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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休言半纸无多重,万斛离愁尽耐担

“来不及,未带。”

“安明王妃可有圣旨?”士兵身后有都尉走上前来,见她寒着一张脸站在那心下一沉。

“这……不好吧。”

“本王妃进掖庭狱有要事。”

“有何不好?耽误了皇事可是你能担的起的!”拳头微合,杜明臻眸中多出一丝怒意。

峨眉微蹙,杜明臻缓缓迈开步子,直向着大门走去。只是还未贴近,便有身前侍卫斜了刀鞘抵成叉状,再不能让她多近一毫。

“王妃虽这样说,可是掖庭狱并未收到皇上的亲笔允许,怕……”

单手负后,杜明臻盯着墨漆大门看了多半刻,夏风裹了凉气灌入脖颈方才回过神来。她心知这方重门之后关押的便是自己亲生母亲,附体以来,她却是从未进过。不是不敢,实乃不愿。她不知如何将这副躯壳示于娘亲,何况,就算她说了,她娘亲也不会信。如此说又了能怎么样呢,不如就由着这方黑漆漆的大门掩住,自此隔断前世今生。

“怕我劫狱不成?”听他这样说,杜明臻冷冷一笑,“若是我劫狱了,府中还有一个男人和四个妾室,你一定要记住,若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掖庭狱掌管皇族政令,位于皇城偏西日落之地。此为重犯刑狱,单关卡便有二十三处,共一千三百一十二个重兵日夜把守。入此狱者皆为死囚,由着刑部审下的案子再入大理寺细分,千个犯人里顶多也就能进来一个。然而这一入,便再休想能活着出去。皇家禁狱,即便是朝中重臣也不能擅入,手持圣旨也还要走刑部一十二流程才能进,掖庭狱由此得人间地狱之名。

“安明王妃说笑了……”额头沁出些许薄汗,都督顿了顿,想不到面前这个女人竟然还拿府中那个清睿王做挡箭牌呢。

行了约半个时辰,前方轿夫终是停了轿子,请了杜明臻下来。风从四野袭来,再抬头时,掖庭狱三个大字直逼人心。

“都督既然知道我在说笑,就把门打开吧。皇事在身,不便多言。”见他迟迟不言,杜明臻目中寒气更重。

寒声吩咐轿夫换了方向,帘内的杜明臻这才微微静下心来,面色也不似方才那样难看。

“只是……”

“调头!”

“狗奴才,还不快把门打开,想死不成!”双手按在刀鞘上,杜明臻张口便是怒骂,一双目似能将人凌空杀死!

锦轿一路颠簸,吱吱呀呀让人极不舒服。连带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都让杜明臻心情愈发不好。有风掀开锦帘一角,让她冷不丁一抖,再回神时,眸中乍然多出一抹亮色。

“是,是……”一袖子挥了两旁侍卫,都督心中一阵虚慌,忙低头退开给她让路。

酉时一刻。天空阴云密布,风起。

朱门缓缓启开,展目于内,见一道青石板路直通尽头。周围皆用铁栅栏围着,栅栏外又竖立着百尺高墙。杜明臻心下一紧,不知她的母亲在里面可还好……

脚下步子愈发紧凑,杜明臻至出府时都未再回头看他一眼。单薄的背影里,满是决绝。

“去,快去禀告皇上!”眼瞧得杜明臻走远,都督忙回身吩咐侍卫,气得咬牙道。

她走的决然。似乎洛均王府她本不该来,来了,便是一切心痛的开始。她与他再无可能,替冯衍挡下那一刀时她便该知道的,洛均瑜心里永远只装着那个叫冯砚卿的女人。自己来这里,不过是自如其辱罢了。

锦靴沾满尘埃,待行到头上杜明臻微拂了拂身上的细尘。牢中设有暗梯,有灯烛悬在墙壁上照明,杜明臻低了低头,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夺出泪来。

不待他说完,杜明臻反倒出口,折了身子便往院外而去。原来,一切都不过是面具而已,连他的清逸疏朗都是保护他自己的外衣。她本以为他能给自己一个天下,竟想不到最后,他连天下之中的一掊黄土都给不起。她真真是看错他了,也看乱了,看到满目昏花满心戚戚,不知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信,谁人可托?!

