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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

“今儿是第几次了?”

“回皇上,莫将军带的兵在青峡关连连吃了败仗,依臣看还是派骁勇善战的五皇子亲自去守青峡关吧。”

“第三次。”华白的鬓发显示着他作为三朝元老的威严,“莫将军已经吃了三次败仗,如果再来一次,怕是青峡就不保了!”

内帘掀了一角,杜明臻透着一分虚狭的小缝向里看了看,却只能模糊地看到他半身龙袍,其他什么都没有。扬身叹了口气,杜明臻缓放下帘子,只屏息听着御书房内他同大臣们的对话声。

“是么?”唇角淡扬了笑,安文曦将手中奏折全部看完才又道,“宁国既然三次都打败了我军,为什么至今还没拿下青峡呢?”

晨曦的阳光打在廊前还没那么晒,夏季里最好的时候就是这清凉凉的早晨了。

“这……”

“若是将我们打败了他们岂不是很高兴……”长指按着地图一角,莫流简扬了唇角,目中尽是黠光……

“再给莫将军一次机会吧。”缓缓立起身子,安文曦一袖子推开案间的折子,步下堂来,“疲敌之计如果用的好便可省去一大半力,朕信他。”

“会把宁国人惹怒的!”慕然一惊,阻止道。

“莫将军毕竟没有带过军打过仗,且不说这次是不是疲敌之策,下次万一失败了,我齐朝连着墨关可都保不住了啊!还请皇上三思!”另一老臣出列,声声皆是忧色。

“这样啊……”莫流简走到长案前看了看地图,随又一笑道,“先来个疲敌怎么样?”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莫将军内修文德外治武备,你们不必担心。”安文曦不理众臣,抬眸望了望园子里的景色,才又笑道,“战胜易,守胜难。莫将军是在守,并非败啊。”

“这……”心下盘桓,袁戌默算了算,才又禀道,“那也有我们的二倍多。”

日色爬上三竿,御书房里终又剩他一人。

“若加上我带来的三万将士呢?”莫流简额头一紧。

“出来吧。”

“近日经常骚扰我边境,我曾派人暗地查探了一番,方才知那边的士兵竟是我方的四倍,实在不好对付。”

“咳……”慌乱失措后杜明臻掩袖一咳,算是对偷听了半日军机要事的交代。

“不知宁国那边怎么样了?”

“有事?”浅放了朱笔,他扬眸看她,忍不住笑了笑,“还是要走?”

“谢将军。”

“不。”杜明臻垂了垂眸,“不走了,我与念儿住在宫里直到莫流简回来。”

“袁将军请起。”莫流简抬手连忙将他扶起,嘴角尽是笑意,“都是为我大齐效力,袁将军不必多礼。”

“想通了?”

“大将军。”身子未到时袁戌已跪拜在地,满脸的络腮胡子衬得一双浓亮的眸子愈发有神。

“嗯。”杜明臻点了点头,目光滑到案角的玉玺上,只觉得那东西明灿灿的晃眼,笑道,“虎符也是这颜色?”

堂中设了一张长案几把座椅,瓷盏内的水都带着边塞特有的土黄气。

“想看么?”安文曦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前,“朕拿给你。”

大队人马奔驰而去,尘烟四起,浩浩荡荡。

“不必了。”他这样一说,反而让杜明臻惴惴不安起来。吞吐遮掩着,“莫……莫流简会死么?”

“能打仗的将军都是好将军。”转身上马,动作不带一分拖沓。马背上的莫流简嗅了嗅空气中的干冽气息,才又看向他道,“去青峡城。”

“你真是愈发在乎他了。”阳光打在他们之间,让他的目光有些虚迷,半晌才又道,“不会。”若是莫流简能让她痛,他宁愿自己去死。他许她二字,无论莫流简战绩如何,他都不会让念儿的父亲丧命。

“有勇无谋,概一匹夫。”八字相给他倒也干练概括。只是音未歇时慕然却对莫流简带兵之风有了一分敬服,能出口就问不足之处的将军着实不可小觑。

“皇上,后宫书妃邀您去花园赏花,让奴才问问皇上可否有空?”公公从宫前弯身进来,言语间皆是敬意,对皇上的,亦是对书妃的。而且,书妃对皇上说的这种话,公公早已司空见惯,心知皇上真是宠着她们,才不会怪罪她们这些妃子的玩闹。

“袁戌?”莫流简扬手抚了抚腰间的佩刀,问道,“此人有何不足之处?”

