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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筠柔贵妃既有倾国倾城之貌,又有温软贤良之品,实可谓我大齐之福!皇上有江山美人共枕,我朝势必繁荣昌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袖一把拉了立在身侧的楚芊芊入怀,景仁帝笑的愈发疏朗。

音过双耳,尚有一丝温热。杜明臻只静静看着陈怀竹的戏码,唇角却抿得愈发厉害。若论演戏者,官员中大概唯有自己不屑去演,那些掺杂了太多假情假意的微笑,实在令人作呕。然而就现在来看,这等这等恭维、拍马屁的话在朝堂上说实在是太合适,既能取景仁欢心又可于漕运之事添一分希望,陈怀竹这一箭双雕的计谋,何尝不是上上之策。

“哈哈……陈爱卿不必多礼,朕自当珍惜爱妃。”

“依陈卿王之言,齐朝昌盛有我的功劳,若这齐朝败了下去,那是不是就要怪我这等女子红颜祸水了?”

惶然间有声音自殿左而起,浑厚却不失奉迎,掩下一众高位官品,此时唯剩卑躬屈膝的奴才相。

纤细声起,透着楚芊芊满脸的轻蔑样子。只是话还没说完,堂下早已乱作一团。各大臣皆是一副副惊惶之状,这等女子敢在朝堂上出此逆言,也太过狂傲了把!

“恭喜吾皇,筠柔贵妃实乃上天所赐,定会为皇上带来平安喜乐,也必会保我大齐日月长恒,江山永固!”

“芊芊,不得任性!”

淡淡扬眸,杜明臻看着龙座旁的女子心下了然,想来这个就是楚芊芊了。看其面容果真是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刚刚初选便被景仁封为贵妃位,前途定是无量。怔神间杜明臻的目光忽与她的在空中相汇,而后再也错不开。杜明臻微正身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那究竟是怎般一双凤眉,竟有如此狠绝之色?隐着目无一切的姿态,骄横跋扈直接印在脸上。她在看着自己,杜明臻微眯起眼眸,心中反倒沉静下来,她果真是在注视自己,难道彼此之间还有纠葛不成?赐封“筠柔”贵妃,回念及此杜明臻只觉得可笑,难道景仁也看出来她的不羁与倔强了么?特封一“柔”字,以指望她秉性有所收敛。

当是时欧阳檠傲忙从官列中抽身,也顾及不了她刚刚被封的贵妃位了,直接以叔伯身份呵斥道。

言罢,后帘中随踏出一女子,着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宫裙,腰间缠金丝烟罗软结,耀于堂下,熠熠闪光。

“罢了罢了,爱妃说的也是实话,这江山社稷皆与她无关,无需扣上高帽子。”掌心仍是暖暖握住她的,景仁却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开心,“过几日朕要与爱妃邀群臣共饮千杯以祝爱妃升至贵妃位可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侯门楚氏,生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可以垂裕,斯为通典。遂使玉衣之庆,赠筠柔贵妃之位。宜令所司,择日册命。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旨吧。”缓缓开口,景仁竟是难得笑了一下。选秀得一美人入怀,想来也没有遗憾了。眸光滑到杜明臻身上,景仁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当初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总该知道了吧。他本不过弱冠之龄,当然房事最为重要,银子、高位对他来说皆是浮云,唯有自己的情事才占首位。只是书呆子如她,又怎会了解他的想法,他也只能任其继续木讷下去,也好让她吃吃苦头。

百官皆行臣礼,声音一波盖过一波,直震得杜明臻耳朵生疼。

文武百官行过一拜三叩头礼,方才列于两侧恭候圣意。此时殿内极静,杜明臻竟恍惚听得到自己膛中心跳之声,念及不觉可笑,眼前的这个兄长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就算他恨年龄老,也不会恨地位高吧?

“安明王妃,可有什么问题?”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身上,景仁忽地冷笑,喑哑道,“今日特意让安明王妃上一次朝,若有什么问题,不妨说来让朕听听。”

宣政殿。宫娥于御座之后执四围扇,立东西两侧,后亦有五伞盖相掩,取“卓影辟邪”之意。龙座之上景仁威严硬朗,看着底下一众群臣。

“回皇上,臣并无多余的想法。”杜明臻听他说完,只微微弓了身子答话。顿了一会,又道,“朝堂之上,臣却是有要事相奏,可否让娘娘先行避下?”她真的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来看他们妇唱夫随的好戏,亦无闲心去瞧别人的惺惺假意。她在乎的,岂是儿女情长。

龙尾道前有公公扬声,钟楼下一干众人皆都一个激灵。杜明臻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洛均瑜,心头一暖,连他周身的迦南香也都变得愈发好闻。

“安明王妃,本宫既是皇上招来,怎是你说避就避的?”眉挑上额,楚芊芊眸光乍冷道,“本宫可是碍着安明王妃的事了?”

