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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人生若得长相对,萤火生烟草化灰

“太妃今日让我们两人去她那里用的晚膳。”

“你去了华清宫?!”袖间一紧,杜明臻断然截了他的话,眸中逼出一丝寒光来,“不是只在七皇子的住处玩耍吗?”

“一起用膳?”

“可是今天去华清宫孩儿答应了梓瑄……”

“是啊,太妃还吩咐御膳房里做了好多好多念儿爱吃的菜。”眉眼弯了弯,念儿笑得格外满足。

“可还要风筝?”她再一问,小人便又一抖。

“日后不许随便吃太妃给的东西,记住了?”杜明臻惶然立起身子,寒声给他。

门前念儿抿了抿唇角,自知这几日着实玩过了,不敢再说一句话。

“为什么?”念儿一怔,“太妃对孩儿极好……”

“八日。”一袖子搁了茶盏,杜明臻凝上他的眉心,嗔道,“还准备玩几日?”

“不准就是不准!”

“唔……”小人低了眸,吞吞吐吐不知怎么答。

“娘亲欺负人,太妃对孩儿那么好……”兴许是被她吓着了,念儿一忙咧了嘴大哭,泪珠子扑嗒扑嗒往地上掉,“娘亲还没皇上叔叔好,皇上叔叔还给念儿点心吃呢……”

“那有几日不曾好好念书了?”杜明臻喝着茶,不紧不慢地问。

“皇……皇上?”她微一错愕,竟有些听不懂小人儿的话。

“是。”小人点了点头。

“皇上还派人给念儿送红椒蟹和芙蓉包吃呢。”满面泪痕被风吹干变得皱巴巴的,念儿撅着嘴道,“念儿喜欢皇上叔叔,喜欢太妃。”

“念儿是用心记的么?”

“不许吃太妃给的东西。”杜明臻走上前来,再次嘱咐他。心里不觉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一日他握着她的手心嘱咐她千万不要吃楚芊芊给的任何东西,眉眼里皆是宠溺,皆是忧色。暗处苦一笑,不想如今她竟也如此教给念儿了。流年暗转,到底是谁变得更多呢……

“哦……”小人撅了嘴,拉了拉脸才又一一道下,“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研精,险躁则不能理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哇……娘亲欺负念儿,娘亲欺负念儿……”眼瞧得杜明臻走远了,念儿哭得愈发大声,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娘亲知道,不知念儿还知不知道?”轻放了书册,杜明臻终于抬头,看向堂外跪着的小人道,“娘亲教的《诫子书》你给我背来。”

“娘亲欺……”余光看着拐角处娘亲的最后一阙衣衫,念儿忙使出的最后的力气嚎啕,结果还没哭完就被初儿截了去。

“娘亲,明日我与梓瑄要放风筝,想让简爹爹给念儿扎一个……”锦袍由着夜风吹拂,念儿身上一冷,知道娘亲又不高兴了,悻悻道,“简爹爹……简爹爹曾经在宫里给念儿扎过,很好看……娘亲知道的……”

“你娘亲都走远了,还哭?”

“有什么事?”杜明臻冷冷出声。

“走远了?”方才还满脸眼泪的念儿猛的一顿,不放心地问道。

“唔……”小人垂了目,随又躬着身子倒回到门槛外面,借着月光撩了袍子,向着房中轻一叩首道,“娘亲,孩儿进来了。”

初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娘亲,简爹爹回来没有?”小人扯了袍子迈进门槛,案前正看书的杜明臻反对他的一惊一乍无动于衷,只继续看书,连头都没抬。

“初儿姑姑……”狠狠吸了吸鼻子,念儿一忙又咧了嘴角笑开,咕哝了声,“念儿哭饿了……”

