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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绮缘本是三生订,佳偶全凭一线牵

“起身吧。”

“臣媳叩见父皇母后。”

景仁率先一笑,见她还在那里跪着,不觉笑意更浓。竟没想到,她原是也能如此屈服的。跪礼行地这般庄重,她是给足了他面子了。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来时可是淋着雨了?我让宫人备了姜茶,你们都喝上一碗,驱驱寒。”德容皇后笑地温柔,时值五十有五的年纪,却是保养的极好,面容下还能看出当年妩媚妖娆的姿态。

新服半撩,长膝跪地。

“谢母后。”

由着宫人净衣,扫撤了身前的湿处两人方才踏进宫中。云阶御座之上,是景仁帝与德容皇后慈眉善目的模样。

安文曦又躬了躬身子,这才接下宫人端来的姜茶。喝茶时淡淡转眸,见杜明臻倒也是一副端庄的样子,无一分冷傲之态。

至长信宫时,雨方歇。角檐下尚还有雨滴似断线珠子坠落,掺着乍破云层的阳光折射出斑斓,五光十色。

“坐吧。”景仁帝对杜明臻做的这一套倒是很满意,心下啧啧称奇,能让杜明臻如此着实是太难了。

雨丝淅沥,两人脚下皆惹了湿气。青泥板上两人步子一断,她靠前,他稍后,彼此错过大抵有半个身子,雨伞却如数全给了她。

抽身退后,彼此隔了香案落座。安文曦眸光微亮,看向上座间的景仁浅笑道:“得闻父皇近日身体抱恙,不知现在病症是否减轻了些?”

睫眸轻垂,音未歇时杜明臻即抬了步子。安文曦要高她些许,如此近距离挨着实难让她消受。方才他那一句言得更是轻轻软软的,反让自己心怯,她并不喜近,何况又是这般姿态在他目下行走。

“有你们的喜事让朕欣悦,身子也已无大碍,皇儿忧心了。”硬撑着没咳出声来,景仁对他缓缓一笑。近几日他的身子是愈发不支,不知吃了多少良药也无轻减,想及此,景仁又不禁又愤恨起杜明臻来。若不是因为她母亲,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烟花之地风流快活呢,哪能像现在这样,占着这副不中用的躯壳,老之将死,奈何,奈何!

“知道了。”

“父皇无碍便是江山社稷之福,儿臣也可以安下心来。”

正身复又将雨伞往她身前挪了挪,安文曦浅浅转眸于她,笑得纯澈。

安文曦低了低眸子,温言下亦是一副孝子模样。杜明臻余光看了看他,心下琢磨,不知这个安文曦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

“母后爱笑,去时,你多也勾勾嘴角。”

“近几日天凉,你们也多注意身子,我叫宫人连夜绣了几套黄缎云肩披风,你们且都拿去,御寒可用。”德容皇后温和地嘱咐着他们,眉目中尽是宠爱。座上的杜明臻心口一痛,忽地念起自己母亲来。缓缓抬首看向皇后,杜明臻只觉得自己与她愈发亲切。不过细看下,眼前的这个德容皇后,眉眼倒是与洛均瑜不差两三分。她是洛均瑜的姑姑,敛容守拙温厚慈爱,秉承了洛家人温和的秉性,方才成为了皇后。洛家一族自先皇时起就被封为亲王,如今后宫又有了靠山,以此沿承亲王之位。对于洛家而言,德容皇后的位子便是那一根牢系荣辱的银针,扎在最得体的地方,才能世代受其恩泽福惠。

身子袭上前有三两步,半把雨伞皆已漫过多半个头顶。杜明臻微微一愣,周身瞬时夹裹了淡淡竹墨香气,原本握紧的指尖禁不住一时松开,面色亦稍缓了两分。

“杜明臻,你可是有话要讲?”

“出门总是不带雨具么?”

