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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人生万变皆有因,世事如棋局局新

“呵……这么大的决心?”安文曦握了握她的腕子,气息中正亦有磁性,“朕死了你也要跟着吗?”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杜明臻嗔他一声,忙又移步上前给他上着药。眸中全是责怪与心疼,“韩大夫一会就来了,给你吃过药后,你一睡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了。我宁肯染上了疟疾也要粘着你。”

“不许说混话。”一指堵上他的薄唇,杜明臻方觉自己跟个小女儿似的娇嗔了些,忙又移指下来嗔他,“你好好养病,我守着。”

“离朕远一些。”他笑了笑,袖子推出去她半米远,极力压下咳声才道,“会染给你的。”

“说好了?”握住她腕子的掌心微一用力,安文曦竟然不敢松手。

“你这又是何苦。”杜明臻望着他满身的红肿,极其心疼。

“说好,不走,守着。”眸中一抹坚定,杜明臻笑看着他。

“咳咳……”一住三日,安文曦日日与生病百姓一起,身上早已起了红包,厉害的地方都已溃烂。

白喻钦扯了帘帐进来禀了一声。

华阴县。

“韩大夫来了。”

不能要……暮儿蹙眉,心中涌出一分不安来,只觉要生大事了……

“请他进来吧。”一手不舍地松开她的腕子,安文曦静静出声。

“那药是假的。”敬延转回身来,半靠在廊架上虚一笑,“杜明臻陷进去了,莫流简也陷进去了,这两个人朕不能再要了。”

疏眉华发,韩大夫请了安随即从药箱中掏出看病的物件。杜明臻站在一旁看着安文曦唇角的笑,心底渐痛,痛不能忍。

“那药?”暮儿一怔,“还用再给杜明臻一包么?”

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见。她紧了紧嗓子,寒气逼入眉心只想极力掩饰下目中的泪光。

“莫流简与杜明臻接上头之后,就让他们回来吧。”

“照顾好念儿。”临躺下时安文曦看了看她,依旧是笑,却如摧枯拉朽的高城一般含尽了颓势。他亦知道,从他闭上眼的那一刹那开始他们便又开始分别了,一日或者两日,一月或者两月,一年或者两年,甚至一个三生或者两个三生。

暮儿低了低头,没说话。心里却笑他太贪心,永远在追逐,却不知足。

顾好念儿。他若不在了,便让念儿陪她。因为他知道,她再也不能孤独了。

“当初扶植欧阳檠傲,朕就想着吞噬齐朝这一步了,无奈半路杀出个杜明臻才不得已改了策略,如今梅心辞在手朕为何还要等?”单手负后,敬延虚一咳,冷笑道,“二十年前齐朝就该是朕的。宁齐合并,云妃若不死,她便是一国之母,真正的一国之母。”

……

“宁齐对峙了几百年,谁不想统一?”灯火绮华,他一声反问当是对她的回答。

又过三日,星转斗移。

“当初……”心下回转,暮儿虚了眸光,也不再顾及他的颜面,直接道,“当初皇上与安文曦交易,道他若给你云妃的尸骨,你便助他登基。那时他不愿意,你便屡屡发兵清关逼他。四年前交易已完,云妃也名正言顺地回到了宁国,皇上为何又想吃下一整个齐朝?毕竟……毕竟他是云妃的儿子……”

一盏灯火在案角静静燃烧着,杜明臻趴在床沿前小憩,衾被里的安文曦仍旧安稳睡着。

“看来他是知道了。”单手伏在窗棂上,敬延笑着摇了摇头,“安文曦什么都知道,若不是杜明臻在他身边,他早就动手了。”

“夫人,有两位官人想见你。”已是深夜,府中管家悄声入室禀报道。

“没有。”暮儿一顿,咬了口秋风,“安文曦将药扔湖里去了。”

榻前的杜明臻一惊,旋即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榻中的安文曦并无异样才稍稍安心,与他道:“有劳管家了,让他们进来吧。”

“给她的药吃了么?”