“上——朝。”

“回娘娘,朝之重事,妃子不可听闻。”初次见面,她并不想让她难堪。如今只软语劝慰,欲将她请下朝去。

“嗯。官宦之家养于深闺的女子,大抵都有些任性,欧阳卿王倒也不用担心,小女儿家自当有点脾气方才受宠。”浅浅扬笑,洛均瑜负手于后,笑得温润清澈。

“可是拿朝纲压我了?”楚芊芊反倒毫不买账,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同为女人,朝之重事你既然能说,我为什么不能听?”

“哈哈……洛均王过奖。”单手捋上碎须,欧阳卿王笑意更浓,大有成竹在胸的气魄,然而口中却又是另一番推诿承让之词,“此女姓楚,名作芊芊。若论相貌,老夫不敢说是倾国倾城,却也当算个中极品。琴棋书画颇为精通,宫商徵羽亦有所学,唯美中不足者,却是秉性,像极了我那堂弟,激傲凛冽,蛮横跋扈。时她常年居于我府,下人又都宠着她,所以脾气也有些偏执。”

“娘娘……”扬目相迎,杜明臻实在不喜她的清傲,“我本为御赐王爷,管理朝之重事。而你,不过是妾妃。皇后尚不能朝堂听政,难道娘娘是想夺位不成?!”

“此女既是欧阳卿王的亲戚,想来必能显贵于皇宫深苑,入帝心,达帝意吧。”听他言罢,洛均瑜清浅一笑,举手投足间莫不似有春风入怀之感,温暖舒畅。

“你!”玉指微攥,骨节凸显青色,楚芊芊被堵的一时无言,心中愤恨。她竟敢拿“妾”字压她,好是恶毒!

“看来老夫不过献了一女,便让洛均王上了心。”目露喜色,欧阳檠傲转眸看向洛均瑜,眉梢一挑,“此女乃吾堂弟之女,因堂弟早故而收于我府所养。年已十五又三月余,生的倒也算俏丽,吾既为叔伯,心里当然也盼着她日后能够富贵显达,这才趁着选秀一事将她献进宫中,也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好了爱妃,先行退下,朕来处理朝事。”

“不知此次秀女,欧阳卿王献的何人?”东方有鱼肚白微露,洛均瑜浅浅开口,似乎想要打破彼此僵局,给两人一个台阶下。

摊了掌心将她放开,景仁面无异色,仍是一副威严的样子。

“哈哈,引经据典脱口而出,安明王妃果然不可小觑。”眼见得司马安易被堵的面红耳赤,欧阳檠傲扬眸大笑,表面上虽是夸着杜明臻,然而心中却添了一分不满。

“是,皇上。”

“司马卿王说笑了,我既然被尊为一声明王爷,便必有匡扶社稷的重任,郎情妾意又怎能与天下太平相比?何况,身居庙堂,就该心忧天下。古语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来这一草一木皆逃不过天下二字,那我之辈于天下之中进得朝堂又有何不可?”杜明臻寒目看着他,一字一句皆言得掷地有声。只是心里却已经全然明白,此司马卿王,竟是与欧阳谦无异,唯不过是仗势欺人之辈,仅凭家世背景才有张扬的资本,骨子里,却无半分魄气,目光短浅。

浅浅福礼,隐着些许不甘,待重立起身子,楚芊芊复又看了杜明臻一眼。唇角渐渐勾起冷笑,这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未待杜明臻起身,司马安易便轻笑半分,言语里全是不屑。他是太好奇这个女子,之前靠与皇帝的亲密关系权倾朝野也就罢了,这眼下都嫁给皇帝儿子了却还是在朝堂上,怎么都让人琢磨不透。

“不是有事要奏么?”朝堂终又恢复静寂,景仁看着她问道。

“听说清睿王日日赏玩游乐,倒也自在,安明王妃怎么不在府中与王爷郎情妾意一番,偏要上得朝堂,来这男人们来的地方?”