声落大殿,惶然让杜明臻回神。这一句问的恰到好处,想是景仁见她一直不言语也有些纳闷,这一点杜明臻倒是算的清楚。他是急脾气,看不得她静,自己愈静,他反而愈慌。

时值署夏,天气更是裹了风云变幻之色,来前还是明霞尽染,达时便有濛濛细雨而落。渐至巳时,有两座锦轿于此落停,举步走下两人,一前一后,各袭阙翟赤色宫服。细看下却也发现男着木兰青双绣鸾袍,女配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缎裳,胸前翡翠珍珠皆出自一体,互为补色,夫妻之态了然于目。

“臣媳却是有话要讲。”

皇城东侧角为覆盎门,因与长信宫相挨甚紧便也时常有宫人往来经走。时每座城门均有三个门道,门贴朱漆,有九九八十一颗门钉相扣,合四方共计有一十二门、三十六门道,恰与易经图位“方轨十二”、“三涂洞开”相得益彰,且内有御道横驰,两侧皆又有松榆槐柏相为掩映,愈发彰显出皇城威赫冲天之气。

缓缓起身,杜明臻微勾了笑,看来这一步,她是走对了。定是要让他先问,她才有赢得可能。

缓缓站起身子,安文曦浅扬了唇角,目光掠过窗外半尺,有木槿花开,瓣瓣温润,复而轻语道:“她本良善,既不欺人,定要人欺。”

“直说无妨。”挥广袖于空中,景仁微蹙眉心,不耐心道。

“膳前交待你的倒是全给演出来了。”

“臣待会说的是朝事,若扰了母后,还望见谅。”杜明臻微微躬身,一番话讲的干练熟络,得体大方,“漕运之事臣查了卷宗,以往均为卿王陈氏——即陈怀竹与陈沛白兄弟二人接手,却做得拖泥带水不清不楚,实对百姓不公。臣的意思,若漕运之事让臣管辖,定会给百姓一个公道,也会给朝廷一个交代!”

“爷,怎样,可是看出什么来?”探出去几近半个脑袋,书书眼瞧得杜明臻走远了,方才扭过身来,满目得意之色,“奴家演戏的本事是不是又有长进啦?妾倒是觉得比以前唱戏时更绘声绘色了不少呢。”

“口气不小。”

“我去更衣,王爷也快些。”回眸扔了他一记神色,杜明臻随转身出门。日上三竿,院落中的花草竟也在光影下跟着耀目三分。

还未听她说完,景仁便一句冷哼。似乎对她讲的全然没有兴趣,眉眼里也尽是鄙弃之色。

素颜接下初儿手间的帕子再度净手,这遭饭终是咽完。杜明臻缓缓出声,竟是破天荒头一次比安文曦先说。语气倒算平和,心中大抵也是知道这个书书以往怎般的受宠,于此堂间所作所为倒也不怪,毕竟,有他容着她们,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皇上,臣不解,为何非要把漕运事交给陈氏来做?”

“事有轻重,回来自会教你。”

“谁言非要?”景仁干哼,眼瞧着杜明臻愈发不懂规矩,不觉皱眉道,“朕心里权当你们这些九卿大夫是手足相惜方才有如今这样祥和的局面,如果你执意要拿下漕运,别说朕的脸上挂不住,就是那些卿王你好给他们交代吗?”

书书哽了委屈,音中掺杂了娇嗔,心间更是羞怒,本就不是言不得的事情,他今儿怎就这般对她呢?!

“予臣三日,若臣能说服陈氏两兄弟,皇上可否将漕运之事拱手?”

“爷,蘅塘退士编选的《言诗三百首》奴家不过熟读二百一十二篇,剩余部分爷不是答应书书要亲自教习的么?即是不多那几卷,总归是要教的。”

“你就那么想去青州?!”

眼见得杜明臻对书书一番作乱毫无所动,安文曦方又放下心来,浅笑余余,他并不畏她,反是琴棋书画平日被包容了太多,倒不知了规矩。安文曦方才还在担心杜明臻会不会惩治她们,怕她给她们几个脸色看。这个安明王妃,脾气究竟是怎样的呢。在他未摸清她之前,一切万不要出了乱子才好。

眼瞧得她还想再争,景仁面色霎时阴寒。他实在琢磨不透她了,不知她到底要唱哪一出,这让他不仅不喜欢,而且非常不痛快!