“好,朕就去。”安文曦浅一笑,又看向杜明臻问,“你可去?”

“三皇子自四年前新皇登基时便被召回长安软禁于府中,与皇上关系颇为亲密的五皇子也撤出边塞只守在潼关以内,如今驻守青峡关的将军乃五皇子原来的手下,袁戌。”身后慕然上前禀报,狭长的眉眼里尽是平顺。皇上亲自将他派给莫流简指使,就是因他有这一股子临危不乱的谋智。

“不敢打扰。”杜明臻躬了躬身子,四个字却是最恰当、最合适的推辞。

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只一片零零星星的古镇围绕在清峡关一带,此处常年征战早已没了百姓,斑驳的城墙、充盈着硝烟枪戟气的残垣断壁展现在眸中时,莫流简着实一愣。六月暮野的风吹进盔甲里不知怎就透进了骨头里去,掺着一股呛鼻的糜烂味道。

“那你回吧,朕去了。”安文曦说罢便转身出了宫,留了最后一抹笑意给她。宫外那身龙袍渐行渐远,杜明臻一时看的恍惚竟不知自己该向哪里去。本已陌路,她有她的莫流简,他也有他的书书,如此,便再不敢打扰……

新月如钩,再回眸时已不看见她半个影子,只余沙沙竹叶之响,似奏一曲明月断肠。

夜无星,青峡城。

“如此甚好。”她一笑,脚下已是运力,飞到窗边。

“大将军,我们已连吃了三次败仗,为何你还迟迟不打?”袁戌从边塞处回来,一脸的不满。

“我知道。”杜明臻冷一笑,隐着讽刺嘲弄,宁国人最擅长的蛊毒她又怎会不知道。

“打,今晚就打。”案间的莫流简连忙起身,笑颜道,“速去准备五百士兵,去宁营。”

“我看急躁的不是皇上,该是你们吧?”她微抖一笑,透着宁国人特有的冷漠,“念儿的病迟一日便会加重一日,你们两人的母子蛊,过错在你,痛却在他。这样下去不消半年,就算你稍一笑一嗔,念儿也会生不如死。”

“大将军……不要打无准备的仗啊……”眉头一皱,袁戌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暮儿……”信步上前,二字出口竟让杜明臻一怔。四年前亲自让她住进自己的府中,孰料以往的奴才竟成了今日的主子,想来真是讽刺。杜明臻攥紧指尖,看着她道,“在宁国待了四年,我与你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是知道你与我不是一路人罢了。只是如今我被敬延利用,还请你带回一声,说我与莫流简都已尽了全力,虎符一旦到手便亲自奉上,让他再耐心等一等。”

“准备了半个月还不够么?”莫流简走到他身边,眉梢微挑,“去宁国偷袭,烧他粮草,这办法如何?”

“这你不必知道,尽快得到虎符便是。不论是光明正大还是……”

“断了粮草宁兵要么撤退要么拼尽全力攻打青峡关,莫将军以为宁兵会选哪一条路走?”身侧慕然扬声问。

“莫流简会死?!”身子一颤,杜明臻满目惊慌,“敬延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要拼尽全力攻打青峡,我们都吃了三次败仗了还激不起宁兵的战斗力?!”袁戌气哼哼地说着,他虽为一介莽夫却也看得懂这作战形势。

“皇上想和莫流简真真正正打一次仗。”她冷一笑,眸色微暗,“教出来的孩子总要试一试,这场仗还说不定谁赢呢。”

“那我再问你们,如果粮草没了他们最多能攻几日?”莫流简依旧笑盈盈的。

“为何如此相逼?”眸中寒冽,杜明臻迎着她道,“莫流简已去了边塞带兵打仗,敬延挑起的战事如果被莫流简剿平,虎符不仅能到手,甚至人心都在我们这里。我许诺敬延半年内得到虎符,为何如今又让你来这里逼迫我?”