浓浓的夜,月影在竹叶上剪了一段相思。

细细的雨丝飘了一整日,岫隐浮云,模糊了远处的青山叠嶂,只剩眼前几片杏花春瓣和着雨水惹了满身的清爽。

清风扬起,映着她的身影寂寥孤绝……

暮黑时有公公举着福盘来找杜明臻,吞吞吐吐后才将皇上的意思全然说明白。杜明臻皱眉,翻弄了一遍盘中的牌子,最后将书书的牌撂在上面,苦笑道:“就她吧。”

“停车。”杜明臻从他手中抽出腕子随即下车,再不顾身后他的模样。洛均王府她进不得,永远也进不得,不如不进。

“是。”

“卿须怜我我怜卿……”再没有笑,再没有泪,再没有爱恨情仇,再没有虚实真假。她只轻轻说出七个字,眼泪就已经滚到了脚底下。她是兰央,是冯砚卿,是杜明臻,又有什么用呢?!

“劳烦公公带路,我想见皇上。”

“你到底是谁?!”眉紧川字,洛均瑜一手扬起她的腕子,却在感知到她浑身冰凉时猛地一抖。

“皇上在书房。”公公禀了一声,竟不由得佩服起皇上的英明来。临来时皇上特意吩咐他答这五个字,想是笃定了眼前这女人会找他,看来果然被皇上说对了。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哑然失笑,连她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爱谁,又何必强求别人。

漠漠烟雨,褪下蓑衣时竟有一身的凉意。

“竹林?”洛均瑜疑惑道。

珠帘半卷,锦黄袍影正于案前执笔研墨。

“你有没有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她转过眸看着惊讶的他,笑了笑,“哪怕在竹林里你再次救起她时,你想过么?”长睫低垂,她只是想说,兰央愿意留在他身边,却终说不出口。

杜明臻扯了步子绕过屏风,眸光轻抬直盯着他看。一时竟也忘了规矩,只对着案前那一笔墨兰出神。

“你……”

“为何不言?”锦袖一挥,恰在纸上画完最后一笔墨兰花蕊,安文曦浅浅一笑。

“梦里……那小妾央求你救她,说如果被她夫君抓到她就会被毒打而死。你身旁的管家劝告你不要救,可你还是救了,却只救了一时,并没救下一世……你有没有后悔过……”声音愈来愈低,杜明臻苦一笑,嗓子里隐着哭腔。何苦呢,何苦折磨着彼此,不如说出来断了他的念想,让他放下。

远处的杜明臻惶然回神,略一尴尬道:“我既然是汤官饮监,后宫之事便不该我管。”心知让她替他翻后宫的牌子是故意刁难,如今说话亦疏远了几分。她虽是他的宫婢,却不能认下那奴才二字。

杜明臻不应声,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是不敢应声。那个梦她又何尝不是做了四年,甚至,更久。

“让你行了皇后之权,你还不愿意?”睫下稍弯,安文曦一身清逸出尘,再无一分帝王之风,“翻的书书的牌子吧?”

“那个梦,做了四年了。”淡淡一笑,洛均瑜垂了垂眸,心里却又痛起来。惊起、救助、软轿、小妾,甚至梦里的一言一行他都记得清楚,至死不忘。

“你……”她暗惊,不想自己早被他看透了。

“方才……倒是又让我想起了那个梦。”他记的清楚,方才他与她相对时脑海里只有那一个梦,再没有别的。

“莫流简升到二品了。”玉笔重又勾了勾叶脉,安文曦说完才又想到,大概是自己多情了,想来昨晚莫流简就应该告诉她了。

“咳……”洛均瑜握拳一咳,白净的面上亦透出些红色。

“为何如此信他?”微抖了唇角,她眸中尽是不懂。一别四年,他从未问过这四年关于她的是是非非,甚至还连连提拔莫流简。他不是不知道,莫流简是宁国人。

杜明臻连忙正起身子,脸上红的烫人。

“因朕信你。”

一句入耳,竟让杜明臻一怔。恰逢此时马车遇到颠簸,车身猛地一晃,车中二人一个不稳差些拥作一团,幸好洛均瑜按着车窗撑住身子才没有倒下,但是杜明臻已然倒在他的怀里。四目相对,一时竟念起的太多。

