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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万里归来颜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

“最后一场——”考官又敲了锣,面向安文曦时字字恭敬。

日色正中,身侧的大臣都不断地擦着汗,连帕子都湿透了。

一方武台之上,念儿立于东,另一孩童立于西,待两人皆现于眼底时,众人却捧腹大笑起来。原是另一孩子是个小胖墩,又胖又壮,竟比念儿足足高出多半个头,腰间都是肉,一走就是一晃。再加上念儿本就比其他孩童清瘦,如今这般情景,就算不比也能分出胜负来了。

“去备些茶给那些孩子喝吧。”黄袍由风拂起一角,安文曦又淡了一声给他。为帝四年,他却很少对着他们笑。所有人都不懂,初时那个温润尔雅笑如春风的淸睿王爷哪去了。

“该死。”眸光瞥至脚下,眼见得他比自己鞋子长出那么多来,念儿只恨恨咬了牙根,气自己抽签也抽的那么倒霉。

“八场。”

此一刻恰是午时,热辣辣的日头直直包裹下两小人的身影。

“还有几场?”

“啊!”不待念儿回神,胖童张口便是一声大喝,随即支开双脚向念儿跑来,一步比一步有力量。众人还没看清时,就见念儿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哐的一声,无比用力。

“回皇上,巳时三刻。”

众人都笑起来,想是念儿起不来了,这局也比完了吧。

“撤下去吧。”安文曦看都没看福盘里的茶盏,浅一声问,“什么时辰了?”

嘴角浅浅渗出血迹,念儿攥了拳头紧紧盯着胖童看,眸光又冷又寒。

“皇上,您喝点水,一会太阳毒了就更热了。”虽是春日,然而阳光竟似着了火,晒的人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腻汗。有公公前来奉茶,软声道。

“啊!”一声入耳,念儿一忙撑起身子奔着胖童扑去。只是他又怎么敌得过胖童的蛮力,这一次念儿直接被他甩出去,头撞在石台子上,起了一声重重的闷响。

规则是抽签筛选,即用一百孩童抽签选取自己对手,然后比武。胜者直接进入百子之内,败者淘汰。如是比下来,共有一百场,大抵要耗去三四个时辰。

“啧啧……”众官臣开始指指点点,直道念儿不自量力。

铜锣密敲,一对小人便踏步上了台阶,在一方武台上对峙着。

团伞下的安文曦安静地坐在龙椅上不言声,依是一副淡漠之相。

五龙团伞立在后面,金雕座椅上的安文曦只一副漠然之相。袖口匿下春风数缕,这才吩咐广场上已准备多时的考官宣考。

武台上的胖童走近念儿,微小的眼睛弯了弯,以示胜利。

翌日卯时,广场上落了一片桃花。

“你!”念儿咬牙,竟是不顾头上的血口子一把抱住胖童的双腿狠狠攥着,发狠的手劲直箍的胖童嗷嗷叫。胖童受不了,一脚对着念儿踹过去,见他不罢休,接着再踹一脚。一脚一脚皆都踹在念儿的胸口,疼的念儿直掉泪,可是手里依旧攥着不松,最后竟让胖童再动不得半分。

袖襟处刺的梨花微抖,她的声音愈发寒凉……

“啊,啊……”胖童终是受不了,腿踝处痛的嚎啕大哭,嗓子皆是朝天开的,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于是再不顾胜负,一把将念儿按在地上,自己跨了腿骑在他身上,一拳头一拳头朝念儿脑袋上抡。砸到最后,胖童的小手上全是血,却见念儿在地上紧紧地抿了唇,被他砸倒后再起来,砸倒再起来……

“好。”

“停,停!”考官看不下去上前阻止,一手扯出去胖童老远,又将念儿从地上拉起来。本想出手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却不想手还未到达衣襟时惶然一顿,因念儿额头上不断向下淌着血,混着汗珠子一起滴在考官手上,极为刺目。

“比摔跤。”三字截了她的忧声,莫流简自是知道她心底的忐忑与犹豫,“承天门离客栈不远,我们明日将念儿送去就回来吧。至少……至少我们也该选个有意义的地方和他相见。”

“没了吧?”安文曦缓站起身子,抬眸看了看正午的阳光,随又不经心瞥向武台上的考官道,“去给他们包扎一下。”