天字号牢房。

“告辞。”

冷石冷榻,铜窗高悬。她一看见牢中的那个身影心头便是痛了。微微攥着指尖,她细细打量着躺在石榻上的梅心辞,过往一幕幕恍如隔世,让她喉头哽了又哽。

“安明王妃若是无事……”

“咳咳……”惊觉榻间的梅心辞翻了身子,杜明臻方干咳两声,看着她道,“皇上怕你在牢中不适,令我前来看看你。”

“好一个万不该找你。”听他言罢,杜明臻微微失神了片刻,心中却是一片死寂。原是他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作为。方才还以为自己看对了人,如今只觉得犹如一个耳光般扇在自己的脸上。身在庙堂不想着为百姓做些事,又有何面目当这个官穿这身朝服?简直……无能!

冷榻之上梅心辞陡然一怔,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冷笑,“早就该死了,为什么不杀我?”

“我虽在朝中,但诸事皆与我无关。明哲保身也好,袖手旁观也罢,我也不过是想图个清净,不想被世俗之事所扰。更何况,欧阳卿王与我洛氏一族世代友好,若安明王妃思虑过,便也该知道,还是不要与本王谈及漕运一事为好。”缓缓放下瓷盏,洛均瑜眉头皱的更深。言辞过烈,似乎一下子将她疏离到千里之外。他并不是不想帮她,但是朝中的事情,又怎么能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这就么想死?”

“洛均王莫不是要明哲保身?”杜明臻缓缓站起身来,一时竟觉看不懂他了。

“若是日日都在这里,还不如死了!”音未落,梅心辞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杜明臻。她实在忍无可忍,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活死人的地狱里熬过来的。满腹牢骚急欲出口,只是,烛火摇曳间,本还大动肝火的梅心辞却忽地一停,看着杜明臻只觉得一股热流暖遍全身。那是怎样的一双目……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眼睛竟然与自己的卿儿那般相像……

“管有用么?若管了,那漕运就不是他的了?”洛均瑜想不到她竟恼怒起来,方又淡淡出声,隐着疏离,“漕运现在是别人的事情,与我无关,与安明王妃也无关。”

“吾儿已去,吾岂能独活。”如痴傻一般跌在榻上,梅心辞惶然流出泪来。

“洛均王明知那欧阳谦要剥削百姓欺诈圣上也无视不管吗?”

“你……你杀了他们全家……”眼瞧得梅心辞这样颓败,杜明臻心中愈发不忍。不过数月未见,只觉得她的母亲如今似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若论品性,这笔巨财定是有的。”见她把话挑的干净,洛均瑜也不再揶揄,直言道,“圣上既然下定心思要让欧阳卿王接手,我们也无力改变什么。不如安心守好本分,岂不更好?”

“他们全家该杀,该杀!”听她这样说,梅心辞一下子失控起来,“他们都欺负卿儿,都欺负卿儿……特别是他那个兄长,本来就是一个恶人,在冯府里还要借着独子身份对我女儿拳脚相加!还有,还有……冯饮他作孽,竟然许我女儿嫁给王府当棋子,天知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是好的,他是想把卿儿推火坑里去啊,我怎能忍,我怎么能忍啊!”

“是不敢还是顾虑?”杜明臻瞧着他皱眉的样子,心下一沉,“若我说,欧阳谦与司马安易通过此次漕运,定又捞下一笔巨财,洛均王信还是不信?”

牢中静得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连着她哀戚的声音一块让她痛的喘不上气来。

洛均瑜想了想,叹道:“实难下义。”

“天底下,竟是没一个男人是好的……”她碎碎念着母亲刚刚说过的话,哑然失笑。她母亲在青楼中待了十三年,早已看清男人骨子里的自私与凉薄,兀自以为哪里有什么良人,不过都是拿女人当工具的登徒浪子,这世间,连半分真情都没有……

“欧阳谦?”方才听她言第一句话时,他便知晓了她的来意。然而如今她这一问,倒是又惊了自己一记。想不到这个女子野心果然不小,连着圣旨都想违抗吗?

“都说……洛均王对冯砚卿极好……”

“不知洛均王如何看待欧阳谦接手漕运一事?”

“男人最初对女人都好。若那洛均瑜是个贫民百姓倒也罢了,或许还有一分真情在,只是那男人偏是个王侯将相。高官贵人哪里是有良心的,卿儿身份又低,嫁过去注定是要受罪……”梅心辞面色悲戚,眼睛里的泪越流越多,“我想救她。不想那孩子太过善良,竟是替她那无良兄长挡下一刀,她怎就这么傻?!我救下她,不就可以远走高飞了么……”

“洛均王看得倒是明白。”淡扬了唇角,杜明臻眉眼一弯。她果然没有看错他,于情于智,他都是清逸飘然的男人。

步子费劲一动,杜明臻似乎再听不下去,怕记忆转到某处她便要潸然泪下。原本来这里时还有些期冀与念想,现在看来,徒增伤心罢了。

“成败之间全在人,人善则成,恶则败。”瓷盏收于掌心,洛均瑜浅浅啜了口茶,清色眸子映在茶汤里,“漕运是大事,关乎社稷。若这百姓是舟,漕运便是舵。舵正舟行,舵歪舟翻。舟翻,则社稷不稳。”

“大人。”见她转身要走,梅心辞忽地站起身子来,扬声喊她,“你的眼睛特别像卿儿……”

“此话怎讲?”