“那些诗词你大抵都会,既是教,也教不多你几卷。”

只是声音落下去停了好久也不见杜明臻答话,缓缓的,她的眉眼倒是弯了一弯,随而出口,隐着一股子决绝。

窗前忽有风灌下,安文曦微以言声。恰是这一声方才把杜明臻审视的目光重拉回膳桌,静静听着他们下面说的话。

“唯不过——匡扶社稷。”

“书书,如今安明王妃在,万不可再如以往不知规矩,食不能言,堂间不可胡闹。”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杜明臻停了筷子,转了眸,重新审视起方才出声女子。浅色罗裙外镶银丝,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唇似樱梅,指如削葱,清秀面色之上更是衬有一双灵珠,眼神清澈如同冰下溪水,不染一丝世间尘垢。杜明臻心底刹那一动,险些就要溺进去,那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眸,竟可遮掩天底下所有污秽,莹莹纯澈。

浓夏时节,申时有三,日偏西,淸睿王府。

沉寂下猛有清脆声起,似冰凝的露一下子滴入草蕊间叮咚作响,声音好听至极。

天香庭院前向阳花木青翠欲滴,万竿修竹倚墙,斑驳日影于地,如洒落的金珠子,到处都是一派明艳的景象。繁荇楼角檐之上更是有琉璃瓦折射出夺目地光晕,环绕于府,是金光灿灿的繁华。伫立廊间,目下对准了天坪池水中的荇叶,映衬楼台倒影,别有一番小家碧玉可言。

“爷,早些回来,妾还等着你教我诗词呢。”

一把掀了阁帘子,初儿踏着窗外琴声进来,手里托着钓窑玫瑰紫釉茶壶,对着杜明臻小声抱怨,“主子在这呕心沥血批了大半天的案宗,她们倒好,在园子里喝酒吟诗弹琴弄曲儿好不快活!”

沉稳举了玉箸,杜明臻只闷哼应下。眼角余光又看了看那几个侍妾,满身也都是红粉鹅黄之色。大婚翌日,她们也都要循着规矩穿庆带喜,配上安文曦石青常衣倒也相互映衬,显得一派恩爱的样子。反不是自己一袭白衫,怎般瞧着皆显素寡。

阴阴夏木,有凉风透过窗隙拂了案头,杜明臻只觉清爽,倒是毫不在意初儿的怨怼,只抬手端了杯盏,顺势喝了一口温热的寿眉茶,“诗意的事情咱们做不来,有人做也未尝不好。何况现在是在他府里,我们能借以栖身,就算好的了。”

“嗯。”

“主子这般说倒是容着她们惯着她们了。”

匙间划了汤面,待四妾落座后安文曦终是浅浅说道。他的眸光始终没有抬起来,予她的,却是吩咐的语气,如平常人家夫对妻般的嘱咐。

声音虽是细如蚊蚋,只心中愤意愈发明显。初儿是在为她抱屈,她反而毫不在意,这倒让初儿更加委屈了。

“今日要去宫中拜见父皇母后,吃罢饭你先换件喜庆的衣裳吧。”

“这两日整理下明王府在外的商铺,另再把账本房契全数交给我。”

撩了袍摆稳落坐在安文曦身侧,杜明臻展臂拿了初儿递来的素帕净手,长睫低垂,眸子竟比晨光更寒。她是不会表露心迹的女人,如今步步都走在荆棘上,她更要学会掩饰与遮藏。

缓缓出声,杜明臻忽转了话茬吩咐她。她本就不在乎她们,又何来经心之怒。

“王爷。”杜明臻沉了步子,单眼扫了几人,眸光终滑至桌前的安文曦身上, “一起用膳吧。”

“房契?主子是要做……”轻躬了身子贴在案侧,初儿一时听得满头雾水,“以前这些不都是管家在管么,主子从未看过的。如今这般……”

步至正堂,一方早已坐定。八仙寿桌漾着明泽泽的光,透着淡淡的梨木香。杜明臻干咳了一声,随而踏了进来。琴棋书画也忙都起了身子行礼,均是卑微的姿态,行为举动间没有半分张扬。

“典卖。”

晨风再起,缭乱视线。杜明臻微扯了襟前纽扣,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此莫流简,只初看他便觉压抑,心底莫名惶恐。他本是清雅风倘之人,只于自己眼里相观,却多出了丝穷恶之态,莫不是这一夜太累,胡思乱想了许多。

