你该死!”

大风席卷,两人在青州知府住处下了马,杜明臻甫一落地,眼睛便痛了。

有风呼啸在耳,似乎心里也不那么痛了。娘亲也好,景仁也罢,甚至是洛均瑜,都早已是上一世的回忆了。于现在而言,她只不过是一个偷用着别人身子的魂灵而已,其实她,早就死了……

江南梅雨时,天色愈发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