室中极大,她却只燃了一盏灯,怕太亮了他睡的不好。

“咳咳……咳咳咳咳……”敬延立于窗前吃了口凉气,加厚的棉袍里身子抖了又抖。

缓身走到案前倒了两盏热茶,杜明臻一笑,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躲不过。

万灯齐燃,亮如白昼。

明月半墙,漫进那二人的身影。

清平宫。

洛均瑜发稍间尚还有露水的湿气,他走的太急了,毫不顾忌身上的雾气。他只想早一点见到她,哪怕只早一点点,他也能多看她一眼。

杜明臻一怔,只听的一头雾水。同姓?他不是姓安么……

莫流简倒是慢了步子,待洛均瑜喘着的粗气都缓静下来时,他才慢悠悠地进到房中。唇角微抿着,迟迟不说话,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不碍事。”眉梢微挑,安文曦笑着看了看她,“与朕同姓的大夫朕信。”

“来冀州五日,三日在找你,两日看了看瘟症,你没事吧?”袍袖拢了一拢,洛均瑜关切地问道。

“这怎么能行?”杜明臻亦上前来阻止他,“你是天下万民的皇上,怎么能说试就试。”

“没事。”她一笑,淡淡的。

“这万万不可啊皇上!”白喻钦大惊。

室内的洛均瑜看了看莫流简,刚要说什么,却见莫流简一忙撇了头不去看他。腹语暗道他洛均瑜倒是忙着邀功,可是自己在梦中就是个暴戾的夫君,现在有什么脸面见杜明臻啊。

“原来如此……”安文曦微一琢磨,抬眸道,“把韩大夫喊来,朕试。”

“你也快坐下吧。”待洛均瑜坐下,杜明臻走到他身边,一袖子扯上他,“门口冷,你倒是害怕我什么。”

“回皇上,韩大夫已有古稀之岁,一生救人无数,百姓皆尊称其为活菩萨。只是……”白喻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今年的瘟疫太过蹊跷,韩大夫也没有法子,这草药也是凭着多年的医术拼凑来的,如今还没有百姓愿意以身试药。”

“我哪有害怕……”莫流简一忙出口争辩,“门口……门口凉快。”

“韩大夫平时医德怎么样?”

“长安更凉快,那你来这里作什么?”杜明臻白了他一眼。

白喻钦顿了顿,也觉得这法子不太靠谱。

“我们就想问问你——”音未歇时,洛均瑜也起身跟了出来,极认真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有个姓韩的大夫倒是说可以试试,但是所研制的药草都有毒性,如果救不了受瘟疫的百姓那百姓也会因药草之毒身亡。”

长风穿堂而入,扑的周身都是清冽。

“大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杜明臻从门前走了进来,皱眉问。

杜明臻慢了一息,信步走到桌前,颤着手指给自己倒出一杯茶来,苦笑道:“那你们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华阴与峻丞挨的很近,估计是蝗虫死时弥散出的腐臭才导致了这场瘟疫。百姓浑身长满了红包,时而咳嗽时而瘙痒,时又而疯癫大笑,神志不清。多数大夫都不曾见过这病,臣实在没了法子才厚颜来见皇上……”白喻钦抖了抖嗓子,已经没了脸皮再说下面的话。

“重要吗?”莫流简急了,扬声道,“重要的是我们欠你!”

“爱卿何罪之有啊?”安文曦一忙将他扶起来,叹气道,“蝗灾,瘟疫,这冀州的百姓真是受苦了。”

一个欠字,道尽了她的苦,亦道尽了他们前世未还的债。

“皇上,华阴县出现瘟疫,一日内便死了上百个百姓,这……”白喻钦说不下去,一忙又跪了身子道,“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什么是欠?”杜明臻缓缓坐下,看着茶水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叹道,“如果想还债,我劝你们还是走吧。世事无常,各有宿命,其实我们谁也不欠谁。”

一尾竹香于熏炉中四散,扑在周身有股淡淡的清爽。

“冯砚卿也是么……”洛均瑜上前一步,眸中已起了湿雾。

两人转进曲廊一角再看不见身影,室中的杜明臻看了看榻间的小人睡意正浓,心里只觉得不放心,随即也跟着出了门。日色偏西,雨后的空气宁静而馨雅。

“洛均王,冯砚卿死了。”杜明臻紧一抬眸,直直看着洛均瑜。

安文曦不言,浅步移到云帐前将怀中小人轻轻放在榻中,细心盖上被子,这才转身轻道:“去涟心阁。”

洛均瑜险一踉跄,只觉得她那双目里没有悲喜,没有爱恨,如一潭死水一般,似乎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安文曦抱着已经睡熟的念儿入室,恰看到白喻钦正在室中来回踱步。眸光撞上轻衫时白喻钦亦停了身子,对着他扑通一跪,颤道:“恭迎皇上。”

“梅心辞杀了她,她死了;杜明臻嫁给安文曦时,骨子里的冯砚卿也死了;你娶司马伊雪时,她又死了一次……”杜明臻颓然一笑,“难道她死的次数还不够多么……”

