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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是,膳堂已做好膳点,只等太子与王妃一同食用。”

淡淡回眸,安文轩只浅声一问,言语里隐着疏冷,倒不及对杜明臻的亲切。

轻身回禀,再抬眸颜蔚瑾依旧是一副含笑之态,温软清柔。

“蔚瑾,可是吩咐好了?”

“安明王妃,一同用膳吧。”

惶然听到有女声自内宫传来,杜明臻循着音源望去,便见那女子螓首蛾眉,巧笑纷倩,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大有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之态。杜明臻心下百转,看此女子浑身一副柔弱之相,大抵正配安文轩骨子里的阴辣,两人互补,或许还能让他做些善事。

安文轩不顾颜蔚瑾,转眸看着杜明臻,反倒让她愈发不自在。回身看了看宫外的雨势,竟毫无半分疏减之意。哀叹一声,杜明臻随也抬了步子,只怕太子等久了倒显得自己不知规矩。

“太子。”

彼此落座。杜明臻看了看目下一方膳桌,清淡菜色居多,盘盘做工精致,旋纹雕花,满目通翠,突显用心。她知,这必是他为她备下的一方华宴,那个明王爷不爱吃腻,犹喜素寡,这一份午膳,是捏紧了她的喜好而下。

听他这样说,杜明臻方才安静下来。目光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见他宫中陈设皆为奢宜,桌椅也大都是名贵质料。然而摆起来却是华贵而不失静雅,处处都透着骨子墨香气。再往里看,正对处乃金鹤一双,东西相向立,盘下有趺架,施以金朱,以口衔香。再向里便是珠帘翠帐,隐着梳妆配饰,大抵为太子妃晨起装束的地方。眸光收回,回及脚下,也有白石一方,约丈许,瑕如翡翠。杜明臻暗暗心惊,这般的东宫,当真是配得上太子的尊位,也更能显示出景仁于他的娇宠。

玉箸在手,有一瞬间,杜明臻竟不知如何开启这方午膳。心中回绕着之前明王爷与他之间的全部琐事,有的没的一起袭来,竟也哽了喉头,不知如何开口。彼时的那个冯砚卿早已死了,附体在一个念作杜明臻的女子身上。然秉性,喜好,甚于牵挂都在物是人非之时,这个太子无异于一枚重击砸在额顶,时时让自己瘆出汗来。

“还是要走?”不等她说完,安文轩忽又勾出一丝笑来看她,“好不容易才将你自廊口子里拉来,一起用过膳再走吧。”

“安明王妃,可是膳点不合口味?”时见得她一直干坐着并不动箸,安文轩微微蹙了蹙眉心,轻声唤道,“不如我让膳堂重做一份可好?”

“太子,臣……”

“是否是太清淡了?”颜蔚瑾亦是一副关切模样,轻向她探了身子道,“太子总说你爱吃淡,我才吩咐下去全做的清爽些的膳点。如果王妃不喜欢,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这就再去安排。”

太子东宫——仪元殿,正午时。

“多谢太子、太子妃。”

她正这样想着,惶然察觉脚下的雨水已经沾湿了裙摆。她微弯了弯身子,往后撤回一只脚的距离,不想再抬头时不慎一滑差些摔个趔趄。然而接下她的,却是一副极暖的臂膀。她斜靠在他半肩上,周遭尽是他身上的味道,干净清爽……

一忙起了身子,杜明臻只觉得心口似堵了块石头。眼瞧着目下两人都在看着自己,杜明臻皱着眉,微向安文轩弯了身子,“太子,可否到中宫一坐?臣有事相禀。”

好在太液池就在廊口不远处,杜明臻倚廊而望,观一池锦鲤,半塘荷田,心中的怨气倒也慢慢消减。只是大雨倾盆,眼帘处皆如乱世,森木摧折,黄石浮没,就连那一寸一毫的纤细花草都不放过,狠了劲儿地在雨中被摧打摩挲。杜明臻垂眸,思及此不觉感慨。想来万事皆逃不过宿命,即便是那一树草木,也必在某一时,某一地,有等它的风雨……