“若是烧尽粮草,最多就撑一日。”慕然略一琢磨,又道,“但是宁兵会加速运送粮草,再加上他们的战斗欲,我看青峡要不保了。”

“冬初发兵,你们没几个月的时间了。”天幕中辰星寥落,新月挂在一角,染的夜色微凉。见杜明臻没说话,她又道,“若是冬初攻不下齐朝,你与念儿必死!”

“是啊是啊,莫将军,你这是什么法子?”袁戌也颇是疑惑。

“多快?”

“宁国人善骑射,我大齐又以步兵为主,如果在平地打仗,我们必败。”单手负后,莫流简走到廊帷前,方又启口,“若是让他们来攻城,再断了粮草乱了军心,一日后他们弹尽粮绝,我方岂不是捡了个便宜?”

“皇上让你们快些。”她寒声道。

“若是坚守,我方将士倒也能守得住一两日,不过……”眸光随他散至堂外,夜幕黑漆漆的,愈加清幽静谧。慕然顿了顿,才又道,“如何才能让他们弹尽粮绝?”

“可要喝水?”杜明臻不惊,抬手给她倒了一盏清茶。

“天助。”音歇,莫流简抬头看了看无星的夜空,长袖灌着一尾夜风笑道,“连着三日无星,该要下雨了。”

安抚念儿睡着,杜明臻绕过屏风刚要灭下琉璃盏中的灯火,却见窗口忽有黑影漫进来,再抬头时已经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了。

八角莲池内的荷花上撒满了水珠,小鱼儿时不时跳出水面吐着一串又一串的泡泡。半空中传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混着流水之音叮咚悦耳。

瑶华宫。莲花灯静静燃着,绿瓣黄芯煞是好看。

永安宫。一方书案前尽是墨香。

声音随风扬起,安文曦说罢便离了宫,不给她一分自辩的机会。毓寿宫外荷花争艳,映入她的眸中却如血如缎。

“皇上叔叔,这个‘德’字怎么记呢?”小人着的一身白衫早已染上了数片墨迹,明亮的眸子直盯着身边的人问。

“朕不允!”

“德,乃彳、直、心也。彳指行,直为值,概心、行之所值也。”安文曦给他分析着字的结构,末了才笑道,“念儿要记住,德就是要有正直的心。”

看着伏在地上的杜明臻,楚芊芊面色一白,不知道她与安文曦之间到底怎么了。榻上的念儿此时也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皇上叔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嗯,念儿记住了皇上叔叔。”趴在桌子上的念儿眨了眨长睫,露出一排小奶牙来,好是招人疼。

“请皇上恩准。”长膝跪地,杜明臻这一声更寒。

安文曦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看着那些字愣了一会,“念儿写的是不是楷书?”

安文曦皱眉,唇角笑意尽敛,一时竟看不懂她了。念儿未病之前她是上善若水的小女子,念儿病了之后她就霎时变成清寒决绝、与他形同陌路的冷母严妻,甚至,一句话都不愿与他多说。

“唔……”小嘴撅了撅,念儿低头看着宣纸上别别扭扭的字体,支支吾吾着,“是……是楷体……”母亲再三教习的楷体都在纸上变成了蝌蚪,就算再厚的脸皮也该知道羞臊了。

“朕若执意将你们母子二人留在宫中呢?”

“楷分大小,大字下笔时用藏锋,收笔时用回锋;小楷下笔时则用尖锋,像这样。”安文曦握着念儿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几字下来竟颇是好看,像一朵朵盛开的瘦金牡丹。

“宫里诸多不便,还请皇上恩准出宫。”毫不顾及念儿的欣喜之情,杜明臻垂头冷道。

“哇……皇上叔叔的字比简爹爹写的还好看。”眸中乍亮,念儿恨不得要流出口水来。

“皇上叔叔。”念儿咧了嘴朝他喊道。

“楷书要求笔画挺秀均匀,字形端正,你爹爹擅长隶书,又怎是皇上叔叔能比。”

