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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愿苍生皆饱暖,不辞辛苦出长安

“不知道王爷已经让多少女子这样习惯了?”

“可是不自在?”他软了一声,掌心握住她的腕子笑道,“习惯就好了。”

她微偏头看他,反让他一时有些不自在。顿了半晌,这才又笑起来,“就你一个。”

杜明臻一时有些不适应,微微攥了攥拳头,呼吸亦慢下一拍来。

杜明臻正了正身子,似乎觉得他在嘲弄自己,“风流王爷府中有琴棋书画不说,外面也该有不少女人吧?如今这样骗我,可真是难为你了。”

月光洒了满地,透过窗子折射出另一种银白。珠帘翠影下,他转了身子,一手覆上她的腰身,温柔爱抚着。

“对外说本王有重疾,就算想风流也没处风流啊。”他探身贴在她的脖颈间,用舌尖挑了挑她的耳垂,温柔的气息缭绕在周身,让她浑身燥热无比。

象牙雕花床间,她靠着墙壁一侧缓缓躺下,他也尽数褪了衣衫卧于她的身侧。两人各自穿着亵衣,周围萦绕着清清淡淡的竹香气。

“明日我去青州,你可帮我?”

灯火微撤,玉帘帐下,隐着幽香。

她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推开他的身子皱眉道。

“夫人说的是。”指尖微凉,安文曦盯着镜中的杜明臻看,反倒愈看愈模糊。心底骤然一痛,连着唇角的笑意也不似方才疏朗。她不知道,如果真有在田中带月荷锄归的那一日,他一定是心存感激的,感激她肯与他一起过平凡日子……

“帮你除掉欧阳卿王?”安文曦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缓缓抽回身来,淡淡道,“劝你不要做的太过,物极必反。”

“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堂堂王爷锦衣玉食,富贵的日子过多了便想试试其他的活法,只怕你稍一过别的就该叫苦连天了。”杜明臻冷冷一笑,气息微滞,“王侯将相做夫妻,如果有温情,也不过就是你能替我梳梳头罢了。若除梳头之外再想要别的,都是徒劳。”

“你不敢?”眉头皱得颇高,杜明臻忽地冷笑,“我若一定要做呢?你可帮我?”

“你总是嘴上厉害。”将木梳插于青丝之间顺指滑下,安文曦愈发柔和,一手抚上她的发丝笑道,“其实平凡夫妻未尝不好,田头陇地,炊烟飘直,夕阳西斜,牛羊唱晚,牧童吆归,老妪倚望,于阡陌间做平淡夫妻,我耕你织。”

“不会。”他说的斩钉截铁,毫无软意,“你斗不过他们!”

“我的宿命里,没有如果二字。”眸中一暗,杜明臻不再看他。

“还没做,你怎知斗不过!”她狠狠将头撇过一边,心中骤然一疼,原来她的男人,全是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怎么,觉得为夫做不了?”一手拾起妆台前的紫晶水木梳,安文曦淡扬了唇角,勾勒出优雅弧度,“若是我做了你所说的,你可想做我所说的?”

“你果然是倔。”他极力看着她,却看的满目昏乱。眸中悄然滑过一丝痛色,唇角作了苦笑,喃喃自语道,“倔在对的事情上,是真性情,若倔在错的事情上,无非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为夫又怎舍得你死……”

“我若是玄女娘娘,你不就是王君了?”

他轻握住她的玉腕,掌心下是一层又一层的温暖。月光从窗口挤进来半分,他借着微光轻将她的掌心放在自己胸膛的之上。左心处,有他如是多年的相思,不知她,能否听得懂……

“夫人此时好美。”轻衫微动,安文曦略有笑意,宛然立在她的身后,“夫人笑时那一双眸好美,似天上下来的玄女娘娘。”

疏林薄雾。

一手斜上云髻拔了冷钗,青丝瞬时铺展开来,杜明臻一怔,菱镜里,她到底有多久没这样看过自己了。一颦一笑都如此陌生又熟悉。或许心里早已将那个名作冯砚卿的女子当做死了,死在青州,死在那一个凄凄风雨夜。容颜不在,即便她如今再怎么看,也找不到过往的一点痕迹。

晨曦微露,林霭间便听见有骏马嘶鸣声。车轱辘轧过一层翠草,终在尽头处停下。少顷,自马车上缓缓走下杜明臻,素色衣衫,干净清寡,只眉宇间隐着一些凛冽的傲气。

青花缠枝花卉烛台上光影婆娑,映着菱花镜里她上善若水的模样。

“安明王妃。”见得她步下马车,来人慌忙弯了身子迎上去,“鄙人已准备好一切,王妃三日舟车劳顿不如先到鄙府稍作休息再……”

“狠么?”淡淡扬眸,恰有一团夏风扑在脸颊上,“连个秀女都不敢献不敢害的人,还能有多狠?”