逸纤殿位于东宫中殿偏西,沿廊堤数丈方可达。目下正迎婉臻湖池,长十里余。池中架一飞桥,桥有数亭,飞金走彩,曲桥连缀,若浮若动,借以水面波光粼粼之势更添广岚景貌,十里荷香,水天相连,乃夏负盛之景,隔远望去也能让人心生沉静。

来时还是晴空一片,不想如今夏雨下得如此大。杜明臻皱着眉站在廊口下等着,正走到半路还未出皇宫就被大雨截断了路,身上又未带雨具,倒是让她进不得,退不得了。

烟波致爽之后,为一玲珑精雅的二层楼宇,乃正宫区最高建筑。登临此楼,清风徐来,爽气顿生,凭栏北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楼内并不设梯,而是沿楼房前假山上的蹬道上楼,楼上有廊道,以莲花门相隔,内可读书,外可望景。

又是一场暴雨如注。草木皆委于地,竭力受着空中雨珠的击打。

“这是我的书房,外人从未进过。”安文轩轻轻出声,眉目里几许笑意。

窗外夏风大作,宫内珠帘随之摇曳,哗啦啦的震得耳朵生疼。杜明臻心口忽有一根刺一般,戳得自己痛不能痛唯有哑忍。景仁兀自错过她的腰身迈出宫殿,明黄袍影在阴云下显得坚毅而决绝。一方大殿,如今剩她一人空荡荡的。杜明臻缓缓转了身子,单手扶着门沿儿涩涩苦笑。到底是就剩下自己了,无人帮无人助,就算她想替娘亲弥补过错,有一颗替景仁撑着天下的心,而景仁,又能给她什么呢。佛道人生八苦,她几近尝了一遍,可还有什么能再夺去?!爱,别离;恨,长久;放,不下;求,不得……

“倒是颇静。”展目望向粼粼池水,杜明臻屏息感受着四下来的凉风。

“换一条件?”抚案而起,景仁愈发笑地阴冷。颓弱的身子缓缓行至她的面前,景仁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朕来告诉你,朕就想要女人,女人!”

“这池子我取名为婉臻,是何意你不会不知。”言声间身后的安文轩已是迈过门槛,挨了杜明臻身子,“臻儿,无论以前你对我的情意是真是假,如今我都不想让你再撑着像个男人一样出现在朝廷上。”

杜明臻终是有些恼了,她本不喜欢求人,更何况如今是在求他!方才的言行景仁全然当做未听见一般,对她冷嘲热讽。想来做什么都不过是徒劳,她再没有了耐性去寻他的意思求他的欢喜!

“太子,选秀一事……”

“皇上,换一个条件,你我均可海阔天空,何尝不好!”

一句出口,活似一个巴掌硬生生扇在安文轩的脸上。杜明臻毫不顾忌他的碎念,转身认真地看着他,目中一抹坚韧。

“呵!安明王妃好大的口气!”

安文轩有一瞬失神,见她是铁了心思要管那些杂事,才又道:“这一次由我来命最佳秀女,你放心便是。”甫一说完,见她不为所动,又添一句,“随你找个女人,其下我均可以安排。”

景仁悄然走至她的身侧落座,忽将她游离的神思收回。正身微整衣襟,随又开口: “皇上,珠宝珍玩,玛瑙玉器,碑帖字画甚至玉石古董,凡你想要,臣皆可得来献之。”

“必须,要找女人吗?”杜明臻稍一抬眸,眉间紧成川字。

“你说……还会有别的什么法子?”

“我给你找也行。”

杜明臻微微躬身,面色无澜,然心里却有一分喜悦。王府中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自己如何逗乐景仁,那些笑话他甚至是信口拈来,毫不费力。用他的话讲,只有心情好了,才会谈判与妥协,一直与皇上作对,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杜明臻虽对他的言论半信半疑,但不可置否,景仁如今的确是在听自己的话了。

淡依了栏杆,安文轩浅一笑,目下扫过她的云髻,眸中俱是亮意。

“皇上英明。”

“可否,让皇上改个主意?”

“不如?”景仁挑眉,“不如,换个法子,让你拿下漕运?”

