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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涯流落思无穷,寄我相思千点泪

“你可曾想过……我们现在做的,便是要偿还的。”

“怪不得会这么痛。”莫流简慢了呼吸,目色一痛,“若是前生我们真欠了那女子,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清。”

“此话怎讲?”

“难……难道……”洛均瑜忽立了身子,眸光流转,不可思议道,“那真是我们的前生?”

“痛由心来,都是我们在偿还前世欠她的。”锦服移至窗根处,洛均瑜噙了一口秋风,苦笑道,“杜明臻是冯砚卿,你可信?”

“央!”未等洛均瑜道完,莫流简一忙接上最后一个字,两人一时惊诧至极!

“冯砚卿?!”身子猛一颤,莫流简不可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兰——”

“一个梦能重复做四年可不可能?你我梦里的情景竟如此相似可不可能?一个女人被我们梦了四五年可不可能?甚至……”洛均瑜一顿,陡然颓了身子,“杜明臻也梦到了,梦里她就是兰央。”

“这么巧……”莫流简不经心应着,只是一口气还没全呼出来,他猛地看向洛均瑜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

“什么?!”脚下险一个踉跄,莫流简紧紧盯着洛均瑜,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再分不清虚实……

“打?”音未歇时洛均瑜皱了皱眉,目光也有些迷离,“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倒是也没少挨了打,我还能看清她腕子处的藤条伤痕。”

“我们该去找她,对不对?”

“唔……我是害那个女人,跟你不一样。”莫流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梦里我常打她,我身边的三妻四妾也常打她。她那一辈子了吃尽了苦,到最后也没有谁好好对她。她常以真待人,以善对人,以美悦人,可是真善美最后却换得颠沛流离四字,真可谓大不幸。”

似乎做了某种决定,洛均瑜忽而一笑,极其温柔。

“那你呢,一个女人何以至此?”

篝火一丛。

“一个女人何以至此?”莫流简连连嘲笑着他的痴情,“缘聚则聚,缘散即散,或许你们的缘分本就是这一面而已。”

“慕然去冀州让府衙驾车来接我们,这一夜你们母子俩就忍忍吧。”火烧的树枝撑起一方亮色,安文曦靠在树根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们,“这附近的山名作狼山,是群狼聚居之地,少有人经走。慕然觉得近就选了这条道,却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能死里逃生也算我们幸运。”

“她曾求我,我没救。”玉扇掠了残风,洛均瑜看了看他,苦笑道,“救了她的人,却沉沦了她的心,还不如不救。”

“若没有你,我们早就死了。”褪下一层外衣披在念儿身上,杜明臻缓缓说着,“你总是有你的办法,可是也要记得,你也得保护好你自己。”刚才,她真的担心死他了。她不敢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会怎么样,还会继续活着么……

“能救便救,怎么又成害她了?”莫流简不懂,皱眉道,“佛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虽然没救到底,但终归是救了呀,何必如此在意。”

“皇上叔叔,你冷不冷?”小唇抿了抿,念儿看着只着了亵衣的安文曦不禁心疼道,“要不念儿将母亲的外衣换给皇上叔叔吧。”

“梦里……我救下一个女人,不过……只救下了一时,没有救下一世,反而是害了她。”

“乖念儿,叔叔不冷。”安文曦浅一笑,火光映着天上的星辰,更映着他眸中的清润,“如今我们在外面,就不要喊皇上叔叔了好不好?”