雨停,酉时。

“你……你是卿儿……”

舟舷处的小人怔怔看着眼前的两人从吵的不可开交到相依相扶,心底涌出一股涩涩的味道。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时仍笑着对暮儿说那是父亲与母亲第一次吵架,然而争吵之中父亲仍一直牵着母亲的手将温暖全部传递给她。他终是知道,父亲远胜过自己爱母亲。

“是。”她迎眸,却看到他目中的一滴泪。

“我会保护你们,一定。”他附在她耳边轻声低语,眸中尽是怜意。他允她八字,是让她全力信他。

“为何……为何早不说……”膝盖犹如灌了铅一般,沉的他险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日日祭奠的卿儿其实早就在自己的面前,他为何不知道,为何不知道……

杜明臻终颓在他的怀里,长甲紧紧攥着他的袍角嚎啕着。眼泪化成痛意,绵绵不绝地自心底流入她的血脉之中,满身皆如针扎,疼的焚心错骨。

“均瑜,我们的缘分在青州早尽了,不是吗?”杜明臻哽了哽嗓子,长睫映着灯影迷迷离离。缘分已尽,还有什么能比这四个字蚀骨穿心呢。如梦里的兰央对司徒书陵,只有一面的缘分,便不敢再奢求其他的东西。

“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再世重生,你有你的司马伊雪,我有我的安文曦,缘分二字岂能说有就有。而且,也强求不来。”

“不要……”杜明臻刚要上前阻拦,却一把被安文曦箍住身子,她愈挣扎他就愈收的紧。

“卿儿……”眼瞧得她这样说,洛均瑜不甘心,一忙握上她的腕子,痛道,“跟我回去。”

“那你就愿意自己生不如死?!”目中微寒,安文曦一把将手中瓷盏扔出舟外。只听“砰”的一声沉入湖底,将不安的心也全部沉了下去。

“回哪?”杜明臻一笑,目中没有一分暖意。兀自将腕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杜明臻又转头看了看榻间的安文曦,背对他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洛均王,我现在是杜明臻,是安文曦的妻子。”

“不害他焉能救你!”嗓间忽地一痛,杜明臻滚了喉咙直朝他大喊,“我不能看着吾儿生不如死!”

妻子。那二字钝入心底,痛得他满目模糊。

“于是你就要害他?”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是吧……”他轻一出口,噙着的秋风趔趄一步,单手撑着案角才又稳下身来。

“我只知道你不能死。”杜明臻极无助地哭着。

是吧。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他与她似乎一直在平行的两端走着,互不干扰却又相视而行,然而——终究走不到一起,如她说的,都是缘分使然。

“你……”杜明臻惶然一惊。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秋风呜咽,凄凄切切,洛均瑜淡转了身子,缓缓向室外走去。以前他想知道真相,可是如今知道了真相,他却又承受不起了。不是懦弱,是无力,无力再去改变什么。

“暮儿、敬延甚至天下,我都明白,可我要的你不懂。”他攥紧了手中的瓷盏,似要将它捏碎。

院落间,他走的极慢。竹影剪了月光,映着他眸中的清泪,是整整五年的思念……

“你不明白……”苦苦摇头,杜明臻只觉得心底有无穷无尽的惶恐与害怕,连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

“我不准!”

莫流简方要喊出声,却一下子被杜明臻拦住,只二字给他。

“我没疯,清醒的很。”杜明臻一笑,眼泪却流的更多。

“走吧。”

“你疯了?!”瞳目紧缩,安文曦怒吼她。

细软都已收拾好了,是该走了。

小人撅了撅嘴,随挪了挪身子蹭到圆桌前。忙要伸手去喝,却不想杯盏还未到手就一把被安文曦夺了过去,力大且狠。

到达清平宫时已是农历十月,离新岁都不到两个月了。

“哦。”

一路上莫流简皆是欲言又止,只想问她关于兰央、关于那个梦的所有事情。然而杜明臻总是缄默,莫流简不敢问,怕一旦问出来什么他自己连仅剩的颜面都没了。梦里他对不住兰央,他比谁都清楚。心下百转,另一方面,莫流简也是怕洛均瑜骗他,那一晚洛均瑜只问她冯砚卿之事却对兰央绝口不提他便怀疑了——甚至他乐于这样怀疑。是不是洛均瑜故意要让自己陪着他一起,好给他壮壮胆量呢?抑或路上少个喝酒解闷的同伴,所以才编了个莫须有的谎话来邀自己与他一起。一个梦做四年不稀奇,梦里有同一个女人就罕见了,莫流简如是想,那洛均瑜果真是在骗他了。