“改主意?”鼻息微滞,安文轩一愣,想了想,“选秀女于你而言,却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臣,可是说错了?”单眼瞥了景仁,杜明臻并不避讳那房事二字,“如若皇上高兴了,臣不妨再劝上一句。时人皆言老有所养,养者,生、身、心、护也。皇上此次选秀,徒是伤身之举,不如……”

夏雨过后天空一片晴朗,远处湖池里的微光反射过来,映得杜明臻眸中一片清冷。

“哈哈……”茶水尚含在舌尖,景仁听她说完差些笑得将水全数喷出来。待笑了半刻,景仁面色忽地一暖,抬头道,“杜明臻,你竟也是会说笑话的?冷面王妃行了房事后果真有女人味道了。”

“我要见血的。

“于风口浪尖敏察观望而不言,别人要耳有何用?于大浪滔天藏身安命而不动,别人要眼亦有何用?甚于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时他都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若不是傻子,那他就是把我们当成了傻子。”

“见血?”周遭一时静下,文轩垂了睫,竟是苦笑起来,“选秀一事,是骨子里极黑的龌龊事。明里看着干净的很,可背地里双手早已被那鲜血染得不成样子。谁不知这皇宫肮脏?偏选秀又是把所有全打翻了方才看的清那些良善的女子是如何被祸害糟蹋。见血,你究竟还想要怎般见血?”

“哦?此话怎说?”景仁稍稍一愣,竟是有些听不懂她的意思。

“看得清的血我都可以要,唯选秀一事我做不来。”身子骤然一紧,杜明臻出口即寒,“皇上这主意,你能不能改?”

“凡人若都与他一般,岂不都可以去当瞎子聋子傻子了……”

眉头蹙紧,安文轩看着她的样子心口一堵,“选秀是大事,改不得!自上一次父皇湖中遇险之后他的思想我再拿捏不准,实在不知他要做什么。征寻秀女一事如果你不愿做,我替你做便可。我这处的女人,多的害眼。”

“死过一次便能让你通透至此,倒是值了。”长叹出一口气,景仁微微勾了唇角,瞬时有股执掌天下的风采“前脚圣旨刚下,后脚你就迫不及待的来了。你还真是没变,仍旧那般存不住气。你说你都已经嫁了人了,怎么不跟你的夫君好好学学,在家吃喝玩乐来得多舒服惬意?”

“你的女人?”眉梢微挑,杜明臻转身看着远处黛墨色的树影,哑笑道,“这世上,唯女人最不值钱,而我却对她们极是珍惜。太子殊不知,这世上,唯有女人最有价值。生可爱,死亦可恨!”

杜明臻立在那,淡淡地看着他。似乎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再世重生,她尚还未完全适应新的生活,尚还没有可爱可亲之人。没了软处,还怕什么呢。

“你愿做哪一个?”

“早就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安文轩眯了眯眼,站在她的身后唏嘘着。

“你休得猖狂,就算你我是兄妹又怎么样,朕一样可以杀你!”苍老的指尖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景仁愤愤,眸子中一抹冷寒。

“你真想知道?”后退三步,将身子逃出他的身影之下。杜明臻收回眸光,唇角微扯,“凡大事者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我亦不过如此。唯愿生则封侯,死则庙食,足矣。”

永安宫不消一会就变得清冷死寂,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他不言,她亦不语。

“可是生可倾国,死可倾城?”

景仁挥了挥袍袖,气不打一处来,紧紧瞪着杜明臻,咬牙切齿吩咐众人。她杜明臻句句言的天下社稷,反倒让他这个皇帝吃了哑巴亏,她还真是能耐了!

安文轩盯着她轻轻笑起,言语间一副俾倪天下的神色。他的眸光时而阴冷时而宠溺,杜明臻实在拿捏不准以前的明王爷到底与这个太子是如何相处的。不过直觉上,她并不觉得他好对付。

“都下去吧!”

“太子,臣要退了。”

一音落,宫闱深处瞬时鸦雀无声,方还嬉闹调情的宫女立时都站稳了身子,再不敢大声笑一个字说一句话。

复退出一步,杜明臻弓了身子,不想再与他讨论朝事。

“若皇上日后不封你们这些宫女为妃为后,我定要依六部律法叛你们魅惑圣颜妖乱后宫的罪。死者——诛九族!”