“还有这等事?”莫流简一怔,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那要喊什么?”小人嘟了嘴,眼珠子一转随即又笑开,“那就和简叔叔一样叫曦爹爹吧。”

“能为女人死未尝是件坏事,就看你是怎么个死法。”洛均瑜见他这样调侃自己,眉眼一弯,“我也做梦,梦里虽然没那么痛,但也有遗憾,真真不比你好过到哪里去。”

一语未落,身侧的杜明臻猛地红了脸。心想交代小儿的东西如今竟让他抖落了干净,连着莫流简的叔叔称呼都被他说出来了。

“只因为一个女人。”莫流简连连叹气,惨笑道,“我上辈子肯定是为女人死的。”

“呵……爹爹可不是随便叫的,唤作曦叔叔吧。”安文曦看了看杜明臻,又浅浅笑道,“不然,娘亲也不答应。”

“哦,什么梦这么稀奇,竟比肉身之痛还痛?”洛均瑜好奇道。

“唔……娘亲……”念儿眨了眨长睫,糯糯的声音挠的人心里直痒。

“还真当我是泥做的了不成?”莫流简哑然一笑,随将身后的蒲垫撤去下得床来,行至案间倒了一盏清茶递给他才又道,“睡了这几日竟觉做了好长的梦,梦中的自己却是比那几道伤口痛的多。”

“去给你曦叔叔取暖。”杜明臻寒了面,只一冷声。

“午时醒来也有几个时辰了,这一会子可有见好?”虎凳间洛均瑜轻摇了折扇对榻上的莫流简笑了笑。

“哦。”小人努了嘴,随撑着小身子走到安文曦旁边而后蹲下将自己蜷在他怀里,小手环住安文曦的腰身甜甜一笑,与他附耳轻道,“念儿给曦叔叔取暖,这样就不冷了。”

瑶华宫中,一尾墨兰香正浓。

“念儿乖,念儿乖。”怀中一暖,安文曦只觉心头某一处全部融化开,暖的他眼眶都要湿了。大手握上小手紧紧攥着,安文曦一笑,笑里全是感激与满足。

“傻——”他想唤她兰央二字,却终没有说出口。扬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他现在只想用全身的力气为她取暖,别无他求。

看着两人依偎的样子,杜明臻也弯了眉眼,鬓角的碎发由着风拂起,她抬手的当空忽又对上他的眸子。心里一怔,只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似的,那双清润、温柔、明和而又隽雅的眼睛。

唇角浅浅一笑,安文曦静静看着她,竟觉她与三世前愈来愈像。变的温柔,变的坚韧,亦变的灵秀。不似四年前的寒冽,如今的她只有眼泪,让他愈发心疼。

“你会常常做同一个梦么?”鼻息慢下一拍,杜明臻终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这一句她隐忍了五年,五年前他弹奏那曲《相思若苦》时她就想问了,只是终没有问成。

“是。”一字似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杜明臻嗓子愈来愈紧。

“梦?”安文曦一怔,眸中隐去一丝暗色,浅笑道,“梦倒是常做,但是同一个梦倒是没有。”

“我没死。”他走到她身边,握上她的掌心,冰凉凉的,“害怕我死吗?”

“那你信前生么?”

“你……”杜明臻惶然回身,眼泪还在流着。

“你信吗?”手中一紧,安文曦反问她。

身后忽传来一记温柔的声音,似风铃从田间滑过,隐着他眉中的笑意。

“信又能怎么样……”她从他眸中读出一分猜疑,半晌才又苦笑道,“我不信。”他是咬死了牙关不给她一句实话,那她为何又要敞开心扉给他呢。抑或本就是路人,这无关痛痒的东西对她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

“我将衫袍作了引子点燃了马车,你能为我取暖么?”

秋风习习,树一角有荼蘼花开,白灿灿的犹如星光。

嗓中渐紧,杜明臻一下子哭出声来,吓得天上的繁星也全部隐退了去。

“荼蘼是夏日最后一朵枯萎的花,是坚持最久的花儿,那我们呢,还能坚持多久?”