“可是念儿并不曾学过……”

“是。”考官应声,却又一忙问道,“不知这二人孰输孰赢?”两人纠缠厮打了一阵子众人都有些糊涂了,念儿虽然倒地在先,可刚才也是制服了胖童。考官就算想寻私心,可也不敢妄判。

“念儿过了一试,明日在承天门前的广场上二试。”莫流简顿了顿,眸中划出一丝亮光,“他会亲自从二百个孩子中挑选一百个,一试比文,明日的二试比武。”

正欲转身的安文曦一怔,转眸看了看胖童与鼻青脸肿的念儿,随自唇角划出一丝笑来,若有若无,“先倒地的那个胜。”

“来?”手间一顿,杜明臻拧了眉心。

四月十六晚,千禧宫中灯火辉煌。宫人摆玉盏,设佳酿,奏丝竹,乐群臣,百子亦在其中。

“明日他会来。”

杜明臻与莫流简随着众百姓涌入千禧宫时,众官臣已是落座。十层玉阶之上只见他把酒轻展,玉袍间隐着一股子清秀与英拔。

“我与他已毫无干系,何来欠与不欠。”

“娘亲,就是他就是他,那日看我比武的就是他。”嘈杂中念儿猛一惊声,直拽着杜明臻的衣角不放,眸光看着堂上的安文曦无比激动。

“这四年你真是又当父亲又当母亲。”见她收拾着桌间的碗碟,莫流简叹道,“他欠你。”

“念儿,不可大声言语。”杜明臻刚嗔完他,却不小心碰到他头上缠的厚厚一层白布,心里又软下来,只觉得不是滋味。

“总得有一人管着他。你是老好人,念儿喜欢你,你反而管不住他。”

“这么多人,倒是我头一次见。”三人落座于圆桌前,莫流简四下瞅了瞅,笑道,“能让这么多的布衣父母进入千禧宫,他真是千古第一帝啊。”

“你总是对他那么严厉。”莫流简无奈一笑。

“简爹爹,他是皇帝吗?”袍下小人蹭了身子挨到莫流简身边,一双俊眸闪着亮光,“怎么和宫里的敬延爷爷不一样?”

“是,母亲……”悻悻低了头,念儿抽身向内阁里走去。

“呵……乖念儿,这是齐朝的皇上,是……”险要说出那亲生二字,莫流简一忙禁口,虚笑道,“是和你敬延爷爷不一样的皇上。”

“你倒是会帮腔,念儿自己夸还不够,还要让你再赞一遍。”眼瞧得那“父子”两个一个唱来一个演,杜明臻只一嗔声。本还想称赞念儿的话硬生生又咽下去,随即冷道,“去练字。”

“咳咳……”

“念儿记得准,当时我可是一句带过的啊。”莫流简一忙辩解。

旁侧的杜明臻轻咳了咳,却见龙座上的安文曦忽起了身子,手里端着玉液琼浆,一路从东边敬酒走过来。温润尔雅竟与平民百姓一般,毫无疏远之意。

“是简爹爹教的。”念儿扑在她怀里甜甜地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来,“简爹爹说洁、絜为同义异体字,算是一字,故才是九百九十九个。”

“皇帝做成他这样,大齐何愁。”看了半晌,莫流简哀叹一声,意味深长。

“念儿怎么会知道?”杜明臻一怔,印象里她并不曾教过他这些。

只是杜明臻却狠狠攥起指尖,面色煞白。一别四年,如今他就要走到自己面前,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有些怕了,挨了四年,她再不是当初那个沉稳自持的杜明臻,反而愈来愈像什么都放不下的冯砚卿。

“娘亲,我们回来了,娘亲……”念儿一路小跑颠至阁中,尚未探出脑袋便咧嘴笑开,“今日先生问我们《千字文》里总共用了多少字,别人都答一千个,念儿答了九百九十九个。”

灯火璀丽,映着他的玉袍华润,映着她的深眸寂寥。

香炉内燃了她喜欢的墨兰香,于不大的闺阁中添了一分清雅气。

百子父母的长桌还有一尾,安文曦这厢敬完酒刚要举步上前,却在抬头时惶然看见他二人的身影,手中酒杯哐地摔在地上,身前宫女大惊,一忙下跪求饶。他眸中一时痛极,鼻息亦慢了半拍。此时杜明臻也抬起头来,隔着重重人群四目相汇时,似乎将前尘旧事也一一翻遍,心头一苦。