“我帮不了你就把我踢地这么快?”负手于后,安文轩摇了摇头,叹道,“若你想通了要献秀女,再来找我吧。”

只是一侧的景仁却愈闹愈欢,毫不顾及杜明臻的怒意。眼瞧得她喊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也不搭理,只搂着宫女的身子入怀,亲昵之状外人但凡看一眼都恨不得掩面退去才好。只是杜明臻今日反而狠下心来要给景仁难堪,此时连规矩也不顾了,缓缓正起身子,就那么盯着景仁看,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是。”

半弓着身子福礼,杜明臻狠狠咬着字音,声音一波大过一波。

轻轻垂睫,杜明臻只淡淡应下,并未抬头看他。他的眸光太深,有股隐着深冷幽暗的寒凉。她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他眸中藏了太多见不得人的污秽,还包含了许多从前他与她的深情。每每四目相汇,她便总觉得那是自己的一双目,深邃、阴冷、晦暗、潮湿,聚集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以前的明王爷穿梭于景仁与太子之间,手段又怎可小觑?其实他与她是极像的,若是彼此待得久,终归有一人会厌,不是厌对方,却是厌自己。

“皇上,皇上!”

“我没娶你,就是怕你厌我。想如今,我竟觉得做错了,真真该违了圣意纳了你,也不该是今天这番模样了。”

景仁正与宫女们在闱帘后嬉闹,竟毫不避讳立在堂口的杜明臻。闹至半时愈演愈烈,耳鬓厮磨左拥右抱,瞥都不瞥那个毫无风情的杜明臻一眼。

一句撞耳,杜明臻恍然回神,目中直现一抹冷光。婉臻湖面,映下一池光影,圈圈绕绕,层层叠叠。

永安宫中,一炉龙涎香的烟灰缓缓升腾至闱顶,而后四散开来,透着浓浓地腥酸气。

……

“去趟宫里吧。”

深苑亭雨。廊角处搭一方石桌,四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一城湖。

安文曦此时竟缓缓扬起唇角,一抹温润明和的笑意落在她的眸中,让她瞬时变得安心起来。两人如今只隔着几尺,却都心照不宣般地缄口不言。身后花圃中丛丛万寿菊开了明色小花,空气中也悄悄生出一丝甜甜的气息。安文曦收回目光,长睫轻颤,眸中一抹湛蓝映着朝阳的颜色变得愈发邪魅。那湛蓝似乎是随了母亲的脉血,念及此安文曦心口忽地一痛,过了半晌才又恢复过来。再次抬眸看她时,连着声音都变得睿智纯澈起来。

“王爷,王妃可是还未回来?”音还未歇,蓑衣一把甩给了宫婢,掸了满身雨珠子莫流简方作势迎上,“日落暮西,王妃到底还回不回来?”

“少见得你求人。”

“能回则回,不回最好。”

浅浅开口,是少有的软色。杜明臻直直盯着对侧的安文曦,眼神里满是祈求。她终是败了,拿着那一方圣旨毫无力气,似乎再争不过那个风流无良的兄长。

轻将冷子入盘,安文曦略回了身,沉下气息笑道。

“如果……不按圣旨办,可还有别的法子?”

“此又为何意?”眼角余光掠下一方棋盘,莫流简蹙眉出口,似问王妃,又似在问这一方棋局摆下如此一枚冷子又为哪般。

杜明臻缓缓回身,眸光确实迷离。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安文曦,杜明臻竟莫名有想哭的冲动。难不成这一步一步站稳朝野的路,她走错了?

“无欲则空。”长指端了桌角青盏,安文曦抿了一口温茶,方又言道,“去喝酒了?”

信步追了上来,安文曦终是察觉出她的反常,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关切问道。

“又让你闻出来了……”暗暗掩了唇角,莫流简忙又作潇洒状临风瞭望满苑深景,转了话音道,“这雨下的太大,竟延了我两三个时辰,方才多喝了些。来时还披了蓑衣,不想依旧湿了袍摆,倒可惜了这一身防晒不防湿的好布料。”言毕不忘弯了身子低头戳弄了翻,方正身回至石桌之上,以示自己格外珍惜这一套好衣裳。

“可是不愿意?”