毛笔落在宣纸上晕出一些痕迹,杜明臻淡淡出声,却惊的初儿立时改了面色。

“并未夸,诉实而已。”杜明臻冷勾了笑,随也踏出了步子,顾自错过了他的腰身,只临至垣壁时方又停下,影掩素面,清寒出声,入耳却是意味深长,“惜字如金?是你——话太多了。”

“主子,这……万万不可啊。明王府历年都是靠这些外面的店铺增收银子的啊,十几年来都是如此,怎么说卖就卖了呢,主子三思啊……”

“安明王妃可是在夸在下?”单手阖扇,长衣风流,莫流简笑的愈发邪魅,“时闻安明王妃惜字如金,如今予吾能有如是一番赞言,在下实在惊宠,惊宠之至。”

“靠贿赂得来的银子本就见不得光,明王府账面上的银子太多反不是好事,不如卖了。”

“莫流简?”眉中隐下冷寒,杜明臻抬眸看他,心间只觉得有乱鼓相敲,让人不得安稳。幸亏有了那扇凉风扑来,透了分茉莉花茶下的清爽,杜明臻方又出言道:“在清睿王府中当管家,年纪轻轻便能坐至此位,着实不可小觑。”

“全卖?!”

探首相笑,眉眼里尽是悦意,莫流简自是察尽了她眉下的阴郁,忙摇了手中折扇自荐,虽未向她行礼,却也有股子清隽气。

“一房不留。我查了几家店铺,有的都已经入不敷出,继续留着还会引火烧身,为何不卖。”眼角余光漫过初儿周身,终待她面色稍缓,杜明臻才又轻言,“我父亲临死时只留给了我一方书院,如今我有书院便可,再多反而容不下。”

“想是安明王妃还未曾见过在下,不如自荐一番。吾乃清睿王府中的管家,莫流简是也。”

单手阖上最后一卷工部漕运卷宗,杜明臻缓缓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前。目下是花木扶疏之景,耳边是琴音悠扬之声,好不惬意。

浅吟下,杜明臻微蹙眉心,于此陌生人,单是见上一面脑海里便是翻天覆地的搜寻。只觉得与他似曾相识,眉眸颔齿,无一点不是印记。记忆本就是多且杂乱,前身今世,附体外还夹含了众数不知情的过往,虽在这停了半日,然眉心依然还在皱着。

备轿于西侧门,必要经过萃锦园子。王府虽大,却不想也能遇到如此尴尬之事,念及此杜明臻便又皱了皱眉头。安文曦与其他几个小妾都在那园子里寻欢作乐,若是她经过,必又是行礼回礼的路数,只一想她就觉得累了。

“嗯。”

“西侧门离内史卿王府最近,况且这又不是能见光的事儿,主子还是忍下吧。”

来人微躬了身子,颓唐却不失风骨。那一声唤得更是不轻不浅,入耳犹如晨露,润人心扉。

初儿倒是敏察了杜明臻的窘态,忙低声安抚,心里却也是怨极了那园子里只会玩乐的王爷和通妾。

“安明王妃。”

“主子是要去见陈怀竹还是陈沛白?”见杜明臻不言,初儿复又添了几句,只怕安排的不尽妥善,“若是陈沛白,还可走西南角的侧门。”

举步至东耳房侧的拱月门,杜明臻方要展目,却不想差些撞至一人胸怀,或许走的急,对面那人亦是一个趔趄,待稳了步子,杜明臻方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干净清爽,浓眉剑峰,清澈眼眸下虽隐了一丝异色,却毫不妨碍他给人的明朗感觉。

“漕运之事历年大都交给陈怀竹去做,陈沛白不过做些擦边事。陈怀竹既为兄长,我也得先见他才是。”

单手提了裙摆,杜明臻并不多言。兀自扔下身后的初儿信步出院,月牙白裳于晨曦中显得愈发单薄。

撩了裙摆踏出,杜明臻缓缓出声。鼻下吸了口空气里的花草香,她要稳心,犹要在他们面前。

“有何不可?这是王府,不是皇宫。我虽是王妃,然还有个明王爷的位子,在这府里地位与清睿王等同。膳食一事,我还是能吩咐的起的。”

重檐八角晚亭临水而建,以长廊衔接于对侧的多福轩。多福轩是画轩,房中常常夹着水丝气,转过雕窗可观枕上雨声,清荷丛竹之景。时又有重峦叠翠,莲叶田田,黄石、假山、浮雕、天光云影间,还可见锦鲤遨游之态,别富雅趣。

“这……”初儿眉头稍蹙,弓身禀道,“这刚刚大婚完,主子不与王爷好好用膳,为何还要请上四妾呢?何况妾与主一处吃,不合规矩吧?”