“是,皇上。”杜明臻亦是抬眸,四目相汇,一时言不清的太多。然而她的眸光似乎比景仁的更冷,透着一股子决绝,“漕运一事,臣想接手。臣曾查过六部卷宗,漕运之路共经八州四十一县,且大都居于江南,现下梅雨盛行,皇粮只怕会有发霉的征兆。往年各官员互相包庇,暗中销毁大量粮袋,损失以万石计。臣为女流,心思自也比男人细些,若能接下漕运,臣允诺定会比往年损失数目少一大半。再者,京畿都漕运司曾乃吾父学生,品性温厚,若漕运由我接管,他看在吾父面上也肯定会对我多加照顾,如此漕运之事可省我一半之力。更何况,青州各航段水位高下不一,且分段控制着青州城东南六十里的各个支流,使汶、济、泗诸水相通,压力可想而知。时下又逢堰埭陈旧,臣只恐途中有所变故。圣上明鉴,青州乃……”

“司马卿王。”杜明臻又低了低头,再次福礼。

杜明臻说到话尾,忽地一顿,竟迟迟不再说了。想来她与景仁彼此都知,青州乃两人故乡,她对河道一事也算熟知,若接管漕运,定会强于陈怀竹之辈。

“看来安明王妃是认识老夫啊。”微微叹了身子,欧阳檠傲倒是和善,侧身看了一眼司马安易随又转过身来,笑道,“这个便是司马卿王,与其他卿王是常有往来的政客。”

“爱卿果真是心思缜密,竟能捣腾出如此多理由来。”

“是——欧阳卿王与司马卿王?”微微躬了身子,杜明臻借着眼角余光看了方才出声之人一眼。朗朗宫服下通体笔挺,微有凹陷的眸中隐着桀骜,有股老练城府的味道。其侧身则有一中年男子相随,亦是达官之相,大腹便便下带着虚笑,俨然一副市井嘴脸。待立了身子,杜明臻总算琢磨过来,想来这个便是司马安易了,是欧阳檠傲的妻弟,亦为那一日街头欺人的欧阳谦舅舅是也。其下有一女,却是常年有疾,养于深闺。

音入耳,竟似听出讥讽。杜明臻立在那默不作声,只等着景仁继续往下说。她笃定了景仁不会将漕运给她,然而,骨子里从不服软的自己,又怎肯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列述于此,她也不过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即如洛均瑜所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这一声自钟楼侧起,传至耳内让人一震,杜明臻缓缓抬眸,恰迎上那一人身影。于众官臣中精神矍铄,虽有白鬓,却依旧掩不下那股子硬朗沉着的气质。

“朕收下爱卿的忠心了。”陡然扬笑,透着众人皆看得出的冷意,景仁单手拿过蔡邑公公手中的圣旨,铺展开来,啧啧道,“可惜啊,圣旨朕早已拟好,就轮不到安明王妃操心这事了。此一年漕运,朕赐于——欧阳卿王。念欧阳檠傲年势已老,便让其子欧阳谦接下,其妻弟司马卿王甫之。”

“安明王妃,可认识老夫?”

堂外阳光高悬,杜明臻身上的藏青宫衣映着冷光,连着眸子都痛成血的颜色。心口突的一滞,让她险些喘不上气来。

杜明臻自是听得出他心中的憾事,垂了垂眸,没有说话。若说甘愿入宫,自当别论,与王爷品性无关。念及此,杜明臻倒也笑了笑,大概没有那几个殷羡富贵荣华的丫鬟,洛均瑜或许早已与自己做了伴,成了一个都没献的主。

……

“府里有几个丫鬟早有心入宫,我只怕害了她们。只是这次选秀听旨时恰逢都在,她们便私下里告诉了管家,表明入宫之心。”苦笑三分,洛均瑜亦迷离了目光,叹出一口气来。不知这一献,她们命运究竟如何。如此念了半晌,才又笑了笑道,“唯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长安城东接州镇,通南北广客,常有马车闱轿经走往来。然西出五十里却是大片的林木,行人寥寥无几,所住居民也以猎户居多。栖云坡在西郊三十里,此处群峰环绕,丛草临荫,黄莺啼转枝头,寒蝉高歌浓荫,花红草翠,清风微醺。时已夕阳西下,磬琢峰的山顶铺了一层金黄,于晚霞中犹显静谧苍古。