“能去醉风楼喝酒寻欢,你这日子过的也好是惬意。”茶至喉,齿间依然绕香,安文曦只单眼瞥了他玩笑着,心中却看尽了他的装弄。这套衣服还是于景仁一十八年间府中某一丫鬟所赠,心迹不能表的太明白,偏他只收不谢,伤透了那丫鬟芳心,自此再不往来。然而如今莫流简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演此番好戏,唯不过是在遮掩一个事实罢了:他在乎王妃,或许还不比自己少。

一十五至一十八岁之间。碎碎念,杜明臻惶然冷笑,连着呼吸都染着寒气。他竟是也敢,也敢!何人不是父母所生所养,何人又肯舍得将自家女儿抛在皇宫那一方深渊里被折磨?喜灯变白头,也不见得能见那皇帝一面,徒伤了自己大好年华,落得一生悲苦罢了。

“朝中开始不安分了。”

自小看得太多,太多了。杜明臻缓缓合了目,想起自己在青楼里的种种,彼时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善良的女子怎么被逼的悬梁自尽家破人亡,救也救不了,恨也恨不下,连怨气都不知该向谁说。儿时的记忆太过血腥,以致她如今回忆一次,便痛一次。而现在,圣旨就握在自己的手里,选秀之事迫在眉睫,如果自己不做,其他人也会去做的,那么漕运的事情,就怎么也都不会轮到自己了……

哑笑连连之下,莫流简探向安文曦附耳道。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大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只是,他又怎会清楚地知道,她杜明臻的想法与心思。落寞下了台阶,杜明臻一步一步皆迈的沉重无比。那么多争权邀宠的办法,怎么最后就定在了这样一件事情上了呢?若是能得漕运,杀奸人,斩贪官她都可以做,惟独要把一群良善的女子送进宫中她做不了。景仁已经六十有余,虽占了她兄长的思想,然而那副躯壳终究是没几年的寿命了。他景仁到底是捏死了自己的软处,知道自己做不到,才来这里给自己下圣旨的吧!

“有什么不安分?”安文曦眉梢微挑,“都抢着献秀女了吧。”

“圣上的旨意已经全然明白了,怎么看你倒是还不如先前放得开?”他自是看得出她面上的苦色,兀自以为她与自己一样,只是怨念父皇又害了一批好女子罢了。

“连醉风楼里的好女人都少了一半,你说这秀女有多少?!”展了扇柄,莫流简扯了唇角又是一笑,不过笑里却有一分得瑟的意味,“好在小红没走,日后我还是可以再去醉风楼里喝些酒的。”

众人福了礼,皆窸窸窣窣而回。唯有安文曦还站在原地,睫眸下有万种风情,一瞬不瞬地看着杜明臻。

“都是让谁献了去?”安文曦转了眸,目光揽下亭台楼阁于池中的倒影,一时有些失神。

送走蔡邑,转身看着一院子的众人都还在那站着。杜明臻单手揉了揉太阳穴,哀叹一声,“都回吧。”

扇骨划过冷石,留下半痕雨迹。莫流简展颜,迎着一堂夏风瞥目于他,一副慵懒薄相,“你猜,会是谁?”

“臣在。”旁侧安文曦扯了扯杜明臻的衣角,方才将她魂游天外的心思收了回来。合臂接过圣旨,杜明臻微微低头,心情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猜得出还问你?”干笑两声,仍隐着一股温润清澈。安文曦指端抚着茶纹间的凸凹细细琢磨着,“那么多狼,却只有一块肉,谁不想要……”

“王妃,王妃?”举了圣旨念完,蔡邑盯了杜明臻良久,见她毫不所动,不觉皱了皱眉心。

“卿王陈氏献了长安十大美女,洛均王也献了七八个女人的样子,唯这欧阳卿王只献一人,你说孰赢孰输?”袖口藏了扇,莫流简亦转眸望向莲池,眸中现出一丝迷离之色,“现在,想必都在看安明王妃的动静了。”

“大齐曜临选秀诏书:仁帝登基至今,泽被天下,国泰民丰,风调雨顺,万物祥和。然后宫盈者无几,是为不敬。为顺天意,和孝宗亲,固朝兴邦,今择选德才兼备者,以充后宫。令各州府衙备案,凡年龄十五至十八岁之间,家世清白,德才兼备,姿容出众者皆入宫听选。皇恩浩荡,各州府衙不得有隐瞒谎报之事。钦此。”