“念儿,喝了这杯茶娘亲去给你拿药。”腕子微抖,杜明臻缓将茶盏递给他。

清平宫依旧灯火辉煌,让人觉得江山天下也是这样软红香土,鼎盛繁华。

安文曦静静看着移步至舟中圆桌间的杜明臻信手端起一盏凉茶,唇角一抹苦笑,极难过的样子。

念儿去寻了柳贵妃,这宫里他与她最亲。半年不见,这一会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直接奔后宫找她,手里还攥着自己在齐朝的宝贝——那件青玉荷叶形水丞。

“吃完就不怪了。”此一时秋雨正盛,斜打在身上,极凉。

彩漆五龙捧寿茶盘里移下来一盏蒙顶甘露,敬延托着盏底轻嗅了嗅茶色,一笑道:“新茶,味道不错。”

“娘亲不怪念儿?”小人一惊,感动的差点哭出声。原还以为娘亲又要凶他,眼睛里的泪都准备好了,没想到娘亲竟然什么都没说?!

“这是大齐兵部虎符。”莫流简看了看杜明臻,随从包袱里拿出玉质印玺来。明黄刻字映入眸中现出一分冷肃,乃皇家的天威。

“没吃……没吃……”杜明臻一怔,眼泪一下子又落了下来,“那……那就现在吃吧。”

“秋末了,倒也该起兵了。”敬延看了看那虎符,意味深长地笑着。

“念儿辰时没吃药!”小人一喜即是脱口而出,只是音未落时,自己忙又捂住自己的嘴巴,只睁着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明臻。

“什么时候起兵?”杜明臻稍蹙眉心,心里却还惦念着安文曦,一别数日不知他可否醒过来。

“什么悄悄话?说吧,娘亲不会怪念儿。”

“三日后。”

“那念儿跟娘亲说悄悄话,说完娘亲也不会怪念儿吗?”小人微抿了抿嘴角,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这么快?!”

“没有,是风入眼了,不关念儿的事。”嗓中渐紧,杜明臻一把将他扯进怀中,硬生生挤出一分笑来,“念儿那么乖,怎么会是念儿的错。”

“是你们太慢了。”敬延起了身子,咳了几声,冷笑道,“区区一个虎符就费了朕半年的时间,你还有理了不成?”

“娘亲,你怎么掉眼泪了?”小人眼准,一眼就看见了她眸中的泪,忙挪了小身子走到她身前,低头道,“是不是念儿又做错什么了?”

“三日……将士都还没有准备好,三日是不是急了些……”莫流简亦是皱眉,“给我一个月时间吧。”

“你们聊吧。”暗处长甲紧攥,杜明臻却是不敢回头。

“朕,并不需要你。”

“在田间低洼处挖沟,然后用布衣鞋底拍打蝗虫将其驱至沟中,再用土埋上,就是挖沟埋蝗了。”袖笼处收下一尾秋风,安文曦笑了笑,看向舟一侧喂鱼的杜明臻浅道,“回身来说说话吧。”

一声隐着清远疏离,冷的让人发抖……

“唔,是白伯伯教的,说那蝗虫太厉害了,若不是曦叔叔的挖沟埋蝗,这田里的庄稼早就被它们吃光了。”小人用舌尖舔了舔嘴唇,眉心轻皱道,“曦叔叔,什么叫挖沟埋蝗啊?”

内宫。

“哈哈……念儿从哪里学来的打油诗啊?”

“梅娘娘,娘亲也来看你了。”念儿一手拽着杜明臻,一边向着梅心辞喊道。

“蚂蚱发生联四邻,飞在空中似海云,落地吃光青稞物,啃平房檐咬活人。”这厢话音刚落,忽见小人起了身子出口诵背,甜糯的声音混着湖中秋水让人心头一暖。

“念儿下午说你明日来,不想这么晚了又过来了。”闻声,梅心辞连忙掀开了云帐出来。灯火映着她唇角的笑意,慈和明润。

“除蝗灾,掘蝗卵,这冀州终于无忧了。”玉扇散去一尾秋意,安文曦展目于舟栏之外,笑意渐浓。

“这是……”杜明臻看了看她身侧的宫女正端着福盘站在那,有些不懂。

玉石栏杆映着菊花身上的鹅黄,又碰上湖中木舟垂下的翠帐。风一来,层层翠帐被风掀开,恰有一分新景。细雨打在花园拱桥处溅起了一片水流,伴着淙淙之声润入心底,荡起眸中的明意,胜过袖中的秋岚。

“哦,我在收拾东西,想着明天你过来时给你呢。”梅心辞回神忙又一笑,随手将腕间的玉镯子脱了也放在福盘内,与里面的翠、金珀、蜜蜡、珊瑚一起递到杜明臻面前,“今晚既然来了,就拿回去吧。”

万点秋雨。

“为什么?”