心中好像被刺扎了一下,让她痛的说不出话来。目光迷离了半日,杜明臻忽地扯出一丝笑来,透着温暖与真情。她怎又会不知,杜明臻的一双眸与冯砚卿的何其像,尤是在她笑时,简直就似同一个人。只不过平日里她笑的太少,如今母亲不说,她险要忘了。

“漕运?”眉梢微挑,洛均瑜心中倒是一惊,半晌才道,“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或许,她替兄长挡下那一刀,是怕你作孽太多吧……”

“我不喜欢绕圈子,干脆直接说了。不知洛均王如何看待漕运一事?”见他说了,杜明臻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决然转身,杜明臻再不敢回头看她。她知母亲现在一定是在牢门处紧紧看着自己的,只是她再也不能回头了,怕稍不经心,她就满脸是泪,跪跌在这里再走不出去了……

“不知安明王妃所说的政事是指?”

一路出掖庭狱,侍卫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杜明臻紧抿唇角,不言一句话,乃至出了牢狱也不上轿,只想一个人清静地走下去。心中尽是酸涩,夹杂着这一辈上一辈的所有记忆。她本是想忘的,却不想忘到最后,竟是记的愈发清楚。

斋中设有黄花梨木桌椅,上等碧螺春袅袅泛着茶香气。

锦轿尾随于后,杜明臻趔趄的步子却仍然不停。行长街,过闹市,她都犹如一具尸体一般浑浑噩噩的。像深处困境的小兽,找不到出路,不知该往哪里走。过西肆街时,忽有锣鼓喧天想起,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知是有人家婚娶,大红花轿漾着喜气。杜明臻苦苦一笑,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男子,即将要得了女人的心。

东厢耳门后穿一雅堂,名蘅毓斋。此斋前通月牙拱门至中庭正室,后连罩楼环至王府花园,墙根处更有满架蔷薇花障,一色水磨砖瓦,暗香层递纷至沓来,乃洛均王会客之斋。

绕步从人群后挤出身来,杜明臻方要再走,却不想低眉时忽看见茶楼一幕,瞬间让她迈不动步子。她分明看得清楚,那两人的眉眼,即便隔了千百个人,她也能一眼将他辨认出来。楚芊芊,安文曦,碎碎念着,方知心中某一处微疼。那两人不过刚从茶楼里走出来的样子,莫不是背地里还有什么事情……今早不是刚演完戏么,现在茶楼重聚,该是在诉真情了吧!

他之挚爱已死,此生再不相逢。杜明臻扬眸,竟傻傻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前生今世,他与她情缘已了,她再也进不了他的心里去了。再也进不去了……

缓缓低了眸,只觉得心中一片阴沉沉的……

声音贯耳,杜明臻竟为之一震。心头一时疼痛难忍,恍惚有些晕眩之感。她惶然记起那方锦帕,上面绣着他与她的誓言。卿须怜我我怜卿,七字,字字穿心。

月白冷蕊,星缀虫鸣。目下水光潋滟,荷田倾倾。

“吾挚爱已死,这一世发誓再不婚娶。天上地下,我有她一人足矣。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毫不在意台阶上的尘土,杜明臻依着栏杆坐下,指扣双膝,木然叹出一口气来。

“接纳?”洛均瑜摇头苦笑,返身站在窗根处,院中有蝴蝶兰的花蕊摇过夏风,染了他一身的香气。拳头于袖口中微攥,再出声时,连唇角上最后一抹笑意都没有了。

“可是烦了?”这一声由半月门后唤出,不多时便见月白袍衫闪出身来。见她坐那呆愣愣的,莫流简方又勾了笑,抱着酒坛子的手更紧,“今晚倒是比往常更不开心。”

听闻这一句,站在一侧的杜明臻险些要站不住,单手扶住廊柱才堪堪稳住身子。抬头缓缓看向洛均瑜,那一身清逸不减,如今又多了一分颓唐。眼泪差些就滚下来了,杜明臻正身吸了口气,唇角打着颤意,“若是……若是还有如王妃一般倔强灵动的女子,洛均王可还会……还会接纳……”