远处的杜明臻一怔,信步上前,眸光扫了一眼那成图的墨兰,惶然又记起之前书书对她说的话来。心中忽地一酸,竟是真觉得那花蕊像双眼睛,像——自己的眼睛。

“看你倒是比四年前温软多了。”白皙的手指相互交阖,洛均瑜微一笑,眸中尽是明润隽雅。

“皇上画的兰很好看。”面色微暖,杜明臻就着窗外细雨说道。

“唔……洛均王多虑了,我很好。”乍然回神,杜明臻浅一答,有些不自在。与他在一起时杜明臻常常心痛,这种心痛感源于冯砚卿还是源于兰央她并不清楚。这种痛虽不敌与安文曦在一起时的猛烈,却总如虫蚁一般慢慢吞噬着她。她不懂,为何她与他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有牵连。冯砚卿死了,杜明臻亦是死了,如今的她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只为念儿活着,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是……冯砚卿之情、兰央之恩却如钢针一般日日刺痛着她,让她格外难捱。

“你喜欢兰?”安文曦瞥上她的眉骨。

“可是不舒服?”眼瞧得她面色煞白,洛均瑜皱眉问道。

“梦里——”她想了想,浅一笑,“梦里恍似自己叫兰央。”

“有劳王妃惦念。”

音未歇,他玉袍忽地一抖,眸中掺着一股说不清的欣喜,透着润泽泽的光。

“伊雪总是惦记着王妃,如果她知道你没有死,会很高兴的。”马车中洛均瑜紧了紧袖袍,与她共坐时总有些拘谨。

“你还梦到什么?”

公公连着喊了四五声这才唤回失神的安文曦,再抬头时已看不见那二人身影。阳光透过枝桠撒下来一串串的碎金,落入他的眸中,再分不清虚实真假……

“还有什么?”眉心轻蹙,她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皇上,皇上……”

“呵……”他忽地苦笑起来,才发现她原来如此不在意。再次执起玉笔,重在墨兰上勾了几划,恰是一尾嫩草长在墨兰的根部,被那些粗壮的枝脉遮掩着。

“好。”生生错开安文曦腰身,杜明臻淡声应道。

“你说……人生八苦,什么最苦?”

“王妃若是无事可否到鄙府一叙?”眼瞧得安文曦面色也不好,洛均瑜一忙问道,不想让他们二人都下不了台来。

“欲。”她转头看着满园的翠景,静静说道,与梦境中兰央回答的一模一样。漕运案时他问她八苦中什么最苦,她答求不得,想要却不得才是最苦。可是如今,往事如烟逝去时她才恍然明白,梦里的那一字才是颠沛流离后的所悟所得。

“呃……安明……明莫……”洛均瑜惊诧之余都不知该如何唤她了。

“是爱别离。”长睫微垂,安文曦苦一笑,哀凉道,“常所亲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为爱别离,是最苦。”

“洛均王,方才你道……为何我不在宫中是么?”双眸迎上洛均瑜,杜明臻干脆道,“因我与莫流简成亲了。”一字一字,皆是蚀骨穿心,疼着他,也疼着自己。

生是苦乐参半,知其乐,忘其苦。明其心,苦其志。追其型,忘其意。所说,所想,所做,所为,所用,所弃,所喜,所怨,所忧,所虑,皆为人之五行,心志之所发。生死无常,聚散无定,亲爱之人不得共处,此即爱别离苦。八苦之第六苦,是他与她的苦。

“你不是一直在看么?”杜明臻冷一笑,心里又想起膳食之事,语气更加不善。他是在怀疑她还是在监视她,竟用这种借口来侮辱强迫她?!

“你……你为何这么说……”身侧杜明臻已是颤作一团,犹记梦中那一人也说,说那八苦最苦爱别离,最苦君不言,妾不知!