“文曦……”

扬目看着远处黑漆漆的树影,杜明臻在心底悄声问他。只是最后那疑问只化成了她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苦涩至极。

马车愈来愈亮,火光冲天。

翌日,涟心阁。

支膝艰难立了身子,杜明臻慌忙扯断周身的蒿丛向路边望去,却见前方马车已是着了火,火光映着黑夜熊熊而起,刺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狼群的鬃毛被火烧焦发出兹兹的哧响,扑入鼻息中亦有一股酸臭之味。

“皇……皇上……”冀州知府白喻钦哆嗦着身子扑通跪在那,叩首道,“不知……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

只是话音刚落,安文曦忽地甩开鞭子,一忙转身进了马车内。唇角挤出一丝笑来,不待她反应便一下子将她推了出去。杜明臻闷哼一声,还没回神时身子已在秋蒿丛中了,漫野的秋风只有荒凉与哀痛。

“朕本就是微服私巡,与你无关,起来吧。”青袍拂了茶盏一角,安文曦低眉看着他道,“蝗灾怎样了?”

“不!”杜明臻似比他更坚决。

“回……回皇上,已有大片地区受灾,蝗虫愈来愈多……”白喻钦不敢起身,声音里全是自责。

“跳啊!”有狼已追到马车内侧,安文曦扬袖又是一鞭,眉心蹙成山丘,“从那侧跳!”

“可有什么法子治虫?”

“我不。”杜明臻挑了帘子,亦是决绝。

“挖蝗卵,放鸟吃虫,百姓拿筐拿篮逮,都试过,却不见效。”

“你也跳!”他咬碎最后一口残风,命令她。

“嗯。”安文曦点了点头,眸光看了看窗外的花坛,淡道,“幽涿以南,长淮以北,都郡之地,湖巢社衍,旱溢无常,谓之涸泽,蝗则生之。看来,除蝗的根本就是让它们缺水。”

狼群紧紧跟着马车,眼睛中的绿光成了夜里唯一的灯火。

“可这里到处都是水,岂不是很难?”白喻钦叹了口气,只恨自己没有为百姓排忧解难,“田里的庄稼都被吃的差不多了,百姓死的死病的病,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实在不够啊。”那冀州知府白喻钦倒是个正气的人,就算守着皇上他也要说,银子确实不够,这冀州遇到几百年未曾遇过的大灾又岂是几十万两黄金白银能救下的。

秋蒿丛随风轻摆,只见一人影借着风势跳下,敏捷迅速霎时匿进草丛之中。

“冀州还有多少禾田没被蝗虫吃掉?”安文曦并不恼他方才的冲撞,皱眉问道。

夜黑风高,此一时寅时不到,月牙隐进云层里,周围皆是漆黑一片。

“一少半……”

狼群的速度加快,离马车愈来愈近。安文曦扬鞭赶马,待狼群就要上来时,他忽而开口,决绝道:“跳!”

“若是将那些庄稼全部收来,没准还能救一些百姓。”唇角淡扬了笑,安文曦一忙站起身来,眸中一亮。

“驾,驾!”安文曦扬袖,将残风全部咬进齿牙里。

“朕领着你们除蝗灾。”

秋风呼啸而过,安文曦一忙探出身子将干粮扔出去,眼瞧得狼群行追速度放慢下来,安文曦随又挑帘而出,接过慕然手中的鞭辔,将慕然生生推进车内。与此同时杜明臻亦点燃了包袱甩出车外,时有恶狼碎叫之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那一声恍似漫过府院穿过长街全部落在田野深处,金黄的禾穗摇摇起舞,带着百姓们的笑与乐,悲与苦,泪水与辛酸汇入土地之间,发出轰然炸裂的声音,震的三方十世皆不敢再有一分人祸天灾。