雅歆阁。

“皇上。”莫流简徐徐立起,唇角欠出一丝笑。

怀中人儿被他抱的高,此一时夕阳西沉,弥散出红红的霞晕铺洒在周身,无比温暖祥和。念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并不刺目的太阳只傻傻的笑,红日映上他的瞳眸折出一道异色,极像他……

“皇上。”脚下小人亦低了头,额间白纱布下隐隐透着血迹。

“简爹爹,你看夕阳。”

一声入耳,安文曦虚了眸看向袍根处的小人,忽一惊,弯腰笑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是素衣着身,然而三人跻身于长街人潮中犹为扎眼。细细瞧来,竟是一个比一个生的俊俏。女子敛容守拙,男子风流倜傥,怀中孩儿更是粉面含俏带着英气,一看便是个美男胚子。擦肩众人路过时都不由得再回头瞧上一眼,竖指称赞这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

“念儿……”小人不敢正视,手心紧紧攥着衣角。

“嗯。”鬓角有些凌乱,杜明臻轻一应声。只是方才听他说福兮客栈,心中一沉,想起一句话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可有姓名?”声音愈发低,他怕言的稍一重便惊着他。

“要考试的。”春风入眸,莫流简破天荒头一次笑的羞涩,答道,“念儿那么有本事,想考住他还真是难事。我们做父母的只需将他领去考试就行。”

“回皇上……”念儿轻一抬眸恰撞上他眸中的清澈,微一愣,只觉得那双目竟比简爹爹的还好看,心里随感亲切,忙笑道,“莫念,我叫莫念。”

“如何才能将念儿送进百子之中?”

音未歇,却让安文曦险一个趔趄,眸中更痛,明丽的灯火在眼中也变得昏暗起来。

“我派人在福兮客栈订了天字房,这就到了。”臂间一紧向上托了托念儿,莫流简笑道,“打听到了,五日后他会带一百个孩子在千禧宫中设宴,以庆贺齐朝四百岁整。举国同庆的日子,便是我们见他的日子。”

“莫念……”唇角碎碎念着,安文曦苦一笑,心里只觉得涩,涩的涌不开喉咙。她是在时时警醒自己么,莫念,莫念,就是再也不要记得,再也不要怀念了……

“不必了,走吧。”杜明臻一笑,没再说什么。四年来她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笑,笑给梅心辞,笑给念儿,笑给莫流简,却从未将一丝一毫的笑意给过自己。每至深夜,她都会在菱镜前愣很久,久到镜子里都蒙了一层水汽,她才回身就寝,夜夜孤寂。

轻立起身子,眸光终滑到她的身上。依旧是一身清寡的衣裳,与她走时一般。

“好好,念儿乖……”尾音长拖,莫流简又看向杜明臻道,“如果想去看看,我们拐弯就是。”长街拐了弯就是淸睿王府,他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没死。”微抖一笑,他淡淡出了声,只一句带过这四年的苦苦相思。

“父亲……”怀里小人一怔,眉心有浅浅的皱起。已是四岁孩童,他虽然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也知道那二字是什么意思,所以有些疑虑迟迟不敢开口。转头看向母亲,见杜明臻对他点了点头,小人才又咧了嘴笑开。心底本是极喜他的,如今见母亲答应小人更是笑开了花,忙将小脸贴到莫流简脸上蹭着,“简爹爹,母亲答应了。”

“我们成亲了。”一手扯过念儿至身前,杜明臻哽了嗓子却也一笑回他,以掩下眸中的惶乱,“这是……这是我与莫流简的孩子。”

“啊……咱们这是在齐朝呢,齐朝有个习惯,就是叫叔叔的都要改成父亲,所以念儿也要改口喽。”说完这话莫流简下意识地看向杜明臻,见她面色无澜,这才又笑道,“念儿日后喊简叔叔为父亲行不行啊?”

周身依旧是嘈嘈杂杂的丝竹贺岁声,然而那一句却听得尤为清晰,字字穿肠。

“什么事啊简叔叔?”