音未歇,却见安文曦陡然入室,一身锦服玉影,俊雅清隽。

“唔……娘亲也常说简爹爹的字好,偏教不会念儿,是不是念儿太过顽皮了?”白袍小人惭愧地低了低头,只觉对不起娘亲,碎碎念道,“很小时娘亲带着念儿去别人家串门子,结果我不小心摔了一个上等窑瓶,那时娘亲陪尽了笑脸甚至下跪求情,才勉强换来她们的原谅……”念儿哽了哽,有些说不下去了,也怕娘亲交代的事不小心再说漏嘴。其实哪有串门子,不过是妃子骗娘亲去宫里说话以套取有关梅皇妃的事。梅皇妃一直得宠,那些妃子看梅皇妃对自己娘亲好,才想着利用娘亲。只是娘亲怎么都不说有关梅皇妃的事情,任那些妃子干气干闹也不说一个字。谁知那时自己失手打破了一个花瓶她们便以此讹诈娘亲,最后真的是以下跪作终,念儿现在说心里还一阵一阵地犯疼。

“就在宫里住着吧。”

“她鲜少下跪求人。”看着小人几欲要哭,安文曦亦虚了目光。

“这……”楚芊芊一顿,被身后的小人扯了扯衣襟,方又笑道,“你看梓瑄还不放念儿呢。梓瑄在宫里从小就没有玩伴,你就让念儿在这多住两日吧。”

“还有念儿的病。”小人泪汪汪地抬了头,不知觉就想给眼前的皇上叔叔多说说话,“娘亲一边教念儿识字一边还要顾念着念儿的病,简爹爹说他亲眼看着娘亲是怎么熬过了这四年,甚至把性子都磨平磨淡了,磨的眼里只有念儿再没了别人……皇上叔叔,你知道娘亲原来是什么性子么?”

“有劳太妃照顾。”杜明臻缓缓站起身子,轻道,“念儿既然醒了我们便回府去了,免得在宫中增添麻烦。”

“原来?”安文曦一怔,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竹香,一点都不像是帝王的样子,眸中反而多了一丝爱怜,“性寒,倔强,坚忍,不服输。”

“哦,或许是刚醒的缘故,不吃也罢。”楚芊芊上前笑着,一时没看出来她母子二人打的哑谜。

宫外半枝莲的香气扑鼻,安文曦只浅浅说了九个字,心中却极不是滋味。当那九个字换成温软、恭顺、平静甚至心甘情愿的时候,没人知道她到底受了多少苦。委屈磨平了她身上最后的棱角,将她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下来,那痛,刻骨铭心……

念儿攥了攥被角,摇了摇头假道:“没胃口。”

华清宫。

“还吃不吃?”将碗碟探到他嘴唇那,杜明臻冷问。

“最近梓瑄与念儿玩的怎么样了?”宽衣后掀开云帐出来,楚芊芊轻声一问。

“我来吧。”信手接过宫人手里的小米粥,杜明臻坐在床沿儿前,面无表情地看了念儿一眼。她的目光太寒,竟让念儿低下头不敢说一个字。

“回太妃,两人玩的极好,起居饮食他们两个都在一起,关系可亲密了。”身前宫婢低身禀报着,她是楚芊芊选秀入宫时亲带的丫鬟,关系自是亲密几分。

“你来了。”轻扯了裙角起身,楚芊芊将碗碟交给下人方才对她笑道,“小米养人,我亲自给念儿煮的。”

“绯玉,你说现在害他早么?”眉头微皱,楚芊芊踯躅道。

再进毓寿宫时,楚芊芊正喂念儿小米粥。杜明臻一怔,不知道该不该再近一步。

“太妃可知那念儿与皇上的关系?”

“念儿醒了。”安文曦踏进永安宫时轻声说着,生怕惊着五日不眠不休的她。音未落,却见杜明臻一袖子推了没食下半口的膳食便疾步向宫外奔去。并未跟他说一个字,因她不敢,怕说了一言半语,念儿的蛊毒又要发作。

“怎么?”蛾眉一紧,楚芊芊看向她,“比前些天更好了?”