“驾!”慕然扬鞭而起,一声长呵直贯云层。

蝗虫群飞,天地暗色。

“走吧。”安文曦看着她,唇角微一笑。

折扇一侧掩去闷噪的秋风,安文曦展目望着远飞的蝗虫微滞下一息,眸光坚毅而又沉定。

“我跟你一起。”四目相汇,她说的坚定无比。她绝不能再丢下他,一次,又一次,次次伤了他,也伤了自己的心。

“方圆二十里都被蝗虫吃干净了。”白喻钦长叹了口气,目中尽是浊泪。

“你……”杜明臻欲言又止,却是不知如何劝他,甚至在这种情形下她连劝的权力都没有。

“二十里外是峻丞县?”安文曦转头看着他问道。

“你们先在那躲着,我引开狼群。”安文曦寻上她的腕子轻一握,眸中全是决绝。

“正是。”白喻钦一惊,心下好是佩服皇上的心思。如此小的州县名皆能被他记住,实在让他惊诧。

“那你呢?”眉头一皱,她紧一问。

“现在就驾车去吧。”一手阖上扇骨,安文曦随即吩咐道。

“把干粮和火石都给我!”袍袖一扬,安文曦随将慕然递进来的包袱接过来。在车中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抖落出来才又看向杜明臻道:“待会让慕然赶车,有多快赶多快。然后我将吃的扔出去引走一部分狼,你再点燃这个包袱甩出去,如此也可避去一些穷追不舍的恶狼。我看着前面不远处有一米多高的秋蒿丛,到那里我出去赶车让慕然进来抱着念儿跳下去藏在草丛里,你也跟着跳。”

“皇上真要亲自除蝗吗?”白喻钦低了低头,长袖微紧,“田间蝗虫还会咬人,百姓们在一起又太乱,臣怕……”

“带了,路上怕走荒路,专门拿着呢。”慕然靠了靠车帘子轻答,“还带了一些干粮,银子倒是带的不少。”布衣私访,能带的只有银子,幸好临来时拿了火石,就怕碰到什么意外情况。

“不要说朕是皇上不就好了。”唇角扬起一丝笑,安文曦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蝗虫不除朕也不能安心。”

“慕然,带了火石没有?”眼见得狼群已将马车包围的水泄不通,安文曦一忙问向车外。

“可是,要如何除蝗?”

狼群离马车愈来愈近,慕然试着驾车向前,不想车走一步狼却近五尺,便再不敢走,唯有在原地静静待着。

“如何……”

云浓月瘦,丑时过三。

展目于荒芜的田野,安文曦吸了口田间的秋意,缓笑道:“挖沟治蝗。”

安文曦虚了虚目,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人心底一紧,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四个字,隐着天子之威,圣眷之隆。

“五十。”月色渐向东移,一向稳重的慕然此时也有些把持不住。

蝗虫飞过一阵,麦秸哗啦啦歪倒一层,看的人心底一疼。

“大概有多少?”安文曦放了帘子,皱眉问向车外的慕然。

“人为何这么少?”身着布衣的安文曦望了望田间的百姓不解道。

车中安文曦一怔,扬袖打了帘子向外望去,也不觉慢了呼吸。一旁的杜明臻寻着目光往外看,不待安文曦发话自己竟也倒吸一口凉气,连带着发梢都在颤。只见马车已让狼群层层包裹,个个眼睛都发着绿光,似一只只的毒蝎子漫过全身让人动弹不得。

“回……回……”白喻钦方要吐下皇上二字,又一忙禁了口,禀道,“大多数百姓都去蚂蚱庙祈福去了。”

“主子,遇到狼了…”慕然沉了一声,隐着担忧。

“烧香拜佛?”安文曦一下子笑出声来,脚下步子却迈进了田地里去,“若是这鬼神能帮我大齐,那还要我这个皇帝做什么?去把百姓们都喊来,咱们一块除蝗。”言罢即是踏进麦秸之中,扎人的麦芒刺到身上,他竟浑然不觉,兀自拨开麦芒,拿着篮子除蝗。

“吁——”月上中天时慕然的一声惊叫一下子吵醒了窗帘下的杜明臻,睁眼一刹那忙不迭看向安文曦与念儿,见他们无事方才松了一口气。

“去吧,烧香拜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吧,还不如到田里亲自除蝗。”刚刚下了马车的杜明臻一手牵上念儿,看着白喻钦轻道,只是眸光却不曾从安文曦身上移去半分。布衣草屐依旧掩不去他满身的清润,抬手扶袖间都带着一股明秀隽雅之气。他是如风一般的男人,到哪都清爽爽的,让人心安舒服。