“习惯了。”杜明臻似乎不太喜欢他那一身酒气,蹙着眉头道。

洛均瑜反倒没有注意她的反常,眸光只盯在牌位上,“卿儿在时,却是受尽了苦……”

“何必这样呢,哀伤肺,悲伤心,我这不是为你好?”一屁股蹲在杜明臻身旁,莫流简复笑,眉眼里尽是不羁之态,“何必这么难过的,不就是两个贱人么。”

“这……”心口一紧,杜明臻哽了哽,不知该说什么。

“贱人?”眉梢一愣,杜明臻反是一惊,随又哭笑不得起来,他指的可是……

“她生前爱吃兴记米粉,如此多的美食,她却独爱吃兴记米粉……”洛均瑜眸中闪过花殇,举步踏进灵堂,盯着那一方灵位看了半日,仿若在回忆往昔,“卿儿骨子里有种倔强,倒是与安明王妃颇有相像之处。”

“就是……”酒嗝打了一遭,空气中清清浅浅的芳草香气全无,倒是添了分醉意。扬声间莫流简抬袖又灌下一口,慵懒道,“就是那个楚芊芊和安文曦啊。”

静静看了半晌,喉头一时发酸发胀,让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心绪,看向他缓道:“洛均王节哀顺变。”

“你……”杜明臻心中一沉,“你怎么知道?”

沉香炉中青烟袅袅,她艰难看清楚牌位上写的字,双目俱痛。爱妃洛冯氏,五个字便道尽万千情感。她做了他的妃,以爱妻之名,虽未嫁过门来,又何妨……

“霁春茶楼前我看到你了,那时我就在王爷身后做随侍,你只顾着看他们,倒是没发觉我。”唇角不知觉掠了一丝苦笑,莫流简又饮下一口香酒,啧啧道,“那楚芊芊特意向景仁帝请了半日闲好出宫会情郎,此情可悯,实在可悯啊。”

脚下似有铅锤灌住,杜明臻费力迈了步子,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长甲扣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她此时有太多愧疚,过往一幕一幕划过眼前,戳的心疼。

“确实够可悯的……”杜明臻无意跟着重复道。

“她生前喜读书,喜静。”立于门槛前迟迟不动的洛均瑜淡淡道,声音暗哑,“她怕黑,我便多添了几支烛火,只怕她哪一晚回来了找不到……找不到家……”

“好酸啊……”兀自将酒坛子抱进怀里,莫流简一忙伸舌头大笑,不知是酒太酸了还是被她酸着了。喊了半晌,这才敛了敛笑意,看着她道,“景仁十一八年王爷因着皇家园林案子去了趟欧阳府,也就是那一次碰到了楚芊芊。不想那小女儿这般痴情于王爷,三番五次吵着嚷着要嫁过来。知羞不知羞且先不论,欧阳卿王只怕因此事丢了欧阳家的颜面方才狠狠压下了楚芊芊。那女子太过任性,少有人能受得了,偏王爷脾气又是极好,方才让楚芊芊那样个闹法,不过心里却是极不待见的,似乎所有女子王爷皆不待见,直到遇到……”

灵灯燃了三十八盏,单窗根处便有一十五座烛台。杜明臻看到最后,心口竟似被巨石压住一般,让她喘不上气来。

“直至遇到谁?”方听他说王爷所有女子皆不待见时杜明臻就有些想笑,暗道那风流王爷怎这么专情起来。不过莫流简话说到此处却是顿下了,反倒让杜明臻好奇起来,莫不是还有女子能治好安文曦的风流性子不成?

一方灵堂,虽不大却物事俱细。桌椅、屏风,外加书架珠帘,皆一一摆在那里。

“遇到王妃你啊。”提了酒坛子的左臂伸展开来,莫流简洒脱一笑,“这酒极香,是百年陈酿。”

“洛均王,能否为亡妻上一炷香?”步至中庭,杜明臻一眼便瞧见了那方灵堂。听他言罢浑身猛地一冷,只觉得对着自己的尸体有股不寒而栗之感。

“不可胡说。”杜明臻虽嗔怪他胡说八道,然而双手却是接下了他递过来的酒坛子,入口即饮,口齿留香,“话是混话,酒却是好酒。”

鸾轿至洛均王府前缓缓停下,杜明臻与洛均瑜随后一起踏进了府。两侧仆人皆尾随而至,于抄手游廊间匆匆为洛均瑜覆上素衣。这是主子初时定下的规矩,若不是因为杜明臻入府,自家王爷在府前就该换上了。