“你们这是……”安文曦信步走上前来,见他二人并肩而走的模样,心知是自己多余了,便浅笑了笑。

“可还记得《相思若苦》?”他微一转身,看着窗外的雨色新景。淅淅沥沥的声音和着他的哀叹声一起入耳,“你是不是觉得《相思若苦》是朕在琴房外偷听你弹然后学来的?其实……朕早就会了。”

“皇上?”洛均瑜也看到了安文曦,有些意外。

她眸中乍痛,一时竟什么都看不清了……

“安明王妃为何不在宫中?”身侧八角晚亭有清风袭来,杜明臻刚要回答,却不想一下子看到了一角的安文曦。眉头一皱,杜明臻一时拉下脸来,没有说话。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杜明臻低了低头,原本就是怕遇到朝臣她才故意走上林苑的,不想如今还是遇到了他,倒更尴尬了些。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这当然。”腰间环佩叮咚,更添一分清雅,洛均瑜笑了笑,“安明王妃这是要出宫么?”

淸睿王府里的花草皆又绿了一丛,零星有白兰花绽了花骨朵,院角的夹竹桃也开了淡淡的粉苞,迎着那一墙的爬山虎笑的妖娆。

“我没有死,被人救了。”杜明臻又上前一步,挨靠着他,“还请洛均王不要说出去。”

“陆中军,陆中军你这是怎么了?”自正门处便有初儿一路惊惶喊着,但一瞧着他右肩的伤,初儿就吓得走不动路子。

“你……你没死?”他眉峰一皱,疑惑道,“四年前皇上已经为你发了丧礼……你已经……”

“这是怎么了?”杜明臻跨过耳门,恰对上莫流简紧蹙的眉心。

“洛均王。”收神回来,杜明臻自是看得出他的喜悦,低了低头对他行礼。

“去请个大夫,快。”眸光透出一分忧色,杜明臻疾步上前搀了莫流简,将他扶到正寝后忙又看向初儿道,“打盆热水,记得拿止痛药来。”

“杜……安明王妃?”讶异化成欣喜,洛均瑜惶然一笑。

“不碍事,看把你急的。”硬生生自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莫流简赶紧安慰她。印象里,却是从未见过如此慌张的她。

廊角处刚要拐弯,恰是撞入一人怀中。额上一阵吃痛时忽觉此身影极其熟悉,待抬眸相看时两人各自一怔,含着惊诧。

“箭口虽然不深,可毕竟是利器所为,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杜明臻正嗔着他,恰见初儿踏了进来,便亲自接过她手中的白纱布和止痛药,又将莫流简肩侧的衣裳都撕了开,一点一点为他撒着药粉,极为温柔。

上林苑中,假山一座,池水一弯,有三两落花拂进衣角,扑了满身的清雅香。

“能让你亲力亲为,就是死也值了。”心中一软,莫流简又弯着眉毛笑了笑,“这一箭能换来一品将军的职位,又换来夫人的心疼,死也无憾了。”

“是。”公公半身宫服已全然湿透,有些不明白以前从不挑剔的皇上如今怎么忽然有了不爱吃的口味。

“一品将军?”杜明臻一愣,记得他们前晚才和敬延通完信,道几日后开战,以此可赢得莫流简做将军的筹码,不想如今竟是得来了,且不费一兵一卒?

“日后不必上甜食了。”一句脱口而出,安文曦这才觉得说重了,忙又添道,“这几日朕不想吃。”

“今日皇上带我等去京郊骑马射箭,不想中午十分皇上竟与三品之上的武将一一比赛箭术……”右肩微痛,莫流简咬了咬牙方又喘着气道,“皇上有下令,能胜他者便做一品大将军。”

“是,都吃过了,无毒。”公公有些撑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然后呢?”一旁初儿听的眉头发紧,刚想接着问却被杜明臻的寒光逼回,悻悻地退出门去。

“她都吃过了么?”