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簟萧疏玉漏催。

“人老了,要这也无用。”梅心辞敛了敛笑,寻上她的腕子攥着,“这些也够你与念儿用一辈子了,倘若念儿的病能好,我也就没什么心事了。”

“问清楚了,把欠下的还回来……”茶肆过身,两人皆来不及下马,只想更快一点到达冀州好去见她。洛均瑜长声出口,入耳犹是意味深长,似将这一世全部的悲喜都化成那一个“还”字——他欠她,从来都是。

“这是说的什么话。”杜明臻皱了皱眉心。腕上被她掌心的温暖包裹,一时又让她想起儿时来。儿时,娘亲也是日日这么握着自己,生怕自己走丢了,哭着找不到她。

“可是……问清楚了又能怎样呢?”玉袍灌了风,此时的莫流简心底竟有些惴惴不安。

“娘亲欠你的,卿儿。”

“无论她是杜明臻,冯砚卿还是兰央,我都要问个清楚!”身前树木俱往后移,洛均瑜直视着前方的大路,眸中一抹坚定决然。

“哪有欠与不欠,就算你杀了冯砚卿全家也断不会欠冯砚卿什么。”杜明臻对她笑了笑,笑意极暖。

“可是我……”莫流简皱了皱眉,有些不敢说。

“我要了卿儿的性命,我欠她一条命……”梅心辞哽了哽,额角的皱纹也愈发深了起来,“夏至那一夜娘亲把你的前身夺走,更夺走了你那半世的幸福。重生后娘亲没什么能帮你,却也不能再看着你受苦。”

“问她个明明白白!”

“你……”

“洛均王,你可想好要问什么了?”甩袖扬鞭,莫流简紧了马步子。

“从小跟着娘亲委身于青楼,苦了你了。”细苍的手指轻抚上杜明臻的鬓髻,梅心辞忽又一笑,眸中全是泪色,“娘亲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莫将军,我们到冀州边界了。”马背上的洛均瑜稍一转眸,对着身后的莫流简笑道。

“娘亲……”泪从眼角滑过,杜明臻忽吐出二字,二字入耳时连着自己皆是一惊。

马蹄声疾。

呼吸微滞,梅心辞怔怔地看着她,目中眼泪更多。

……

“哎,哎。”梅心辞慌忙应下,心头如有暖流涌过。有几年没听到过她喊这两个字了,梅心辞抽泣着,一时兴奋的不得了。

“所以……你也不会救念儿是吗?”寂至半晌,杜明臻扶着案角撑住身子,眸中湿气升腾。

“你们把这些首饰拿去卖些钱,知道不?”一手按下福盘内的珠宝,梅心辞擦了擦眉角的泪,方又交代道,“娘亲知道你想过平凡人的日子,拿着这些东西好好给念儿看病,娘亲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从没有答案,却尽是答案。他背着他对她的情爱走了三生,如今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你跟我们一起走。”掌心划出一分暖意,杜明臻坚定地看着她。

他转眸看了看愣在原处的她,忽又一笑,眉眼里盛满了凉月秋风,“他是帝王,为她放弃了一整个天下。”

“傻丫头,娘亲怎么会不跟你们走呢。”梅心辞一笑,眸中却隐着一丝暗色,“娘亲赖着你们,你们走到哪娘亲就赖到哪,一辈子再不分开了,一辈子……”

“讲个故事吧。”见她这样执着,安文曦缓走到窗根处,看着地上惨白的月光,叹道,“一个男人曾救过一个女子性命,日夜照顾她时不知觉便爱上了她。然而他却不敢说,怕一不小心就吓跑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照顾了五日那女子醒了,他却偷偷躲起来不敢见她,惶恐地以为如此相见太突兀,何况他身后还有更多要让她接受的东西,他只有不敢。后来……那女子入庵出家,他曾化身香客见过她一次,而后便万念俱灰,也跟着入寺出家当了和尚……”

烛灯下杜明臻一个恍惚,只觉得娘亲也老了许多。再不似儿时那样有精神有气力,如今连说话的声音都喑哑起来。

“再难也要答。”

牵着念儿回宫,一路无话。只是杜明臻心里却隐隐作痛,为这许多人,为这许多事……

“好难的题。”他抬手揉了揉额头。

三千里不识长安,怎知容颜骤暖。

杜明臻不言,缓站起身来,认真地看着他,“我重要还是念儿重要?”