“是。不知洛均王献出几女?”目光交错于空中,即便是在灯火下仍能读出好奇的心思。她倒是真在乎,他所献出的数目。

骏马长嘶,马车随即停了下来。缓掀起帷帘,便自车上走下一靛青常衣男子,环佩系腰,指悬玉扇,通体皆不似常人。待扶着廊木稳了身子,展目于群峰之中,竟是缓缓笑了起来。远处清泉涌流,江水汤汤,云蒸霞蔚,莺啭乔木,配上他眉目如画的模样,实为天上地下都少有的大美。

“哦?无折可奏,难道安明王妃并没有献出秀女?”听她这样说,洛均瑜蹙眉一问。

“王爷,咱们到了。”声音忽起,竟惊了枝头飞鸟,各做四散状。话音未歇,却见来人紧接着问道,“今日是否惊动了院长?”

“今日皇上该是谈论秀女之事,我并无折子。”杜明臻只低了低头,算是答复他。就算附体成了别人,她仍是不敢直视他,怕稍微一个眼神便能透出自己的心迹,面色透红不说,倒是让他笑话了。

“不必了。”玉扇随风一展,安文曦浅浅一笑,睫眸迎上夕阳霞色,涣出另一种异蓝,“今日我们只瞧只看,来日方长,不必叨扰别人。”

“那今日可有折子要奏?”洛均瑜展颜,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绝非一般人可比。

“是。”微躬了身子,慕然恭敬地应下。做王爷贴身侍卫不过两年,然而他却对王爷的慎言慎行佩服的五体投地。王爷是骨子里能称霸天下的男人,只是,看他想或者不想。

“婚假结束,自是要上朝的。”

两人展目,便见有牌楼矗立在前。四柱通直,贯以天高之势,侧短中长,以坚细实质所构,呈高大秀丽之状。通柱顶端以“灯笼榫”直达檐楼正心檩鰕,与檐楼斗拱连接,上下一气。再借以浮沔镂刻,坊壁雕飞舞盘龙,煞有威肃严谨之气魄。

“安明王妃这是……”眉心稍蹙,洛均瑜借着灯火方才看清她竟也穿了朝服,不觉奇怪道,“难不成王妃也要上早朝?”

“圜桥教泽。”轻扬唇角,安文曦借着暖风又是一笑,眼望着牌楼匾额啧啧称奇道,“此康成书院乃太傅所建,果真不一般。”

颔首相对,轻轻唤了他一声。她予他的,皆是温情。只是面色却无大异,自附体后她便很少笑。她心里知道,笑无非是个面具,只给能被利用的人罢了。

牌楼后紧接石桥,呈拱状,却不陡峭。桥下有清溪水流,混杂着清风之音入耳,沁人心脾。眸光再向里看,终见一门,四柱三间,重檐下绘一金匾,浮雕嵌玉之中乃太傅亲手所提四字:康成书院。

“洛均王。”

“若论园林设计,太傅颇有心得。我曾与他善谈一日,太傅实乃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之辈。曾闻景州便有一园子出自他手,虽是他的游戏之作,然众人皆是惊叹,那园子实在是漂亮。”玉扇展开,安文曦边走边看,愈发风流。时值两人皆进得书院之中,竹坞亭榭,曲廊迤逦,临水照花,黄石浮珥,皆如人间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一声相唤,极为熟悉,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杜明臻悄然回神,正对上洛均瑜一双含笑的双眸。

“且不论那园子如何,只这书院,便是天上人间之景。”言声间慕然亦是对这处院景俯首称赞,心下更是惊叹太傅的独具匠心,妙笔生花之作。

“安明王妃。”

“前院重景,后院重学。学景一心,方能大成。”扬目于益清湖,明霞微影映着指中玉扇,安文曦顿了顿步子,打量道,“咱们踏的曲径正是沿着益清湖畔而造,此湖水引自磬琢峰下,过石桥而入院中,贯通东西学堂,春秋可听动,夏冬可观静,实在养心。此湖隔十丈便有一榭,可供书生夏诵冬读,尤于水心榭最盛。榭之东青翠荷叶接天碧,映日荷花点点红;榭之西银涛万叠,波光粼粼,楼台倒影,恰似空中楼阁。榭下更有桥闸使下湖水面高于银湖,流水不停,入夜静听,别有情韵。”

晨曦尚未破晓,钟楼下已是聚满了群臣,只等宣政殿前公公一禀报便能上朝。杜明臻吸下一口晨间的凉气,忽又念起昨晚他给她的一吻,就是现在,也还能让她面色通红。每一次见他,她都要努力沉下气息方才能和他说话,而且每每还未等他出声,自己便先乱了阵脚,把持不住。他到底是有多少本事,连着自己都琢磨不清,还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实在可恨。