“混话我倒是经常说,不过此一句是再认真不过了。”莫流简垂了垂眸,呼吸着夏风笑道,“王爷眼里有你,连琴棋书画都看得出来。”

扬目又看向安文曦,见他眸光深邃平远,毫无阻拦的意思,杜明臻方才低头远去。只是错过他腰身时她不曾察觉,他唇角竟缓缓勾出一丝笑来,于阳光下璨如明霞。

月白如练,斛星如洗。花木于蒙眬月光显得愈发葳蕤,混着酒香清冽入喉。音字待歇,杜明臻面色霎时生的绯红,不知是不是方才那酒喝多了的缘故。

“这……”眸中划过一丝惊诧,洛均瑜却也笑了笑,“也好。”

“咳咳……”杜明臻一时尴尬,忙转了话茬,“这几日你去哪了,倒是没在府中瞧见你。”

“可否到洛均王府中一叙?”眼瞧得洛均瑜转过身子来,杜明臻哽了哽,怕他看着突兀,方又添言,“政事之故。”

“去和四皇子耍了几日。”杜明臻不提还好,这一说倒是又让莫流简想起安文羽来。唇角扬笑,他方又虚叹出一口气来,“也是个活祖宗,得罪不起。”

安文曦轻低了额角,阳光下他能清清楚楚看尽她目中的花殇。是痛么?他心里亦为之一震,她何时能这般痛过?奉皇命无可奈何嫁给自己时也没见她如此哀伤。

“安文羽?”杜明臻愣了愣,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四皇子,有断袖之癖,尤宠男伶,不知道莫流简怎么和他混在一起了。

“洛均王。”她惶然开口,眸中有清辉闪过。

“安文羽,哎你就说他那癖好,太妙,太妙了,不能再妙了……”莫流简方要提他,自己却先笑的喘不过气来。单手捂住肚子一直笑个不停,连夏风都变得躁动起来。笑了半晌,这才憋住气咬着牙看向杜明臻笑道,“古书上曾看过菊花的偏意,没想到竟是真的。今日安文羽得了个对联,上面写着采菊东篱下,采菊……哈哈哈哈……”

“好,改日定登门拜访。”收了香扇,洛均瑜亦行了礼作为告别。梨白轻衫直奔锦轿而去,却让一侧的杜明臻看得心口一疼,只觉得那背影太过寂寥。

彩云追月,王府中欢笑阵阵,遥遥酒香。

“看洛均王如此悲态,我倒是愈发想见识那冯姓女子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人儿了。只可惜红颜薄命,洛均王也节哀顺变吧。”安文曦瞧着二人的模样,面色一哂,复又笑道,“都要午中了,就此别过吧。来日我们再好好畅聊一番。”

再归时,夜已深,夏风吹散室中烛烟,隐着迷离。杜明臻单手抚上门廊方才跌跌撞撞踏进,不想这一饮,竟是醉了。

“大丈夫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我却是难逃温柔乡的情客。人死不能复生,既是再痴情又有何用。”洛均瑜微一苦笑,扬在半空的木扇也竟似再挥舞不动。

香炉里冒着淡淡的兰香气,然而细细一嗅,竟觉还夹杂了浅浅的竹香。杜明臻微眯了眯眼,唇角忽地一笑,珠帘翠帐间,可不是有他么。

“洛均王说笑了。”水眸微点,杜明臻只淡淡应下那夫妻二字,面色却忽地难看了些,“世人皆知洛均王对亡妻情深意切,如此痴情的人实在是少数,何来浪子之说?”说到最后,她喉头竟有些微哽。或许那个冯砚卿与他有太多的情分,以致现在回忆起来都险让自己热泪盈眶。她明知这一世与他再无可能,然而就在刚才听他说那一句相敬如宾时自己心里仍有细微的痛。自己与那个面色温润的王爷果真是相敬如宾么?是相敬如宾,难白头偕老吧。

“为何在我房里……”她支了桌沿一角,意欲倒杯茶喝,却不想身子一个趔趄,差些栽过去。

“我也是刚从姑姑那里见礼回来,碰巧在这遇上了。”袖口灌了风,洛均瑜看着他们二人浅笑道,“都道你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今日得见果然不假,倒羡煞了我这一个浪子。”

“我来。”轻衫掠了风,安文曦五步并三慌忙扶了她,掌心捏紧了她的腕子,那一端却斜了茶壶给她倒了半盏清茶,轻声嘱咐道,“先喝下。”