“狗奴才,你既为青州通判,王妃若入了府中岂不败露了行踪?!”不等音落,站在杜明臻身后的初儿一忙骂出声来。

“那可不,陈沛白来了她便如虎添翼啊。”莫流简正身吸了口夜间的凉气,顿了顿,又道,“你说,王妃果真那么狠?”

“是,是,姑姑说的是……”心惊胆颤连忙哈腰,李行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喉头打结道,“若不能入住鄙府,也只能委屈王妃住客栈了。我这就派人寻青州最好的客栈……”

“今日陈沛白来过?”安文曦没有理会他的嘲弄,笔尖蘸了墨汁继续写着,“看来我的王妃有的忙了。”

“不用了。”淡淡出声,竟抖了李行一身寒气。杜明臻看了看四周林景,方才又道,“去醉江楼。”

“就这么俩字?!”肉皮一松,莫流简有些哭笑不得,上前凑了凑身子笑道,“不就是不让你管她的事儿么,也难为你了,回这么大片字儿。”

入青州城,人头攒动。屋宇鳞次栉比,商铺酒肆横集,到处一派热闹景象。

低头继续回信,安文曦连案头的暖茶都来不及喝一口,眸中浑浊一片。

由着初儿扶着,杜明臻缓缓走进醉江楼的二楼雅阁。绕过黄花木案临窗而坐,有风扑来,一身清爽。

“静待。”

“住处安排好了,在三楼的蒹葭阁,李行等人都在下面候着王妃呢。”斟了半盏茉莉花茶,初儿眉头一皱,忧道,“王妃住这种房子怕是不习惯……”

“他卡你脖子了?”双手叉腰姿势骤然一顿,莫流简皱眉看他,“到底安排了些什么?”

“你也坐吧。”轻轻一声,竟是少有的暖意。杜明臻看着窗外的人流怔了一会,方才把目光移到醉江楼对面的那一处青楼窑子——仪红院。

“是,蠢蠢欲动。”笔尖稍停,安文曦缓缓抬眸,“彼此利用才最好,万不要让他卡住我们的脖子牵着我们走才行。”

缓缓坐在她的对面,初儿一时不懂她的心思。似乎从来到青州她就没有那么冷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都回了一个时辰了。”狠狠转了转脖子,又扭了扭腰,莫流简才又长吁短叹道,“他给你的信上是安排了些什么吧?”

目光扫过仪红院门廊,进进出出依旧是那些浮汰浪荡的男人。身披轻纱的女儿们握着团扇招呼着过往的来客,笑意轻浮,酥胸半露,让人垂涎。杜明臻看了半日,眼睛一眨不眨,迎着中午的阳光看得险些流出泪来。似乎,那一十四年的光景她都不如现在看的多,抑或那些落满灰尘的岁月里,陪她在一起的,也只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有那支由着老鸨砸了自己满身青紫的烧火棍罢了。

“天下大势,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八个字,还能说些什么呢。”唇角一笑,笔下却仍不停,宣纸上沙沙作响。

“王妃……”瞧她满目动容的样子,初儿顿了顿,“王妃只能在青州待十日,不知有何打算?”

“这封信怎么回的那么长?”兀自将那冷盏撤去,莫流简又重新倒了一盏新茶给他,“都说了什么?”

“搜集证据。”她一问,杜明臻随回过神来,“你且去寻欧阳谦的漕运账本,不惜一切也要拿回来!”

依着烛影而坐,手中持笔姿势已保持了多半个时辰。案角茶盏里的香气早已散尽,风一来,连最后一尾热气也散干净了。

“王妃说的不惜一切是指……”微微蹙眉,初儿往前又探了探身子,“欧阳谦与司马卿王虽未至青州,但税目早已做了改变。咱们来时我便看到城外有大批难民,想是那漕运案子压的太紧。账本实在不好得,杀了那管账本的管家又怕证据落到别处……”

夜色微凉,冷风拂上案头,灯火摇曳。

“为何要杀?”杜明臻看着眉下一盏清茶,淡淡道,“留着还有大用处。”

……

“那要如何……”眉紧川字,初儿实在不懂她的意思,“司马卿王向来多疑,万不会只信一个人。所有的账本拿不到不说,咱们就十天的时间,怕是到时候欧阳谦早就出了青州城了。”

“有劳沛白了。”杜明臻缓缓站起身来,唇角一抹笑意映着窗外的圆月。

“账本定要在他们没到青州之前拿到。”杜明臻抬了抬头,眸间一抹光亮,“反间计,岂不更好?”