夜风扑送入帘,小人已是沉沉睡去,杜明臻也正支额小憩,唯安文曦一人醒着。看着那二人熟睡的模样,安文曦心里只觉得温暖,能这样守护着她们母子,是他一生的梦想。

“是。”白喻钦拭了拭额上的腻汗,随转身吩咐身后的官兵入田除虫。想来这一次灭神灭鬼的差事非得他去做不可了,不然那些执迷不悟的百姓又怎么会全部来这杂乱脏臭的农田里除蝗呢。他们只信神,却不信自己。

眸光滑上他的青袍,杜明臻心底忽地一动。与念儿相处四年的莫流简都不曾这么抱过念儿,莫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才让念儿如此喜欢他?青袍随风轻摆,杜明臻惶然觉得不着龙袍不戴冠冕的他更加好看,清润隽雅的模样依如五年前她初见他时一般。

“娘亲,曦叔叔不怕虫子咬么?”小人眨了眨眼,看着远处和百姓一起扯衣驱蝗的安文曦有点心疼。

“让他靠着我好好睡吧,走了三天也该累了。”安文曦一手抚上小人的额头,眉眼一弯笑道。

“不怕,因为他心里装的是天下。”

“不要,我跟皇上叔叔睡。”念儿摇了摇头,小手已是攥上安文曦的青袍,身子也猛不迭地向他怀里拱了拱。兴许觉得娇嗔了些,待小人自己窝在他宽厚的胸膛时也不觉咯咯笑起来,马车里一时暖意至极。

小人抬头看了看自己娘亲,额间淡淡蹙起一层薄皱。他尚还不懂天下是什么,难道就是他的曦叔叔在田野间与那些人一起驱虫逮虫么?有蝗虫落在自己腕子上咬了一口,他猛地惊叫即是要哭,可是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时他忽然明白,原来娘亲说的天下,就是曦叔叔不怕痛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晒也要和百姓在一起除虫。

“念儿靠娘亲近些,这样就能睡着了。”杜明臻低头招呼念儿,想将他拉进自己怀里来。

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

“快到了,念儿再忍忍,叔叔一会便抱你下车。”安文曦向外看了看绵延的山丘,心里一琢磨,想是过了这座山就该到冀州了。

清平宫中,云帐层层垂下。

“皇上叔叔,我们都走了三天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小人无力颤了颤长睫,有点困了。

“咳咳……咳咳……”榻中传出一阵阵咳嗽声,整个皇宫都带着一层哀凉气。

夜色如水。月光照在浩渺无垠的大地上,将行驶在旷野上的马车染了一层银白色。

“皇上该吃药了。”梅心辞端着药碗进来,软了一声。

“皇帝要明察秋毫才行。”杜明臻笑着握上念儿的小手,替安文曦回答道。帝之明,民之福,心方聚,国才安。

“咳咳……咳……”敬延虚喘出一口气,费力撑起身子靠着廊头倚着,苍瘦的指尖颤颤接过那碗药来才道,“日日吃药也不见好,反而愈来愈严重。朕不就是一般的风寒么,怎么会这么没力气。”

“那心如何才能不散呢?”

“看过病的几个御医都说风寒难好,皇上再忍忍,过去这阵子就好了。”

“虫子不可怕,怕的是人心。心散了再多的粮食都无用。”安文曦忽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

“多少阵子了,从夏末就严重,到秋天了反是连床都下不去了。”一口气食下碗里的草药,敬延接过梅心辞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咳道,“这都是什么药,让御医再换一副来。”

“什么虫子这么厉害,有梓瑄手里的蛐蛐厉害吗?”小人刚说完那个名字猛地一顿,似乎那个名字离开自己好久了,连斗过的蛐蛐都老了腿,白了须。

“这怎么行。”梅心辞一忙出口,音未歇时方觉突兀,随又干笑了笑,“御医开的都是风寒药,这药换来换去就不管用了。皇上还是专心养病吧,过几天就好了。”