“刚从父皇那里回来,洛均王是……”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杜明臻反一手推了瓷盏,隐着疏离。

“可又是巧了,在这里也能碰上二位。”木扇噙风扑面,洛均瑜面色盛如桃花。

“莫流简就是教不了你好。”略一嗔怒,安文曦倒也不顾她一身酒气忙阖了臂弯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满身清香气覆上她的酒味,竟颇是好闻。单手端了杯盏,借着桌角微暖的烛光,他一口一口将茶灌进她的口中。即便她百般阻挠,那茶水却无一滴溅落在外。

“洛均王。”缓转了身子,安文曦余光扫了杜明臻一眼,笑着回礼。

“你说……这世上可还有真情……”兴许是真醉了,杜明臻反沉沉倚进他膛口,口间碎碎念着,笑的愈发冷。今日竟是太累,看尽了悲欢,甚至连洛均瑜都要一起欺负她,她还能相信什么?大概,附体后唯一的错误,就是还信了那一丝半毫的真情吧……

这一声自身后唤来,倒惊了杜明臻一记,此音清朗如风,润澈心肺,该是出自洛均瑜之口了。

“你想有便有,没有便是没有。”由着她如瀑青丝抵在自己胸口,安文曦亦是一怔,指尖处感受着瓷盏上的触感,似乎也将自己一起拉进了过往的记忆里。

“清睿王。”

“我说没有,全是骗人的把戏!”夏风灌入堂口,珠帘摇曳,哗啦啦一阵轻响。杜明臻惶然从他怀里立起身子,酒气也好像醒了一半,直看着他道,“我们都是在演戏,根本不需要真情!”

踏浮桥,过玄武门。护城河内渠流连环,有睡莲于阳光下肆意盛开。两人依岸而走,各自无话。

“演戏的时候不需要,不演的时候也不需要么?”安文曦浅浅一笑,目光平远。

景仁一十一年间,他亲口与自己说:自古成大事,指点江山者,皆不可近痴;执掌天下者,皆不可溺色!

“根本……就没有不演戏的时候!”杜明臻狠狠咬着牙道。

夏风裹了凤仙花的香味入鼻,两人周身尽是浅浅淡淡的芬香。安文曦眼角余光瞥上杜明臻,眼瞧得她不再说话,自己亦跟着安静下来。展目于花园湖池,气顿下半息,安文曦微微眯起眼眸,观视着一方皇宫深苑。

“你就那么想做戏子?”看着她如此决绝的样子,他忽地一痛,“何必要把自己最美的姿态留在别人的戏里?”

杜明臻低了额,知道他是在故意敷衍,也不再问,扯了身子复又迈步。

“没有戏,何为美。”

“原是如此。”

她扯了笑,绕过梨花木案退身于珠帘之后,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夹着几分醉意。

“我也忘记了,才想起问他。自小到大我与父皇都谈不了几句话,唯一的教诲还被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亦是扬目,光影下一身墨青宫服显得愈发清润俊朗。他淡淡勾了笑看她,随即又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即便是戏子,也万不该这般悲情。”信步至她身后,双手交叉环过她的腰身,他贴在她耳垂边轻轻一言,浅浅鼻息落在脖颈间让她一番刺痒,“同是戏子,不该互相辜负。”

扬目看着上林苑的花石,这一句杜明臻倒是说的实话。她的兄长附体做了皇帝,和她一样一同失去了本体的记忆,只是方才他那一问,倒让自己心生蹊跷,不知景仁当年会和他说什么?

烛光幽暖,衾被微香。淡淡酒气环绕在两人之间,他伸手扯下最后一帘帷帐,轻吻即落在她的青丝之上。吻痕顺着额角一路向下,睫眸,眉骨,鼻梁,终至樱唇之中,轻启,微含。

“景仁帝忘记的,我皆有兴趣。”

随着襟扣全落,杜明臻微微闭上眼,整个身子亦颓到他的怀里。情至深处,安文曦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迷离间他仍是将她看得清楚,那一双目,他至死不忘。

“问这做什么?”安文曦瞥了眸,唇角一笑。

长而柔的指尖安抚着她的胴体,青丝铺在双枕间,肌肤露在衾被上,室内喘息连连,意乱情迷……

“方才在内宫,为何要问皇上那一句话?”干咳了一声好似要打破尴尬,她刚才确实是看出了他的怪异,只觉得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的感觉。

月上中天。

“知道了。”脚下紧了两步,终是和他的身子持平。于外人看来两人真可谓是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典范,也唯有他二人知道,不过是让别人少嚼些话根子罢了。

“啊……”她痛的一下子叫出声来。

“快到宫门口了,紧上来些。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做的。”失神间前方安文曦忽转了身,看她双目无神大概是知道她又在神游,语气里也不觉夹了丝无奈之色。她故意与自己隔远,莫不是还在防他不成?