沉步踏至此处,琴声恰逢酣畅淋漓之时,梓木相合暗香浮动,绕指柔于绿绮间铮铮作响,大有月夕弄星斗,白水流古今之势。众人皆醉,至杜明臻闪出半个身子方才回神,该停琴的停琴,该搁笔的搁笔,俱起了身子低眉请安。

闻声整了整衣襟,杜明臻行至玄关前开了门。晨曦下那一双目无波无澜,愈发沉稳,“去禀王爷,把琴棋书画也喊来一处用吧。”

“你们继续吧,倒是扫了雅兴。”

房外有初儿敲门,一边低声禀报一边心里狐疑着。这大婚当晚,莫不是主子自个儿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夜?!

眸光闪过众人,方见得安文曦与莫流简正于冷石桌间下棋。时下见他并未抬眸,杜明臻只浅浅对着四妾说了一句,言声里满是歉意。

“主子,该是用膳了。”

“日已归西,可是又要出门?”

窗根处有冷风袭来,杜明臻忽地清醒,随起身整理起一张张凌乱的书笺,然而她方才收好几张,却忽地笑了起来。漕运官牒,四个字于众案宗里熠熠灼目。她信手拈起一页,那纸上的字各个笔劲苍骨,一通读下来,也不过是一个意思——陈家。陈家两兄弟陈怀竹与陈沛白,往年的漕运,景仁都是交给卿王陈氏两兄弟来做的。

方要踏步向前,忽闻侧身有音。猛停了步子,杜明臻缓转了眸光,寻着音源望过去,却对上一副极为清冽的身影,文朗瘦削,目光清定深远。

打一清早,院中便有踢踢踏踏的喧闹声,书房中的杜明臻方知是天亮了,忙撤了烛台灭下案前灯火。明王爷生前遗留下的六部卷宗她如今审了一夜,却仍然毫无头绪,不觉头闷。

“有事?”微蹙眉心,她与他之间似乎并无多少话可讲。

轻将桌案上的定窑白釉银边玉壶斜了斜,半盏清酒映着窗外月光显得更为甘冽。安文曦静抿半口,玉液琼浆沾染在唇角久久化不开……

“记得带把雨具。”清润出声,安文曦方觉有点笑她的意思,心里忽而一乱。想来心思缜密如她,万不要会错他的初衷才好。这方音落,便也总觉得不踏实,方又添了句,却不想怕什么来什么,竟是比稍前的更可笑三分,“膳食可还为你留着?”

“今日……可是大婚?”

似乎听见了琴棋书画的窃笑声,连着旁侧的莫流简几近都要撑不住。谁能想,平日里温然坦荡的清睿王也会有如此紧张的一天。

最后一步闪出眼帘,独留红裳掠影尚映在眸中。窗外再无声响,房内,唯他笑的清朗,展目于府,荷莲吐蕊,月色斑驳。夏夜星空漫天,无际浩荡。

“不必了。”杜明臻倒没想远,如今她脑子里全是漕运一事,儿女情长反倒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管。

“知道了。”紧攥了拳掩上唇角,杜明臻只觉身子更热,似乎有点受不起他的笑。言声间,杜明臻便也袭出了半个身子,步向房外,“我知王爷断不会碰我这个女王爷,不如早些休息吧,今儿都累了。”

话音方歇,杜明臻随扯了身子迈出轩门。只是这方还未走远,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入耳经久不散。

“哦,我吩咐下人又腾出一间空屋子来,做了王妃的书房,以便处理政事。”安文曦虚了目,凝上她的眉间浅浅而笑,“绕过莲花亭,回廊处便是。”

“怀竹的人,心里未必怀着百姓。”

“咳咳……”杜明臻握拳一咳,方才看他时心里乱作一团,面颊亦跟着变成潮红,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闷的缘故。正身呼气,迎着窗外明池内散出的凉气,杜明臻方才又道,“今日我将明王府中的卷宗书册都搬了进来,不知王爷放哪里了?”