“然后轮到我时,便是这番模样了。”内寝中只剩他二人,莫流简瞅了瞅肩侧的伤,唏嘘道,“皇上与我隔着百米相对,然后同时发箭,既要射中对方还要躲过对方的箭……”他一顿,对上她紧皱的眉头,又笑了笑,“皇上说不过是个比赛,如果真被刺伤了也该怪他自己,赦我们无罪。”

“回皇上,六十七道。”公公又弯了弯了身子,心里琢磨着刚才那女人品尝时他亲算过的,应该没错的。

“所以……”杜明臻好像听明白了,转头又看了看他的右肩,“你输了,为什么还做了大将军?”

“甜有多少?”没等公公禀报完,安文曦皱了皱眉问道。

“我并未输。”眸色一暗,莫流简吞了口凉气,却再不敢看她,“皇上中箭了,在左心处……”

“皇上,今晨共有八十八道食膳,其中甜食有六十七道,咸有十道,酸有……”

她不记得那一日她是如何奔向宫中,牵着念儿的小手是一路飞奔过去的吗?只是嫌马车都慢,干脆自己下来跑着去看他。愈向皇宫近一步,她心跳便加一程,到皇宫玄武门时已是大汗淋漓,素衣浸湿了半个身子,连着发稍都是凌乱。

永和宫中,他褪去一身龙袍,只着一色月白轻衫缓坐在案前,周身尽是风流清爽之气。

残阳斜了一道余晖洒在宫门八十一颗金钉处,她稍一看便觉得刺眼。还未来得及避去眸光时,却又被宫前侍卫以腰刀阻拦住,刀鞘闪着冰冷的寒光。

“没毒,去给皇上吧。”终于全部尝完,杜明臻淡漠道。

皇宫里封锁了一切进出口,偌大的皇城犹如一座死城,只余里面清清冷冷的风声。她呼喊,她呵斥,她辩解,她以寒色相对,最后甚至不知觉流了满脸的泪跪求在两个侍卫面前,只求能让她进去见他一面。

沉袖举起玉箸,一筷子一筷子将膳食放进嘴里,杜明臻嚼了又嚼却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她可以吃甜,却不能吃他给她的这记侮辱。

只是侍卫又怎敢将圣旨看做儿戏,此时的皇上性命攸关,能不能救得回来还是一回事,如今他们又怎敢贸然放这个女人进去。

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大片的金色照在宫前,暖洋洋的。然而杜明臻却觉得极冷,似数九寒冬掉进冰窟窿里,连骨子里都是寒意。

“娘亲,娘亲……呜呜……”念儿呜呜的哭,小手扯着地上杜明臻的袍角,紧紧攥着不松开。

“快点吃吧,难不成还想让皇上下朝等着你啊!”公公转头不男不女地看着她,扯着细嗓子催促道。

夏风带着闷噪扑面而来,可是她只觉得寒,从心口蔓延到全身,没有一处地方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耳边尚还充斥着膳食的名称,杜明臻惶然记起四年前她那一幕。那时她从断头台前捡回一条命,他心忧她体寒,想吩咐厨房给她熬些红枣粥来却被她拦下,告诉他,她不爱吃甜。她知道他的记忆力不差,更何况是关于她的事情,想来如今让她尽尝甜品,是成心的了。