床榻里侧的安文曦蹙眉惊起,满目全是柔情,“第一次……”

一切都起于宿命,终又归于宿命。何人又能说的出对错呢……

“小声些那么难吗……”杜明臻别过头去,忽又想起一事,眸子一暗,“都说你有重疾命不久矣,到底是什么病?”

一路无话,二人隔着大概五尺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待行过上林苑时,忽闻见凤仙花的香气萦绕在周身,杜明臻顿了顿步子,极尽贪婪的嗅了嗅。凤仙花的香气,她究竟是有多久未曾如此细细的闻过了。犹记得最后一次沾惹那花香的味道,还是在冯府中与洛均瑜一起玩弄那朵朵凤仙花之时。然而也就是那一日,彼此分别后,她母亲梅心辞便入夜潜入冯府杀了冯饮一家,包括,自己。

安文曦一怔,唇角随之一笑,轻解袍裳再次覆上她的身子,窃窃私语,“假的。

“随你怎么解。”听她这样说,安文曦忽扬了笑,转身便走。一身青白衫子衬得愈发风流。

香室内,烛火愈发迷离。

“方才在宫中,她故意道说给你听,你故意做给她看,竟是把我当成了观众。”玉腕之上仍留有竹香,单手负后,杜明臻唇角冷勾,透着一抹不屑。

兴庆宫位于皇宫上林苑的后方,自宣政殿出来可沿壁楼而至。时值浓夏时节,天气闷噪,唯兴庆宫通往环水斋阁,碧色为引,清风相伴,景仁便常宿于此宫,乘凉消暑。

“什么戏?”廊口下眼角余光尚能瞥见内宫中的那二人,他皱眉问道。

宫前檐下立有一十八根浮雕水磨大石柱,每柱皆绘有二龙戏珠,四绕祥云,下饰莲花石座,衬着两侧回廊的一十二根八棱石柱,以示祥瑞。

“放下吧。”她兀自从他掌心抽出玉腕,唇角冷笑,“你们二人的戏这就演完了?”

檐下悬有长信宫灯,隔十步便有一枚白釉青瓷仙鹤灯盏,皆盈满宝气嵌于青色旋壁间。姜黄色的灯光层层重叠,浓稠的夜色也变得朦胧起来。

似乎再无顾虑,安文曦第一次拉上杜明臻的腕子直接抽身退到廊外几米远的地方顿住。腕子上清凉的触感让杜明臻心头一紧,目光只寻上他的双眸,带着一股子不解。

“公公可是通报了?”由着蔡邑公公在前面打着灯笼,身后的安文轩急道。

“儿臣告退。”

“皇上吩咐后就一直在兴庆宫里等着太子呢。”微弓了身子,蔡邑轻轻言声。他跟了景仁一辈子,伺候了一辈子,如今连太子都要敬他三分。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朕全然不记得了。”一把扯了楚芊芊入怀,景仁缓缓笑起,只专注给楚芊芊夹葡萄,再不看他。

蔡邑言罢,身后的安文轩反倒皱起了眉头,连带着掌心也紧紧攥了起来。那掌心下,是他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不过一张窄窄的字条,而且就写了四个字——停朝半月。这是她安排他做的第一件事,却看得自己满目糊涂。

荔枝悬在指中猛地一顿,景仁面色立时变冷,转眸看向安文曦。四目相对,杜明臻甚至能感觉到景仁目光中的火气,心下亦跟着一紧。

夏风徐徐,约莫半刻后,蔡邑转身将宫灯撤下,安文轩随撩了袍摆踏进宫中。抬头向内一望,便见云母屏风后隐立一软榻,榻上摆一方木雕方桌。方桌之上,正是景仁随手翻的那一本册集子——擎天一柱春宫图。

“父皇,景仁一十一年,儿臣因追着蔡公公索要一枚玉环而被父皇责怪,父皇现在可还记得当初训斥儿臣时说的什么话?”