“倒是掌管刑狱一处。”陈沛白提了提袖筒,“我可修书一封,他与我是好友,到了青州王妃可直接去找他。”

凝岚亭中,铺一方冷石,四角置蹲榻,蜜饯糕点玉壶依次摆开,时有凉风灌入,满身清爽。

“司隶校尉?”杜明臻心下一转,“管刑狱?”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好情好景倒是能作好诗唱好词。”折扇半展,莫流简迎风一笑,吟诵出一阕清风云水来,惬意的很。

“王妃若去青州,是要便衣去的吧?”看她一副谨慎的样子,陈沛白浅浅一笑, “若是便衣,我可举荐一人在青州接待王妃。他本是长安城皇林护卫的中领军,名杨守谦,因文武全能被皇上封为司隶校尉,管辖江越冀一带。为人忠厚,或许能对安明王妃有所帮助。”

“管家的诗果然是好。”长指握着瓷盏,微微喝了一口雨前龙井,安文曦浅笑道,“管家吟诗作赋的本领实在是高,本王甘拜下风。”

“陈卿王说的是。”杜明臻点了点头,“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青州的,在那里找证据比较容易些。”

“随手拈来小作,哪有王爷的诗句精湛。”低眉也跟着喝了一口茶,莫流简唇角一勾,“王妃已去了青州,王爷还有心思在这看水观景,难道不怕王妃一人在外被人坑了害了?”

“现在漕粮已停在越州,不日便会到达青州。青州又是各大州县商贾店铺的聚集地,欧阳谦在那停留的时间肯定会长一些,安明王妃不如先去青州等待,多些准备也好抓住他们的把柄。”陈沛白似乎极为放心杜明臻,如今全部交代给她,只望她能早日救百姓于水火。

“她若是怕,就不会去了。若是不怕,我去了也没有用处。”展目于雕窗之外,目下正迎一池荷花,安文曦微眯了眯眼,噙了口花香道。

“我自有安排。”杜明臻浅笑了笑,算是安慰他。她必是要让欧阳一家付出代价的,欧阳谦贪污的银子越多,自己扳倒他的胜算就越大。

“怕就怕她不知虎狼恶啊。”莫流简捏了芙蓉酥入口,一边嚼一边笑,“这一次,你还非得帮她不可。”

“安明王妃放心,若是找到欧阳谦贪污受贿的证据,我自会多写上几份呈给皇上。只是欧阳谦的表亲司马安易为人阴狠狡猾,做事又滴水不漏,怕是我们很难找到证据……”

“谁说不是呢。”哑然失笑,安文曦又啜了一口清茶,“她该到青州了。先让她吃吃苦头,不然她真以为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了。”

“陈卿王忠心可鉴,是百姓的福气。”转眸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幕,杜明臻一指敲上桌面,“我会去阻止欧阳谦,但是找到证据后,还得请陈卿王写几份折子上书圣上。你也知道,这半个月停朝,我是不能上呈奏折的。”

“临行前还去皇宫一趟吗?”笑意渐浓,莫流简料定了他这次会去青州,“你这一走怕是皇上那边不好交代。”

“让安明王妃见笑了。”见她这样笑,陈沛白一时尴尬,吞吐道,“本想着要抓欧阳谦的证据,可是府中大小事务均由我兄长安排,我很难有机会去搜集证物。今日早朝我没有看见安明王妃,才知你被停朝了,这才来府中找你一起想想办法。”

“有何不好交代的?”眸光一虚,安文曦又想起那日拜礼时的情景,心中一疑,面色却是无澜,笑道,“他自有美人在怀,莫说顾不得我,想必连太子在他眼里都没有那个楚美人贵重了。”

“陈卿王好是……闲情……”哑然失声,杜明臻竟有些哭笑不得,“陈卿王对付欧阳谦的法子,就是——抄几份报表?”