“念儿有骨气。”安文曦看着她,那日判念儿赢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小儿日后定成大事。

“是吧,这是长安,好玩的多着呢。哪天简叔叔领着你一一逛遍好不好?”一把将小人抱起,莫流简看着怀中已高过他一头的念儿扬了扬了唇角,“念儿啊,答应叔叔一件事行不行?”

单手负后,安文曦将盏中的酒浆一仰而尽,混着喉中的苦涩愈饮愈烈,再无一分笑意。春风入堂,再正身时,他已然又是一副帝王之相,无悲无喜,只沉目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而后自唇角淡淡勾出一丝笑来,随即转身而去。背离那二人时笑意尚未到达眼底便又全部退下,面寒目冷,只孑然一身明袍背影留给他们,桀骜颀长。

“简叔叔,这里好吵,比在宫里时热闹多了。”跻身于长街,念儿伸手拽了拽莫流简的衣角,特别兴奋的说着。

千禧宫丝竹声更盛。

舟车劳顿,六日后终达长安。

翌日酉时,三人乘车到达清睿府前,一路上念儿都在说着上午他们随皇上一起参加祭祀大典的事情,而杜明臻与莫流简却各有心事,久不做声。昨日他走后便让公公传了圣旨让他们住进请睿王府,不知道四年后再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番物是人非之景……

“永乐四年,帝招百子,庆贺齐朝建立四百年。”单手负后,敬延迎着宫外的夕阳笑道,“长安可热闹着呢。”

“母亲,今天祭祀大典上念儿认识了梓瑄。”由着莫流简抱下马车,念儿睁着清亮的眸子向杜明臻笑着。

“用什么借口回去?”杜明臻垂了眸,似在思考。

“梓瑄?”

“呵,他怎么能不欠我,我养了他十几年就是让他为我所用,这才到哪啊。”眉稍微挑,敬延并不在意她的敌意,冷哼道,“这次去长安你要全力协助莫流简,定要把虎符拿来。到时三军齐发,朕要让安文曦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不过……”他一顿,虚笑道,“你与念儿是母子蛊,一旦你动了真情,念儿便会生不如死,你可要记得。”

“嗯,他还说他是和皇上一个字辈的呢,叫梓瑄。”念儿略顿,眨了眨眼道,“安梓瑄。”

“莫流简在淸睿王府待了六年,把齐朝的底子都透露给你了,想来他并不欠你什么。至于我的命……”杜明臻苦一笑,“我的命是他救的,与你无关。”

“莫非是……”莫流简一愣,没敢往下说。

“你还惦念着他么?”四目相汇,敬延干一笑,“四年前如果不是我派去的内应莫流简救了你,你早被他斩了。”

“是楚芊芊的儿子。”寒目一闪,杜明臻替他道了那几字,心里也百转千回起来。

顿了半晌,杜明臻走上前来,缓道,“若我助你一统,吾儿不用做皇帝,你只需把解药给他就好了。而且你要答应我,到时你要放了皇妃、我与念儿,还有,安文曦不能死。”她字字言的掷地有声。

“呵……不想这一别竟似隔了几世。”玉手负后,莫流简哑然失笑。

“真是诱人的交易。”

“主子!”还没回神时,忽见初儿从王府中踏出来,满脸是泪,戚戚喊道。

“若你帮助莫流简得来虎符,那我宁国攻打齐朝时就会不费吹灰之力,连百姓也不会遭殃了。”眼角余光瞥上她的冷髻,敬延微一笑,“此事如果成功,朕死后没准会让念儿继承天下。”

“初儿……”杜明臻一愣,没想到她还在这王府里。

“你想怎样?”