“父皇,不知深夜召见儿臣是为何事?”安文轩见景仁尚还在看着那册子,扬声一禀。

一句入耳,杜明臻方想松口气退出去,不想身侧的安文曦忽地出声,竟让自己也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说杜明臻去了掖庭狱?”景仁信手又翻上一页,声音清寒。

“爱妃,来,到朕身边来。”景仁招了手,笑着迎她。他实在不喜欢面前的杜明臻,又见二人站在宫口迟迟未动,不觉沉声道,“你们二人若是无事便可退了。”

“这……”安文轩微微蹙眉,“儿臣也是刚听说。”

“好一个不与外人道……”音歇时,楚芊芊柳眉突蹙,唇角竟有一抹苦笑。

“嗯。私闯掖庭狱,依着律法该是何罪?”

“回贵妃,本王与王妃自是情深意切,只是言行上,不与外人道罢了。”见她问话,安文曦反倒疏朗起来,单手负后,浅浅一笑。

“是——死罪。”他一顿,额头上险些渗出汗来。

“王爷,怎还未说话便要走呢?”媚笑盈盈,不待景仁开口楚芊芊竟兀自起身,拖了长裙走到他的身前,“难不成王爷与你的王妃没这么做过不成?”

“哼,那丫头是料定了我不会杀她!”一句隐着怒意,入耳久久不散。从册子上狠狠扯下一页子纸来,窝于掌心愈攥愈紧,景仁终是转头,紧眯了目看向他, “去把放她进去的那些侍卫都督全杀了。”

他微躬了身子,似再躬不下,转瞬又立了起来。起落之间,眸光仍是沉寂,看得杜明臻浑身一震,原是他不笑时,可以这般冷。

“是。”见他不会杀她,安文轩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父皇。”愣神间,却见安文曦突兀开口,“若是无事,儿臣与臣媳先行告退。”

“她明知掖庭狱不能随便进出,却依然走的大摇大摆,真是气死朕了!”兀自将揉搓的纸团子狠狠抛到地上,景仁余怒未消,实在是恨她的狂妄自大,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她就那么思念她那个娘亲不成,宁肯得罪自己也不愿屈服!

玉指按上太阳穴,楚芊芊柔柔出声,恨不得立时软在景仁的怀里。只是杜明臻却在她说话时瞧得仔细,楚芊芊的那一双目,又何曾离开过安文曦的身。

“父皇,身子要紧。”眸光移上纸团一角,安文曦微微上前走了一步,锦靴碾平了那窝纸,才又退回身来。心中暗暗琢磨着那纸上的画面,唇角不觉勾了丝冷笑,“父皇想怎么惩罚安明王妃?”

“皇上,臣妾有点凉,他们把阳光都挡了。”

“她是笃定了我罚不了她。”暗叹出一口气,景仁着实是无奈,她真是算准了他不敢杀她这个亲妹妹。窗外夏风袭来,卷的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景仁看了看那册子才又发话,想寻他拿个主意,“太子说该怎么惩罚?”

杜明臻微微转眸,看着阳光下安文曦的侧脸。他此时分明藏着一双暗眸,深邃无底,不知是不是跟楚芊芊有关。

“这……”心下一沉,安文轩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那杜明臻真是高明,竟然知道父皇不会杀她。思至半晌,掌心又攥了攥那张纸条,安文轩微躬了身子,低头禀道,“罚她个——停朝半月!”

廊外阳光有些曝晒,杜明臻与安文曦只安静地站在原处,等待着景仁开口。只是两人心中亦是各怀心事,面色也比来时难堪。

退出兴庆宫时已近子时,安文轩刚要撤身,便撞见了打着宫灯前来的颜蔚瑾。

“哈哈……怕什么,若是他们想看,看就是了。”仰头大笑,景仁单指拿了葡萄再次放入她的樱唇之中,撩拨逗趣道。

“这么晚了来这里作什么?”眉心淡淡一皱,安文轩清寒出声。

“皇上,有臣子前来呢。”一手揽了景仁脖颈,楚芊芊笑的妩媚。眸点秋水万千柔姿,那一笑,实可倾城。

“爷,妾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便给你拿了件披风……”兴许是习惯了他的冷漠,颜蔚瑾兀自将明纹披风披在他的身上,而后才行了妃礼。

白檀木案一侧坐着景仁,手里正拿着荔枝一颗颗渐次送进坐在自己腿根上的楚芊芊口中。浓情蜜意直让宫口处的二人不敢直面,臊的一个比一个脸红。

“唉……”眼瞧得她弯着身子立在那,安文轩不觉叹出一口气来,垂了眸道,“我们走吧。”然而声音方歇,安文轩只觉得心口处猛地一痛,如针扎一般,短暂而尖锐。狠狠皱眉,单手抚上左胸,安文轩微微抬眸,夜色如水,星罗棋布,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鎏金錾刻的香炉中燃着乌沉香,珠帘半卷,层幔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