“有虫子吃了庄稼,只剩下残渣在田里才会这样。”

“皇上,暮儿来了。”

“娘亲,外面怎么破破烂烂的?”小人也随着向外望了望,不解道。

不待敬延出声,公公忽在宫口禀道。

马车帘子掀起一角,杜明臻看了看田里的庄稼,大部分都蔫蔫的,根本没有果实,放眼望去尽是大片大片的黄土。秋风裹了一丝熟热气入息,杜明臻低了低头,不知这旱情又要害死多少百姓。

“你先下去。”一袖子推了药碗,敬延亦不再提及换药一事,冷声吩咐她。

车行三日,至冀州以北,禹州边界。

风清月白,云帐抖动后恰见一抹倩影闪了出来。

喟然一叹,杜明臻拿他们没办法,终是点了点头。

“皇上。”暮儿跪了身子请安。

“去吧,去吧娘亲……”小人扯着她的裙角求道。

“那边怎样了……咳……”

“你曾经不是劝朕要好好对待百姓么,如今朕听你的,你怎么又不帮我了?”腰间佩玉摇了摇,安文曦上前一步看着她,眸中全是笑意。

“虎符到手了。”

“那谁来上朝管理朝政?”杜明臻缓站起身来,又看了莫流简一眼,不放心道,“谁来照顾他?”

“怎么还不见他们回来?”眉头一蹙,敬延忙透过云帐看向暮儿。

“前阵子倒是有折子,然而斩你的居多,朕不得不先处理宫中的事。”他淡笑了笑,如旧时温雅清隽,“算你欠朕的,这次就跟朕一起去吧。我们——微服私访。”

“虎符在莫流简手里,但杜明臻却不在他身边。”秋风拂过,暮儿忙又添道,“冀州蝗灾,杜明臻与安文曦在一起。”

“怎么现在才知道?”杜明臻也皱了皱眉。

“呵……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长指按上太阳穴,敬延冷一笑,“这么好的机会就让她做点事吧。”

“冀州大旱,又值蝗灾。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念儿身后的安文曦叹了口气,面色也凝重起来。

“什么事?”

“出宫?去哪?”

“杀夫总要比得虎符简单的多吧。”

“娘亲娘亲……皇上叔叔要带我们出宫……”她正说着,念儿忽跑了进来,一边说一边笑,奶牙边上带着两个浅浅的梨涡。

唇角扬起一抹奸笑,敬延虚了眸,目中尽是黠色。

“还记得你那个梦吗?”雕窗外一缕秋风划过,杜明臻抬袖抚平鬓角的碎发,眉眼如新月,“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可憎,原是那梦的缘故。梦里……你是靖州恶霸,我是你小妾,日日遭你毒打,也算尝尽这一世我欠你的了吧……”

……

烛火映着他的面颊,红润润的如熟睡一般,直看的杜明臻心疼。

秋阳高照。

“念儿的字倒是越来越隽秀了。”长袖抚上他的腕子,杜明臻微一笑。如贤妻良母一般,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夫与子,再无其他。

“蝗灾除治的怎么样了?”杜明臻瞧见跨过院子的安文曦忙出口相问。

“四年前我们一起走,如今我们一起来。四年前走是两个人,如今多了念儿却又少了你,你真是忍心让念儿整天窝在宫里不出去的。”杜明臻静静坐在床沿前,看着榻间的莫流简只碎碎念着。她从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不知今日为何要说这么多。午间的楚芊芊,现在的莫流简,杜明臻只觉得满腹尽是话语,是这几年一直藏匿在心底的话。无论谁曾负过她,如今她只知道自己亏欠莫流简,一直亏欠,都已经偿还不起了。

“快除完了。”安文曦极力挤出一分笑来慰她。

长安街华灯初上,依如旧时繁华。

杜明臻看在眼里,只觉这几日他瘦了好多。日日于田间除蝗,竟是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望着她的背影走远,楚芊芊忽屏了气,眼角徐徐留下一行泪来,一行覆又一行……