“正相反,是她在看着他们的动静吧。”吟吟笑意不减,安文曦又仰头吞了一口温茶。只是这方音还未歇,惶然听到跨院有了动静,不多时便见一藏青常衣女子闪出身来,虽步步沉稳,然而面容却似打了霜一般,无采无神。

门廊处惶然有小厮的声音扑入,杜明臻一怔,随即转身踏出书房。院中四下清风环绕,却吹不掉杜明臻心中的疑惑,不知这个景仁又要玩什么把戏。

“看吧,又是碰了一鼻子灰,王爷也该是给她洗洗脸的时候了。”莫流简回眸过来便扬了笑意,言语里皆是戏弄。只是自己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两个人,按说一个就那么冷了,偏又让两人冷到一处,看着就一身的寒意。

“王妃,蔡公公拿了圣旨来了……”

“办妥了么?”安文曦并没接莫流简的话茬,只待杜明臻走过来时才关切地问了一嗓子。那声音温暖而下,听着极其舒服,却惊的莫流简僵在那处,一时说不上话来。腹语这王爷果然是高,明知故问这一招,非研究过厚黑学之人哪里敢用?何况,出此一子,是既险又奇啊。

有风灌入,惊了初儿一身凉意。少见得主子能这样与自己说悄悄话,那些隐晦的意思她又何尝听不出来。能做的,唯不过是竭心竭力帮助主子,再不给主子添乱罢了!

“在下棋?”杜明臻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一方石桌,简言问道。此时她心里早已乱做一团,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虚情假意,索性趁莫流简起身为自己行礼时撩袍坐在了他的对面,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若是没记错,这四百三十二家店铺中,是有一百一十二家入不敷出的吧?”淡淡回眸,压下初儿还未说完的话,杜明臻认真地看着她,“自古皆是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你也不是不懂。何况我又是一介女流,市井间对我的议论已经多不胜数。如今王府的银子能充下半个国库,眼红者嫉妒者又怎会少?我们万不要因这些银子而丢掉性命才好。如今我在朝中,权力甚大,这些店铺典卖掉,是做给其他朝堂命官看的。假若我们一时被利益熏了眼,也难知最后我们会死在谁的手里。”

“一直等你归来,闲来无事便杀了两盘。”

“主子,奴婢还是不明白,那么多的房契,你怎舍得……”

“陪我下一次可好?”

“放这吧。”杜明臻回过神来,淡淡起身,信步至窗前,看着院落里青翠欲滴的林景,心中也一时安静下来。

“出子吧。”清润声起,安文曦依是盈盈笑意,月白牙裳映衬着他的周身愈发灵澈。天边有明霞升腾,十分太阳早已掩入云层七分,然而那三分恍似都洒在了他的身上一般,静好温暖。

“是,长安城外加周遭三十一个州县的房契全在这了。”

这方声音刚落,杜明臻便拈了黑子入手。思忖良久,终落子于“上”位七九路,而后抬眸看他。

“所有的房契全在这了?”单手寻上一本账簿,杜明臻倒也没再多说,只瞅着那些账本子看了又看。

安文曦虚眸瞧着她的行路,半晌无话,至她抬眉时已然也落了白子,笑道,“不争小而争大,本王着实低估你了。”

“见王爷在园子里散步多时,四小妾们又都干等着,膳点也都要凉了。想来王爷还真是疼爱主子,只等着主子说饿,他们才会开膳呢。”稍稍远离了书案,初儿躬了躬身子。方才见主子面色并不好,如今只想再多解释几句,唯怕她怪罪。

“想要紧气吗?”勾出一丝冷笑,杜明臻亦探目看着他的子数,“若想提吃,不太容易吧?”