有风拂动着袖口,安文曦见她终是走远了,方才折回身来喝下一口温茶。杯沿儿沾着唇角,他复又向侧门处看了一眼,笑得深远意长。

睫眸微颤,一声落入心底砸出深洞。杜明臻怔怔看他,目光连着他的于空中相汇,再也错不开。原是,他是会恼的,可恼的并非自己,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头宫门七九六十三颗金色门钉隐着冷赫赫的王贵气,杜明臻由着随侍引领进门,只打眼瞥了一下,心下便也了然。且不说这门钉比明王府上的门钉少,再看那斑驳的大门便也能猜得出,这卿王陈氏一族,颓败了。

“本王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安明王妃日后便可知道。”笑意有所收敛,他仿若知尽了她的心思,便也清润出声,“本王既是听奉父皇旨意迎娶安明王妃,自也不必顾忌那么多的礼数。此间日后即是王妃的卧居,本王睡书房便是。至于安明王府,我看王妃还是少回去的好,依本王看,没有圣上旨意,安明王府就算落满尘烧成灰,王妃也断不要再回那个家去了。”

一路无话,穿花拂柳自也走的惬意。待过了庭院行至正堂,便有“而以为戒”四字牌匾耀眼。时语出自《昼锦堂记》,乃古上四大家之一蔡襄所书。杜明臻自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其人书画双绝,有字更是“端劲高古,容德兼备”。再于此处细品匾额,耳四字建构收放合度,得心应手,极尽自然,纂文如行云流水,尽现妍丽遒劲之态。

杜明臻轻轻稳了呼吸,方才那番话她故意说得清冷疏离,他倒是还能不怒不恼受得下,实在让自己佩服。

“怀竹卿王。”

唇际勾了一丝浅笑,安文曦并不恼。于她的淡漠,他反而多了丝耐心,她是暖不化的石头,能温热便是好的。

微以颔首,杜明臻看着眼前这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微微行了客礼。

“安明王妃好是细心,倒是将本王给你的话也如数说了。”

“安明王妃?”大抵毫无准备,陈怀竹笑的有些拘谨,“怎么有空来我府中闲坐?”

夏风灌入,珠帘摇曳,叮咚作响入耳经久不散。

“概为朝事。”

“清睿王,有些事我们该说明白些。”杜明臻瞥了眼床沿儿上的喜盖头,随徐徐起身,兀自岔开他的关怀而后对上那双清隽眼眸,寒寒出声,“我知这府中琴棋书画各有卧居,清睿王若是思心切切,今晚便能过去。如若不愿,此间日后即做为你的憩所,我并不打扰。安明王府如今只剩下一干奴仆,我虽是嫁过来,然依着古礼回门探亲之时,我还是要再回去的,还望淸睿王见谅。”

杜明臻言简意赅,只淡淡出口,隐着疏离。

信步踏至案前,桌角灯盏晃着红色,安文曦借着三分明光淡淡看她,眸中愈发盈满悦意,“可是累了?”

“既是朝事,不妨小坐一谈。”

“大喜日子,也没见你笑一笑。”

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陈怀竹忙招呼她落座。只是此时眸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整个人也稍稍戒备起来。

杜明臻倒是淡定的很,反将了他一军。

有管家上了龙井茶,两人隔案而坐,情绪也都慢慢舒缓下来。

“一别不过三日,何来有恙?”

“安明王妃此次而来是为……”

安文曦也看着她,浅浅一笑,声音如晨间的露水,清冽怡人。

眼见杜明臻一直默不言声,陈怀竹忙将茶盏又往她身前推了半寸,浅笑问道。

“安明王妃,别来无恙。”

“时我接管工部,案卷有一百三十多宗,尽三日批示完,方才发现这历代漕运均是归怀竹王所掌管。”听其言,杜明臻惶然一笑,端起茶盏,欲品又止,复道,“不知这漕运之事怀竹王是从何时接管的?”