六日光景,却似让她老了一层。

“昨儿在永安宫里皇上专门教他识字念文,还送了一个青玉荷叶形水丞给他。”青玉荷叶形水丞乃以一向上卷起的荷叶作水丞,叶边微卷,叶脉清晰。水丞外凸雕三支荷莲,一枝含苞待放,一枝渐欲盛开,一枝已经开过结出莲蓬。外配以鹅形银匙,仿佛鹅游弋于荷花之间,意趣盎然极富自然之美,乃大齐国宝之一。

夜,更浓了。

“什么?给了青玉荷叶形水丞!”身子陡然一颤,楚芊芊不可思议道,“大齐国宝落一野孩子手里,安文曦疯了吗?!”

安文曦刚走到她身后,杜明臻便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哭声钻进湖中,瞬间被锦鲤衔走,再无踪影。

“所以太妃还等什么,让那毛头小儿霸占七皇子未来的基业不成?”绯玉上前,一字一句皆从牙缝间挤出。

母子蛊,莫动真情。敬延告诉她的这句话,牵绊着她后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生不得,死不能。

“最近……”楚芊芊狠吸下一口凉气,“梓瑄与那孩子的膳食都是准备好的?”

杜明臻一路踉跄行到这里,单手撑着栏杆,狠狠喘着气。心口似被人撕开一个道子,簌簌攥着冷风,那么痛,那么痛,痛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哑忍。

“是,七皇子最爱吃桂花糕,那孩子爱吃红椒蟹,两人一个爱甜一个爱辣,从不吃彼此的东西。”说话间绯玉端了茶递给楚芊芊,添道,“派宫女跟着他们数日,这才摸清了饮食习惯。七皇子不能吃辣,所以那孩子吃的东西他碰都不碰。”

夜风习习。栏杆外,一泓湖水荡着灯火的倒影,映进眸中尽是迷离。

“倒是省去不少麻烦……不过,若是本宫吩咐送去的东西毒死了那小儿,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曲身坐在紫檀木椅上,楚芊芊想了想,忙又向她商量,“越想越觉得这法子欠些火候。”

公公听罢,连忙退出去熬药。在皇上跟前待了那么久,第一次看到皇上有那么在乎的人,自己也跟着高兴。

“太妃多虑了。”一声裹着暖意,绯玉忙站在她身后给她揉着肩膀,浅笑道,“外人谁能知道七皇子与念儿不吃彼此的东西,用过点心后七皇子没事反而是那小儿被毒死,谁又能怀疑是太妃所为?更何况以前太妃不是也给他们送些蜜饯点心么,如此关怀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怀疑到太妃头上。若是太妃还有顾虑,退一万步讲,这种毒发作时间是五个时辰以后,这五个时辰里保不准那野孩子还吃些什么。”绯玉淡扬了唇角,眸中尽是与她年纪格格不入的狠毒。

“取蓝花龙胆四两,紫稍花二两,散血子五钱来。”她抖了抖唇,哽咽道,“分三次熬,第二次时再加人参一两半。”

风过雕窗,扑了一身的凉意。

“不必了。”公公作势要走,杜明臻却一声将他拦住。

楚芊芊向窗外看了看,一尾夏风吹着她的淡烟色榴裙哗啦啦响,连着呼吸都跟着凝重起来。

安文曦皱眉,一忙回头吩咐公公,“去多请几个太医来!”

“好。”此一字蚀骨穿心,是四年来未报之仇,未灭之恨。

“回皇上,孩子身上并无任何异样,臣也不知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太医跪在那,额头上渗出一层汗来。

永乐四年夏,子夜,天降大雨。

“念儿怎么样了?”安文曦扯了黄袍进来,众人皆躬身行礼,唯杜明臻站在那里痴痴看着念儿不动。直看得安文曦心疼。

“莫将军,外面果然下大雨了,真是爽快啊,哈哈哈哈……”一手甩去身上的银色盔甲,浑身湿透的袁戌大笑着踏进营帐,浓眉上挑,粗犷道,“看那宁贼如何能攻下来我青峡关!”