“何时你也沉不下心了。”羊毫笔管微停,杜明臻眉间一蹙,鼻息下全是那一摞书册发出来的陈旧味儿。

“你走得太急了。”安文曦没有看她,反而观着一方棋局出口,“不落‘去’位落‘上’位,倒也明智。”

“主子,要用膳了。”卯时未满,初儿便抱着一摞账本子晃晃悠悠地进来,眼瞧着怀里的书本太多挡了视线,初儿一边艰难地看着杜明臻,一边又添道,“主子用膳要紧,手里的公务还是先放一放吧。”

杜明臻不语,遂以黑子应,落于“上”位八八路,似乎是在验证着他方才的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亦不会锱铢必较。”

丛星点缀,月色皎然。那声音清中带浊,隐着暗哑,是一副洞察世事的不争之道……

“你走成假眼,虽防了我提吃却难防我外气啊。”安文曦挑眉,竟又笑了起来, “王妃可谓之‘智’者,而不可谓之‘慧’也。”

“不会是你。”话音略重,安文曦低了额,心下却是了然。漕运之事自有千百个人争,唯她争不过。平视着一门之后的杜明臻,其温湿的发丝于烛光中依稀可见,竟有些美得不可方物。安文曦淡淡拢了笑意,负手于后,微叹道,“静待圣上旨意吧。”

“此话怎讲?”应子于“上”位七六路,杜明臻不经心问着,指尖却已渗出细汗来。

“你说……他会将此次漕运案,交给谁?”袭至门前,杜明臻并不开门,只透过窗纸微乎看着他的身影。虽隔有半尺,然而他周身的竹叶香早已扑鼻,不觉让自己也放松了几分。

“摄心为戒,因戒而定,因定发慧。你之棋张扬有余而收敛不足,是有智而无慧。”

起了身子着上亵衣,正当步子要跨过珠帘时杜明臻却浑然顿住。一音待落,直听得自己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一次拜礼,不过几句寒暄,他却是能将自己与景仁间最玄妙的关系看得透彻。其人察敏之力定是不浅,且都全数深藏,不露半筹!

言语间安文曦已然占了先锋,以虎口之势堵“上”路黑棋,如此十余回合,“上”位黑子尽死。

“因为……”安文曦缓缓抬头望着空中皎月。一轮当照,四下俱静,却衬得心里愈发清楚,“是非曲直,貌似你想要的,皇上都不想给你。”

“棋之静,如一池春水,波澜不兴;棋一旦化静为动,则狼烟四起,杀戒大开,双方死伤无数,这气势决不亚于狼烟滚滚的战场。王妃该知这个道理。”目下尽是白子,安文曦却收了笑意,安抚她道。他并不想赢她,然而此一局,必是要先赢,她才肯听得下去他的良言。

“为何?”

“孰赢孰输还未见分晓,你何必在此自作多情。”言声而下,杜明臻信手将黑子落于“入”位七三路,沉稳相观。

“是你想的太少。”门外惶然有叹气之声,半晌才又开口道,“此次漕运之事,父皇定不会再给陈氏一族了。”

“不入旁门,只攻要害,妙子。”笑意渐浓,安文曦遂应白子,以攻势化攻势,却仍留下半分退路给她。

“圣意?”眸子透过珠帘向外望了望,杜明臻蹙了蹙眉,“那一日,皇上并未说过什么……”

“奉棋,观而不语。”低首落子相应,音未歇时杜明臻便以‘冲’路化了他的堵截,然而眉头却还是皱着。心中百转,杜明臻看清棋局,自知若攻,则七三路黑子必死;若保,则失先手。踌躇下掌心里的薄汗越积越多。

“我不会进去,你继续。”音歇时,门外有身影随着移出去半尺,声音却依旧清澈,“若是怀竹行不通,可去寻沛白。只是劝上一句,再不要去求任何人。圣上的意思在我们进宫拜礼时已全然给你道了清楚,难道你还未琢磨透不成?”

“何不弃此子?”安文曦扬了木扇浅问,凉风送来,周身一时清爽许多。

正恍惚间,忽听门外有声音灌入,是安文曦清润温柔地声线。杜明臻紧着收了身子,急问道:“何事?”

“此子乃攻之关键,弃之,则攻势不存。”

“可是落败而回?”