待一行人踢踢踏踏出了屋子,杜明臻还在看他,眉心的褶皱也越来越深。房中灯火亮如白昼,杜明臻盯得久了,眼见得安文曦尔雅明隽,爽朗清举,怎般瞧着也不像个风流皇子。

“原是漕运之事。”陈怀竹心下略一琢磨,面色却是不改,“时我高祖父一辈便接管了,伊时尊父为漕运总督公署高管,于陈氏一族而言,这漕运之事却是有年头了,代代承下的。”

轻转了身子,安文曦启口浅浅吩咐,声音润如皎月。湘妃竹边紫檀木案间有红烛簌簌燃着,映衬他眸中的亮色,让整个屋中恰多了丝暧昧,痒痒的。

“可否想过转让?”

“倒完交杯酒都下去吧。”

淡淡转眸,这一句虽说得不痛不痒,然在陈怀竹看来却绝不啻一记惊雷,震得耳根子生疼。

喜娘推门一声喊,倒惊了杜明臻心思,忙回神过来,微正起身子由着安文曦掀了盖头。盖头轻被扯起之时,杜明臻抬了眸,恰是看到安文曦亦着的红袍熠熠流光,借以红烛喜灯照亮,更是让他有了分耀目的风倘。

“转让?”干笑一声,陈怀竹亦为狼子野心之辈,哪里容得下她这样来问。只是心里想着毕竟同朝为官,面子上的礼节还是该有的,随而轻道,“得看怎般转让吧?”

“喜秤挑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此法行得通?”杜明臻莞尔,放下杯盏后面色也稍暖了一些,“开门见山,怀竹卿王历年从漕运中能得多少银子?”

轻抚了抚额顶上的喜巾,杜明臻竟然有些累了。眸光低垂,借着余进的喜灯杜明臻打眼瞧着满身点缀的繁琐。此衣乃齐朝顶级绣匠一百一十八人经一日一夜完工所致,似乎上面还刻上了那些人呕心沥血的样子。衣襟上的精工巧图亦是活色天香、锦上添花之作,不过由着杜明臻来看,这衣服也不过是费了银子的差事罢了,而且,连着那些缝衣服的好日子都一并浪费掉了。

“安明王妃好是敞亮。”缓缓站起身来,陈怀竹紧攥了袍袖,冷呵一声,“若王妃这样讲,可着实是在侮辱我陈氏一族了!”

凉月趖西,簟纹灯影。周遭终是静下。院落草根处有蛐蛐儿叫乱,愈发聒噪。喜房内,杜明臻静坐于床榻前一动不动,似乎,这一日并不是她婚娶,反是安文曦一人招架。宫中来了不少皇亲前来贺礼,九卿亦皆有至,只亲王洛均瑜因着守丧不易现身,倒让杜明臻少了尴尬。不然于他面前成亲,即是他不知情,她心中也不是滋味。

“怀竹卿王言重了。”杜明臻亦跟着起了身子,挨在他的身后浅道,“漕运是大事,上至朝廷俸禄,下达百姓食粮,皆出于此。而这等大事,风险也是很大,怀竹卿王不是不知,我眼里容不得沙子,如若今年怀竹卿王继续接手,那么获利者,最终落在谁的手里也很难说。”

礼毕。展开指尖攥了喜缎随他入至后堂,他并不言语,转身即出。喜娘随侍亦都退下,玉鸳鸯屏风后掩了缝,却惟那股子清香气独独散不开。杜明臻亦是无话,只独坐房中,任他出门应对各路皇亲。

“威逼利诱?”目作铜铃,陈怀竹惶然回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府中嬷嬷收拾好自安明王府带进的一十二件大礼,即吩咐小厮燃了喜炮。炮竹声声脆响,充盈喜悦绽放在空中,堂中也随即起了喝彩之声。天地夫妻,三拜交成,杜明臻低首躬身,如此者三,只觉周身尽是环绕了淡淡墨香气,如他第一次上朝那般,清清浅浅。

“既非威逼,也非利诱,是——鹬蚌不争,渔翁得利而已。”

铺地长毯绣有狮鸾凤鹤,周边立着花灯花缎,看起来格外耀人。眉月红妆,喜盖相掩,杜明臻任着安文曦搀扶着进了正堂,喧嚣声隔了喜巾入耳,她略一琢磨,想来今日是到了不少贵客。

紧咬几字,杜明臻寒起面色,一句一句皆为戳骨之言。

王府内,雕花嵌玉窗棂间皆贴有大红喜字,房闺深处纱橱之侧绘“正心诚意”字,悬于西壁,绘“敬一”字揭之门左右楣,设于榻间东壁下。画屏金碧,珠帘成串坠下,中间拴着鎏金银香囊,整个内室间都充满着让人流连忘返的清香。

“哈哈……”本还以为陈怀竹会恼羞成怒,不想如今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眉眼里都漾着光。他这样一笑,下面的话倒是不那么难说了,“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买来漕运又有何不能?只是安明王妃,你可知我能从漕运之事上扣下多少?这些,你可是给得起的!”