“可怜见的,我倒是觉楚芊芊才最可怜,明明喜欢的是……”

“我这半个月在家抄了几千份税役报表,若能张贴在市井间,就可以让那些不懂律法的百姓知道哪些税要交,哪些不用交,这样就可以防止欧阳谦乱立名目苛捐杂税了。”陈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沓纸来递给杜明臻看。

“你可知那一日茶楼里我与她说了什么?”迎眸撞上他的目光,安文曦断然出声,唇角笑意一敛,“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吾心已定,非她不娶。”

“不知陈卿王要怎么做?”

“她可是指的王妃?”仰头大笑,莫流简愈发美了正形,“楚芊芊听完还不哭死,怎么没在你面前直接血溅三尺来表芳心啊!”

“安明王妃说的是,所以我才前来找王妃求助,希望能让百姓少受些罪。”

“王爷。”

“想让他们不贪污不受贿,确实难些。”

音未歇时,便见慕然从帘后踏进来,手持信笺递给安文曦,面色清谨,似刚从府外归来。

“漕运已经开始操作,欧阳谦与司马卿王势必会贪下数以万计的银两,我不过是想求他们能公正严明罢了。”

缓缓接过那一道雪笺纸,有风拂过笺头,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气。看了半刻,安文曦终是抬眸,目中清润,视莫流简笑道,“收拾收拾细软,我们也要去了。”

“陈卿王的意思是……”

青州堤坝,天阴风冷。

有风透窗而入,灯火摇曳欲灭。杜明臻心下一惊,想不到文弱如他竟还有这样的骨气。报效朝廷,四字千古流传,然而能做到的人却少之又少。杜明臻抬了抬头,见他身影清瘦不失傲骨,大抵有些书生意气,然而那一方忠心却是日月可鉴。他能来找自己,真是帮了大忙。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只裹了单衫的杜明臻沿岸伫立,目下正迎一波江水。

“这……”

“回王妃,管家……共有七个……”初儿微躬了身子,吞吐道,“实在不知……哪一个掌权。”

“安明王妃可知道那欧阳谦是什么的人吗?”拳头骤然一紧,陈怀竹皱眉急道,“宵小之徒,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样的人也能接下漕运,岂不是比我兄长更无良?!”

“查!查到根儿也要给我查清楚!”一声呵斥,杜明臻紧眯了目,竟是顾不得风冷气清,“还有一日欧阳谦就要到达青州,如果反间计还没用成功,一切都晚了!”

“陈卿王倒是与在下想到一块去了。只不过这一次漕运归到欧阳谦手里,你我要更无奈了。”

“是!”

“不瞒安明王妃,自从知道你找过兄长我便一直惦记着此事,左思右虑这才过来,也不知是否晚了……”陈沛白推了推瓷盏,前身微探,“确实是为漕运一事。安明王妃也知道,我陈族祖辈就是管漕运一事的,以往何其风光。然而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我兄长便开始利用漕运大肆拢财,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我曾忍不下与他吵过几次,却都因为大权握在他的手里无疾而终。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撒手不管,老实说,漕运一直都是我兄长在维持管理。”

“安插在管家身边的人有什么动静吗?”

“陈卿王前来是为……”声音略顿,带着轻疑,“漕运一事?”

“倒是取到了一册账本目录,只不过不完整,越州的尾,青州的头,虽能看得懂,但要做证据的话,确实少了些。”

借着微亮的烛火杜明臻仔细将他看了看,大抵与安文曦差不多的年纪,只是有些拘谨和书呆子气,和他的那个兄长陈怀竹比起来,当真不是一类人。

“先留着,会有用的。”江水汤汤犹如哀歌,杜明臻心中一沉,“只要他还未到青州,我们便还有一丝的胜算。万不要等他索了百姓的米粮,吞了漕运的银两我们才扳倒他,如果是那样,就什么都晚了。”

“安明王妃客气了。”陈沛白微微低眸,笑意凝在眉梢。

“据我们的人报,欧阳谦与司马安易只收了三个州的粮食,贪下的银两就已经有一百万!只是我们迟迟拿不到证据……”低了低身子,初儿也跟着叹出一口气来。

“陈卿王,请用茶。”

“一百万……”杜明臻心头一紧,“他们倒是比陈怀竹狠多了!”