凭栏远望,湖水蜿蜒至东,有锦鲤游跃,环石棋布,直让慕然惊叹。此等园林,若搁放于长安城之中,当也数一数二了吧。

自玄武门一路走来,杜明臻着宫服走得一步比一步沉稳。大婚予以一十二日假,她算是过尽了,不过心中却也坦荡,朝野之路,必也要先从上朝开始。只有朝堂上的话才有重量,也只有朝堂,才能让她忘记自己的一切过往。

“太傅当初造下这方园子,定是引来不少官宦子弟吧?”转眸看向三尺之外的安文曦,慕然浅浅开口,只怕惊动了这园子的幽静。

翌日寅时,皇宫钟楼下。

“官宦子弟……”轻履缓顿,萧淡夏风恰撞入清眸,化成一团浅笑。檀香玉扇收于袖笼,尚还沾着淡淡凉意,安文曦稍转了身子,瞧着慕然感叹道,“太傅收的,皆为酸穷书生,无官无宦。”

灯火下,两人身影即要合成一处。影影绰绰,犹如双生。

……

“信什么?真情吗?”他亦是苦笑,然臂力不减,仍然揽住她,一动不动。绣着龙锦鎏丝的衣襟散着清浅竹叶的香气,扑进她的鼻中极为好闻。他循着她的脖颈一路绕过身来,不等她言语,薄唇已然落在她的唇上。点点一吻,凉凉浅浅,倒惊了她一记。他就这般吻着,反弄得她浑身燥热,面颊生红。嗓中一阵发痒,杜明臻眼看就要撑不住了,却不想他忽又正了身子,贴在她的耳侧轻笑道,“可惜爷还真没有。”

一记厢房,通体雅致。皆为书。

“这一句,倒是颇像你那兄弟之言。”杜明臻站的笔直,毫不在意他的举动,唇角笑意愈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可还有什么法子让我信你?”

茶滚过喉头留下清香,香炉里燃着上等宛苏片,不浓不淡,恰是让杜明臻喜欢。

“爷不让你撑着。”

“不知王妃到此……”

失神间,身后忽有暖意袭来,自后脊一直传到前胸。他揽了她,双臂将她抱在膛口,额头抵上她的发髻,一片温存。

眼看得那茶都续了五回了,桌案左侧的书书终是忍不下去,刚要站起身来问,却不想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怯了。

“什么是弱?”冷冷勾了嘴角,杜明臻只觉得可笑,为何要让女人弱?青楼妓院里弱不禁风的女人还少吗?还不是一样都沦为男人发泄的工具。甚至,在他们眼里她们连工具都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丧家狗也不过如此!

“最近可有习书?”青花莲纹杯盏下映着她的清眸,一句入耳竟让书书冷不丁一抖,她的话,原能这般寒。

“为何,不能弱三分……”喉头微颤,原有的不解全化为安文曦此时眸中的怜惜。她是到死都不肯低头的女人,即使他百般想护她,也不能赶走她心中的恐惧。眼下他只恨自己臂太短,竟是连想守护的女人都揽不住,哪怕一丝一毫,他都护不了。

“回王妃的话,前两日倒是把《扬子法言》、《榖梁传》读完了,今日开始翻的《长生殿》,至黄昏不过读了三十页罢了。”玉指微攥上裙摆,书书低了低头,再不敢看她。

他本就是她的软处,她的无奈,她的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母亲现在还关在大牢里,她如何能嫁给他?如何能在他的府中面对他的仆人他的小妾硬生生当自己是个外人?她本已给足了他颜面,前去皇宫拜礼时给景仁下跪给皇后添茶,他还要她怎样?每次看到他,她都会想到景仁那一脸的得逞与对自己的不屑!这些有的没的委屈如今全由自己扛下,他还有何不满意?!

“六子全书与十三经倒是都可以读读,只这《长生殿》……”杜明臻顿了顿,皱眉看她,“悲剧的书,还是少读些。”

“若是辱了我就能有办法,辱就辱了。只是那案子握在他的手中,让我如今进不得,退不得,毫无办法……”杜明臻喉头一哽,只盯着他愈发愤怒,“府外之人都可辱我,惟独你,不行!”

“悲剧有什么不好?”