“快走吧,说不准这几日都不会开宫门了。”一侍卫不忍,上前劝告。

鲜木瓜炖冰糖银耳……桂花雪梨……莲花豆沙酥……佛跳墙……梅笋烧肉……百合香藕……八珍羹……

细碎的头发随风扬起,杜明臻缓立起身子来,腕子扯上念儿的小手行至城墙一角,随即又坐到地上顺势拉着念儿入怀,彼此似相依为命一般紧紧靠着。

长睫低垂,杜明臻一一数过案间的膳食糕点,心里猛地一痛。

“娘亲,为什么不给我们开门?”念儿眨了眨明亮的眸,不解道。

“看着点,一样只吃一点就行。”公公操着尖厉的嗓子吩咐她,还为她是哪里的奴才靠着关系才来到御膳房里做这汤官。

“因为你皇上叔叔病了。”单手抚摸着小人的脑袋,杜明臻欲哭还笑。

琉璃瓦下耀着晨光,宣政殿前公公一声下朝透着威严的气息。此时的膳堂里,各宫婢皆做忙碌状,一一将膳食摆在长案前供杜明臻品尝。

“皇上叔叔得了什么病,还会好么?”念儿一个惊觉,却在音落时抬袖子擦了擦杜明臻脸上的泪痕。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过娘亲,哪怕是对他最好的皇上叔叔,也比不过。

夕阳西下,青石砖上只剩半米半米的日光。待楚芊芊消失的再无踪影,杜明臻才又回过神来,只道今日的阳光竟刺目了些。

“会好的,会好的……”

“有空多来皇宫和我说说话,反正你我闲着也是闲着。”楚芊芊一路碎碎念着,行至门廊时忽又顿了身子,望着院角的一藤蔷薇笑了笑,淡道,“我不会将你的事偷偷告给大臣们的,放心。”

小人儿抿了抿唇,将两手叉开搂上杜明臻的脖子,又将头埋在杜明臻怀里,鼻子吸了吸。他尚还不知道,那皇上叔叔在娘亲那里到底是什么,为何能让从未见过娘亲掉眼泪的自己第一次看到了她满目的泪。多年后他才惶然惊觉,原来那便是爱,爱到没了自己,连着骨子里都是他。

“哦……没什么,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支吾着起身,楚芊芊抚了抚鬓间的碎发即是要走,笑容僵在唇角好一会子。

一晃三日,傍晚时的风有分淡淡的凉意。初儿送饭刚走,玄武门便发出一声吱呀的声响,墙根处杜明臻的心猛地一惊。

“你疑我?”

“你们可以进去了。”公公操了一副尖细的嗓子吩咐着。

“你真的如此想吗?”楚芊芊一怔,看向她的眉心时隐着惊诧。

“皇上醒了?”杜明臻起了身子问。

“或许,当初我们都看错了。”见她这样消沉,杜明臻叹了口气,“你求的凤临天下,我争的权倾朝野,可到头来不过是戏弄了自己。”

“是。”公公瞥了她一眼,随又不耐烦道,“等了三日不就是为这一天么,现在皇上醒了,公公我发发慈悲让你们进去再给通报一声,看皇上愿不愿意见你们。”有侍卫天天在耳朵根子前磨,公公还没看见就烦了。如今也是看在他二人守了皇城三天的份上稍稍通融一下,心里却满满的鄙视,暗道这个女人真是不自量力,皇上又岂是她这个汤官可以见的。

“有了儿子,还指望自己么……”

“皇上的伤……”兴许这三日太累了,杜明臻竟没听出来他言语中的嘲讽,忙又问道,“可否好些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重嫁?”杜明臻转眸看她,却看的一片模糊。

“伤口深些,几个月后才能痊愈。”公公叹了口气,对她道,“若不是看在皇上曾召见过你一次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你快些进去吧,我这就给你通报去。”

“梓瑄和念儿玩的很好。”余光看着窗外一抹杜鹃花,楚芊芊有意别开话题,笑道,“梓瑄比念儿大一年的吧?想想四五年就这么没了。”

“不必了。”眼见得他要走,杜明臻冷一出口,竟让公公忽地一惊。似乎不敢相信这种言语腔调能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倒是更像朝中之臣的吩咐命令。

“现在大臣还不知道我回来了,若是知道了,肯定要上书皇上斩了我。”

“劳烦公公了。”轻福了福身,杜明臻再不顾侍卫与公公的惊诧,遂领着念儿踏上来时的路。暮色苍廖,拉的他二人的背影愈来愈长。

“流亡在外的日子如何能好?”想到四年前宫中太子妃流产的一幕,杜明臻微一冷笑。

“公公,我看这女人是疯了吧?”眼瞧得他们没了踪影,侍卫回过神来一忙看向公公道,“等了三天三夜就这么走了?”