——不知安文曦如何。

“仍旧是不信吗?”灯影幢幢,他看着她,目光流转。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狼山时你问过我。”

——不知洛均瑜如何。

“那你现在信了吗?”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我做了个长长的梦,长长的梦……”眸光虚散,杜明臻不理他反又一笑,叹道,“我不信真情,梦里却尽是真情;我不信缘分,梦里却尽是缘分;我不信轮回,梦里却尽是轮回;我不信爱别离苦,梦里却尽是爱别离苦。”

——亦不知梅心辞如何。

“能。”他给她一字,却有十分真心。

喟然长叹,杜明臻只觉得累,累的筋疲力尽,想大梦不醒。

“还能回去么?”

路过留庭宫,杜明臻一怔,恍惚听到暮儿的声音。那声音时而尖锐时而阴冷,她一直都记得。

“这又是何苦。”他嗔她一声,掌心抚上她的青丝,轻道,“蝗灾没了,我们回去。”

与念儿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杜明臻随带着他悄悄走到留庭宫外。姜黄的宫灯铺着玉石台阶,阴影处恰好能遮住她们母子二人。杜明臻向前又探了探身子,静息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伤人不伤心也好。”杜明臻苦一笑。

“你倒是劝劝敬延让他晚些再打,三日确实着急了些。”莫流简慵懒一声给暮儿,同为孤儿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从来不客套。

“你会弹伤的。”雕窗外一声温柔,安文曦随而进门。

“他都不让你管了你还操哪门子心。”暮儿白了他一眼,兀自坐在他对面倒了盏茶,“好生顾着自己吧,那母子俩你也少管了。”

浅闭上双目,杜明臻只想溺在琴音里,随着琴音跳转。

“我管我的,跟敬延有什么关系?”莫流简有些急,一忙支了身子回了她一记白眼,“再说了杜明臻当初是我救下来的,还就得我管。”

琴音转入激流,长甲略疼。

“知道敬延为什么不用你去打仗吗?”

人生一世,何尝不是如这繁花似锦的宫图一般。无论再绮贵华丽,也终究逃不过束缚在身上的那道屏风线。

“是啊,为什么?”莫流简一怔,随即趴在桌子上朝她笑道,“我还真不知道。”

过往一幕幕滑过,杜明臻借着姜黄的灯影静静看着屏风上的那一道繁锦图,愈看愈痛,痛的满目模糊。

“喝完茶,我慢慢说给你。”暮儿故作神秘。

玉指轻挑,声如珠玉落盘。

“好好,你总是这样,小时候我不吃什么你都给我绕个弯子让我吃,现在还是这样,想来这茶也是你新得的好东西吧?”莫流简连连点头,即刻将那茶水一仰而尽。只是这厢还没笑完,他却只觉得头昏目眩,困的抬不起眼皮来。

梦里他曾告诉她,这首曲子名作《相思若苦》。

“边塞一战时敬延就视你为心头上的一根刺,得你者必事半功倍,可惜你的心在齐,不在宁。”望着倒在案角的莫流简,暮儿轻叹了口气,极凉。

三十三天离恨复,四百四病相思苦。

“娘……”看着宫内暮儿阴寒的目光,念儿忽想大喊却一忙被杜明臻捂住。月牙隐进云层里,漆黑的夜色让人愈发惊恐。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你向着昭阳宫大跑,有多快跑多快。”把他拉进宫角,杜明臻轻附上小人的耳边吩咐,音疾而重,“阖上宫里的门闩等着娘亲,谁敲门也别应。”

相思若苦——

唇上粘着杜明臻的手,小人儿只瞪着两只大眼睛不住地点头,好让娘亲放心。

从府中寻来古琴,杜明臻素手勾弦,一声便似水滴荷塘般悦耳。

“快跑。”杜明臻放手,小人儿随即撒开步子跑进竹林里。那里有条小路直通昭阳宫,是莫流简与念儿常玩的地方,不想如今也有了用处。

清浅的步子踩碎了一地的月光。

此一时夜幕极黑,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