“他辱你了?”指尖处悄然一松,安文曦听过那几字后再不动她。室中檀香袅袅,熏得二人皆喘不过气来。

猛然抬头,书书竟有些刚硬起来,眸中夹杂着任性与自傲。想来她骨子里到底是不服她的,不然神态又如何能反差的如此明显。

“今日我在外已被侮辱过一次,难道在府中还要被你再侮辱一次不成!”沉声相对,杜明臻看向他的目光极寒。

只是案间的杜明臻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也不看她,顾自举着茶盏喝了一口温茶。书书就站在那,看着杜明臻的一举一动大为不解。过了半晌,杜明臻才堪堪抬眸,看她淡眉如秋水,双眸可灵动,心里想着如此小女儿,不知安文曦与她相处时又该是怎般的情致。暗中将书书二字念过百遍,琴棋书画皆带书字,莫不是安文曦太过喜她了?书书……如此宠溺的名字,即便是念一辈子,也念不厌吧……

“为何不说?”他一怔,眸中竟有些痛意。

江南玉雕屏风隐着窗外昏黄阳光的落影,室内一时安静至极。杜明臻看了她半日,终是开口:“观悲者,落泪事小,伤心事大。怕就怕洒了泪伤了心也没有理解书中的意味。若是解了,便也不哭了,若是未解,哭也是白哭。”

“有又何妨,与你何关!”她终是怒了,最不喜被别人掣肘,犹以此般最甚。

一句说的不痛不痒,如细水长流,细细琢磨后方才能懂其中道理。音歇时,日头恰好全部隐去,室内一时暗了下来,让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一语过耳,杜明臻惶然发觉自己自回府后便忙着卷宗到现在还未沐浴,今日宫中之事尚还历历在目,太子对她那般,稍一念起便觉得面赤耳红。然而此时她心中却极力唏嘘着,原是他什么都知道,自下棋时便是知道的,现在这般找茬,难道就为这个不成?!

有丫鬟前来掌灯,谨小慎微,只怕惊扰到案前的杜明臻。她那一双眸子太冷,竟生生让自己害怕起来。

“怕什么,我们拜过堂啊,夫人。”腕子处并未松,安文曦反而将另一只臂腾出环上她的腰身,唇角探在她耳后缓溢出笑音,“即般你比我地位高,你亦是我的夫人,夫妻之间行夫妻之事,可还有错?更何况,你身上有冷石香气,倒是颇像太子的气息,是去见他了吧?”

“王妃说的是,悲情的故事,若自己不解,哭也是白哭。”书书听她言罢想了好一会,终才低头苦笑道。

“王爷请自重,我虽为王妃,却也与你地位等同,都是朝中王爷。如今这般举动,成何体统!”她扬声喝止,腕子极力想抽出,反而被他愈攥愈紧。

“《女诫》、《内训》可读?”

“爷还从未见过如此无视爷的人。”敛了七分笑,他凝着她的侧脸,借着烛火竟觉有一丝恬静的味道。安文曦屏息,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不减,眸中却闪出一丝光来,极柔。

“回王妃的话,《女四书》是我最开始读的书,且以《女诫》为首,《内训》次之。书书虽拙,然书上所教警戒、迁善、母仪、睦亲、慈幼之事还是懂的。”

音未落,她便转了身子,欲坐下重捡那管笔毫,却不想一把被身后的他制住动弹不得。他捏上她的腕子,指尖覆上,即便有常衣相隔她却仍能感受的到,他的指尖,冰凉。

“那些书倒是可读,不过万不要入心才好。”杜明臻看着她,眸光也稍稍添了暖意,“都是男人控制女人的言行,自己知晓便是,不必顾虑那么多的教条。”

“康成书院,京城西郊三十里,栖云坡。”

“王妃,这……”书书一怔,鼻息微滞。心里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她今日是来教自己的。她有一瞬对上杜明臻的眸子,忽觉得那里面并不是冷寒,而是淡漠。只有淡漠,才能什么都不入心,什么都不在意。只是那淡漠,又该源于何人……

“心里有话便说,何必藏着隐着。”唇角笑意不减,然而声音里却真有了怒意。相处一十二日,难不成他的心她还未看透?!即便是躲,也是要躲外人,何必于他面前还隐着三分?他不懂她,却时时想让她懂,这份情,她可知不可?!