“这就怪了,这孩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异样,臣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太医连连摇头,眸中尽是不解。

“未必。”青玉棋盘轻落一子,莫流简瞅了瞅慕然那边没了动静,这才看向袁戌道,“这仗打了半日了吧?”

“没……没有……”杜明臻一怔,低了低头。

“是啊,我把士兵都派到城墙上去了,弓弩、铁盾、云梯、石头也都准备好了,来一个我就杀一个!”仰头喝下一碗凉茶,袁戌只觉得浑身清爽,半个月来第一次那么快意!

“他平时有没有吃过什么药?”太医凝了凝神,疑惑道。

“该你了。”慕然择白棋入七九路,对他道。

“太医他怎么样了?”不等太医从内室出来,杜明臻焦急问道。

“宁国人善战,如今被我们逼到这副田地,肯定要破釜沉舟了。攻城一事虽用不到他们擅长的骑术,可是他们有炮,更有暴性,如果硬对硬我们并不是他们的对手。”莫流简扶袖又落一子,唇角笑意敛了几分。

毓寿宫中的夜似比别处更凉。

“士兵还是我们的两倍。”对侧慕然微一出声,似乎是在提醒他们。

“什么!”

“哎,你们……你们怎么回事啊!”一袖子放下茶碗,袁戌看着他们直吹胡子瞪眼,“一边说打不赢一边还有心思下棋,没打之前不是挺有信心嘛,啊!心呐,信心呐!”

“在七皇子那里的念儿……念儿快不行了……”额上汗珠子滴个不停,公公吓的腿都软了。

“心在膛中。”左手端了杯茶,慕然一笑。

两人一惊,杜明臻连忙推开安文曦,面色通红。安文曦微一蹙眉,正了正衣襟问道:“何事?”

“看来慕英雄知道怎么做了。”最后一子戛然而落,恰是一记死棋。莫流简眉间的深意化成一抹笑,那笑如三月花蕊,明艳妖娆。

“皇上……”两人正要沉陷时,宫外惶然传来公公的急乱声。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袁戌紧了紧瞳孔,终于惊觉过来。

两人呼吸越来越急促,杜明臻几近要颓在他怀里,再撑不起半个身子,甘心让自己沦陷在他温暖柔和的膛中。

毓寿宫。

安文曦一笑,扬袖即是将她扯入怀中。膛间尽是清清淡淡的竹香气,杜明臻闻得差些醉了。心内一时惶乱至极,让她的面颊也跟着绯红起来。安文曦紧了紧环在她软腰上的手,轻一低额便吻上她的眉间。清清浅浅的吻犹如那竹香一般,让她意乱情迷,不觉呻吟出声。香炉里的墨兰香气若有若散,两人的吻愈来愈深,再不顾是非恩怨,紧紧拥作一团。

“七皇子,这是太妃专门为你二人送来的小点心,赶紧趁热尝尝。”绯玉端了福盘进宫时,梓瑄与莫念正在案间斗蟋蟀。陈青的陶罐里只听得到蟋蟀唧唧吱吱乱叫声,配上宫外枝梢上的蝉鸣犹是噪耳。

“你……”

“先放那吧,我与念儿这就去。”梓瑄溢了笑,小手却不曾离开挑逗蟋蟀的那根筷子。

“若是朕从未想过要斩你呢?!”他惶然立起身子,疾步走到她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对她说,“哪怕失了天下,朕也不愿失去你!”

“七皇子,这可是太妃亲自做的,桂花糕和红椒蟹你们不是最爱吃了么,快些来尝尝。”绯玉轻喊着,顺手将两盘点心放在屏风前的圆桌上,看着他们笑道,“蓝色盘子里是桂花糕,黄色盘子里是红椒蟹,你们别分错了。”

“如果能用我来换天下,杀了又何妨。”

“哎,桂花糕与红椒蟹长的那么不同,怎么还会分错?”梓瑄有些不耐烦,闷闷道了一声。

“怨朕当初要杀你了?”心中乍然一痛,安文曦颤道。

“哦……看我,倒是啰嗦了。”面色一红,绯玉忙又将红椒蟹向桌沿儿那推了推。今日特意用的滇川辣椒,蟹肉也取的上等鲜肉,即便不食只闻着也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