“主子,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几近是跑到她面前,初儿一忙跪在杜明臻脚下,磕头抽泣着,“初儿应该好好照顾主子的,初儿该死,初儿该死。主子割腕初儿竟然不知,主子出府初儿也不知,初儿该死……主子一别四年初儿就在王府等了四年,初儿知道主子会回来,初儿知道……”

“做个交易怎么样?”乍一回身,敬延直逼她的眉心,冷冷一笑,“朕至今没有一子半嗣,一生精力都放在了朝堂上,这一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收服齐朝。天下统一从朕开始,这千古美名也会属于朕!何况齐朝与宁国对立了几百年,如今也该是合并的时候了。”

“母亲,这是谁?”见她哭得似个泪人,念儿仰头望了望杜明臻,疑惑道。

“呵,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得来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长睫轻颤,杜明臻此一声隐着冷笑与嘲讽,他敬延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是你初儿姑姑。”目光并未从她身上撤去,杜明臻弯了身子搀起哽咽的初儿,唇角一笑,安慰她道,“我回来了,是我对不住你。”一晃四年,又有多少人能熬得过去,这一生得如此一个贴心的丫头也是她杜明臻的福气。

“这山河一统,全要靠你了。去齐朝拿来虎符,我便放你与你孩儿。”

“主子怎么能这么说,是初儿不好,若是知道主子被救走,初儿就是死也要跟着去的……”眸中顾盼流转,初儿余光瞥到莫流简与那小人身上,又听那小人方才喊过母亲二字,猛地吃惊道,“这……这是……”

“出去?”她一惊,脑中一片空白。

“初儿姑姑。”奶牙一露,念儿喊得特别甜。

“被留下的人不见得为朕所用,花个几千几万两没准比人质还有效。”他缓立起身子,冷冷一笑,“我养了你四年,该为我出去做做事了吧?”

“哎,哎。”初儿忙蹲下身子看着念儿,险些又掉下泪来。

“皇妃就已经留得住了。”杜明臻皱眉,她知敬延一定是知道了梅心辞认定她是冯砚卿的事情,所以才封梅心辞为皇妃,以母亲为人质留自己在这方皇宫之内。四年了,她从最初的忍耐到如今的淡漠,早已看透了许多。能日日守着自己的娘亲与孩儿,她又有何求。

“皇上吩咐下人拾掇出正寝给你们,说……”眸光落到莫流简身上,初儿一顿,才又道,“说莫管家想与主子一起住就一起,不想就住跨院的东厢。”

“留人之用。”

那曾是杜明臻与安文曦的正寝,是杜明臻自嫁进王府就不曾离开的居室。安文曦做了皇上搬出淸睿王府后仍不忘日日吩咐下人打扫正寝,就为等她。可是如今……

“一天的药量就要花几百两银子,你这又是何苦。”杜明臻微一笑,毫不在意他的虚情假意,“当初在我与念儿身上种蛊的是你,现在让他日日以药维持的还是你。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法子怎么是你这种精明的人能做出来的?”

“莫流简与我一起住。”不待莫流简言声,杜明臻兀自出口,字字决然。

“念儿的药还够么?”待梅心辞走了,敬延喑哑出声。

春风大作。

“这……”梅心辞顿了顿,这才悻悻道,“臣妾告退。”言罢作势要走,却在错过杜明臻腰身时又看了她一眼,随又一笑,慈善温暖。

是晚,灯影幢幢。

“好了好了,见过女儿就下去吧,朕同她还有话要讲。”不待梅心辞再问,敬延一忙挥手阻止,示意她下去。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他心里明明是痛了,你还非得在他伤口上撒把盐才罢休。”从橱间抱了一团枕被放在地上,莫流简声声都是对她的不满,“更何况还有我呢,地上这么潮,你是真舍得让我天天睡啊。我们一日不回宁国,是不是我就一日不能入榻就寝啊?!”

“念儿每天都在宫中学习,身体甚好,谢皇妃关心。”

“咳……不然我睡地上。”杜明臻也知道自己有点对不住他。

“念儿可好?”

“得了吧,我还想让念儿多叫我两声爹爹。”冷冷一哼,莫流简随即卧进衾被里,以袖作枕叹道,“你若是把腰睡软了你儿子还不得咬死我。”

一声卿儿让杜明臻心底忽地一痛,眸中全是水波。彼时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才说出了招魂丹的事情,不想自己没死成,反换来了梅心辞的宠爱,让她笃定了她杜明臻就是冯砚卿。只是……杜明臻永远是杜明臻,再也不会变回冯砚卿了,不知她能不能明白。

“又说混话。”

“起来吧。”梅心辞一忙上前扶起她来,“卿儿快起快起。”

“可不是,念儿打不过我可他有牙啊,那一双小白牙可馋死我了。”长睫眨了眨,莫流简终也觉无趣,敛了笑意道,“一别四年,可这淸睿王府竟然一点都没变,甚至连正寝都是一尘不染,可见他还等着你呢。”