拐角处,安文曦笑着甩下话音,再抬眸,有淸睿王府四字于阳光下熠熠闪光。

“五十万两。”

“朝纲之事,她陷得太深,难以自拔,反不是好事。”

四目相对,杜明臻算好了他的弱根。通算下来,漕运之路共有八州四十一县,就算是打着圣旨的幌子暗地勾结,他陈氏贪足也不过就这么多银子了!

“何意?”

“五十万,哼,你也太低估我陈怀竹了!”

“冷?”安文曦淡淡转眸看他,眉心一抹明润之色,“她不是冷,反是,太热心……”

袖口攥的更紧,陈怀竹狠狠咬下话音,冷笑于她。

“那个一品正王妃……”靴踢马身上前,莫流简忽蹙了蹙额角,“听闻性子很冷?”

夕阳西下,万尘归土。杜明臻正身吸下一口凉气,借着最后一丝明霞盯着陈怀竹看了半晌。五十万两已经不是小数目了,若是再涨,恐怕只有以死人相抵才能赚更多。恍惚下,她似乎可以看到饿殍千里,横尸遍野之象。如此……此陈怀竹者,莫不是双手早已沾满鲜血,良心黑透了!

“随他们了。”笑意不减反增,安文曦指端握紧了马缰,继而扬笑浅道,“若是那个王妃能这般夸我,该是我的福分了。”

“一百万。”

“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唇衔贝齿,沈腰潘鬓,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气宇轩昂……”一口气待喘,莫流简坐在马上直盯着他看,眉眼内尽是笑意,“这百姓可是从头到脚将王爷夸一遍了,若是走完这条街,你猜他们会不会再将你的心儿肝儿腑肺啊外加个肠子捣腾出来夸一遍?!”

渐渐稳定了情绪,杜明臻方又出口。言语里不乏愤怒,然更多还是清寒之色。若是想要漕运,就必须以这样的方式与陈怀竹摊牌。她如今这样说,也不过是在试探他到底能捞多少银子。一百万两之下,又不知道是多少百姓丢了性命。

双眸半弯,安文曦直视长安街远处,不经心应着。

“我看安明王妃还是回去吧。”

“听到什么?”

冷冷一笑,陈怀竹不经意间竟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他并不晓得她的试探,兀自以为是杜明臻还在求他。一百万两就想要漕运那块肥肉,对他来说太少了,极少。他赚下的,又何止几个一百万两!

“清睿王,可是听见了?”几近并驾齐驱,旁侧莫流简慵懒笑意示他,长衫相覆,竟也自得风流。

托了茶盅放在掌心,陈怀竹再无挽留之意。兀自拈了杯盖拂于茶水之上,一副决然送客的样子。

麟琼长街,辰时有花轿浩浩荡荡,鱼贯而至。自安明王府迎了杜明臻便待夕阳西下时方才折回,是以“昏娶”。喜轿由一十六人相抬,皆以有金花点翠珍珠玛瑙相饰,红幡飘扬,映衬得高马之上身披红袍的新郎愈发清雅尔隽,清逸风倘。安文曦一路上皆扯了笑示于围观百姓,于外人看来,这个王爷倒是亲民的很呢。

“告辞。”

景仁二十年六月初八,吉时。淸睿王府与安明王府皆是紫绡华幔,红鸾旒金,丝竹喜乐,喜蜡高燃。

杜明臻转了眸子,也无心再做逗留,随抽身退出了正堂。暮色四合,卿王府中一片鸦青之色。杜明臻藏了心事,一时走路不慎,险些被半路伸展的棣棠花枝绊倒。她停下顿了一顿,又展目看了看眼前这座颓败又落寞的卿王府,心中一寒。匡扶社稷的路太难,势必要踩着鲜血前行了,而第一个尸体,便是他——陈怀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