“平日里读些诗词,养心养性就行了。那些深奥冗杂的书,不读也罢。何必为读而读,岂不废了。”缓缓立了身子,杜明臻展眸于外,软语劝她。暮黑十分,院内一片静寂,唯树叶临风拂动,有沙沙漏响。杜明臻微微叹了口气,随扯了步子踏出书厢,身影消失在暗处时,室内的书书尚还在游神儿呢。

“一直闷在府里,即便有琴棋书画陪着,也该倦了。”抬脚重新回到桌案前,杜明臻看着他冷冷出口。

“能让王爷甘愿毁了名声娶的女子,果真不凡。”书书瞧着她方才坐过的地方,一尘不染犹如从未来过,不觉痴语道。

“为何要用我?”安文曦眉梢轻扬,淡以应声。心里反而有股子疑惑,今日她一而再,再而三蓄意要让自己出仕,究竟是为何?

书斋雅居,铺一张宣纸,有墨三千。

“我父亲生前当太傅时立了一方书院,位于京城西郊,地广林秀,泉溪相涌,莺鸣蝉噪,嵋山褐黛,若是你不想上朝,不妨去那一处做先生可好?”杜明臻没接他的话茬,反碎碎说起书院来了。只是语气里并未有一丁点求他的意思,反而有分——救他之意。

桌案上熏着冷竹香,是他平日里最爱的气味。案角摆一盅茶盏,漾着余热。一方香案不大不小,只列如是几样东西,倒也显得干净利落。

“未输?”眉心浅皱,安文曦微攥了指尖,拇指上那一枚玉扳指触感冰凉,“你还有别的打算?”

两侧帷帘轻轻挽上,用以通风。夏日犹是闷燥,然这一处却是沉凉,只因墙闱处植了千株海棠,又毗临莲池,实乃消暑解燥的好地方。

“唯不过这一次被他掣肘。何况,我还未输。”轻轻回转了身子,杜明臻终勾出一丝笑来。她的笑很美,映上黑瞳犹显俊丽,只不过很少见,平日里见她清寒惯了。

杜明臻踏进斋居时,安文曦正于案前写字,眸并未抬,却也知道是她。

“想不到你也有做不来的事。”寻了步子至她身后,安文曦负手道,“蛇掐七寸,父皇倒是捏死了你的弱处。”

“今日去书院了?”见他不出声,杜明臻干咳了一嗓子。

“漕运之事想是拿不下来了……”杜明臻反是退了步子站在窗根处,吸了口外面的夜气,停了很久才又道,“献女人……实在做不来。”

“你的耳目众多,去不去你还不知道?”清润而笑,安文曦只弯着身子伏在案头,周身一抹静雅。

“你也想接收这份差事?”借着烛火,安文曦悄眯起双眸打量起她来,心中大有一番感叹,这女人,终究是要权霸朝野吗?

“咳咳……”她又一咳,暗道实在说不过他,再抬头时随直接问道,“可是想好了要去做先生?”

“园子里的事。”淡淡立起身子,杜明臻只觉得彼此要尴尬死了,“上林苑要翻修,半年前提过一次,现在却还是在搁置中。”

“容我再想想。”笔峰稍转,字迹突重,安文曦唇角笑意反是不减。

“你果真是倔,还倔的软硬不吃。”揉了半刻,他轻轻出声,微有些怒意。眉下却瞅了瞅那方折子,“批的什么案子?”

“今日……漕运之事给了欧阳卿王。”

“呃……咳咳……”一时语塞,杜明臻自知理亏,然面色上却未有半分对不起的样子。眼见得他的下颚霎时红了一片,这才压低了嗓子轻声言道,“是……是你太不小心了……”

“他倒是献的何方神圣,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微以言声,透着一丝玩味。不过一个秀女便有如此能耐,想是绝非卿王二字便可以办得。

“唔……”立身抚上下颚,安文曦攒紧了眉目,视她纠结道,“你就不能有个声?”

“楚芊芊。”

册卷之上笔尖稍停,杜明臻只觉这句话说得极其有意思,正想抬眸看他,却不巧他的身子弯得太紧,她这冷不丁的一抬恰撞上他的下巴,狠狠硌了一片,不觉让安文曦一阵吃疼。

信步上前,杜明臻缓立于他身侧,垂着眸看着他手下的一方宣纸。

安文曦大抵也习惯了她的淡漠,倒也不大在意,只当于暑夏中消闷的良方。往前又走了两三步,将烛台落于桌角,他便也扶案弯了身淡淡一笑,“你不困,我也是要歇的。谁知你会何时回房啊?”