“快进来吃饭吧。”她轻一声,眸中尽是温柔,如平日里妻子对丈夫的碎碎念一般。

宫外荼蘼花尚还零星开着,点缀进秋初唯一的景色里。

“白喻钦还在田里,府上的人也全部派去除蝗了。蝗灾乱世倒是让你动手做起饭来。”一筷子夹起青菜入碗,安文曦心疼地看了看她。

白衫一抖,杜明臻即是转身出宫,背影愈发寒寂。害死自己腹中胎儿,害死太子妃,害死七皇子,逼疯几十个妃子,楚芊芊最后的结局竟然只是打入冷宫,是他给她的最后一丝怜悯吗?还是这世道本就是如此——黑从来不是黑,白也从不曾是过白。

“念儿睡着了,你下午也歇一歇吧。”杜明臻笑了笑,“我不累。倒是你,都晒黑了,过会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知道你喜欢他,一直都喜欢……”指尖寻上她的腕子,杜明臻轻言一声,唇角苦笑,“欧阳檠傲逼着你入宫,你无路可走,如同我当初接了圣旨要嫁给他一般。只是……身不由己太多,我们到最后都没按着自己初时的愿望走,我选了一条不归路,你也选择了寂寞的后宫。无论以前风光还是落魄,如今我们却是殊途同归。你不该觉得委屈,因我的路比你还要难走……”能说的不过几句,而她能听得进去的,也只有殊途同归四个字吧。她还能疯还能傻,而自己呢,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好,听你的。”

“哈哈……花儿好看,花儿好看……”

“皇上……蝗卵也挖出来了。”

“我曾答应景仁要好好照顾你,却不想你会如此负他。他哪一点对你不好,你竟要如此相逼,拿着他儿子的骨肉糟蹋他。你已经成了凤凰,却还是那么恶毒,弄到最后还不如平民百姓过的好。这方华清宫……也算是你最后的华贵吧,青灯古刹熬至白头,就算你疯死也没人会放你出去了。”

安文曦还没说完,就见白喻钦一忙从半月门前闪出身子来,脸上尽是欣悦之色。

“哈哈……哈哈哈哈……”楚芊芊一手抓上自己的头发,依旧大声笑着。

“朕这就去看。”竹筷搁置在碗碟之上,再回眸时已瞧不见他半个身影。

“不知足。”毫不理喻她的癫狂,杜明臻敛了笑意,一字一句说给她,“景仁对你那么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皇后对你那么宽容,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于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一路从贵妃位子升到太妃位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只可惜你心不善,方才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哎……”杜明臻刚想喊,却望着一院子凋落的白晶菊发怔。身旁秋风拂过,他方才坐的位置再没有一分暖热气。

“哈哈……那个花好看,好不好看呀?”

“若是能这么看着,倒是也不错。”窗前一声漫入,竟惊了她一记。

“你知道你错在哪么?”

“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哈……”被按住的楚芊芊只一个劲地大笑,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月亮好圆,月亮好圆啊……”

“我来不好么?我来了说明你们还不该走。”信步踏了进来,袖间滑出一枚药包放在桌上,暮儿溢出一分笑来给她。

“疯了?”杜明臻踩着日光走到她身边,唇角若有若无勾出一丝笑来,“疯了就可以出宫了吧。”

“这是什么?”

“哈哈……哈哈……”楚芊芊仰头大笑,愈发没有规矩。

“药,致命的药。”移步上前,暮儿紧紧盯着她,“关乎念儿性命的药。”

“捆住她。”寒声一出,随有三五个公公上前将她缚住,让她再动弹不得。

“给谁?”她一惊,竟是不敢去猜。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杜明臻进来时,披头散发的楚芊芊正狠狠掐着宫女的脖子大叫,眸中似燃了烈焰一般。

“你说呢?”眉梢轻挑,暮儿迎眸撞上她的瞳目,却只读出来心疼,再无其他。

华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