“这几年可好?”楚芊芊看着她,声音也软下来了。

“这女人……果真是疯了……”

清风穿堂而入,杜明臻兀自饮下一口清茶,却不知如何回上她的话。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春气通肝,多饮些花茶可疏肝泄风,败火祛寒。”青花瓷盏近唇,楚芊芊只轻嗅了嗅便知是好茶了。

“简爹爹,你穿的真好看。”眼见得莫流简披戴上盔甲,念儿一个劲儿的笑,呲牙咧嘴的。

福涵正堂,紫砂壶里透着清雅的花茶香。

“乖念儿,爹爹今日教你什么了?”佩上腰刀莫流简冲他一笑,再不似往日的文人模样,如今竟也颇有大将之风。

“娘亲,我与梓瑄去池塘钓鱼。”眼瞧得她二人似有话说,念儿一忙咧了嘴笑开,扯着梓瑄向远处跑去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念儿禀了禀息还想再念,简爹爹教的诗他从来都是背的最快。

“太妃……”杜明臻有些许恍惚,觉得她也没有四年前那般好看了。

“那什么是将之风骨?”

“我当念儿是谁的儿子,只瞧得眉里眼里像你,却不想真是你呢。”失神间忽见楚芊芊绕过垣壁踏入院中,对着她浅浅一笑。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念儿抿了抿唇,心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也知道这才是一个人的气节!因为简爹爹当时教自己时,眸中极亮。

“这……”杜明臻一怔,对上安梓瑄的眸子时惶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那一人笑如春风入怀,情如夏雨润心,阴如秋风肃杀,狠又如冬雪沁骨。

“孺子可教也。”夏风习习,莫流简看着身侧的杜明臻笑道,“我可是只教了他一遍,他就记住了,实在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念儿母亲不碍事的,我与念儿玩的很好。”眼瞧得念儿低下头去,梓瑄忙开口道。

“你肩上的伤还未全好,不可大动。”杜明臻不理他的玩笑话,忧心说着,“此次带兵去边塞,万事都要小心些。”杜明臻刚说完,却又一怔。自那一日分别后她便从未见过他,想来也有一个多月了,不知他可否全好。

“唔……娘亲……”

“放心吧,这次若是打了胜仗,回来我定能拿到虎符,念儿的病就有救了。”似乎察觉到她的心事,莫流简随又一笑,安抚她道。四年了,他亦觉得她变了,变的心神不宁,变的踯躅犹豫,变的畏首畏尾,变的再不像以往那个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杜明臻。现在她不过是个母亲,一个放不下许多事的母亲。

“念儿不可胡闹。”

“若是自己闷了就去皇宫找琴棋书画说说话,我看也不错。”

“娘亲,梓瑄同我很好,他都说不必行礼的。”长睫颤了颤,念儿一笑,映着白袍更显清逸。

扯了步子作势要走,莫流简转头又瞧了瞧念儿。只微一眨眼,念儿便全数看了懂,朝着他咧嘴大喊,“念儿乖,不会惹娘亲生气!”

“七皇子。”她向着叫梓瑄的小人儿微一福礼。

“嗯,记得好好温习功课。”莫流简弯身勾了勾他粉俏的鼻子,遂大步向府外走去。明黄盔甲隐着荣光与显耀,他知他身后有一个家,哪怕那个女人并没有属于过他。

“娘亲,娘亲,我带梓瑄来了。”白袍小人牵着梓瑄的手一声脆喊,倒是惊了坛圃前的杜明臻一记。再回神时,已有两个小人现于眸底。

“主子,宫里来信了,说皇上召见。”初儿在她身前躬禀着,却让她惶然一怔。只觉得那皇上二字离她好远,好远……

春水春满池,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啼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