福涵正堂,初儿端了八宝烛台前来掌灯,琉璃罩下烛火姜黄,漾着一层暖意。

“王妃,九卿之中只有我们插手漕运案,王妃可想过,如果我们不能扳倒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声音一顿,初儿实在没有胆量再说下去。自己的命不值钱,怕就怕把主子的命也搭进去。

管家携了书笺前来禀报时日已偏西,戌时初上。杜明臻与琴棋书画在一起刚要用膳,那一份豆兰花蜜饯鳕鱼盛在碟子里还未沾齿,便见管家急慌慌而来。信手展开那页纸看了看,杜明臻反是一笑,眉头舒展。

“九卿之中,可还有为民请命的人?”唇角苦笑,杜明臻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景象,陈怀竹,洛均瑜甚至安文曦她都想了一遍,然而越想心中就越寒,“自古官官相护,贪一个,污一群。那欧阳谦与司马安易搜刮百姓的,又何止一百万两。我深知穷人穷命,但绝非贱命,万不能由着他们这帮人欺负!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就该为百姓着想。心里要是连百姓都装不下,又怎么能装下这朝野江山。”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是。”初儿低了低头,眸中险一热。

“半个月?”莫流简稍稍一愣,随五步并三上前挨紧他堪堪一笑,“是要去游玩了吧?我还没去过青州呢。”

“青州知府最近有什么动静?”

“太傅是要育人,杜明臻是要培势,我却是要偷闲,三人三益,何乐不为?”单手阖了玉扇,安文曦敛了笑意,迎风展目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半个月看来少不得忙了。”

“漕运征粮,欧阳谦会在青州停五日,但是征粮的数目却是皇家给出的八倍。青州知府派了衙役挨家挨户的搜粮,拿不出便严打,再加上最近的梅雨,许多百姓已经……已经因伤口发炎得了疟疾感染而死。青州城边的难民也是越来越多……”

“你果真下定心思去书院教书了?”信步沿下堤岸,莫流简一忙打了哈欠问道,心下颇是疑惑。

“难民没人管?”眸光滑过江面,杜明臻转过身子看她。

阳光洒在池面闪着碎光,亭坞竹榭后,但见他一袭月牙白裳,清浅风逸。

“青州知府只给难民送了一斛米粮……言之凿凿还说……还说‘斛’乃斗角聲,是十斗的意思。十字一满,就是世间最多的粮食。”初儿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敢再说。

“是不是觉得这也是虚情假意啊?”安文曦低了低头附在她的耳侧,见她再不说话才又正了身子,扬笑道,“为夫去了。”

“他学问倒是做的蛮好。”冷冷一笑,杜明臻看着远处天水相接的地方,声音愈加清寒,“自古征战所用之道,皆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青州知府与欧阳谦同流合污,大失人心。就算我们不要他的命,也会有别人杀他。”

“知道了。”身后笑声再起,杜明臻实在有些受不了,兀自抽了腕子将他晾到一边。

初儿听罢微微有些失神,过了一会才又问道:“那些难民……王妃可要去管?”

“好,夫人。”安文曦笑着应下,掌心却兀自裹了她的玉碗,柔声道,“身子不好,你记得好好休息。琴棋书画本是养心的,多了则废,万不要贪了好日头而累了差身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掌心攥成拳头,杜明臻皱了皱眉,目中一片浊色。

然而杜明臻却不领情,眸子一抬转瞬就又低了下来,“快去书院吧。”

有风吹来,袍子猎猎作响,杜明臻立在那一处,看着江面波澜壮阔、大浪滔滔,心中一沉。堤岸对面就是难民聚集地,横尸遍野哀嚎漫天,那里,才是天下。

话还没说完,琴棋书画与众数丫鬟都一齐笑了起来。那二人浓情蜜意的模样倒是毫不顾忌外人,尤其是王爷,平日里给四房通妾的柔情都太少,现在却全数给了她。

蒹葭阁,灯火微醺。

“看来你要和她们一起弹琴作画了。”淡淡一笑,安文曦自是知道她隐下的意思,却也不戳破,“有了假日就好好休息,等为夫做了先生赚来月俸养活夫人。”

“王妃,我已经给青州知府修书一封,劝他再为难民多放些米粮。”初儿一边给杜明臻斟了一盏茶,一边听李行在那浅声禀报着。

“皇上给了我半月假。”她将头扭向一侧,不肯与他将实话。

“明日欧阳谦什么时候到青州?”杜明臻睨了一眼盏内的茶叶沫子。

“去书院做先生。”安文曦展臂伸了懒腰,随又笑问她,“你怎么没上早朝?”