云帐处的杜明臻苦一笑,喉头极涩,只说了四个字,却是字字穿心,“各不相欠。”当初,不就是因这四个字才选择割腕自杀么,也不就是因这四个字才选择离开么,难道如今又要一个欠一个还了么……

“七皇子……”

他想与她说,只要她要的他都会给。只是,不过几个字却在他对上她那双寒目时,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绯玉,让我同念儿玩完这一盘行不行啊?”一根筷子戛然落地,安梓瑄面色一恼,冲她吼道。

“为了让他当将军。”他第一次不拐弯抹角,眉眼里溢着笑,问道,“还想要什么?”

“梓瑄,我的蟋蟀要打败你了!”念儿兴奋地大叫,连鼻涕都顾不上擦了。

“为什么要比箭术?”想了半日,才悻悻问出来。

“啊……你等等我……”梓瑄重又趴回桌子上,怕绯玉再啰嗦,连忙道,“你先走吧,不要打扰我们!”

“这……”眉心轻蹙,杜明臻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确实有许多话想问,因为她不懂。不懂他为何要在她与敬延通信的第二日便要弄个箭术比赛,更不懂他为何要故意被莫流简所伤。不懂的太多,竟一时乱了心绪,不知如何开口。

“那……”眼瞧得两个小人再不理她,绯玉尴尬地笑了笑,“那奴婢告退,七皇子千万别忘了点心。”

“你不是有很多话要问么?”

暮色四合,夏风也凉爽了许多。

“不知皇上召我来为何事?”迎眸撞上他的笑意,杜明臻竟有些恍惚。

“念儿,快来吃点心吧。”挺身伸了伸懒腰,安梓瑄终于玩累了。

“嗯,不要去太妃那就好。”安文曦轻眯了目,嘱咐她道。

“什么点心?”念儿从高高的木椅上滑下来,一路小跑到案前问。

“去梓瑄住处了。”兴许怕他多想,杜明臻顿了顿,又道,“他们玩的极好,我不便阻拦。”

“我母妃做的。”梓瑄看着两盘点心,弯着眉眼一笑,“是你爱吃的红椒蟹和我的桂花糕!”话刚说完,梓瑄随即拿起一个桂花糕填进嘴里,边嚼边支支吾吾道,“好吃……真好吃……”

“念儿呢?”

“唔……”念儿扯了袍子过来,刚听他说母妃二字时眉头忽地一皱,只站在原地狠狠咽着口水。

一语入心,杜明臻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话,如今也不必问出口了。想来他真是懂自己,什么想法都瞒不过他。

“怎么?”随手又拿了一个桂花糕,梓瑄吃的满嘴都是,呜呜咽咽跟他说着,“你倒是尝尝,今儿的点心真的特别好吃!”

“怕朕?”见她迟迟不敢抬头看他,案前的安文曦一怔,笑道,“朕好了,不必挂心。”

“可是……”念儿舔了舔嘴唇。他当然看得见桌上摆着的那盘红蟹肉,可是心里却惦念着娘亲之前三番五次的叮嘱,实在不敢上前去吃。

“谢皇上。”

“不爱吃了么?”梓瑄把嘴里的吃食全部咽完,随即拿了一只螃蟹递到念儿面前笑着,“给,快吃吧,我闻着就香。”

“平身吧。”

“哇……”念儿忽然张开嘴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掐着自己,小靴子直往宫外跑,半路上才狠狠心丢出一句话来,“我再不回去做功课娘亲又该抽我了……”斜阳晚照,那一抹白影直映得宫外百花亦是绚丽。

“皇上。”她躬身行礼。

“有那么难吃么?”望着宫外再没了他的踪影,梓瑄回过神来喃喃道。右手间的香味直直扑进鼻子里,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将那红椒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然而还没咽完就咳个没完,满脸憋的通红。宫女上来伺候时只听见他在碎碎抱怨,抱怨时还不忘再咬一口,“真……真辣……”

永安宫掌了四十盏明灯,映着他的锦服明润润的。

……

明月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