“楚芊芊?!”安文曦持笔之手猛一抖,落了半滴墨于文书之上。尔后终是缓缓抬头,兀然间四目相对,他握拳隐一咳,不自在道,“欧阳堂弟之女?”

“不是说晚一刻再去我房里么?”杜明臻知是他来了,笔尖处却也未停,一直写着。

“你认识?”眉心稍蹙,杜明臻看他样子心下一转,似乎他与她并非认识如此简单。

书房不算大,却摆满了书册。自窗格架至花梨木案前全数是卷帙帧笺,绕过屏风后还有,安文曦看了一圈,方才举着灯火走近道:“太黑了看书害眼。”

“以前去欧阳府,倒是见过。”他眯了眼笑了笑,再次低下头去,自袖下又抽出一张纸来,运笔而写。

“有劳了。”单手托了烛台,安文曦勾了笑,随撩袍掀起帘子踏了进去。然这一走,却倒似未走,原来站立的地方仍旧还有竹叶清香气,沁人心脾。

“她已被封做贵妃,明日我们还要去拜见她了。”心中喟叹,杜明臻一句话隐下太多无奈。位高者权大,不想那楚芊芊不过一十五龄妙女,竟也能受得起众数大臣的拜见。

“主子今日心情不太好,王爷说话自当谨慎些才是。”随着灯盘离手,初儿忙低头相禀。老实说她并不讨厌眼前这个王爷,才貌双全者本就少,更何况他的脾气又如此尔雅清隽。每每见他,即是有天大的不满也随着他那清润柔和的笑意驱散掉了,哪里还有别的念想,竟是——求之不得的好主子。

“好。”安文曦掷地一声,眸中却不觉变成暗色。

“还怕我吃了她不成?”扬笑于空,安文曦抽指接下那方烛台,“我想和你家主子谈谈,她太倔了,我也总先要找个台阶才好。”

“你的字……”眼见得他转笔处愈发用力,杜明臻蹙了蹙眉,惊奇道,“北书刚强,南书蕴藉,各臻其妙,无分上下。而你的字却同时融合二者精髓之处,苍劲却又不失隽雅,笔划丰腴如玉筋,枝干挺直而不屈曲,疏放妍妙,长于尺牍,笔势恍如飞鸿戏海,大有沉厚安详之韵。上一张便是如此,即便是惊鸿一瞥也知道那字是力透纸背的劲古。然此一张的字迹……”她顿了话音,实在不知他如何能在听完楚芊芊三字后便可如此毫不费力地转瞬就调换了另外一种字体,非隶非楷,概是篆了。如此功力,想是连自己都比不上。

“这……”初儿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藏锋以包其气,露峰以纵其神,是篆书。”他停了笔毫,缓扬了目看她,丝毫不顾及她的惊诧,拂袖温笑道,“楷体运笔要雄壮厚重,然篆书则要圆润娟秀,或意或法,或韵或势,大都不可同日而语。”

“嗯。”微以颔首,安文曦复又浅浅笑起,“把烛台给我吧。”

“是因她么?”

“这……”眉心淡淡凸起,初儿拢了烛台近上一步,轻声道,“主子这几日一直在批六部文册,若是批不完,大抵是要睡在书房了。”

迎目相对,杜明臻清寒出声。然而这一次,却再等不到回复,只看他将眉角垂的更低,室内一时极静。

“嘘!”一指掩上薄唇,安文曦淡淡转眸看她,动作秀雅轻柔,“你家主子要在书房待一夜吗?”

烛火摇曳,杜明臻只觉得可笑。不过一个楚芊芊,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在意起她来。眼瞧得他不再说话,杜明臻微扯衣襟,方要踏出门去,不想身后忽地一声,温润清爽。

“王爷?!”待走近,初儿这一声唤的尤为清冽,夹着三分震惊的颜色,“你……可是要进去?”

“去书院做先生,一月给多少银子?”

酉时几分,初儿端了绿地描金彩八宝烛台前来书房掌灯,却不想刚过了小二门便远远瞧见阁帘前立了个人影,单于暮色里瞧着就别样的俊逸。初儿不觉纳闷,这么晚了还会有谁立在书房前迟迟不动。

月光洒了满地斑驳竹影,身侧亦有千树海棠散着微香,杜明臻看着满院的夜景忽地笑出声来,连着面色都如日光般温暖。

夏空明月悬,飞萤卷帘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