“大概是明日午时。”李行又弯了弯身子,“为了迎接那二位卿王,青州知府住处已是张灯结彩到处系了红缎子,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最迟到青州也就是午时了。”

“王爷这是要去哪?”眼角余光看见了站在对岸的莫流简,杜明臻自知他要出行,不觉转了话茬道。

“明日午时,你趋人将难民都赶到青州知府门前,越多越好。”持盏的手一顿,杜明臻冷眸吩咐。

“王妃说呢?”眼瞧得杜明臻不言不语,安文曦随探了身子上前,周身隐着一股子竹叶香气。然而此音待落,杜明臻却一下子惊慌起来,心里念起昨晚的事,让她一时不敢看他。

“这……”眉心一皱,李行不解道,“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在进府前看到那么多难民一定很生气吧,就算他们二人不说什么,青州知府也得恼了,难保不会把他们都抓起来……”

“王爷说的是。”书画浅笑,面颊忽变得通红。

“倒是求不得让他都抓进刑狱里。”杜明臻低眸喝了口茶,有灯火映在面颊上,摇摇晃晃,“在牢狱里,就有饭吃了……”

“不必多礼。”折扇一扬信手展开,安文曦侧身看了看那方宣纸,方又笑道,“观兰,方可画兰。须知这一股一茎都是先于心中描绘,方才能落于纸上。”

翌日。

“王爷。”见他来了,琴棋书画忙都曲身行礼,唯杜明臻站在原处不动半分。

“主子,难民出事了!”

“兰生于幽谷,风吹而发,发而成蝶状展翅,分双层化成兜,方才翼纤瓣嫩。”声音方歇,浅粉帘帐便由着安文曦随手掀起,一股清逸扑面而来。

一声入耳时,杜明臻正在城门棚子里喝茶。一方幡布撑起的小店,供往来的行人歇歇脚解解乏,生意倒也红火。杜明臻从早上一直坐在这,亲眼迎来了欧阳谦与司马安易的锦轿,又亲眼送他们进了城。看看日头,这一时那二人也该到知府家中了。

“略知皮毛而已。”杜明臻淡淡回身,目光却是一沉。世人皆谓品质如梅兰竹菊者,方为君子。只是这君子又何其难当,倒不如做个小人来的洒意痛快。

初儿从马上下来,面色极其难堪,一路绕过桌案板凳慌慌张张的走到杜明臻面前。

“单一兰字便有如此心得,王妃该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吧?”浅浅一笑,书画随弯身以笔触勾出一方暗纹来,不多时,达摩燕尾墨兰图成于纸上。

“急什么。”一袖子推了茶盏,杜明臻看着她眉头一皱。

“清艳含娇,幽香四溢,茎紫节赤,如翔鸾翥凤,能闻得出来味道才是真。”杜明臻展目于外,一池青翠映着漫天光影,让她也不觉失神起来。

“青州知府吩咐官兵……乱棍打死难民……如今难民死伤无数……”初儿贴在她耳边粗喘着气,只怕耽误了工夫。

“何又为真?”书画拈了笔毫,歪头问她。竟想不到在作画方面一向自负的自己还有不知如何下笔的时候。

“乱棍打死?”杜明臻回头看她,眉头皱的更紧,“死了多少?”

“梅兰竹菊皆重一韵字,无韵便无形,无形,则傲难成,骨难立。”自书书处信步走过来,杜明臻垂眸看了看宣纸上的墨兰雏图,微一笑,视她道,“衡兰芷若,这君子兰,不是画像,而是画真。”

“多数……多数都死了……府前大片血迹,现在官兵都在清扫尸体……”

“王妃,这墨兰如何才能画的像?”这一声由窗口处的书画唤出,清脆脆的让人心头一凉。

“欧阳谦下的令?”

堂间摆了四桌,分别为琴棋书画,各占一方。可于看书时听琴,下棋时作画,泼墨间闻书,弄曲处观棋,一派高洁幽雅。

“是司马安易……亲自安排知府做的。”

淸睿王府东宅设一汀澜水榭,以芙池为心四散而成。沿池堆叠黄石假山,南侧陶然小筑便隐于浮饵假石之中。该陶然居为四面厅堂,单檐歇山卷棚顶,临池而筑,池中不植荷花,反浮着几朵睡莲,方显水面浩渺宽阔。

“恶贯满盈。”伏案而起,杜明臻狠狠咬下四字,吩咐道,“先去那处看看。”

晨明,翌日。

翻身上马,信手抽过马缰一声呵起,无不让过路人惊叹。此等女子好有功夫,单是那等身姿便不可小觑。然而还未惊叹完,便见其身后一个丫头亦一跃而上乘风追去,惹起黄土漫漫。众人皆扬袖护了眼,至清风徐下再抬眸时,竟了无一人,唯剩城门之后浩浩汤汤的天涯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