思忖再三,杜明臻终落子于“入”位七四路,保子。然已失先手,那方安文曦不过以“扑”势相阻,黑子便落入“死”地,止十余回合。

王府沐堂内,初儿轻将茶盏放于木案间便轻轻退下。杜明臻正在沐浴,脑子里却全数想着漕运之事。漕运,漕运,反复念在口中,竟也让她缓缓蹙起了峨眉。这是她作为明王爷以来办的第一件事,万不能出了差错才好。景仁不知还能活多久,她也有必要为自己着想一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日后的事情才好商量。

“‘入’位黑子尽死。”缓缓起身,杜明臻终是狠心扯出一丝笑来给他,语气却也平静,“你赢了。”

“十二分?”安文曦自桌案间绕出身来,错过屏风行至窗根处吸了口凉风。此时眉下华灯流光溢彩,袖口竹影参差斑驳。他微微眯了眯目,半晌才又浅浅开口,“生在皇家,必空余心。十一分敛,一分张,也是多了。”

“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依是笑语,安文曦也跟着立起了身子,檀香木扇隐着暖意,“两人对奕,胆大者棋风泼辣,开局之首便奋勇前进,人有‘气吞山河如虎’之势。胆小者,重于防守,步步为营,举棋不定,唯恐一招不慎,导致败失。稳重者深思熟虑,棋风矫健,貌似平静,却早已成竹在胸。轻浮者则急躁冒进,行棋不顾后果,终因一叶障目而全局败北……如是一局复又一局,你该要参透,惟要以不动应万动,方才能成大事。”

“怪倒不怪,只是你们一个比一个难猜罢了。世人皆语做人三分收七分放,然而你们,十分全是都收了去的。那女人十分,王爷你,得有十二分了。”

“难得你能说这么多话。”杜明臻看着他的样子惶然而笑,“是忍不住了还是赢棋后变得趾高气扬了?”

“可是说,都是怪物?”安文曦弓身将最后一笔落于纸尾,一幅墨竹浑然天成,韵致淡雅。

“不过叹你太过认真罢了。”摇扇于空,安文曦清朗笑起,含带一分天真之色,竟毫不在意方才她话里的讥讽,“成大事者,必要斤两相称,锱铢必较。”

“刚不是读了三千诗词,现在又搬过来悬笔作画,你还真是有心情。”见他一直不做声,莫流简方又开口,眉眼里尽是对眼前人的琢磨,“王爷与那女人,配得极好——再不能好了。”

“若有大志,何必隐于府中,出相入将岂不更好?”

安文曦并无言语,兀自寻了案头香茗徐徐咽下,眸中一并视着朱墨。一年四季他都极爱饮茶,不温不火,清涤心肺。

拂袖于此,杜明臻陡然转身,对他方才说的话只一笑而过,再不入心。她却是有些瞧不起他的,即使赢了这盘棋又是如何?他不入朝廷,便只能做书生。然而百无一用是书生,终归是,百无一用罢了!

“明知毫无效果还要碰一鼻子灰,你也让她去。”扯了鼓凳坐下,案间红烛照了他半张面颊,莫流简惶惶然叹气,“这个女人,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就是我,也从没见过如此倔强的人。”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安明王妃以为哪个最苦?”眼见得她身影即要隐于万竿修竹之中,安文曦隐扇于袖惶然出声。

“大抵是了。”铺宣纸于案,调粉墨于汁,端溪砚内一片明色,泼于纸间瞬时隐出一股墨茎。安文曦随也浅笑三分,“这个时辰,该是回来了。”

远处杜明臻的身子一顿,淡淡回过头来,沉声道:“求不得。”

莫流简于亭间来回踱步数十次,折扇摇了又摇,竹叶嗅了又嗅,仍嫌心中不静,一忙扯了半支芦橘叶子攥在手中,返回身来蹙眉相问。

“若是这样讲,那漕运之事你再没机会得了。”临风拢下笑意,安文曦安静地看着她,出口却又是另一番深远意长,“若要满,必先空。”

“那女人果真是去了怀竹府?”

暮色四合,飞鸟皆安于窝,有蛐蛐作乱,于夏风中犹显闷噪。然而那一句,却真真流入心底,气荡回肠。

幽居映着万竿修竹之影,临壁垣而立,有丝竹悠悠独揽月下萤火盛景。时有凉风灌入,却仍消不去署夏的燥热,闷在膛中作乱,连着额间都是擦不干净的汗珠子。

“晚上王爷来我这处吧。”

夏静无人眠,月移花影上阑干。

指尖狠狠攥起,杜明臻转身即消失在树影之中。唯有那出口的话音停在半空,久久散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