“叩见皇上,皇妃。”长裙扫地,杜明臻这一跪却也有分亲切之意,因那皇妃不是别人,恰是自己前身娘亲——梅心辞。

“说些有用的。”杜明臻靠着廊头团架吱了一声,真是没有力气与他斗嘴。

浅藕荷色团花褂子罩着她清瘦的身子进来,此时日已偏西,宫中有些暗沉。

“我做官了,明日上任。”衾被里莫流简翻了翻身子,看着她道,“四品中护军,他许给我的。”

清平宫。

“这么快?”杜明臻一怔,“按说你这个文人管家当将军已是不合理,他偏又许的这么快,会不会……”

“四年前王府中你救了我,我便知道那不是结束。”唇角漾开一丝笑,杜明臻无奈道。

“嘿,杜明臻你少瞧不起我,我可是文武全才。”狠狠咽了口吐沫,莫流简不服,眉毛挑得老高瞪着她,“我初进王府时,王爷就是看中我这一身武艺才收的我,只不过后来王爷出去骑马射箭的日子越来越少,我才转为王府少管家的。”

“皇上叫你呢。”眼见得小人没了影,莫流简这才看向杜明臻,“四年了,时时不提他,处处不提他,却总有人惦记着。”

“呵……敬延养你不仅让你识文断字还教了你武才?”心下一惊,杜明臻随即笑开,“不过能让他相信,你也着实不简单。”

“好,念儿这就去。”小人挣开莫流简的怀,青袍带着风随即跑向闺阁深处。

“王爷是文武兼备,又有大谋略,怎么能是我这种人左右的。”莫流简叹了口气,幽幽道,“稍有一点差池你我就会丧命,虎符一事可非同儿戏啊。”

“念儿先去房里吃药,吃完药再和你简叔叔学字。”眼见得小人儿看见他满脸兴奋的样子,杜明臻一忙提醒道。

一语深长,连过堂的夜风也变得凉起来。

“那简叔叔教念儿写字吧。”

“睡吧。”缓立起身子,杜明臻几步走到琉璃灯盏下,灭烛芯前不觉向窗外望了望,夜色黑漆漆的似能吞下人去。清风拂了裙衫,杜明臻惶然收神,眸中一暗,吹了灯火。

“啊,念儿像我啊,长的这么好看。”抻手捏了捏小人的脸蛋,莫流简险要流出口水来,极为宠溺道。

东厢处,似乎真有一双目在凝着她看,看到最后竟吞没在夜色里,无人识,亦无人知……

“简叔叔,像谁啊?”瞧着娘亲不答,念儿疑惑道。

翌日转醒,用罢膳食莫流简便去了兵部上任,念儿也被梓瑄喊了去,偌大的王府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咳,说好不提的,你又来了。”

半晌的阳光温暖宜人,她在院子里修花剪草,侍弄木笼前的鹦鹉,手里捧着一把鸟食一粒一粒向笼子里放。阳光打在她浅藕荷团花褂子前,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温暖。

“你说念儿的笑像不像他?”莫流简转头看着杜明臻,目光有些迷离。

多久没见她这般了,拱月门后的安文曦虚目想了想,好久好久了吧……

“简叔叔,娘亲说念儿字写的不好,你教念儿写字好不好?”怀里小人一挣,弯着眉眼冲他笑着。只是那笑却忽地让莫流简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春风拂乱了鬓发,她扬袖抚平,却不小心瞥到了站在拱门处的安文曦。她一惊,手里的鸟食一下子全部洒到地上,映着她眸中的慌乱。从原来的无所谓到如今的极在乎,她一人走下的又何止是四年。

“杜明臻,我和我侄子说话你倒是插什么嘴。兴你欺负念儿就不允我讨好念儿啊,我还指望着他给我养老送终呢。”白眼一翻,莫流简气哼哼道。

“这么怕朕?”安文曦走过来,浅一声问。

“午膳时刚走,分开还没有半个时辰,你真是会装样子。”杜明臻信步过来,冷一声给他。

“皇上有事?”杜明臻低了低头,有些不敢看他。

“哎。乖念儿,想叔叔了没有?”莫流简收了折扇入袖,一把将小人儿揽进怀里问着。

“没事就不能来这个王府了?”见不得她这样疏冷,安文曦喉头一哑,痛道,“为什么要嫁给他?”

“简叔叔。”

她又一惊,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顿了半晌才又苦笑道:“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她与他本就不是一种人,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只是受尽辛酸磨难的青楼女子,如此又怎么会走到一起呢。结中等缘,她暗笑,自己与“仆人”莫流简才能算一对,这样才对得上她从青楼带来的骨子里的下贱。

“念儿已经写的很好了好,杜明臻你这女人是存心的吧?”一声从宫外传进来,有些慵懒放荡的样子。

“就因朕做了皇帝?!”字字听的惊心,安文曦眸中更痛。

“去玩吧,牵牛花很好看。”恍然收神,杜明臻碰上小人的眉眼,淡笑了笑。

“是我不辞而别,与皇上无关。”

“娘亲,孩儿以后定写的好好的给娘亲看。”小人抬了清澈的眸看向杜明臻,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

“是怪朕当初要杀了你么……”眉心渐蹙,他苦一笑,却再说不出话来。

“母亲曾经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上已没了一分喜色,杜明臻暗叹了口气,又将眸光拢到宣纸上,“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若论整篇字,更是要笔笔不同而又协调一致,一行字写出来,错落有致,却又一直在一条线上,这样行气才自然贯串,神采飞扬。”一字一句她都说的极为认真,只是心里却一时难过。想当初她也曾与安文曦切磋过小楷,声声恍如昨日,不想如今已有四年未见。

“有时候……死比活着好。”

“孩儿知错了……”眼瞅得娘亲有些愠色,小人儿一忙低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那你是想死了?!”她愈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他便愈愤怒。何以如此淡漠了,是因为莫流简么,因了他,她才会窝于府中相夫教子,因了他,她才会如此甘于平淡?!

单手负后,杜明臻走到书案前,低头瞥了一眼却又蹙起眉来,素指按上那片墨字与他道:“小字运笔要圆润挺拔,大字要雄壮厚重。你瞧瞧你的字,大字松散空阔,小字紧凑局缩,竟无一处能入眼。母亲不是教过你如何书写楷体么,是不是从没入过心的?”

“我死了,”眼瞧得他愤怒了,杜明臻冷一笑,“杜明臻死了,四年前死在了淸睿王府,你没救。”

“唔……功课在桌上呢,孩儿早就做完了的。”一记失落从眸中闪过,却在与她说话时瞬间消失。

“那你又是谁?”扬袖捏上她的腕子,安文曦心底一痛,竟有些喘不上气来。四年了,四年的相思换来如今的贤妻良母,竟是让他情何以堪?!

“功课做完了么?”信步踏出宫闱,杜明臻迎着宫外一抹湖青身影沉声问道。

“我是莫流简的妻子。”长睫下眸如秋水,杜明臻只八字给他,字字穿心。

“娘亲,娘亲,你看牵牛花开的多好看……”稚声划过,方见一青袍小人自廊角小跑闪进宫来,手里紧紧捏着牵牛花的茎。浅蓝色的叶脉上映着他唇角的笑,似冬日里盛白的雪。

阳光愈来愈暖,然而握住她腕子的那双手却是极寒。

昭阳宫中挽了云帐,浅黄色帷幔之后,恰见得宫外叠石假山,曲廊亭榭,池塘花木碧水环绕。此为皇宫中唯一一处僻静之地,没有别处的繁华庸扰,更无琐事牵绊,是她来时亲选的一方容身之所。

“明日进宫做汤官饮监。”

谷雨过后,柳枝抽了嫩芽,藤萝亦吐了一丛淡紫,似绽放在青墨枝干上孱弱的蝴蝶。雨珠子在玉兰花骨朵上惹了土腥气,入喉却全化了甜,芬芳铺满心口,灌了一身的清爽。春郊牛羊成片,有牧民执鞭吆喝,羊群便踏过丛丛清翠的草芽儿向天边奔去,如一朵朵白云飘然滑过。

满院的翠竹黄石纷乱了光影,有戏蝶来舞,娇莺鸣啼。他松了她的皓腕,转身离去。抑或他们能做的,便是这样越走越远。

敬延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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